第211章 第 211 章
陸久安從田家村回來後, 靜蘭寺的事被他按下不表,甚至江預等人也被他勒令禁口,仿佛無事發生。
反而付文鑫卻不明白:“大人, 靜蘭寺明顯是侵占百姓良田啊。”
“所以呢?”陸久安反問, “那些田地是靜蘭寺花銀子買來的,你情我願的事, 怎麼算的了是侵占, 你讓我怎麼管?”
付文鑫總覺得陸大人話裡有話, 想要反駁, 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付文博走上來踹了他一腳,不同意道:“大人就算要處理,也得找個合適的時機,你隻管做好你的侍衛,問那麼多做什麼?”
卻說另一邊, 應平的發展隨著越來越多的人口口相傳, 引得晉南百姓談論不止, 仿佛都親眼看過似的, 說得有模有樣。
城中有個頗負盛名的士族聽了之後,迫不及待派人花重金從應平買回來好幾塊玻璃,當天便給自家鋪子的窗戶換上了。
陽光透過明淨鋥亮的玻璃照射進屋的神奇場景,引得京中人士紛紛前來瞻仰圍觀。
而圖書館的消息也傳到了晉南士子的口中, 在文壇反響劇烈, 連身居皇宮的永曦帝都有耳聞。
有一□□會上,政事議論完畢,永曦帝卻沒急著退朝, 而是對著下麵的群臣說道:“近來我聽到好些人在耳邊說,士子們想要在晉南修一座守藏室?”
“確有此事。”羅進深激動地站出列。
羅進深嗜書如命, 在巡撫對他講了守藏室的事後,他也想見識一下巡撫口中的滿室書海是什麼樣。可惜應平天高路遠,恐怕此生無望。
現在皇上主動提出來了,羅進深大膽地揣摩了一下聖意,陛下是不是打算在晉南修一座。
“陛下,您不知道,百姓們都在說應平什麼都有,咱們晉南連一個偏遠的中縣都比不上。”羅進深看向陸久安,頗為好奇:“陸常極士,當初你是如何就想著修這麼一個守藏室的?”
陸久安道:“科技興國人才強國嘛,和辦鴻途學院一樣,提高百姓的學識,這樣說不定能為陛下多擇出一個人才。”
永曦帝在口中反複咂摸著這兩句話,點點頭:“利國利民的事,那就修吧。”
因為當初是陸久安做縣令負責修建的,這事順理成章也落到了他的頭上。
現在有了國家資金的支持,陸久安便放開了手腳,畢竟修的是國家圖書館,規模怎麼的也得配得上晉南京城的身份。
由於工部和陸久安經過幾次合作,彼此之間成已經成為了配合默契的搭檔,工部索性將公務搬到了陸久安的衙署。
厚重的桌麵上堆滿了亂七八糟的圖稿,此次督管整個工程是營繕清吏司的主事老劉,掌管土木興建等事務,乃是一名熟手。
老劉常常風吹日曬地出沒於工地營房的,皮膚黝黑胡子拉碴的倒和街邊的屠夫無甚區彆,此時嘴裡正叼著一根雜草,含糊不清地吩咐屬下:“先讓人去整理地基,按圖紙上的這塊形狀挖,另外砍這麼粗的樹,作為房梁和柱子……”
陸久安在一旁靜靜聽著,心裡逐漸萌生出其他的想法。
他想把守藏室修建成三層,牆體采用最新的混凝土青磚砌築,窗戶也全部更換成玻璃窗。
江預咂舌:“這還是繼鴻途學院後,第二座全部采用的玻璃窗的建築,大人,要是這樣的話,所需巨大。從應平生產再運回晉南,加上途中損耗,這一來一回,恐怕勞時又費力。”
陸久安眼神古怪:“誰說我要從應平運過來了?”
晉南礦產豐富,嶺山圍獵的時候,陸久安就留意好幾處石英的影子,在郊外建一座工廠生產玻璃完全不是問題。
老劉疑惑不解:“陸大人想修三層樓高的收藏室?這我老劉能辦到,我隻有一個問題,為何窗戶都製成玻璃窗,建築牢靠嗎?”
“守藏室是讓學子們坐裡麵觀閱書籍的,采用玻璃窗是為了提高室內采光。”陸久安解釋道,“至於你提到的牢固問題。放心吧老劉,應平工部司匠曾督管修了一座全玻璃窗建築,有先例在呢。況且你經驗豐富眼光毒辣,連府邸宮殿都修建過,區區一座守藏室,經你之手肯定也能安全無虞。”
老劉考慮片刻,表示可以嘗試:“不過我還是不太放心,茲事體大,尚書大人將守藏室交辦於我,我卻不敢敷衍了事,陸大人手裡有現成的玻璃嗎?下官想親自實驗一番,確認無誤後方敢采用。”
陸久安心道此人倒是粗中有細:“這是自然,我是外行人,隻能提一些自己的想法,至於其中的細枝末節,地基該如何開挖,梁柱該如何構建,還得仰仗劉主事。明日我就著人奉上兩片玻璃,以供劉主事嘗試。”
“行。”老劉從座位上站起來,把鬆鬆垮垮的腰帶草草一係,“下官就先回去等陸大人消息。”
等老劉走後,陸久安找來付文博付文鑫兩兄弟,遞給他們一個虎頭金器:“你們帶上這個,明天跑一趟展覽閣,那裡正好存了兩塊完好無損的玻璃,安排人送到劉主事手裡。”
付文鑫被虎頭金器閃瞎了眼,吞了吞口水:“大人,這貴重之物,就這麼交給我們?”
事到如今,陸久安對他們也沒什麼好隱瞞的:“此乃展覽閣的信物,本是沐小侯爺所持,現在由我掌管。”
付文鑫驚呼:“展覽閣那麼一個地方,竟然也在陸大人旗下,大人真是深藏不露。”
付文博對自家兄弟那副不可置信的蠢樣嫌棄得不行,他推開付文鑫,二話不說接過虎頭金器放入懷裡,抱拳道:“卑職領命。”
江預道:“大人,你要蓋工廠製玻璃,可是如今你已經不是縣令了啊,哪來的錢?”
“我是沒有。”陸久安指了指天,“陛下有啊。”
於是第二天,陸久安不僅如約給老劉送去兩塊玻璃,還擬了一道奏折巴巴跑進宮中伸手要錢。
永曦帝如今也算是對陸久安的花錢如流水深有體會,更是對他這一副理直氣壯的無賴態度給氣得哭笑不得,坐在上首捏著奏折半天沒能說出一句話。
東蘭見狀,朝前麵小走兩步,一甩佛塵嗬斥道:“陸久安,你捫心自問,這麼久以來,你奏議的事,哪一件陛下不是稍微考慮了下便很快答應了,你莫要仗著陛下對你的萬般縱容而恃寵而驕啊!”
恃寵而嬌?這是氣到胡言亂語了嗎,陸久安垂著腦袋不著邊際地想。
永曦帝按了按太陽穴,道:“陸久安,偌大一個國庫,照你這麼個用法,早晚讓你揮霍一空。”
陸久安叫冤:“陛下,臣可不是隨意揮霍,這叫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
永曦帝逼視他:“狼?誰是狼?”
陸久安笑:“西蒙和北疆,不就是那匹狼嗎?”
永曦帝慢慢坐回雙龍咬珠的漆飾椅背上,臉上的表情變得深不可測:“怎麼說?”
