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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碧青的粗長蛇身在雄蟲連著刀口的牽動下轟然倒下, 揚起漫天飛塵。

除了插入蛇頭的那一處狹長的深色缺口不斷湧出血液,蛇身乍一看沒有絲毫缺口。

阿依的眼珠微微震顫了一瞬,他都沒發現樹上的這條蛇。

見紅白的蛇肉機理占比, 護住蛇頭的蛇皮厚度甚至達到一個拳頭的程度。

這麼一把小刀,能插入的部分隻有三分之二吧?

“你……”

蛇還在抽搐, 小口湧出的血染深蛇屍下的一片粘土。

阿依上前一步,卻不知道說什麼,看著路卿從框側抽出一卷暗灰色的卷狀物,手抖抖,抖出一張完整結實的麻袋,然後半蹲下張開麻袋放在地麵上,五指卡住蛇頭, 往麻袋裡塞。

幾隻雌蟲還處在懵懵然的狀態, 行為跟不上思維,見張開的袋子這才想要上去幫忙托起大蛇。

雄蟲裝得太快,大半蛇身已經進去, 隻要再動動袋子就能不費力地將蛇的全部收入袋中, 但雌蟲們不好意思讓路卿一隻蟲做完所有的工作, 還是裝模作樣地上去做收尾的部分, 至少證明他們不是在一旁乾看的酒囊飯袋。

阿依的臉色說不出是紅還是白。

沒發現蛇也就算了, 還沒有及時幫雄蟲裝獵物,顯得站在一旁的他太沒用。

雌蟲的自尊心有時候就是來得莫名其妙。

前一腳可以吐槽雄蟲四體不勤準備冷眼旁觀,後一腳就擔心自己會被當成沒用的廢蟲。

阿拉奇發現這條是在靠近這棵樹時,而雄蟲看起來更像是早已發覺做出準備。

那把小刀早在樹前幾十米就被緊握在手掌心中。

“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阿拉奇經過阿依時,斜睨的一眼包含著警告。

阿依與自己有一部分血緣關係, 是他遠房親戚的蟲崽,平時多照顧他, 氣焰過於囂張以至於無法無天。

對路卿語氣的不尊重之意太過明顯,阿拉奇不高興。

阿依沉默半晌,隨後又揚起笑容:“我知道,我會注意。”

路卿陸續又播撒什麼粉末引來幾隻嗅聞過來的野獸。

隻是雄蟲對大部分野獸興致缺缺,隻有少部分野獸被他確立一定要狩獵。

阿依提起興致,雖然不知道雄蟲撒了什麼,但獸類確實肉眼可見地增多,短時間能爽上一爽。

他揚起右臂,欲要靠小臂上的毒刺將許多奔來的獸類全部獵殺。

箭在弦上就要發射,雄蟲卻在他射出的那一刻,反手伸出小刀,用刀麵攔住他發射出的刺羽。

“你做什麼??”

阿依脫口而出,未曾想雄蟲比他的語氣更加冷:“你射的方向是幼崽群。”

“捉獸捉兩三隻就夠,剩下的獸留著回歸自然,不要殺儘。”

“你……雄蟲的慈悲心上來了?”

“這麼聖母?”阿依喜歡在網上衝浪,這些網絡紅詞都有所了解,也愛炫詞。

他剛對雄蟲有些微改觀,挑起音量,又是不屑的語氣。

路卿淡淡地掃他一眼,他並不是善心上來,也不是聖母。

“留給它們發展的空間,以後才有不斷的肉源。”

阿依張張嘴,啞聲幾秒又不服氣地張口反駁:“過冬需要食物,多射殺一些獸類可以囤下來吃。比起發展它們,滿足我們現在的需求才是重要的吧!”

雌蟲年輕氣盛,看得出年紀不大,不服輸。

路卿不是喜歡爭辯的蟲,頂多提出要求:“不要殺同類型的超過三隻就好。”

阿依撇撇嘴還想說話,卻被一旁看不下去的阿拉奇私下按住手,沉聲道:

“你和一隻雄蟲較什麼勁?”

到底是相處幾年了解阿依性子的蟲,阿拉奇的話握住阿依的性格命脈,讓雌蟲剛邁出的一條腿成功收回。

“我沒有較勁……”說是沒較勁,阿依心底最清楚,其實他也被說服了。

雄蟲的要求也不過分,但胸腔就是憋著一股氣,強扯一張麵皮,叭叭幾句,保留自己最後的“尊嚴”。

星盜的脾氣差,桀驁難馴,眾所周知。

插蛇頭一事震住前麵的雌蟲,卻不代表他們有耐心。

挑出不同種類的獸射殺已經是他們的最大的讓步。

耗時耗力,實在不夠爽快。

等回村的時候已是傍晚。

村民焦急地在後村等候,等候他們的雄崽子回鄉。

皮皮後悔沒陪著一起去,心亂如麻,看到遠遠走來的漆黑倒影,急不可待地與其他蟲一齊蜂擁而上。

“小七,你不是說很快嗎?”

路裕年先發製蟲,拐杖敲擊地麵發出砰砰聲響,語氣多少有幾分嚴厲。

如果不是小七說一會兒會回來,他們壓根兒不會讓一隻尚且年幼的蟲崽崽上山。

太危險!

皮皮原本是要一起的,可奧伽吵著鬨著要他留下來教他做飯,很煩,但又無可奈何。

路裕年見奧伽是隻喪親的雄蟲崽子,可憐兮兮,讓皮皮多讓著一點,叫其他雌蟲跟著去。

不想稀裡糊塗被路卿又是一頓言語忽悠,隻帶上一群星盜。

阿拉奇說:“路村長不用擔心,小七沒受傷。”

“今天還大豐收!”

“是啊,捉了好多獵物,可以過個好年。”

“……”

星盜們左一句右一句,紮在村民堆裡不像是星盜,倒是像土生土長的巨岩村蟲。

喜悅真情實感。

他們喜歡在這裡的生活,喜歡和村民打交道。

老村長叫來一群蟲幫忙處理送來的獵物。

路卿打好招呼,帶走幾隻獸類的部分,拖著麻袋就朝廚房走。

挑戰任務的要求是煮出韭莧十味湯,十味十味,要的就是十樣關鍵食材熬製的藥膳吧?

……

雄蟲的離開,阿拉奇自然關注到了。

這麼多東西,做出來的東西應當不同凡響,也許真能將他的病治好。

阿拉奇搓搓手,滿心期待地等雄蟲從第三天晚上一直到第五天早上。

結果,什麼也沒有等來。?

說好的治療呢?

阿拉奇發亮的眼睛被時間一點一點磨去光亮,手握熱好的茶,靜等著也許永遠都不會來的蟲,直到熱度散去。

他摸了摸眼皮上劃過的裂口,也不是說失望,隻是想想覺得自己可笑。

那死蜘蛛的毒素有多強,他煎熬一個月能不清楚嗎?

隻是看他幾眼,就說要治療他的雄蟲,能有多少可能呢。

手下看老大冷卻下來的眼眸也有幾分不好受。

等那麼久卻沒有音訊,這雄蟲到底在做什麼呢?

不會就彆誇下海口啊!