陸久安仿佛沒看見一般,神情自若地說起韓臨深提到過的邦交禮:“後來有一次,我又無意中聽到鴻臚寺少卿說,西蒙盛產牛羊、馬匹,北疆盛產瓜果、香料、金飾玉器,大周與兩國除了建交送禮外,由於兩地相隔較遠,並沒有其他貿易往來。玻璃在大周屬於稀罕物,比之琉璃更為珍貴,對西蒙北疆來說亦然,如今咱們掌握了玻璃的燒製技術,不若和西蒙北疆做交易,穩賺不虧。”
永曦帝過了良久,嘴角勾出一個淺笑:“小狐狸。”
不敢當啊,您可是老狐狸。
陸久安成功說服永曦帝,在遠郊選了一個地址,同步開始建工廠,燒製玻璃。
至於工匠,陸久安找到工部尚書,讓他能不能再勻一些工匠來。以防萬一,陸久安提前給打了預防針:“工匠們需得手藝精湛,另外這份活計遠比其他工作要累得許多,還得吃得了苦。”
工部尚書道:“要說吃苦耐勞,其他五部沒有人能比得過我手底下的人。”
不一會兒,就從四麵八方抽調來好些工匠,這群人光著膀子,露出結實的肌肉,一排排在他麵前站開,一看就是乾活的能手。
“這裡麵的人,隨便你挑。”工部尚書豪情萬丈地揮了揮手。
陸久安也道:“尚書大人如此大方,我卻做不出挑肥揀瘦的事來,這樣吧,願意跟著我走的,主動站我這邊來。”
一個漢子動了動,接著其他人陸陸續續都走到陸久安身側,陸久安驚詫不已:“這……”
工部尚書哈哈大笑:“有什麼好奇怪的,都說陸久安禮賢下士,還是去燒紙玻璃這樣的新鮮活,這群工匠上趕著都來不及,哪裡會拒之門外。”
陸久安再看這群粗壯的漢子,果然一個個紅光滿麵,對未來要乾的事充滿了期待。
砂石碎粒轟隆隆運到工廠,一棵接一棵的大樹乾堆滿了工地,工匠們乾得熱火朝天,陸久安也沒閒著,為守藏室的運營以及書冊收集做準備。
陸久安一回生二回熟,在工部配合下,不到五個月的時間,一座嶄新的建築就呈現在晉南百姓麵前。
守藏室開門當日,羅進深迫不及待拉上東閣大學士嚴終以等朝中好友一同前往。
“除了書比較多,不知道和宮中的守藏室還有什麼區彆?”一路上,羅進深在心中做著各種猜想,“是不是像巡撫說的那樣,館內設有位置,方便學子觀閱。”
嚴終以好笑:“陸久安不是你弟子麼?你問問他不就一清二楚了麼?”
說到這個,羅進深又是幽怨又是心酸,自己作為陸久安的座師,卻什麼事都還得從旁人口中得知。
好不容易到了守藏室,門口已是絡繹不絕,這裡的人一大半都是城中的學子,三五成群結伴而來。
羅進深下了馬車,抬頭一看,眼前這座建築著實雄偉氣派。
九脊重簷上鋪滿褐瓦,銅鑄蚩吻吞珠坐邊,兩丈餘寬的重木大門上有深棕色楠木牌匾,其上刻著端端正正“守藏室”三個字,筆力遒勁。
“那個就是掛鐘吧。”突然,羅進深發現牌匾右側懸掛的圓形物體,神情激動地問。
一同而來的人道:“羅大人沒去過展覽閣嗎?”
“展覽閣?”
“五六年前晉南突然興起的一個鋪子,專門陳設一些稀奇古怪的物件,京中子弟尤為喜歡。”
羅進深奇道:“掛鐘也有?”
“自然有的,不過隻出了兩個,價格昂貴,其中一個據說叫謹安王府的人買了去,現在想想,展覽閣許是陸久安的手筆。”
就在他們說話的檔口,又有幾波人從四麵八方湧過來,嚴終以聽到有位年過四旬的中年儒生擦肩而過感歎道:“咱們晉南終於也有一座屬於自己的守藏室了,快點進去吧,我等不及想一睹為快了。”
後麵的人也在催促著:“前麵的人讓一讓呀,若是不進去,就彆杵在這兒擋道了。”
羅進深回過神來,一提袍角,興致昂揚道:“咱們也進去吧。”
守藏室一共三層,裡麵彆有洞天,室內的正中央書架一排排林立,靠窗的設有座椅板凳,已有儒生找到心儀的書籍坐在位置上看得津津有味。
羅進深看到這麼多的書,長大了嘴巴:“簡直是……汗牛充棟。”
有人問:“陸久安上哪兒找那麼多書啊?”
翰林院學士知道的多一些:“咱們陛下上了心,從宮裡抽了不少書冊手抄。”
守藏室裡書類繁多典藏雲集,不僅有四書五經之類的哲人先籍,還有經文曆史故事類的小書,雜書,羅進深甚至在第一層發現了木藝紡織的書冊。
嚴終以抖了抖嘴唇,還是沒忍住批評道:“守藏室這樣一個學識殿堂,怎麼能放進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來玷汙聖典。”
旁邊有個糙臉漢子正手捧一本陶藝琢磨,聞言抬頭覷了嚴終以一眼,用不大不小的聲量嗤道:“假正經。”
嚴終以臉色漲紅,正待發怒,羅進深拉住他往旁邊走去,好言相勸:“與時俱進嚴大人。現在不同往日,陛下不也說了麼,凡是利國利民的行當,皆可發揚。”
“我看都是你那個弟子惹出來的禍事。”
羅進深麵不改色:“怎麼能說是禍事呢,功過自有曆史評價。”
守藏室裡辟了不僅設置了桌椅,角落還有一個大的木桶,木桶用一根竹管和樓外的水井相連,以此引水。
若是學子們不想引用涼水,可以額外給兩錢,到“服務台”享用熱水,種種考量可謂周全。
一層和二層的書架布局相同,分設了許多區域,每個區域都分門彆類的陳放著不同種類的書籍,以書冊背脊的編碼排列,十分方便人找尋。
羅進深見守藏室布置得麵麵俱到,更是替陸久安自豪:“事無巨細,像他這個年紀能做到這個份上,實屬難得。”
他的身上仿佛有層出不窮的驚喜待人去發現,而隨著了解得越多,對這個便宜弟子的喜愛便越深。
幾人選了自己想看的書籍,準備繼續朝第三層走去,卻在樓梯口被一位管事給攔下來。
羅進深不明所以:“守藏室不是人人都可以進的麼,管事將我們攔下,難道想看這上麵的書,還另有什麼說法?”
管事回答:“隻有下麵兩層供免費觀閱。”
“上麵需要給錢?”
管事搖頭:“不給錢,給貢獻點。”
羅進深心中一動:“這也是你們陸大人規定的?”
管事點頭。
“你可知道我是誰嗎,我乃陸大人的座師。”
羅進深本以為報出自己身份後,這管事態度會有鬆動,誰料管事依然一板一眼地拒絕了他:“陸大人說了,就算他親爹親娘來了,沒有貢獻點也不能上去。”
這下子,眾人心中原本隻有的三分期待,也被激成了十二分的好奇,那三樓的書莫非記錄的什麼神仙術法不成。
嚴終以感興趣地問:“這個貢獻點,怎麼獲得?”
管事指了指牆壁上貼著的一個木牌,示意眾人看。
凡是向守藏室捐獻家中藏書,或曲譜,或茶方等等孤本,由守藏室管理員估值後可獲取不同數量的貢獻點。
另外,發表“科學論文”,不限職業領域,也可以獲得貢獻點。
這稀奇古怪的辭彙真是一個接著一個:“科學論文又是什麼?”
管事耐心解釋:“比如你若是大夫,你自創了一套治病方子,把過程、材料、診斷結果,注意事項等內容寫成文章,即是論文。”
三樓的書冊,便是陸久安根據前世玩遊戲想出來的方法,以貢獻點交換觀閱機會。
目的是為了鼓勵百姓自主創新,並自願貢獻出家中藏書。
而三樓的書也並非這個時代所著,而是陸久安從電腦裡精心挑選出來的。包羅萬象,如四大名著,唐詩宋詞,齊名要術等陳列其中,保證他們的貢獻點花得物超所值。
除此之外,為了彰顯這些書籍的珍貴,陸久安不得不額外另設一個規定,除了三樓的書籍,都可外借。
百姓隻需向管事繳納足額的押金,在規定時限歸還即可,大大提高了閱讀的便利性。
事情也確實如陸久安預期那般,開門當天,就有人為了登上三樓,主動捐獻了不少家中藏書,為守藏室的圖書數量做出了巨大的貢獻。
羅進深自然也在其中,他用一本珍藏多年舍不得拿出來的古籍,換取了10個貢獻點。
“10點太少了吧,這可是先哲孔聖人後人所著,所存於世不到五本,怎麼著也該值100點。”羅進深憤憤不平地拍著麵前的桌子討價還價。
管事油鹽不進:“孔聖人後人和孔聖人有著天壤之彆,10個貢獻點不能更改,大人說了,價值在於書本自身,而不是來自他背後所著之人。”
嚴終以哈哈大笑:“不錯,陸常極士深知讀書要義了,若是因為作者而強行吹捧書籍,與趨炎附勢何異?”
羅進深嘀咕:“10個貢獻點,又能兌換得了什麼好東西。”
“10個貢獻點不少了,一旦登上三樓,保證諸位不會後悔。”
“如此自信?”看熱鬨的眾人見掌事這麼大口氣,都一個勁兒地慫恿羅進深。
羅進深鬱氣難消,又被三樓的書籍引得抓心抓撓,最終妥協道,“行吧,既然你都這麼說了,那依你之見,10個貢獻點,我換讀哪一本書比較好?”
管事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向他確認道:“敢問是羅進深羅大學士?”
“正是。”
管事想了想,道:“大人說,羅大學士可以選擇蘇軾詞集。”
第212章 第 212 章
次年初春, 萬物複蘇,大地剛剛回暖,韓致從邊關回來了。
八年前, 鎮遠將軍帶著雪擁十二騎長驅直入, 把撻蠻殺得毫無還手之力,驅逐至大周疆域百裡之外, 雲落為此有了長達八年的太平。
這一次的邊關來信, 仿佛像眾人傳遞著某種信號:撻蠻已經養足了生息, 風雨欲來。
晨光熹微, 天際方明,陸府門板被拍得震天響,陸久安來不及穿衣服,隨便披了一件薄衫打開門,門外站著一個身著藍底回紋貼邊的的太監, 畢恭畢敬道:“請常極士進宮一趟。”
今日沒有朝會, 但是若突遇政務, 便由皇帝召見文武官員, 集君臣共謀。
陸久安走進禦書房,抬頭一看,今日臨時集議來了不少官員,兵部和戶部尚書, 內閣大學士, 左右都禦史,各軍統帥皆在列。
韓致坐在永曦帝右側,一臉嚴肅。
足月的風沙侵蝕下, 他又消瘦滄桑了許多,兩人眼神在空中短暫交錯又分離。
陸久安走到一個角落, 文華殿大學士小聲嘀咕道:“陸常極士連邊防要事也要插一手嗎,未免管得太寬了些。”
韓致冷冷看過去,峻聲道:“本王讓他來的,爾待如何?”
剛從戰場浴血而歸的鎮遠將軍和待在晉南的禦王截然不同,渾身上下帶著騰騰殺氣,文化殿大學士抖了抖嘴唇,把滿腹牢騷給吞了下去。
韓致朝陸久安招了招手,指著旁邊隔著兩個身位的位置道:“你過來這兒坐。”
集議討論之事與撻蠻有關。
雪擁十二騎派出去的探子發現撻蠻內部在幾年前經曆一場王權更替,現在掌握大權的首領乃烏奇撒,此人生得力大無窮,是位陰險狠辣同時又擅長作戰的勁敵,一直對雲落邊城虎視眈眈,他的上位對大周來講是一個巨大的危險。
撻蠻本來就是馬背上的民族,經過幾個春來冬去,戰馬被他們養得膘肥健壯,最近斥候發現有幾波隊伍在雲落五十裡開外遊走,小動作不斷,顯然來者不善。
韓致環顧一圈,沉聲道:“明年寒冬前,大周和撻蠻必有一場大戰。”
而雙方一旦開戰,軍糧和軍備耗資勢必大大增加,朝廷撥往前線的軍餉將將同步提升。
“不行。”戶部第一個站出來反對,仿佛一條被觸動逆鱗的河魚,猛地從椅子上彈坐而起,態度堅決道,“國庫幾經動用,實在無法負擔沉重的軍餉。”
平時修個工坊,建個守藏室,不過是九牛一毛。但是軍餉不同,誰知道這仗要打多久。更何況前幾年因為增設烈士撫恤金,導致邊防士兵大大增加,這總的一合計,將是個龐大的數字。
官員裡麵也有議和派,左都禦史就說道:“這仗非打不可麼?戰爭苦的是老百姓,前朝派公主與撻蠻和親,不也相安無事幾十年麼?”
“糊塗!”沒想到平時墨守成規的嚴終以在對待這個問題上態度出奇的強硬,“和親不過是權宜之計,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你給野獸喂兩塊生肉難道他們就安分了嗎,等你放鬆警惕時,他們就會露出獠牙了。”
陸久安聽到此,默默點點頭。
在座的官員神情凝重,戰爭是所有人都深惡痛絕的,但是撻蠻一日不除,雲落就得提心吊膽過日子,唯有徹底拔除這顆發膿爛臭的毒瘤,大周方能安寧。
戶部說什麼都不肯同意增加軍餉,把厚厚的賬本甩在眾人麵前:“你們自己看,近兩年開支巨大,賬本上記得明明白白,軍餉不同其他,一旦增加,國庫入不敷出。”
官員們眾說紛紜,除了兵部一如既往地支持韓將軍 ,其他人都表示仗可以打,但朝廷撥往前線的軍餉不能增加。
“不知陸常極士有何見解?”戶部尚書突然把矛頭指向陸久安。
陸久安正聽得入神,冷不丁被點名,有些發怔:“見解?”
“對啊,我們來到這裡,不就是商議軍政要事的嗎?”
禦書房內,宮人換了一注香,又悄無聲息地躬身退下去,臨走時輕輕掩上大門。
所有人都看向陸久安,韓致的眼神尤為凝實,好似在期待他的回答。
陸久安換了個姿勢。
“我認為啊……我認為,不僅戰時增加軍餉,平時也該增大軍備戰馬士兵訓練的投入。”
韓致在無人察覺的角落,淺淺扯了扯嘴角。
戶部尚書青筋直冒,深吸一口氣,收回手指說:“就當本官剛才什麼都沒問。”
“尚書大人,我是認真的。”陸久安誠懇道。
戶部尚書憤怒地敲打桌子:“大周如此欣欣向榮,百姓和樂安康,而你,卻想著窮兵黷武!”
“可是大周之所以能維持和平,都是戰士們戍守在邊關。國家越是繁榮昌盛,越需要強大的實力。”陸久安也被激出了火氣,聲音壓著他,“尚書大人,不知道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尊嚴隻在劍鋒之上,真理隻存在射程之內!”
“要是沒有強大的實力保衛大周,你以為我們還能像這般好好的坐在這兒商討議事嗎?你永遠不知道你的敵人厲害到什麼程度了,而我們需要做的是未雨綢繆!”
落後隻能挨打,弱小就等著被欺負,沒有誰比他更深有體會。
戶部尚書臉色很難看,羅進深趕緊打圓場:“陸常極士說得沒錯,尚書大人也說得很有道理。我們還有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增加賦稅。”
戶部尚書沒有說話,隻是看了一眼上首那個一直沉默不語的男人。
增加賦稅確實算一個折中的法子,但是一個不好容易惹得怨聲載道。
韓致搖頭,直截了當道:“不行。”
幾乎在他話音剛落的一瞬間,陸久安緊跟著接道:“可以。”
眾人驚詫不已,連韓致也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色,永曦帝笑著看向陸久安:“朕確實想要國家安定,但也不願百姓為此民不聊生,這是本末倒置。”
陸久安當然也明白其中要害,國家的強盛離不開經濟的繁榮,經濟的繁榮離不開百姓的勞作。社會就是一個巨大的機器,說到底,人民才是基石,曆史上因為增加賦稅而導致農民起.義的事例比比皆是,他當然不會重蹈覆轍。
陸久安主動補充道:“是可行的,不過需要換一種法子,陛下可還記得農人申誌?”