“抱歉,我來晚了。”

路卿端著一蠱熱湯進來時,知情的星盜還在安慰阿拉奇未來會找到可以治療他眼睛的醫生。

然而伴隨著開門聲,交談的聲音戛然而止。

阿拉奇被潑一天半的冷水,心已冷卻不抱期望,語氣便有些冷淡:“怎麼才來。”

他不是針對路卿,隻是心情不好。

“抱歉。”

路卿放下湯,揭開蓋子散散熱氣。

剛熬出來的湯還是燙手的。

不是說滾燙的效果最好,室溫也能發揮出百分百的藥效。

路卿埋在廚房一整天,侵浸於實驗自己設定的幾則藥膳菜譜。以身試藥,最後試驗出這一版。

他的把握隻有七八分,可時間不等蟲。

前日與阿拉奇定下約定是必然的,沒有找他試藥也是因為等待阿拉奇的反饋太慢太慢,不如自己感受。

他的弱視,早年試過不少方法,最後產生抗體與藥的幾分毒性。

雖不是完全貼合藥膳的使用條件,也還算湊合。

現在他很好奇這蠱藥在阿拉奇身上的作用,於是手上勤快一些,扇扇風,加速湯的冷卻。

路卿的這些想法雌蟲們聽不見,但能看到雄蟲耐心地用紙板扇去湯頭熱度的畫麵,心底的一些火氣散去大半,轉而變成曖昧的眼神,流轉於兩蟲之間。

“我直接喝就好了,閣下不用特彆給我散熱。”

阿拉奇說不出什麼感覺,一把端走那盞湯將其喝了個乾淨。

放下湯蠱,雌蟲的臉上是微微發紅的。

額頭冒著虛汗,手在臉側不斷地扇動:“好像有點熱,應該是起效果了吧。”

路卿一頓:“效果那麼快?”

“是。”阿拉奇點頭。

路卿伸出手:“我看看。”

“彆看了,沒什麼好看的。”

阿拉奇捂住眼睛,鼻翼微張,呼出炙熱的鼻息。

路卿放下手,尊重病蟲的意願:“好。”

中間路卿又來過兩次,讓阿拉奇喝下兩壺和前一盞一樣的漆黑湯水。

阿拉奇第一次喝得太快,隻感受到殘留在唇齒之間的甘甜。

第二次喝和第三次喝又是另一種味道,微微發苦,卻帶一股清香,將他浮躁沸騰的血液按壓下去,好似冰涼的泉水灌入他的血管乃至身體百位,舒服極了。

半夜,阿拉奇渾身似火燃燒。

路卿像掐準時間過來,送上第四蠱湯。

一樣的湯,阿拉奇喝出第三種味道。

是鮮香四溢的。

“蛇肉?”阿拉奇舀起獨留在空盞底的漆黑之物,詢問的眼神看向路卿。

路卿:“對。”

阿拉奇二話不說吃下最後一塊蛇肉,緊致肉竟咬出嚼勁的鮮香。

“好吃。”

阿拉奇舔舔嘴唇,回味口腔中彌漫的最後一絲餘味,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直覺眼皮有些發癢。

路卿收去阿拉奇手中的空盞,問了些體會和感受,沒再多說,點頭離開。

就這麼過了一天,到路卿要去上學的那天,阿拉奇的眼睛已經能看清一個物體的大概樣子,隻是略有模糊。

“這隻是短時間的。藥膳方子已經交給爺爺,找他就好。”

雄蟲穿著來時的衣服,隻是手邊多了一隻行李箱。

阿拉奇最初的五分好感,更準確來說是興趣,現在變成了十分。

他找到一張壓在桌麵上的字條,這才知道,雄蟲以免他們著急,在一天前就留下這句給他兩天時間的話。

隻是被其他東西壓住才沒看見。

如果他的眼睛真的能好起來……

阿拉奇嘴角掀起愉悅的笑意,或許他會親自去雄蟲的家一趟,拜訪他,甚至……提出婚約。

雖然這張毀過容的臉,雄蟲不一定看得上吧。

第52章

路卿傍晚回寢, 將行李箱中的衣服收好後,從卡卡西那得知他的身體狀況不錯,明早就能正式上課。

交換過通訊器號的兩蟲聊了一個下午, 或者說是卡卡西單方麵地聊,一聊聊到現在, 哭訴自己在醫院的非蟲待遇。

什麼醫院的飯菜不好吃,天天被打針多心酸,被禁止打遊戲有多痛苦,充斥著當代大學軍校生的清澈與愚蠢。

遊戲、戀愛、忙碌的校園生活和學習,組成了一個學生的基本形象。

很難想象一隻整天樂嗬嗬胖乎乎的老好蟲經曆過這麼嚴重的校園霸淩和冷暴力後,依舊如此開朗麵對蟲生。

畢竟當眾猥、褻會被貼上澀情狂的標簽,至少在出校以前, 徹底地社會性死亡。

這種生活要過兩年。

路卿晾好衣服回房間, 卡卡西帶著哭腔正好說到醫院最近新來的漂亮護士,溫柔又迷蟲,一舉一動都把他迷得神魂顛倒, 欲罷不能。

他一興奮就越說越多, 被迫閉嘴的生活讓他如坐針氈, 難受至極, 渾身上下像被蟲咬一樣, 瘙癢難耐。

好在還多一個聽眾,聽他倒苦水。

卡卡西不知道,這一個聽眾還附帶一隻小聽眾在那兒指指點點,搖頭歎息。

路卿斜乜一眼終端右上角的時間,將卷起的袖套放下, 和卡卡西道彆:“我先去吃晚飯了,待會兒聊。”

“誒!等等。”

卡卡西聊儘一個下午, 被路卿一句提點回來,想起自己這通電話的初衷。

“你千萬不能一隻雄蟲隨便亂跑啊。”

卡卡西擔憂地說:“連我這種胖雄蟲他們都如此垂涎,差點奪取我的貞操和純真,你就更彆說了,小胳膊小腿,一撩就倒,更好拐。”

卡卡西這幾天,每次一回想起那段空白的記憶就一陣後怕,他根本不知道發生什麼,一醒來就躺在醫院中,被醫生告知他差點因流血過多而死亡,嚇得立馬看眼下麵的東西還在不在,生怕不能蟲道。

幸好東西在,審訊部的雌蟲安慰他不用擔憂,已經逮住犯罪嫌疑蟲的尾巴,不久後便能收網,他這才放下心優哉遊哉地在醫院過日子。

路卿:“嗯,好,我會小心。”

“不止要小心,還得找個搭夥的啊。比如說你那雌蟲對象,兄弟朋友,都可以帶,浩浩蕩蕩成群結隊地吃飯也熱鬨。”

卡卡西對路卿有個雌蟲對象的這件事一直深信不疑,而且特喜歡熱心充當感情大師出謀劃策、提點兩句:“如果是亞雌,那就帶上其他小情侶,有氛圍感,玩著玩著就容易親到一塊兒去;如果是軍雌,那就更好了,彆的蟲都不用帶,就帶他一個,走在外麵既威風又安全,還是個約會的好借口。”

路卿:“好。”

卡卡西滿意地點頭,想到路卿那邊看不到他的臉,又連嗯三下,補充一句:“那話就撂這兒了,兄弟自己把握住,祝你有個,咳咳,美好的夜晚。”

電話掛斷後,書書沉默地看著那部終端:“我們就說吃飯而已,這小胖子怎麼可以巴拉巴拉那麼多出來。前世不會是內娛狗仔隊的吧?”

路卿拉上窗簾,鎖好一切能鎖上的窗門櫃,臨走時沉聲道:“書書,寢室拜托你看著了。”

書書收起懶散吐槽的嘴臉,做了個敬禮的動:“保證完成任務!”

“路路子路上小心。”

*

今夜稍稍回暖,但仍舊蕭瑟。

寢室樓下的銀杏樹整齊排列在大路兩側,秋風乍起,顫顫巍巍抖落漫天嬌嫩的金黃。

路卿長袖白T下樓,手上勾著袋子,腳踏一地繽紛落英,遠遠看去就是出來溜達的普通雄蟲。

穿搭簡單,姿態放鬆。

他的路徑很簡單,從晚上七點起,沿路出校,兩個小時後帶著滿身炭火燒烤的氣味兒回校,手提袋塞滿薯片和青綠色的灌裝啤酒,朝住宿區漫步而至。

這時候還是有些蟲在的。

路卿四處閒逛,來到三食堂的窗口,點了一份最後的蒸餃。

三食堂的蒸餃窗口還微亮著,漂亮的亞雌在裡麵辛勤忙活。

“同學,這麼晚還來吃蒸餃呀。”

他對路卿展顏一笑,手上戴著一次性的透明手套,額頭上和手套上都粘有白色的麵粉。

路卿:“對,突然很想吃。”

他隨口應著,看雌蟲揭開蒸籠,往一次性紙盒裡裝餃子。

蒸汽模糊視線,看不清亞雌的表情。

路卿隨意地環顧四周,好奇問道:“這個窗口,就你一個蟲呆著嗎?”

“是呀,就隻有我一個。”

“辛苦,這麼晚還在工作。”

亞雌剛把最後一個蒸餃夾去盒裡,手提著鋼製夾子,偏頭眯起眼睛笑,嘴巴是彎彎的月牙形,帶著一絲可愛的意味:“沒辦法嘛,晚上同學餓了要吃飯怎麼辦。”

“喏,蒸餃給你,趁熱吃。”

路卿接過蒸餃道謝,拿著紙盒坐到自己找到的那個靠窗位置,將蒸餃悉數吃完。

食堂的學生走得差不多了,隻剩下幾對小情侶藏在昏暗的角落裡卿卿我我,不知道在做什麼。

路卿再次抬眼,看向蒸餃窗口。

空了。

*

晚上十點多,雄蟲漫步在大道上,柔軟的黑發頂著飄落下來的銀杏葉子,手拿終端在打電話。

“什麼,你不來了?”雄蟲驟然停住腳步,眼眸睜大,眼底蔓延出一抹怒意。

“說好陪我,為什麼說話不算話?”

“就因為學校那些奇奇怪怪的傳聞?”

“……”

“我說了,我不是,我根本就沒有做,你為什麼不信我!”雄蟲駐足在樹下,好像在聽那邊說些什麼,嘴唇的白色愈抿愈深。

他乾脆將手中的袋子隨手一摔,零食和飲料乒乒乓乓掉落一地,來回踱步,手扶額推起前發,露出滿臉的焦躁和委屈。

“所以呢?你是什麼意思?”

“就是你不喜歡我了唄。”

“當初說好的都是假的是嗎,一出事就把我撇掉?”

“你就是不想和我一樣被孤立,嗬嗬,我知道!”

“……”

s

“找借口,就是你在找借口!!”

“不要說得那麼好聽那麼冠冕堂皇!!”

“我不想理你了!”

雄蟲怒氣衝衝地說完這些話,就把終端狠狠甩在零食袋上。

胸口還因為餘怒劇烈地喘息著。

“該死地,哪裡傳來的謠言,敗壞了我的好興致。”

“你嫌我是個花瓶垃圾,我還嫌你沒蟲要。”

“分手就分手,誰稀罕,我找個更好的。”

路卿絮絮叨叨地說著,不知不覺眼眶蓄滿淚水,慢慢地抱腿蹲下,手臂欲蓋彌彰似地遮住發紅的眼睛。

雄蟲邊抹眼淚邊抽泣,可眨眨眼睛,鴉羽似的眼睫還是不要錢地抖落一串一串淚珠,滴落在黃葉上,聲音掩藏在消逝的風裡。

“你才沒蟲要,你才是……你才是沒蟲要……”

“嗚嗚……”

路卿哭了許久,哭得腿發麻,這才站起來,撿起滾落到他腳邊的一瓶啤酒,想拉開易拉罐的拉環。

可他怎麼也拉不開拉環。

平時都是彆的蟲拉拉環,隻要乖乖等著就好,現在卻要自己動手,路卿的嘴巴一撇,又要掉珍珠,但想想那聲“花瓶”還是抹抹眼角,手指用力握住瓶身,另一手勾住拉環使勁往後扯。

一分鐘,兩分鐘……

手指被拉得發白,臉也成漲紅色,終於看到下麵有一絲絲縫口出現。

路卿的眼睛閃著光,看到勝利的曙光用力更甚,卻不想這一下將整個瓶子甩出去,冒著氣泡的啤酒洋洋灑灑落了一地。

路卿傻眼了,白T上還濺上一灘啤酒印子。

渾身上下一塌糊塗。

他握著那瓶少得可憐的酒,又委屈地哭出聲。

哭著哭著,仰起發紅的臉,將那口酒儘數倒入口中,咕嚕咕嚕得喝。

空氣,突然安靜。

路卿感覺到後頸有什麼震動的刺擊感,嗡嗡嗡作響,握著酒瓶的手一鬆,身體一軟癱倒在地麵上,眼睛一閉,好像不省蟲事。

一道巨大的陰影從眾多樹中飛落而下。

宛如鋪天蓋地的翅膀,攜鋒銳的尖刺直逼雄蟲的胸膛——

“刺啦——”

數道銀絲勾住尖刺,瘋狂席卷成一道銀灰色的繭,頃刻間被甩飛落地。

“S級雌蟲?”烏雲散儘,顯出月色。伴隨著那數道密不透風的銀絲,一道聲音從雄蟲的身後出現。

那翅膀碩大的巨蟲,聽見聲音渾身震顫,他感覺到不對勁,猛然飛向另一側——翅膀卻在這一秒牢牢地凝固在看不見的巨網上。

銀灰發的雌蟲一身漆黑的軍裝,右臂化作鋥亮的暗黑色刀鋒,從雄蟲身後的樹後走來。

狹長的紅眸危險地眯起,隱隱透出冰冷和殺意。

“是你,要動我的閣下嗎?”

第53章

長著翅膀的巨大蟲子黏著在縱橫交錯的透明蛛網上, 瘋狂掙紮著四肢。

破開雲霧撒下來的白碎光點折射出冷硬繃直的銀絲,像磨細的鎖鏈,死死纏繞勾住蟲子的翅鱗, 呈一張張開的大字網形,蓋住整片天地光華。

踩著沉黑長靴的軍雌眼底看不出太多的情緒, 唯有兩種極為鮮明的冰冷殺意交織,燃燒的赤紅從脖頸蔓延至下臉,編畫出妖異詭秘的繁複花紋。

“……艾勒特少將。”

看著逐漸靠近的軍雌,那隻掙紮的蟲子驟然冷靜下來,四肢停滯不動。

夾在中間類人形的黑色東西微微晃動,似乎在對艾勒特輕微地搖頭。

艾勒特來到黏著蟲子的蜘蛛網前,借著光看清蟲子的真正外貌, 眸光微沉, 蟲化後的手臂抬至胸前,唇邊溢出一聲低沉的音色:“你的蟲化……很嚴重,近乎不可逆轉。”語氣是肯定的。

雌蟲聽了沒肯定也沒否認, 隻是嗬嗬得發出氣音, 從下麵的角度剛好能看見他的臉上張著的巨大口器, 裂開的口子加摻著血腥氣和渾濁難聞的液體, 一滴一滴地落下, 腐蝕掉那一層地皮。

“嗬嗬。”

“您,不也是嗎?”