申誌發現的稻米良種將整個應平的糧食產量一舉提升,但如今也隻有應平及其鄰縣種植。
陸久安口中的法子就是頒布一條法令:從今日開始,各地官府提供良種,傳授種植經驗,但與之相對的,得到良種和種植方法的百姓需要在來年多繳納一到兩成的糧食。
與呈倍增長的糧食相比,繳納的那一點點秋稅又算得了什麼呢,百姓們也不傻,這麼一合計,自然不會有過多抱怨。
百姓高興了,賦稅也儘收國庫,何樂而不為。
“朕就知道你生財的主意多。”永曦帝表情柔和下來,整個禦書房的氣氛也為之一鬆,誇讚起陸久安的良策來。
“這隻是其一。”陸久安又道,“咱們在大周境內兜兜轉轉,何不對外填充國庫。”
“今大周泱泱大國霸據一方,與西蒙北疆襟屏山河相交,朝廷完全可以建立一支貿易隊伍,展開國際交易,出使西蒙北疆,以茶器絲綢玻璃交易大周所需之物,豐富大周物產,收倍稱之利。”
這話陸久安之前就對永曦帝講過,今日老事重提,不過是為了說給其他人聽。
果不其然,官員們興致濃厚,就此事七嘴八舌地探討起來,到了最後,甚至就誰該出使西蒙北疆產生了激烈的爭執。
陸久安看著這一幕,從心底沒來由地感到一絲難過。
最適合的人選原本是沐藺啊,喜好遊曆山水又長袖善舞,由他擔任外交官,肯定不會讓大周吃一點虧。
從禦書房離開後,韓致直接登上了陸府馬車,車簾剛一放下,陸久安就被一股大力按在廂壁上。
車輪壓在青石板上發出咕嚕嚕的聲音,丁辛恪儘職守地坐在車架前趕著馬,對車廂內的嘖嘖水聲充耳不聞。
一隻野鳥拖著五彩斑斕的尾羽從樹梢上一閃而過,有人認出陸府的馬車,剛想上前,丁辛壓了壓帽簷,催動韁繩,快速消失在視野中。
兩人溫.存良久,整個車廂內的溫度仿佛隨著這一個吻而攀升,陸久安嘴唇紅腫瀲灩,仿佛一朵飽經風雨摧殘的瓦姬花。
韓致眼神晦暗不明,不斷摩挲他後頸,他不知道為什麼,總喜歡撫摸陸久安這塊地方,陸久安的脖子修長而細膩,他一隻手就能牢牢握住……
“久安還好嗎?我還想繼續親你。”
陸久安主動湊上去甜滋滋地啄了一口,像哄孩子一樣:“就這一下,不能剛才那麼個親法了。”說著又摸了摸韓致粗糙的臉,心疼道:“邊塞很辛苦吧,都曬成這樣了。”
韓致沉默片刻:“你嫌我醜了?”
陸久安趕緊搖頭:“不醜,韓將軍非常俊朗。”
這倒不是安慰他的話,韓致五官深邃,棱角分明,就算被曬黑了也不影響他分毫,反而多一種陽剛野性,男人味十足。
韓致聽了他這話卻半點也不見高興,繃直嘴角:“那你還去君子節遊街,不就是喜歡那群花枝招展得女人嗎?”
“……”陸久安一哽,丁辛真是知無不言言無不儘,都說了是誤會了,也不知道傳到韓致耳朵裡,又變成了什麼樣。
陸久安費勁口舌才解釋清楚,並拍著胸脯保證以後再也不去參加這勞什子遊街,韓將軍臉色才微微好轉。
第213章 第 213 章
馬車駛出一段距離, 到了一處僻靜地帶,韓致撩開車簾,看到晉南城裡多出一座高大建築:“這就是守藏室?”
“對。”晉南的動向韓致果然知道得一清二楚, 說起這個, 陸久安倒想起另外一件事,“其實充盈國庫的法子我這兒還有一個。”
“那禦書房內為何不見你提起。”
“因為我也不太確定, 還得需要調查一番, 如果有眉目, 我再告訴你詳情。”
“好, 萬事以自己安全為主。”韓致一如既往地信賴他,也沒細問,隻囑咐道:“若有必要,我隨時聽候陸大人差遣,”
“知道啦。”陸久安心裡一樂, “你也是, 若是和撻蠻開戰, 你有十足的把握勝利嗎?”
韓致蹙眉搖頭:“這群外族人與野獸無異。”
陸久安吃驚:“封敬不是發明了火藥嗎?有神兵利器的加持, 撻蠻還不是手到擒來?”
韓致莞爾,戳了戳他鼻子:“打仗哪有你想象的那麼容易,不過火藥確實能為我方提供助力。”
“那還等什麼?”陸久安火急火燎,“快去兵火庫, 讓工匠們辛苦點, 最好火炮弓箭戰甲什麼有多少生產多少。”實在不行,到時候以火力壓製對麵,看他們還能不能翻出手掌心。
……
現在剛過二月, 單季水稻一般在清明前播種,四月底五月初移栽。眼看播種期將近, 朝廷趕緊頒布了法令,讓百姓自願到各地官府領取糧種。
有一段時間,陸久安偶爾經過縣衙,看到官府外麵排起了長隊,得了新糧種的百姓臉上無一不是喜笑顏開的,顯然此舉甚得民心。
戰前的準備不隻這一項,除此之外,運往邊關軍糧的道路也得重新修整,兵馬未動糧草先行,這一點至關重要。
不過軍糧押送路線不隻一條,一年半載肯定不能全部修完,工部需得派人勘察路況,選擇某些泥濘難行的路麵優先鋪成水泥。
這段時間,韓致也不閒著,出入營房和督造局,親自參與到兵器的製造改良當中,督造局鍛造的軍工武器韓致要挨個嘗試,若是覺得可行,就加大量產,為此常常待到深夜才回府。
機警的商人敏銳地察覺到這一點點風吹草動,開始以各種各樣的理由囤積貨物,朝廷自然不會坐視不管,下令禁止違者嚴罰。
一連串的強硬管措下,收效頗顯。戰爭給百姓造成的影響被降至最低,他們得以過著平靜無波的生活,像往常一樣洗衣做飯鋤草耕田。
這一天,陸久安坐在院子裡,韓致向他展示督造局剛製出的武器。
韓致手裡拿的這是一把彎月長刀,刀口鋒利無比,水桶粗的木樁被長刀一砍,頃刻間斷成兩半。
“楊根青在戰場擅長使刀。他那把刀刃有些缺口了,正好給他換一柄。”韓致試了手感,覺得還算不錯,把長刀收了放一邊。
陸久安看得興致勃勃,也告訴他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研究所那邊說,封敬利用燃燒和發光的性能,製造出了信號彈和□□。”
好消息一個接著一個,兩人都非常高興,這時候,江預回到府上,手裡還捏著一封書柬。
一問,說是門子剛剛收到的,帖子是從謹安王府那邊遞來的。
原來浴佛節不日將至,韓昭特地邀請他前去靜蘭寺燒香拜佛。
浴佛節對所有信仰佛教的人來說是一個特彆隆重的日子。
這一天,靜蘭寺會在廟裡舉辦法會,晉南不論是位高權重的王公貴族,還是尋常人家的普通老百姓,隻要是信佛的人,都會暫時擱下手中的事務,前往寺廟添點香火錢慶祝聖佛降誕。
韓致麵無表情,一把奪過書柬扔入火盆:“不許去。”
火盆裡霎時間竄起一串火花,書柬沒一兩秒就變成灰燼。
陸久安嗅了嗅指尖殘留的一點餘香,香味冷冽如冰雪,亦如其人。
陸久安想了想,吩咐江預道:“去回謹安王,就說我答應了。”
韓致麵沉如水:“你說什麼?”