蟲子說:“您是不可逆轉的蟲化啊……”

艾勒特眸光一凜,抬起手,無數銀線頃刻間侵襲上去。

銀絲如同夜裡的一陣疾風,無形卻快, 在此刻再次劇烈掙紮的蟲像是手忙腳亂,垂死掙紮的獵物。

本是勝負已定的事實。

就在四肢即將穿透的下一秒, 像是命運在有意挑釁,蟲子堪堪崩裂蛛絲,以極快的速度揮動翅翼衝上空中,揮落零零散散的亮片。

“好險好險。”

蛛絲撲空。蟲子低頭看著收回去的絲線,發出一聲似後怕的感慨,細長的手臂拍了拍胸口。

掙脫+躲線,恰好擦線過去的怪異角度讓一切看起來確實像是一場驚險的巧合。

但是艾勒特知道這不是真的,能在這麼點時間做出一係列動作並且有所反應,至少是S級的水準。

“您給我的空白時間太多了。”果然,雌蟲說道。

“20秒鐘,哦不,10秒鐘,您的蜘蛛網就能腐蝕掉。”

“您的警惕心太弱了,少將。”

恢複自由的雌蟲懸浮在空中,揮動著巨大的四翅,居高臨下地看著地上的兩蟲。

他豎立的蟲仁如針一般又細又長,眼白處布滿交叉密布的血絲,裂開的口器似乎在嘲笑眼前兩隻蟲的愚蠢和天真。

他們本就是空中的王者,擁有翅膀的蟲族隻要蟲化不嚴重,是蟲類中較受歡迎的一類。

無論是漂亮的鱗翅還是優秀的實力,足以蔑視眾多蟲種。

包括蜘蛛。

“聽說您是黑寡婦,我還特彆期待,未曾想,您竟如此軟弱無能,真叫蟲失望啊。”

“蝴蝶?”艾勒特一步一步走上前,沉穩的鞋底踏上鋪滿黃葉的地麵,聲音卻是沉重有力的沉悶聲響。

“對,蝴蝶。”雌蟲的聲音深處能聽出他的笑意盈盈。

他並沒有因為愛勒特的靠近而緊張,而是優雅地做出彎腰俯身的動作:“您好,容我介紹一下自己。長翅鳳蝶,和您一樣的有毒種肉食類。”

“嗯,我的同族更喜歡花蜜,可我喜歡吃弱小又可悲的雄蟲。”

“雄蟲身體嬌弱,皮薄肉嫩,有的血液是甜的,有的血液是苦的……”

“滋味當真是……”

“太好了。”

雌蟲伸出細長的赤紅舌頭,勾起滴落的粘液,似乎真在回味雄蟲的味道,眼睛迷成一條細長的直線。

霎時,扯斷的蛛絲又向他衝去。

蝴蝶靈巧地旋轉俯身,躲過銀絲的勾纏,又翻飛上去。

艾勒特的速度快得看不清影子,線本就是可柔軟可堅韌的利器,角度可以刁鑽多變。

他在地麵上像是在空中的傀儡師,隨意擺動絲線的走向,甚至割破空氣中飄下的無數葉片,直衝空氣中的蝴蝶。

飛蟲四處飛舞,躲過數次銀線,翅膀帶動風席卷出閃亮鱗片,美妙絕倫。若不看他的臉和略帶彎曲的下半身,雌蟲的表現就像一場歌舞劇。

“少將生氣了嗎?因為我這麼說?”蝴蝶一邊躲一邊驚訝地感歎。

他似乎對高強度的閃躲並不疲憊,還有空打趣說:

“可您這麼看重的雄蟲卻在和其他雌蟲打電話呀。”

“你看他委屈的小臉,嘖嘖,梨花帶雨的,是為情所傷呢。”

“被同學欺負,被同學孤立,真可憐。”

“可惜,這些都與您無關呐———”

“我想,你可以閉嘴了。”艾勒特話音未落,一根血紅色的線夾在銀線中猛然穿透蝴蝶的漂亮的翅膀。

蝴蝶看似在輕鬆地聊天,實則注意力高度集中,在艾勒特出手時便當即反應過來,身體往另一側閃躲。

可是這一道紅線卻遠比先前的那幾道絲線還要迅猛,且帶有極強的腐蝕性,他屬於蝴蝶中速度最快之一,他敢說世界上沒有多少蝴蝶能比上他的速度,竟然還是被絲線貫穿一個洞。

蝴蝶的臉色倏地陰沉下來,抬起翅翼往空氣上方飛。

隻要飛得越高,銀線就越難勾住他。

艾勒特的聲音低不可聞:“我從未認為自己有多麼強大,但是你似乎過於小瞧我了。”

蝴蝶扇動的動作於半空中僵持住一瞬,他意識到自己身上不正常的變化。

“你蛛絲的毒竟然這麼強?”

雌蟲拍打愈發緩慢的翅膀,聲音陰測測地從上方傳來。

他飛得高,可翅膀卻愈發無力,偶爾會傳來咯吱咯吱的聲響。

來自翅膀根處的。

他想不到其他可能,隻有紅色的那道蛛絲。

“您猜錯了,第十一軍團副團長閣下。”

艾勒特抬眼看著上空越飛越慢的蝴蝶,學起雌蟲優雅有禮的官話,隻是眼眸並沒有攜帶笑意,“是我的蜘蛛絲還粘在您的身上。您似乎飛得太急,沒有發現這些東西鑽進您的身體裡麵嗎?”

“現在應該已經鑽入您的神經了。”

“蜘蛛絲,原來如此。”蝴蝶頓了頓,說:“還有,您竟然知道我的身份,我還以為我早已被時光所遺忘,真是叫蟲意外。”

“您意外的、失望的,似乎比較多。”

“廢話也很多。”

“所以,你在等什麼呢?”

艾勒特沉聲道:“你很執著於要做些什麼,而不是馬上逃走。”

“刺激我的時間,完全夠你撲騰蟲翅離開。”

蝴蝶說:“原來您在等我,謝謝您給我這個表現的機會。”

艾勒特說:“你傷害了無數雄蟲,甚至有蟲在病上死亡,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不過隻要回去,還有將功補過的機會。”

“隻要把你們的目的告訴我們。”

“少將好像是把我當傻子。回去?回那個軍部?”蝴蝶嗬嗬直笑,“怕不是當晚就被槍斃處決了。”

“說出來管用嗎?少將自己信嗎?”

“那沒辦法了。”艾勒特的手指收緊,又是崩出無數道絲線,穿透雌蟲的翅膀。

無數個血洞出現在蝴蝶斑斕漂亮的翅翼上,甚至胸側的臂膀,雌蟲閉上眼睛從空中落下,等再一次睜眼望向空中,已經黏著在貼近地麵看不見的蜘蛛網,再也無法動彈。

這一次,艾勒特居高臨下地俯視雌蟲麵目全非的臉,緊蹙眉心。

太遙遠的距離還以為是自己看錯,原來真的有縫合過的痕跡。

臉部、四肢、甚至翅膀,都是強行割裂又拚接起來的。

第十一軍團副團長早在兩年前失蹤,軍部傳言他早已被異獸吞噬,死無全屍,另一條則是說他被一些組織囚禁做實驗,成為殺蟲兵器。

現在看來,第二條的可能性很高。

艾勒特收斂多餘的情緒,這不是他要多管的事,隻是如果要傷害路卿的話,他不得不插手這件連續殺蟲案的主搜查令。

至少在他們動手之前,一鍋端掉組織。

“少將,等等。”

然而就在他欲要用蟲絲團纏繞雌蟲的脖子時,艾勒特的身後傳來一道清明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軍雌射出蟲絲的動作一頓,靜靜地撤出遮擋著蝴蝶的位置,往另一側站立。

閉眼的蝴蝶忽然睜開灰蒙蒙的眼睛,愣愣地看著本來癱倒在地麵上的雄蟲又站起來,擦擦眼角早已乾涸的眼淚,麵色如常地走到他麵前。

“你,沒睡著?”

蝴蝶的瞳孔微微收縮,這才多了一絲明顯的驚訝:“難怪沒有反應,難怪等了那麼久……”

“我有一個問題要問你。”

路卿平靜地看著蝴蝶:“你認識我?”

“嗬嗬,好問題。”蝴蝶細長的口器微微顫動,“但是,這個問題我並不想回答呢,閣下。”

“好,我知道了。”路卿點頭:“謝謝您的解答。”

“嗬嗬。”

路卿後退一步,示意艾勒特可以繼續。

艾勒特用銀絲纏繞住蝴蝶的四肢以至脖頸。蟲素震斷蟲網,拉著一把蛛絲,將蝴蝶的身體控製住。

他半垂著眼,默默將蟲化的手臂變回原來的樣子。

不知道雄蟲看見會不會,感到不快。

然而抓著蟲絲走了不到一米的路,艾勒特的腳步漸漸放緩,耳垂微微反上一點點紅色。

他好像能感受到邊上餘光在看向他,雄蟲的視線很微弱,像一股微不可查的風。

“閣……下……是我身上有什麼不對嗎?”艾勒特心口糾結許久,還是忍著不自在,將話說出口。

他的聲音很輕很輕,一如路卿的視線一般輕飄飄的。

握著蟲絲的手指一下一下地勾纏住絲線,似乎在把玩,卻沁出熱汗,砰砰直跳的心臟如雷聲鼓動,等待雄蟲的回答,卻又害怕那邊的無聲無息。

會是無視,還是作答?

艾勒特後悔自己將話說得太早,沒有重新思考過,可一想到這或許是唯一一個,能打破僵局,和雄蟲重新搭話的機會,他又勉強定下心來。

路卿收回視線,說:“隻是看你的蛛絲。”

小時候沒看過,身邊也沒有蜘蛛類的雌蟲。路卿很好奇雌蟲怎麼能放出那麼多的蜘蛛絲,怎麼生產的,想著想著就看過去了。

然而,簡單的一句回複卻讓艾勒特耳垂的顏色稍稍回褪下去,臉色又一次變得蒼白。

他想到他蟲化的樣子那麼醜陋,就算是手臂,和蜘蛛絲也是密密麻麻的,被其他蟲說過恐怖。

雄蟲看的是他的手,也能看見他偷偷消去蟲化的過程。

如此猙獰。

看,看有多醜嗎?

甚至可能還會慶幸,沒有再與這麼一隻醜陋的東西多有來往。

艾勒特抿唇,耳邊忽然聽見一道聲音。那聲音很熟悉,赫然就是身後的那隻殘破不堪的蝴蝶。

“艾勒特……少將,您在想什麼,憂慮什麼,嗬嗬。”這一次,嗬嗬的氣音能聽出明顯的笑出來。

“您在擔心,您的蟲化嗎?”

艾勒特猛然轉頭,赤紅的眼眸暗沉沉地瞪著蝴蝶。

蝴蝶又是搖頭道: “看看您的樣子,簡直把想法寫在臉上了。”

“真是可笑,為了一隻雄蟲患得患失。”

“閉嘴。”心思被戳破,艾勒特的聲音帶著欲蓋彌彰的冷意,他餘光瞥向雄蟲,生怕路卿聽到自己的蟲化會害怕。

蝴蝶卻不給他機會,繼續道:“您的蟲化,可是達到過百分之四十九呢。那麼危險的數字,一旦超過五十三點四一,嗬嗬……”

“您可就永遠是隻令蟲厭惡的蜘蛛了啊……”

“那時候,你還能,像這樣站在他,身邊嗎?”

蝴蝶說著,突然開始大笑。

艾勒特斂眉,猝然反應過來,而路卿也看出蝴蝶的不對勁,抓住艾勒特伸過來欲要攬住他的手。

“陪葬吧,給我———”

第54章 (倒V結束)

病床上的雌蟲剛剛睜開眼, 偏頭便撞入一雙如同黑曜石般沉亮的黑眸。

黑眸的主蟲拿著一本舊雜誌,似乎剛還在翻看,頁麵攤平躺在中間那一頁, 隻是現在目光不是落在雜誌,而是他身上的:“有哪裡不舒服麼?”

路卿話落, 將雜誌放置一側,眉心蹙起一抹褶皺,一邊詢問著,一邊按下呼叫鈴。

陽光太耀眼,為窗前的雄蟲鍍上柔和的光,隱隱能看出眼眸中多出的其他情緒。

艾勒特眨了眨眼,感覺自己好像在做夢。

“……沒有。”

雌蟲剛起床, 嗓音帶著破碎的乾澀嘶啞。

路卿停頓一秒, 端起櫃台邊的水杯,握在手心感受溫度。

“可以喝。”

看著送到他麵前的水杯,艾勒特猛然坐起, 眼底帶著受寵若驚的慌亂。

肌肉起伏過大牽扯到傷口, 雖不會很痛他能忍住, 路卿還是注意到滲出血的繃帶, 另一隻手扶住他的肩膀。

“小心。”冰冷的手掌貼在後背輕推。

路卿盯著他的臉側過於專注, 讓艾勒特肩骨的肌肉不自覺地繃緊。

他立刻埋下頭低聲道謝,雙手小心地捧著杯壁,小口小口地喝。

水還是溫熱的。

蕩開的清澈波紋,倒影出赤紅色的瞳仁。

艾勒特喝著水,餘光悄悄瞄向路卿的臉, 又一觸即回。

他的嘴唇抿著杯壁,尖起的犬牙一下一下地磕著杯沿的位置, 心亂如麻。

被這樣關注和照顧,仿佛還在那天剛下星際戰場的時候,太溫暖太難舍得。

“傷口還會痛嗎?”在等醫生來時,路卿耐心地問他。

艾勒特本想搖頭說自己不痛,可下一秒已經微側的脖頸停滯住,抓捕蝴蝶卻被他自爆席卷進去的回憶乍現,猶豫片刻,還是勉強點下腦袋。

“有點。”艾勒特的聲音愈發地小,頭也越埋越低。

他一直聽從老洛克的命令,路卿也是溫柔體貼的蟲,沒有概念的雌蟲一直實事求是,從未撒過這樣的謊話。

突然撒下這樣的謊言讓艾勒特的心跳的頻率異常快,手指不安地摩挲杯壁,心道:路卿會發現嗎?

不管是他故作疼痛的樣子,還是他故意用身體抵抗傷害博取路卿關注的事,他會發現嗎?

艾勒特這次連餘光都不敢看向他,喉嚨又乾又澀,遠比剛起來時還要難受。

他不知道這就是所謂心虛的表現,做這些事就已經耗儘他全部的勇氣,悶頭將杯底的水喝完,繼續沉默不語。

他很想說話,但說不出。水杯也空了,不想碰上路卿的眼睛,生怕被他察覺端倪。

然而就是這樣一副心虛萎縮的姿態,路卿卻自然地說:“好。”然後起身接走雌蟲手中的水杯,新倒上一杯開水。

帶著熱度的水杯再次握入手中,艾勒特的表情一瞬發生變化,隨後垂頭喝水,濃濃的愧意湧上心頭。

收獲著雄蟲的好意,可一切竟是騙局。

他就像一個卑劣的小偷,竊取不屬於自己的溫暖,還理所應當地霸占和隱瞞。

艾勒特在醒之前,將昨日的回憶再次夢了一遍。

他夢到自己是如何發現蝴蝶要自爆,如何扭頭握住雄蟲的手,如何抵抗衝擊將他死死壓在身下,不讓他受傷。

乍一看,是自己舍己為蟲,可歌可泣。

如果沒有刻意撤銷為保護雄蟲而向上層要來的防護罩和用蟲素刺激血壓流出的滿地鮮血,確實是可歌可泣。

路卿目光落在雌蟲略顯蒼白的麵容,指節輕輕觸碰著雜誌的紙頁。

好像從成年起,他很少見艾勒特會因為什麼事而受傷。

幼年期的雌蟲,尚且還在成長,不高不矮的個子,卻總是遍體淩傷地回來,倒在他的懷裡,用灰色的腦袋蹭他的掌心和膝蓋。

像一條小狗,很可愛的小狗。

路卿是喜歡說話的,他喜歡和自己喜歡的分享一切自己的喜悅。

雌父、雄父、小雌蟲。

雌父不在了,雄父不喜歡他,他有小雌蟲。

互相依賴的感覺,太好太好。

路卿的眸色漸漸暗沉下來。

他看著雌蟲受傷的腰腹和胸膛,裸、露外層的肌肉纏繞著一圈圈的繃帶,隱隱滲透的血跡,昭示著那晚,艾勒特抓住他的手,緊緊地攏進懷裡卻被爆炸的衝擊波及到,以至於半邊血肉模糊的場麵。