陸久安知道他不高興。
他們這對同父義母的兄弟,因為廖貴妃曾經乾過的事早已結怨,永曦帝因為皇帝的身份尚能維持表麵的平和,韓致卻從來沒正眼瞧過韓昭。
但這一次陸久安有非去不可的理由,送上門的工具人,不用白不用:“我就是想利用謹安王做個事。”
韓致一想到陸久安會和自己討厭的人接觸,就覺得心裡膈應,不爽道:“有什麼事我不能替你辦到,還需用到他?”
陸久安揚了揚眉毛:“還真不能,人家謹安王光風霽月,去了靜蘭寺主持親自相迎。你一個戰場的將軍,身上殺伐太重,與佛家淨地相衝,去了靜蘭寺沒叫高僧趕出去就不錯了。”
韓致從鼻孔裡重重冷哼一聲:“光風霽月?他不過愛裝腔作勢罷了,你們都被他給騙了。”
陸久安見他牙幫子咬得死緊,眼裡儘是厭惡,知道不能再逗了,趕緊安撫道:“與你說笑呢,雖然謹安王總是端著清貴雅正的姿態,但我總覺得他臉上好像時時刻刻戴著一副麵具似的,說不出的奇怪。”
韓致臉色稍霽,語氣還是硬邦邦的:“你知道便好,那為何還要應下這次邀約。”
陸久安雙手圈住他脖子:“韓朝日,你要相信,無論何時何地,我永遠是站在你這邊的。謹安王與靜蘭寺常有走動,我想從他這兒打探一些消息。就這一次,我與他不會有過多糾纏的。”
韓致考慮片刻,還是不放心道:“嶺山圍獵那一次,他看你的眼神分明有所企圖。你若執意要去,我同你一起。”
“不行。”陸久安想也不想拒絕了。
他回答得太乾脆,倒顯得有些奇怪,好像紅杏出牆的妻子深怕丈夫發現自己出軌似的,陸久安趕緊軟聲軟語找補道,“你莫擔心,我這麼一個男人,又不是黃花大閨女,能對我有什麼企圖,難道還能劫財劫色不成。你要是一起去了,他肯定有所提防,倒時候肯定什麼都問不出來。”
陸久安好說歹說,兩個各退一步,韓致不會陪他一起,但是要把江預帶在身邊,暗中保護。
韓致把江預叫到一邊,陸久安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麼,隻見韓致神情冷峻,陸久安猜測他應該是交代江預寸步不離跟著自己之類的話。
不愧是年紀輕輕就當上將軍的人,這也太謹慎了吧。不過這樣也好,小心一點總是沒錯的。
浴佛節很快到來,陸久安按照約定,在辰時之前去到東街巷口,遠遠看到一輛馬車靜靜停在院牆下,不知道等了多久。
韓昭撩開車簾衝陸久安點點頭,他今日穿得一身素白,隻有露出的手腕上戴著一串朱紅的佛珠,是他今日身上唯一不同的顏色。
“爹爹,吃。”一隻胖乎乎的小手抓起軟糯的糕點往韓昭嘴裡塞去。
韓昭從善如流低下頭咬了一口:“善兒乖,爹爹吃飽了,善兒吃。”
“哦。”回答他的是口齒不清的囈語。
小家夥生得實在是玉雪可愛,稚子無辜,陸久安對這小孩兒著實討厭不起來。
小世子也看到陸久安了,手裡的糕點也不要了,咯咯一笑,雙手探出來討要抱抱。
“抱……抱,爹爹。”
陸久安忍俊不禁,怎麼小世子還是沒改掉看到誰都叫爹的習慣,他抬頭看了一眼韓昭,謹安王好似對這一幕也不甚在意的樣子。
小世子探著身子夠了半天,連陸久安的衣角都沒摸到,急得嘴角一癟,哇哇大哭起來。
韓昭神色尷尬:“善兒好像很喜歡陸常極士,平時他都很認人的,一般不讓生人近身。”
陸久安毫不在意,見小世子嚎得驚天動地的,真是越哭越慘,從善如流接過小世子抱在懷裡。
小世子剛一得逞,哭聲戛然而止,手上的餅渣全擦在了陸久安胸口領子上。再看他臉上,哪有半顆眼淚,分明是乾打雷不下雨,妥妥的演技派。
“……”陸久安掐了一把小世子肉嘟嘟的臉頰,“小機靈鬼。”
韓昭看了一眼緊隨其後的江預:“這位是?”
“哦。”陸久安臉色如常坦坦蕩蕩道,“這是家中侍衛,從閬東就跟著我了,一路護我良多。”
韓昭點點頭,陸久安本來想回到自己馬車,可是小世子緊抓著他袖子不放,小拳頭拽得死死的,陸久安無奈:“謹安王要是不嫌棄的話,就來我車上吧。”
陸久安的馬車自然比不上韓昭的寬敞豪華,但盛在舒適平坦,還彆有意趣。
馬車中間的小方桌上擺著一副散亂的棋局,角落的竹簍裡也扔了不少稀奇古怪地玩意兒,韓昭無意之中掃了一眼,竟然完全分辨不出是何物。
懷裡沉甸甸的小團子不安分地亂動著,左右環顧,對周遭的一切充滿了好奇。
陸久安從竹簍的最下麵掏出一個魔方遞給小家夥:“來,拿去玩。”
駕車的丁辛揮動馬鞭輕“籲”一聲,馬匹噠噠開始前行,靜蘭寺地處城外,過去怎麼著也得半個時辰,於是陸久安把棋盤上的黑白棋子撿起來:“左右也是閒著,謹安王陪我這個臭棋簍子下一盤吧。”
韓昭輕輕嗯了一聲:“不過這樣玩也沒什麼意思,賭個彩頭吧。”
“什麼彩頭。”
韓昭想了想,牽起嘴角道:“輸的人告訴贏的人一個秘密。”
陸久安聞言一喜,這主意正中下懷啊,反正他秘密多的是,就算不慎輸了,隨便講一件也能應付了事。陸久安興奮道:“行,謹安王執黑子白子?”
“公平起見,咱們扔個骰子,誰點數大誰執黑子。”
“好!”陸久安拍拍手,當即從竹簍裡掏出一枚骰子。
“陸常極士的竹簍真是個百寶箱啊,不知還有什麼彆的寶物?”韓昭彆有深意道。
為了表示自己的謙讓,陸久安讓謹安王先扔。
謹安王也不推辭,拿起骰子雙手合十吹了一口,才往下拋去。
陸久安表情古怪,扔個骰子也要搞求神拜佛那一套……
骰子在棋盤上滴溜溜轉了一圈,最後停了下來,陸久安定睛看去,見是一個小小的2點。
陸久安心裡樂開了花,幸災樂禍地想:“這謹安王運氣未免也太差了吧,自己隨隨便便一扔都比他的點數大。”
韓昭表情不變,手心朝上示意道:“陸常極士,該你了。”
陸久安拿起骰子隨意一拋,骰子滾到角落,定格在1點。
“……”陸久安氣得要死,怎麼都穿越換了一個身體了還萬年手黑。
韓昭心情愉悅地笑了笑,兩指撚起一枚黑子:“那我就卻之不恭了,時間還早,應該夠我們玩幾把了。”
黑子“啪嗒”一聲落在正中央。
在圍棋裡,這個位置屬於天元位。就算陸久安棋藝不精,也明白金角銀邊草肚皮的道理,開局下天元,等於把先手拱手相讓。
再看韓昭,氣定神閒哪裡是什麼都不懂的不同的樣子,分明是勝券在握,陸久安眉心一跳,伸手按住他:“等等,今天我們不玩圍棋,換一種玩法吧,玩五子棋。”
第214章 第 214 章
“五子棋?”韓昭一頭霧水, 他雖然沒有聽過,但五子棋上手簡單,在陸久安為他講解遊戲規則後, 韓昭很是感興趣, 躍躍欲試道,“那就五子棋吧, 換一種玩法也不失樂趣。”
陸久安圍棋技術確實不堪入目, 但是五子棋還算差強人意, 以前剛畢業上班坐地鐵那會兒, 閒得無聊就會在手機上對弈,應對一個新手還是綽綽有餘的。
韓昭下棋很慢,每一步都仿佛經過深思熟慮,陸久安也不催他,韓昭想棋的時候他就逗弄一旁的小世子, 可謂是遊刃有餘。
第一局陸久安下得甚是隨意, 不設陷阱不玩套路, 隻講究見招拆招, 饒是如此,也是贏得輕輕鬆鬆毫不費力。
“差一點就贏了。”韓昭有些惋惜,他把棋盤上的黑子一顆顆撿起來放進木盒裡,“願賭服輸, 陸常極士想聽什麼?”
陸久安當然不會開門見山詢問靜蘭寺的事, 這樣意圖太過明顯:“我也不知謹安王知曉些什麼,你隨意說一個吧。”
韓昭托腮想了片刻:“陸常極士還記得祝嶽嗎?”
“記得,那個晉南四雅。”一個輕薄孟浪之人。
“他想與你行龍陽之好魚水之歡。”
什麼?陸久安驚得口水嗆進氣管連聲咳嗽。
韓昭隻是輕描淡寫地笑了笑。
下一局開始, 韓昭依舊慢吞吞的,走一步要思忖良久, 這一次陸久安依舊贏了,韓昭告訴他,小世子自幼患有心疾,不能大喜大悲,否則有性命之憂。
陸久安眼神複雜地看了一眼小世子,才發現他嘴唇顏色較常人更深,確實是心臟病患者的症狀。
此刻的小團子正趴在軟墊上無憂無慮地笑著,壓根不知道自己身體孱弱與彆的孩子不同。
但接下來的棋局,陸久安明顯感覺到了吃力。
韓昭進步神速,他在剛才的對局中一直不停地思考,學以致用,舉一反三。陸久安不敢大意,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最後靠一手梅花陣險勝對方。
“可惜了,棋差一招,滿盤皆輸,果然一開始的選擇很重要。”
陸久安真心實意地評價道:“謹安王很擅長博弈之術。”隻僅僅用了三局,就差點反敗為勝。
謹安王淡淡一笑,不以為意:“隻是懂個皮毛罷了,和當今聖上相比,不及其一二。”
他喝了口茶,微微換了個姿勢:“今日玩得很開心,下麵就該換我來問你了。這樣吧,最後一個秘密,權當我送陸常極士的人情,以作欣賞你的贈禮。”
這也太過自信了吧,陸久安有些無語,作洗耳恭聽狀: “請講。”
韓昭道:“陸常極士昔日的一位應平子弟,拿了不該拿的東西,現在被禦史盯得正緊。”
“什麼意思?”陸久安愣住。
“這就是下一個問題了,陸常極士得贏了我再說,不過我覺得你今日恐怕沒這個機會了。”謹安王攏了攏衣袖,著手開始新的一局。
陸久安儘管叫他這句話惹得抓心撓肝的,但韓昭說得沒錯,想要知道得更多,隻能遵守遊戲規則,陸久安彆無他法,隻能打起精神認真對待。
“陸常極士,你先吧。”這一次,韓昭承讓道。
陸久安明顯感覺到韓昭不一樣了。
他的落棋步步為營粒粒見殺招,仿佛摸清了陸久安的習慣後開始轉守為攻,從先前的春風化雨忽然變得凶猛異常,陸久安隻能勉力回防,頗為狼狽。
走了二三十個來回,韓昭落下一枚棋子,突然抬起頭看他一眼:“你輸了。”
“怎麼會……”陸久安錯愕半響,縱觀盤中棋勢,果真如此,無論他從何方圍堵,都無法扭轉乾坤。
韓昭從一開始就在布局了。
這就是為計之長遠嗎?太可怕了。
陸久安久久沒有回過神來,把手中沒來得及按下的白子朝棋盤一丟,苦笑道:“果然是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
“嗯?”韓昭疑惑。
“沒事,我也願賭服輸。”陸久安心中早有腹稿,毫不猶豫說出未來一個人儘皆知的秘密,“地球是圓的。”
“什麼?”
陸久安斬釘截鐵道:“天圓地方之說是錯誤的言論,我們現在身處的這片土地是圓的,而且一直在進行轉動。”
韓昭表情有些一言難儘,過了良久才恢複正常:“姑且當陸常極士說的都是真的吧。”
本來就是真的,這可是過了幾百年才被科學家證實的!
後麵的棋局陸久安下得異常艱難,他絞儘腦汁想要找回自己一開始吊打新手的優勢,可惜不得其法,反而被韓昭處處壓製。
他接連輸了兩次之後,都拿“月球上沒有嫦娥吳剛,黑黢黢的寸草不生,亦或者是術士的丹藥並不能長生不老,吃多了反而會中毒早亡”之類的話兌現遊戲承諾,意在提醒他不可盲目信道拜佛。
韓昭滿臉狐疑:“陸常極士所言之事聞所未聞驚妙無窮,但你若是信口胡謅,我如何斷定其中真偽 ?就如你說月球黑黢黢的,可我們平時看到的月球,分明皎皎其華散發銀輝。”
“那是借的太陽光。”
韓昭但笑不語。
陸久安無可奈何:“那謹安王想聽什麼?”
“確有一事。”韓昭道,“除夕夜那晚城樓燃放的煙火奪目璀璨,善兒也很喜歡。陸常極士能否告之配方,我讓下麵的工匠做一些備著以供平日在後苑消遣。”
陸久安神情一凜,下意識坐直了身子:“抱歉,單說我不知道配方,就算知道了,也恕我無法告知。此乃朝中機密,需得陛下許可方可獲知,謹安王若是實在想知道,隻能詢問陛下。”
韓昭卻沒有多大失落:“如此便罷,那就說一件你自己的事情吧。”
陸久安隻得另換他事,想了想,含糊其辭道:“幾年前,我就任途中因水土不服病邪入體曾死上一回,去陰曹地府走了一遭後,成了現在的我。”
“久安可曾怨憎。”
陸久安搖頭:“不曾。”
被韓昭接二連三地贏下棋局,陸久安滿頭大汗,照這麼下去,自己再多的秘密也得被掏空,好在這時候丁辛停下馬車,在外麵喊:“大人,靜蘭寺到了。”
陸久安如釋重負,一把攪亂棋盤,忙不迭把小世子往韓昭懷裡一塞:“謹安王,時辰不早了,我們快下去吧。”
靜蘭寺是一座遠近聞名的名寺古刹,有許多人到此求姻緣,求子嗣,求安樂,香客絡繹不絕。
門口立著兩名年輕的僧人,顯然認出了韓昭的身份,對他合掌行禮。
靜蘭寺發展至今,寺廟裡陸陸續續已經有多達有九座大殿,分彆供奉著不同的菩薩佛祖,韓昭一邊往裡走一邊為他講解每座菩薩的法身及司掌,如數家珍,真正是一位合格的信眾。
陸久安打量殿宇,隻見佛像高達三米,外度金身,寶相莊嚴,香案上放滿了各式各樣飽滿的貢品,善男信女有跪在蒲團上磕頭的,有往功德箱裡添香火錢的,還有手執香燭念念有詞的。
高僧敲鐘誦經,梵音嫋嫋。
在這一片和諧虔誠的氛圍下,陸久安突然聽到不遠處有道聲音不屑道:“什麼和尚斷了七情六欲,不還是和世俗紅塵那樣嫌貧愛富,這種和尚供奉的泥人,怎麼可能會靈驗?”
陸久安看過去,卻是幾個十七八歲的儒生在小聲嘀咕。
韓昭自然也聽到了,神情冷下來,走到幾人麵前,也不知道說了什麼,其中一個語氣激昂道:“我們說錯了嗎?既然一視同仁,那為何趕走那個跛腳老漢,不就是看他一窮二白,掏不出香火錢嗎?”