灼熱的血液噴濺到他的臉上,說不出是什麼惡臭般的味道,揮揮灑灑下來,淌出血流。

路卿坐在血泊中,抱著雌蟲的身體,看著滿手刺眼的紅,精神恍惚地想:為什麼會接連兩次看到熟悉的蟲在自己的麵前變得虛弱以至於氣絕。

在醫療隊和軍方的蟲過來時,直到身邊的蟲呼喚他,他才從夢魘中脫離出來。

他的懷裡抱著那隻如同最初在垃圾堆裡撿到的,奄奄一息的小雌蟲。

那麼小,那麼脆弱,像支離破碎的娃娃。

怎麼喊都喊不醒。

路卿不明白,為什麼都要離他而去。

都要在他的麵前死亡。

生命如此脆弱,一紮就會像氣球一樣四分五裂。

你也是嗎?

恍惚的雄蟲這般想著,輕輕地撥開雌蟲額前的頭發,用袖子擦去雌蟲臉上粘著血和肉末。

將雌蟲送上單架後,路卿站在遠處張開自己臟兮兮的手。

細長的五指好久沒沾染那麼多的血,那溫熱的雌蟲的血,讓他克製不住地顫栗。

……

路卿的臉太過平靜,鼓起勇氣再次偷看他的雌蟲有些吃不準他的想法。

他垂下眼簾,而且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路卿平靜的眸底好像夾雜一絲哀傷。

彆,難過。

艾勒特放下水杯,鋒利的眉垂下,正想張口說些什麼,卻見路卿偏頭正好撞入他的眼睛。

“喝完了嗎?”路卿的聲音溫柔又平緩,艾勒特下意識點了點頭,就見一隻清臒的手伸來將他手中的空杯取走。

又碰到了。

路卿的手背好涼。

太涼了。

艾勒特伸出手臂,一下子握住那隻離開的手。

路卿一頓,門恰好吱呀一聲響起,伴隨著匆匆忙忙的腳步。

“A21病床的傷蟲醒了?”帶頭的醫生一臉嚴肅地說著,就看到站起來的雄蟲。

路卿將手從炙熱的掌心中抽出,走上前去:“是的。”

醫生緊蹙著眉,手拿病曆單翻到最後一頁,對照著和路卿的臉來回看:“你是病蟲的家屬?”

“怎麼長得有點像,又有點不像的……你叫什麼名字?”

“我不是家屬。”路卿停頓片刻,迎著醫生狐疑的目光說:“我叫路卿,是這起事件的關聯者。”

醫生:“哦,這樣……埃因!你怎麼沒在記錄裡寫上!”

邊上的助手連忙道歉:“因為這位雄蟲閣下沒受傷,我就沒記錄。”

“每一隻雄蟲都是我們珍貴的財富,你怎麼可以因為看起來沒受傷就不記下來呢?”

“對不起老師。”

“……”

醫生將助手訓斥一頓。

艾勒特握了握手心,感受到手掌那處冰涼消失,心裡還有些失落。

那麼冷的手,昨天應該是嚇壞了吧?

他不應該采取這種方式來博取雄蟲的同情,他明知道路卿是多麼溫柔又善良的蟲,總是會給他療傷,陪他玩耍,給他講故事……

艾勒特的胸口被巨大的酸楚和後悔占據,他太卑鄙了。

然而就是在他思緒繁雜的時候,醫生和路卿的對話陸陸續續地傳入他的耳中。

艾勒特一開始還沒有反應。

後來後知後覺地抬起頭,一句話脫口而出:“我沒有家屬,沒有結婚,沒有訂婚,我是單身,閣下。”

他沒有家屬,他拒絕了訂婚。

真的,那些報告都是洛克家主填寫的。

艾勒特見路卿沒有說話,語速有些著急,睜大瞳仁眼巴巴地看向路卿:“您相信我,這都是真的。”

“我喜歡……”

我喜歡您。

第55章

“喜歡”戛然而止。

路卿怔愣不到一瞬:“嗯, 我知道。”

他也沒想到雌蟲會突然說出這句話

雌蟲雙臂撐在身前,亂蓬蓬的頭發就像一隻灰毛的小狗,赤瞳微微闊大, 紅寶石裡映出一道小小的蟲影,是自己。

路卿彆過頭:“好好休息, 等會兒再來看你。”

艾勒特看著路卿推開門,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究竟在說什麼,淡色的嘴唇張張合合,喉頭滾動,連心臟都忘記跳動。

好像,說得太急,他把自己的心聲也……

*

軍雌本身的體質很好, 醫生的意思是預估三到四天就會痊愈。

路卿沿著醫院的小路走, 聆聽風吹樹葉的沙沙聲。

萬裡無雲,風卻涼絲絲的,空氣也清新。

路上被推著輪椅走的病蟲和穿著病服散步的蟲有很多, 都是來散散心, 曬曬太陽。

路卿看葉片飄落, 順勢捉住一片掉落在他肩膀上的葉子。

盯著這片葉子, 他混亂的思緒像是被用一隻大手撫平, 稍稍舒展開來,想法更加開闊。

他想到在自爆後,幾乎死無全屍的雌蟲。

血肉炸裂四散,唯獨剩下那雙帶血的紅褐色翅翼,還閃爍著如星光般燦爛的亮點。

是這隻蝴蝶唯一留下的, 最完整漂亮的東西。

第十一軍團副團長,梅瑟斯, 鳳尾蝶,S級雌蟲,年齡42,原相片是他正直青年的時候,紅褐色的中長發,長相俊美,失蹤前蟲化程度百分之四十。

從自爆炸毀的屍體能看出,梅瑟斯並沒有任何的求生欲望,他的死念強烈,激發身體中的所有蟲素,完成超蟲化,也就是遠超於身體所受限度的100,所進行的蟲化……

這樣導致的結果是,梅瑟斯身體裡所有的血管都會被瘋漲的蟲素撐爆,就像一隻膨脹的氣球,最後被能量撐破身體以至於死亡。

蟲素的力量是巨大的,但不一定能達成自爆這件事,這和身體的狀況也有關係。

而且冷靜後再去想,並不能殺死艾勒特和他的自爆,意義究竟在哪裡。

是他沒想到嗎?還是說目標一開始就不是殺死他們,而是……

自殺銷毀證據。

路卿隻能想到這一種可能。

梅瑟斯的身體,隱藏或攜帶著某種東西,這種東西可能與他的為什麼會發生雄蟲凶殺案,為什麼能確保自己完成自爆這件事,甚至更多。

被艾勒特擁入懷中保護時,他聽見爆炸前一秒,悠長的歎息伴隨骨骼碎裂的聲音,在漫天紅色中逝去。

“再見了……雄主。”

悲傷又留念的聲調……

雄主,是誰?殺蟲案的幕後者,還是隻是他的婚戀者,亦或者兩者都是。

疑點重重,很難想象出一隻S級雌蟲寧可爆炸,也不願意被抓起來的背後隱藏多大的陰謀。

“閣下,請問您何時能與我們去審訊室聊一聊呢?”麵容肅然的雌蟲禮貌又克製地提出問題,那張臉赫然是當初在審訊室質問路卿是嫌疑蟲的伊薩克斯。

路卿的食指和拇指撚著樹葉的葉根,垂眸盯著殘破的葉麵,旋轉把玩。

“閣下?”