另外一位儒生悄悄打量幾眼韓昭,湊近了同伴耳邊,估計是在提醒韓昭的身份,那同伴臉色大變,一改剛才的態度,唯唯諾諾地道了個歉,轉身快步離去。
韓昭再回來時,順便從案桌上拿了兩注香,他把其中一注遞給陸久安。
“發生了何事?”
“沒什麼,他們在寺廟裡大肆喧鬨公然不敬,菩薩看在眼裡,自會給予懲戒。”韓昭垂目溫和道:“這座殿宇裡供奉的是地藏菩薩,保佑信眾親友安康,長命百歲,你也拜一拜吧。”
陸久安不信神佛,但還是心懷敬畏點了香火,簡單作了三個揖,插進香壇內。
韓昭這個忠實信徒的禮儀就要繁複許多,陸久安便把小世子接過來,打算去外麵等待。
這時候,陸久安突然在人群裡發現一個熟悉的身影,登時瞪大了雙眼。
韓致徑直朝他走過來,在他麵前站定了。
陸久安慌忙看了一眼韓昭的方向,小聲質問道:“你怎麼在這兒?不是我說一個人就行了嗎?”
韓致表情未變:“就隻準你和韓昭來,我來拜佛不行嗎?”
陸久安一哽,韓致手裡確實攥著一注香燭,但他這張臉這周身生人勿近的氣度,怎麼看怎麼和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
“那群和尚沒有把我趕出去。”韓致繼續說道,他看一眼陸久安懷裡的小世子,語氣有些酸溜溜的,“你喜歡孩子?若不是我無法繁衍子嗣,你或許已經抱上自己孩子了。”
瞧瞧這說的什麼話?陸久安無語凝噎,感情韓致要是有生育能力,自己一個大男人還能為他生兒育女不成。
偏巧小世子亂認人爹的壞毛病又犯了,撲騰著往韓致懷裡拱,一點也沒被韓致凶神惡煞的臉嚇到:“爹……抱。”
韓致不耐煩地摸了摸小世子的臉,可能沒控製好力道,把他臉捏紅了一片:“韓與善倒沒他爹那麼討人厭。”
“是嗎?”碰巧韓昭上香拜佛回來聽了個正著,冷若冰霜道:“堂堂鎮遠大將軍,也會在背後嚼人舌根。”
第215章 第 215 章
兩人水火不容已非一年半載, 韓致比韓昭高出一截,此刻居高臨下地看著韓昭,眼神輕蔑, 如視螻蟻。
氣氛冰冷到極點, 眼看衝突一觸即發,韓昭緩緩露出一抹微笑:“難得三弟也有心來逛寺廟, 是求姻緣麼?”
“乾你何事?”
韓昭不以為意:“我與陸常極士要去誦經殿聆聽佛法, 三弟不如一起?”
韓致眼神若有若無的落在陸久安身上。
此刻小世子正趴在他懷裡拽住衣袍使勁蹬腿往上爬, 陸久安被搞得手忙腳亂, 不知為何,他們三人站在一起,竟生出一股莫名的和諧親近。
這畫麵讓韓致覺得異常刺眼,想不管不顧把人扯回去,可陸久安一個勁兒衝他使眼色, 韓致壓下心中那股直衝而上的戾氣, 寒聲道:“不了。”
……
韓致離開後, 韓昭帶著陸久安見識了僧人用五香水浴佛, 又參加了靜蘭寺盛大的法會,陸久安坐在下麵的一眾香客中,聆聽諸僧進行法事講說,討論佛義。
整個過程中, 陸久安都感覺到背後有一道目光如影隨形, 不用想,肯定是韓致無疑。
講經完畢,一位慈眉善目上了年紀的僧人走過來, 合掌行了一禮:“韓施主。”
韓昭主動為陸久安介紹:“這位是靜蘭寺的住持,法號秒空。”
此時已到晌午, 靜蘭寺為諸位來此布施衣食,出資籌辦法會的檀越設了齋飯,住持邀請兩人前去就餐。
韓昭道:“靜蘭寺的齋飯雖無葷腥,但盛在清香細膩,吃了可去除雜念,去欲思靜。”
“是嗎?”陸久安道,“這樣的話那必須得去嘗嘗了,才算不虛此行。”
靜蘭寺提供齋飯的地方設在東南角穀道閣,陸久安走進去一看,空間非常開闊,可容納兩百餘人,與其他殿宇的清淨不同,此處人聲鼎沸,信眾圍桌而食,互道佛法感悟。
陸久安本來不是很餓,但是這會兒聞到飯菜香味,竟突然變得饑腸轆轆。
寺廟裡還保留著分食製,每人有個小木盤子用來盛放餐具,齋飯統一都是三菜一飯一湯的標配,算是相當豪華了。
不過能進穀道閣的人也不簡單,必須手持佛令,這道佛令得布施金額達到一定數額方能取得,否則就隻能現場給銀子。
陸久安打聽一下,價格高達2兩銀子,頓時咂舌不已。
2兩銀子足夠普通老百姓家省吃儉用一個月了,怪不得這來來往往的人看著非富即貴,饒是如此,前來享用齋飯的人也是源源不斷,甘之若飴。
陸久安詢問原因,韓昭理所當然道:“靜蘭寺很靈驗,連帶著這裡的齋飯也遠赴盛名,之前說的去除雜念去欲思靜並非空穴來風,許多人反饋靜蘭寺的齋飯有治療沉屙舊疾的功效。”
陸久安在心裡癟了癟嘴,不以為然。又不是修真世界的靈穀,齋飯就能治病的話,那還要大夫乾什麼。
雖然不是靈丹妙藥,但是這齋飯確實做得較一般酒樓茶肆更為可口,陸久安一連吃了兩大碗,心滿意足道:“穀粒瑩白飽滿有韌性,蔬菜口感清脆,帶有獨特的清香,明明很普通,但這幾道菜搭在一起相得映彰,令人回味無窮。”
韓昭聽他如此說,與有榮焉道:“這是靜蘭寺的僧人自己種出來的,澆的每一滴甘露都帶有佛慧。”
陸久安吃驚:“全是僧人自己種的?”
韓昭點點頭。
“你胡說。”陸久安狐疑道,“靜蘭寺香火不斷,每天少說要接待上百餘人的信眾,要拿出那麼多糧食,僅靠僧人種的,不會供不應求麼?”
“靜蘭寺有僧田的。”
陸久安想,就朝廷撥付給寺廟的那丁點兒僧田,還不夠自己人塞牙縫的。這些年要撐起這麼龐大的信眾,那必然得采用其他手段。
或許田采全典賣家中土地並非偶然。
陸久安後來曾專門派人去找到了田采全一家。打聽到田采全的兒子落井受驚後,請來做法誦經的正是靜蘭寺的得道高僧。
前前後後竟都有靜蘭寺的影子,要說這其中沒個什麼貓膩,他絕對不相信。
而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被迫散儘家產典賣良田,這樣的事情難道僅此一例麼?
其實靜蘭寺的賬本也有專人打理,每一筆收入支出都記錄得清清楚楚,一查便知。
然而這種私密之物,又怎麼可能輕易叫外人知曉。
晚上韓昭邀請他夜宿靜蘭寺,陸久安想都沒想便欣然同意。
靜蘭寺在晉南城外的一座山上,前方就是一條護城河,真正是一塊依山傍水的風水寶地,站在靜蘭寺後山,可將整個晉南城儘收眼底。
許多達官貴族若是第二天無什急事,都會選擇在此下榻。
後山植被繁多青翠欲滴,叢枝掩映之間,一排排林間小屋隱隱綽綽。月光透過層層樹葉灑下來,端的是清幽靜謐。
韓昭熟門熟路朝最裡間走去。
今日留宿的人較之平時多了一倍有餘,因此空房很少。
好在韓昭曾在靜蘭寺靜修,寺廟的僧人便將他待過的彆院留了出來以備後用。
彆院房間有五六間,裡麵備有韓昭的常用物品,被褥也是從謹安王府帶來的,疊放得整整齊齊,作為韓昭的專屬客房。
“早點休息。”韓昭抱著小世子進了屋子,隻留幾個孔武有力的侍衛守在外麵。
陸久安在四周轉了一圈,發現韓昭選的這個地方挺不錯的。
小院旁邊就是竹林,竹林裡有一套石頭打造的桌椅,客人可以在此飲茶下棋,而正是因為這片竹林,把小院與其他客房相隔開來,自成一個天地。
黑暗中,陸久安感覺有一雙眼睛在審視自己,猛地回過頭去,卻什麼都沒發現。
客房布置簡單,除了一張小床,一方木桌和角落裡一個櫃子,再無其他。好在僧人每天都有打掃,房間內一塵不染。
陸久安吹滅油燈,合衣入睡。
半夢半醒之間,陸久安突然聽到一聲窸窸窣窣的響動,從房梁上緩緩爬過。
“什麼人?”陸久安猛地睜開雙眼。
黑夜裡靜寂無聲,隻有山中的蟲鳴蛙叫。
江預敲了敲門,輕聲詢問:“大人,出了什麼事?”
陸久安屏息凝神,那聲異動確實沒有了,他就著一點點月光查看屋內,確實還是一床一桌一木櫃,若真有賊人進來,方寸之地無處可藏。
“沒什麼事。”陸久安朝屋外道,“你彆守著了,快去睡吧。”
江預應了一聲,旁邊的客房傳來開門關門的輕響,很快沒了動靜。
殊料陸久安閉上眼睛沒多久,那窸窸窣窣的聲音又將他吵醒,黑夜裡,陸久安的聽覺無限放大,他明顯感覺那道聲音從房梁傳到了木桌上,桌上有一個包裹,此刻正被輕輕翻動。
三番五次被擾清夢,陸久安忍無可忍,從床上翻身而起,不等他有其他動作,一道黑影破門而入,兩指迅速往桌上戳去。
“吱……”
油燈被點燃,昏黃模糊的燈光下,韓致棱角分明的臉慢慢勾勒出來:“就是這東西吵到你。”
“……你怎麼還沒走。”陸久安披上單衣走過去,看見韓致手中倒提著一隻老鼠,這老鼠被人擰著尾巴,正在吱吱亂叫拚命掙紮。
“快扔了。”陸久安困意全無,急喝,“老鼠身上全是病菌,你怎麼徒手去捉。”
韓致把老鼠往地上重重一摔,老鼠打了一個滾,起身慌不擇路地逃竄,被韓致用腳碾住,幾息過後沒了動靜。
“快去洗手。”陸久安把韓致推出門去,親自盯著他用胰子反反複複淨了幾遍,才放下心來。
陸久安帶來的包裹裡裝了一些閒嘴,被老鼠翻出來啃得滿桌都是,陸久安撿了一根木棍去撥弄老鼠屍體:“這麼大隻,夠肥的。”
也不知道偷吃了多少寺廟的糧食,竟猖獗到跑進香客房內翻找東西,要麼就是老鼠太多,要麼壓根就有恃無恐。
是
韓致接過木棍,挑起老鼠屍體丟到外麵。
“明天僧人看到老鼠不知會作何態度?”陸久安有些惡劣地想。
韓致不解:“老鼠自是人人憎惡。”
“那可不一定。”陸久安道,“和尚自詡不殺生,或許會默道一聲阿彌陀佛,將老鼠好好埋葬呢。”
韓致聽出他話裡有話:“久安不喜靜蘭寺?”
“何止是不喜歡。”陸久安把自己從安置城中流浪乞丐,到查探田采全為何家產散儘,再到如何一步步挖到靜蘭寺事無巨細地說出來,“這也是我來靜蘭寺的目的……”
“噓。”韓致突然打斷他,做了個噤聲的動作,陸久安趕緊閉上嘴巴。
韓致吹捏油燈,警惕地往外麵看了一眼,輕手輕腳合上窗戶,把陸久安拉到床上。
“剛才外麵有人?”
韓致點頭:“有個和尚,現在已經走了。”
陸久安不可置信:“大半夜不睡覺,就為了跑來聽牆角?”
韓致搖頭:“應當不是,我聽到交談聲,恐怕是被旁邊夜宿的香客叫來的。你剛才說,你來此是懷疑田采全典賣土地,是因為靜蘭寺從中做了手腳?”
陸久安點點頭。
韓致眉頭緊鎖:“可是靜蘭寺真與此有關,那也無法定罪。土地交易從官府過割付訖,靜蘭寺是手握公產契據的,就算告到堂上,官府對此也無計可施。”
“那要看多少了。”陸久安意有所指,“如果數量龐大,動搖了國之根本,性質就完全不一樣了。”
那就是土地兼並!
黑暗裡,韓致雙手報臂若有所思,過了一會兒,他問道:“置產簿應該放在寺廟的某處,可需我幫你找找?”
還有這種操作?陸久安雙眼一亮:“可以嗎?”
韓致點頭:“現在所有人都在熟睡,正適合潛入。”
第216章 第 216 章
韓致已非第一次做這種事了, 輕車駕熟,讓陸久安好好待在屋子裡,自己則從門縫裡輕手輕腳地出去了。
他人一走, 屋子裡又恢複了寂靜。
然而陸久安內心卻並不平靜, 既擔心韓致出了什麼差池,又期待他查出個實物來, 在房間裡不安地走來走去, 時不時把窗戶推開一條縫, 看看有沒有韓致回來的身影。
後來困意上頭, 實在撐不住,雙眼一耷睡了過去。
六更天的時候,韓致終於回到客房,陸久安入夢不過一個時辰,此刻睡眼惺忪, 但還是強撐著坐起來, 搓了一把臉:“怎麼樣?有找到什麼賬簿嗎?”
韓致一身寒霜, 搖了搖頭:“禪房各處都翻遍了, 一無所獲。”
陸久安頓時大失所望:“偌大一個靜蘭寺,僧人不可能隻吃齋念佛,肯定還是會營生的,那賬簿會不會沒放在寺院裡啊。”
韓致點頭:“或許。”
“靜蘭寺未免太過謹慎了。”陸久安有些不甘心。
兩人還欲再言, 外麵窸窸窣窣傳來動靜, 韓致側耳一聽,是晨起的韓昭喚來仆人丫鬟伺候洗漱,陸久安連忙推了推韓致:“你一宿沒睡, 快回屋補個覺。”
江預給陸久安打來一盆冷水,陸久安洗了把臉, 感覺精神了些,韓昭已經收拾妥當,這時候來到陸久安的屋前,說要帶他去靜蘭寺的外圍轉轉:“你不是很好奇僧人怎麼種田的嗎?正好那邊有片僧田。”
陸久安大喜:“可以嗎?”
“若是尋常人等當然不行,我與靜蘭寺相熟,他們看在我的麵子上,會通融一二。”
兩人吃過早飯,韓昭帶著來陸久安從東南邊一道側門出去,有謹安王領著,果然全程暢通無阻,兩人穿過一片叢林,眼前突然豁然開朗。
下視田畝,如棋盤縱橫,風吹麥浪,波浪起伏,陸久安看得呆住了,驚歎道:“蔚為壯觀,這麼多僧田,全是靜蘭寺的?”
“何止,靜蘭寺乃名寺古刹,僧田遍布晉南。”
這時候身後傳來一身高喝,聲如洪鐘,原來是一位年輕力壯的武僧肩上挑著一擔水要去澆菜田,陸久安站在路中間,正好給人擋住了。
“對不住。”陸久安趕緊側身讓行。
韓昭道:“僧人們五更天就起來了,會先去誦經殿聽高僧講法。吃完早餐後,一部分僧人負責打掃寺廟,一部分僧人就會拿上犁具下田出力做工,權當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