“……”

伊薩克斯沒得到回應還有幾分怔愣,雄蟲溫文爾雅,有話必應,看得出是一隻很有教養的雄蟲,然而這一次卻並沒有理睬他們的意思,不知道是玩樹葉玩得太過入神還是壓根就不想回答他們的話。

這次的誘餌計劃很成功,確實抓到連續殺蟲案的凶手,但他們趕來時,一切證據都消失了,隻有一些雌蟲殘缺的組織與艾勒特和這隻雄蟲。

為了弄清楚事情的經過,他們必須詢問這兩隻唯一的現場目擊者。

艾勒特屬於帝國,必將提交報告上交上方,而路卿不僅是普通的公民,經過調查還發現他是一隻身份尊貴的雄蟲。

若不是洛克家開的那場生日宴會,雄蟲的消息很難尋,或許他們要廢更大的力氣才能抓住他的背景。

伊薩克斯其實在得知路卿是洛克家不出世的小雄子後,心裡難得有幾分悔意,比起拖延案件的進度,他更不想因洛克家族的小雄子受傷害而被罪責。

平白無故惹上麻煩。

“閣下,這次能得到關鍵線索,靠的是閣下您的舍身幫助。目前案件陷入僵局,如果您能協助我們繼續進行調查,我以中將的名義起誓,必定會給予您應有的獎勵,無論是名譽還是金錢。”伊薩克斯難得說出幾句好話,他也是鑒於路卿確實對他們的態度不錯,配合他們的計劃行事,沒有鬨雄蟲脾氣,所以才願意給出這樣的承諾。

樹葉從雄蟲的手上飄落下來。

這場單方麵的對話,在路卿扔掉樹葉的那一刻得到回應。

“可以。”雄蟲的反應十分冷淡,平靜又溫和的眉眼下卻帶著疏離。

他靜靜地看向伊薩克斯的臉,一如當初在審訊的那樣直接。

“但我有一個要求,希望您可以答應我。”

伊薩克斯露出意料之內的神色:“隻要不是太過分的事,請說。”

“現在是9:34。”路卿看了一眼時間:“希望您能在中午之前帶我回醫院。”

伊薩克斯的眼底多出幾分意外:“您是有什麼急事嗎?”

“噢。”

伊薩克斯解釋道:“我不是其他的意思,就是怕耽誤您的時間。”

路卿:“11:30以前就可以了,謝謝。”

對於雄蟲的避而不談伊薩克斯也沒有多問。軍用飛行器的速度很快,不久就達到最近的分部,還是最初審訊的老地方。

伊薩克斯態度平和地對路卿做出請的動作,還讓路卿身後的副官為他倒上一杯開水。

“閣下,我們長話短說吧。”伊薩克斯將幾張照片推至路卿麵前。

“那我就開門見山地說了。”

伊薩克斯抬起眼,一瞬不瞬地盯著路卿的雙眸:“請問您認識照片上的幾隻蟲嗎?除了您的舍友卡卡西。”

路卿從玻璃窗下方的空隙接過照片細看,隨後搖了搖頭:“沒有。”

“那您在學校有受到過孤立或者不受控製做了某些事,遭到其他蟲厭惡的嗎?”

路卿:“沒有。”

“您在學校受老師喜愛嗎?受到老師的關注度高嗎?課堂表現如何?”

路卿:“還好。”

“……”

“感謝您的配合。”

伊薩克斯眼神示意了一下旁側的書記員,書記員合上本子用手勢回應。伊薩克斯這才點點頭,對路卿說:“您可以離開這裡了。”

路卿被軍雌帶去外側停靠的飛行器。

伊薩克斯問的問題都是校園中瑣碎的小事和昨夜梅瑟斯的具體行為,對於路卿來說並不是多難的問題。但從這些問題可以看出,伊薩克斯通過他在鎖定嫌犯的目標群體,並且,路卿還是目標中唯一的一個例外。

伊薩克斯從上飛船後便一直揉摁眉心褶皺的地方,眼底浸滿疲憊之色。

路卿跟整起案件除了部分重合,根本毫無關聯性,那梅瑟斯為何會鎖定路卿呢?

若不是查到路卿背後的家族,他也不會再來詢問雄蟲一遍這些簡單的問題。

隻要知道昨天的案發經過就好。

“原諒我先前為破案而太過著急,對您多有冒犯。謝謝您不計前嫌的配合,至於答應您的獎勵,您可以需要的時候來與我說,我會儘力滿足閣下的需求。”

伊薩克斯在臨彆前如此說道,他接到一通來自軍部的電話,必須要去一趟,在送路卿到醫院後便先行離開。

路卿回到醫院。

A21的病房門口有幾隻軍雌站立,透過門上鑲嵌的雙麵磨砂玻璃,還能看見兩隻軍雌站在病床邊和病床上的雌蟲說些什麼。

艾勒特臉上的蒼白褪去,麵容冷峻地與那兩隻軍雌交談。

路卿抬手敲門,聽到一聲請進才打開門,身後則站著兩隻在門外站崗的軍雌。

雌蟲敬了個軍禮,臉上微微發紅:“報告,和少將昨日一起遇襲的雄蟲閣下來了。”

艾勒特的神情在一瞬間發生變化,原本繃直的腰背猝然疲軟下來,連臉色都蒼白幾分。

坦奇瞳孔微微放大,這才剛用通訊器教他就演上了。

“閣下。”艾勒特的聲音嘶啞得可怕,他一手緊攥著被麵,另一手指向床側的那張換新的椅子,輕咳兩聲,低聲道:“那邊有位子的。”

路卿頓了頓,艾勒特所指的方位還是他之前坐的地方,隻是從硬木椅變成有靠墊的軟椅。

他還未放下手中的袋子,艾勒特又說:“閣下,您一直拎著太重了,如果沒處放置,可以放我旁邊的櫃子上。”

坦奇:“……”

另一名軍雌:“……”

路卿放下袋子,將袋子裡的保溫盒一層一層拿出來:“吃飯了嗎?”

艾勒特搖搖頭:“沒有,閣下。”

坦奇:信你個蟲屎,剛剛把醫院的餐品吃完的是誰?

路卿將飯盒一盒一盒地放在艾勒特床上新架的小飯板上。

他的視力不好,靠近才看清桌麵上的油漬,停頓片刻問:“少將您吃過了?”

視線落在那一處油漬上。

打臉來得太快就像龍卷風,坦奇都不忍直視接下來的場麵,正想打個哈哈轉移一下路卿的注意力,誰知道艾勒特卻說:“是邊上的兩位閣下吃的。”

“我還沒吃……閣下。”或許是覺得自己說謊不太好,艾勒特的聲線有幾分低。

坦奇一臉懵逼:??

變臉速度也太快了吧艾勒特!

你對旁蟲的態度和對這位閣下的態度也差彆太大了吧??

路卿對待病蟲時細心又溫柔,飯盒都是一盒盒打開,甚至要將餐具都擺好。

坦奇這輩子還沒見過對雌蟲這麼“殷勤”的雄蟲,如果有也是舉世罕見的奇景,一時看直了眼。

所以,艾勒特就是拋卻這樣的一位閣下和彆的蟲訂婚嗎?

艾勒特一直接受路卿的照顧,但他也心疼雄蟲做那麼多事。

小時候會默默在他邊上打下手,雖然做不明白,笨手笨腳,隻會幫倒忙。

瑩白的手在他的麵前來來回回地動作,艾勒特伸出手去幫忙,卻被路卿製止了。

“不用,你還在受傷。”

艾勒特想起自己病蟲的蟲設,卻不想再維持下去,看著一盒盒開蓋的飯菜,胸口悶悶的。

看了那麼多場直播,雄蟲一隻蟲忙前忙後的場景讓他無數次想撕破偽裝,就這樣過去幫忙。

曾經他會在邊上打下手。

到後來,去軍部執行任務的時間越來越長,幾個月見不到雄蟲一次。

一想到他一隻蟲麵對鍋碗瓢盆,做飯給自己一隻蟲吃的場景他就一陣鈍痛。

為什麼自己會想著路卿會回來?

艾勒特回視過去的自己,隻覺得可笑。

洛克家族的冰冷、無情,隻有命令與訓斥,他再清楚不過,他就是在這種環境下長大的,卻還是想將他往火坑中推。

路卿的身邊沒有其他蟲,一直都隻有自己,他便把自己當成是路卿的唯一。

但是,艾勒特知道。

外麵那麼開闊,又那麼溫暖,直播裡的蟲都很喜歡路卿,大家都知道他的好。

誰會不喜歡那麼溫柔的雄蟲呢。

被愛包裹的滋味,艾勒特體會過。

是路卿給的。

但他竟不知道,還親手把他放開了。

回憶拒婚的那段記憶他竟然那麼模糊,想不起自己是怎麼能做到拒絕雄蟲對他提出的婚約。

被路卿拒絕的那一刻,他的心臟都快碎成一片一片的渣碎,如刀割一般。

很難想象路卿是如何想的,他獨自離家的時候,又是什麼場景。

艾勒特握著湯勺,飯盒裡是熬好的雞湯,淡黃色的油花飄浮在湯麵,勾出香氣。

他眨了眨眼睛。

笑了。

第56章

艾勒特舀動雞湯, 看見保溫瓶裡燉得爛爛的雞腿和切成小塊的補血食材,牽起唇角,卻不知道自己笑得有多難看。

為什麼對他那麼好, 就因為自己卑劣手段下故作英勇的保護嗎。

他不配擁有這麼溫柔的照顧。

“閣下,您……吃了嗎?”艾勒特的心臟被一種酸澀膨脹的東西塞滿。他明明已經做好要一輩子不被雄蟲靠近默默在背後看著他的準備, 卻還是沉溺於被溫熱的水包裹起來的感覺。

見識過小溪的清澈與溫柔,怎麼會有勇氣去麵對波瀾壯闊的大海。

他寧可死在小溪邊。

就算這個旁邊很遠……遠到隻是看上一眼,都是奢靡。

“吃了。”路卿並沒有什麼多餘的神色,一如往常的平和語氣。

艾勒特卻垂下眼,盯著雄蟲袖口下細瘦的手腕,握著湯匙的手再也動不下去。

明明沒有吃飯。

他知道,路卿被門外的伊薩克斯帶走了。

做什麼不言而喻。

短短的兩個小時, 從那邊審訊過去到結束, 怎麼會有時間吃午飯,這謊言太過顯眼,顯眼到艾勒特並不忍就此戳破。

他以後不會舍得做任何一件可能會傷到他的事。

“閣下, 我不是很餓。”艾勒特抱著那杯補血的烏雞湯, 銀白的杯壁沾有一滴滴水珠, 些許熱氣從瓶口升出。

看清澈的鹹香湯底和飄蕩在湯麵上的油花, 就能知道這碗湯有多好喝。

比起自己, 他更想這碗湯拿給路卿補一補身體。他是軍雌,好得快,去喝補血的湯是暴殄天物。

坦奇眼觀鼻鼻觀心,從善如流地提出:“我和夏伊先走了。”

“閣下,您……和少將慢慢吃。”

坦奇笑笑, 深藏功與名,將身邊一臉懵逼的雌蟲一起帶走。

門“吱呀”一聲關上。

路卿從袋子裡拿出一隻蘋果, 淺藍的襯衣撈起一側的長袖,用小刀削出不斷的蘋果皮。

艾勒特的嘴唇抿成一條直線,從他的視野能看見雄蟲細瘦的胳膊和瘦削的側臉,贏弱的身影。

“閣下,可以陪我吃點嗎?”

艾勒特儘可能用尋常的語氣問他:“我吃不完……”

路卿剛好將蘋果削完。

從半夜起來他便未曾睡眠,借醫院的廚房將湯熬好,早上做些小菜,洗了一些助身體的水果。

最後將這些東西收好保溫,靜坐在雌蟲身邊。

他的神經繃緊到現在,眉眼能見幾分倦意,沒有胃口。不知是睡眠不足還是昨夜的印象太過深刻,他吃不下任何東西。

“吃不下留著罷。”路卿說。

怎麼會留下,隻要是路卿做的,就沒有留下一說。艾勒特抬眼,心臟猛然一跳:“您沒胃口嗎?是昨夜……沒睡好嗎?”

艾勒特咬舌強行將沒睡覺吞入唇齒間,小心翼翼地吐出試探性的話,路卿眼底的倦意愈深,連聲音都低下一度,顯然沒有好好休息。

路卿停頓片刻:“還好。”

他並不想睡,早上做完飯菜,借著初升的日光稍稍闔目幾分鐘,現在的狀態還算精神,隻是食欲不佳而已。

“吃吧。”路卿俯身在掀開的飯盒蓋上切下一小塊一小塊可下口的蘋果塊,艾勒特撫上他的手,指尖輕輕地搭在路卿細瘦的手腕,眼底的心疼之色愈深:“我自己咬著吃就好。”

“快切完了。”雄蟲似乎有一股執拗的勁兒,這股勁兒來得突然,連他自己說完都有些意外,將艾勒特的手拂下,硬是將蘋果全部切成小塊。

比起善心,他更像是在從這些行為上尋找某種意義彌補曾經心口上的空缺。艾勒特是他填補空缺的一段橋梁、一顆軟石。

雌蟲永遠不會左右他的想法,他的行為是自發性的,是滿足自己的需求,撫平自己的傷口。

舔舐自己罷了。

傷口在腹部靠近胃的地方,雖好得快,連吃兩頓還是會引起胃的不適。

路卿是按照他的食量和身體狀況稍稍調整過的,艾勒特舍不得讓這些飯菜冷卻,為了能將路卿辛苦做出的飯菜吃完,撒了謊。

自作自受。

這是撒謊的代價,但他甘之如飴地將所有的東西吃下肚。

幼時都不願殘留下來的飯菜,現在又怎麼會留下。

“閣下,我都吃完了。”

太久沒有吃到路卿做的飯菜,艾勒特一時不察像過去那般說話,隱隱有些邀功的意味。

“很好吃,我……”他啟唇欲要再說些什麼,卻又猛地將自己的下一句吞回喉口。

艾勒特突然想起自己不再是過去蝸居在雄蟲身邊唯一的那一個。他可有可無,隻因受一些傷才有機會停留在雄蟲的身邊。

路卿希望的是疏遠和距離,是不要靠近。過去故作親昵的話也不能再說。

雌蟲一瞬間低落下來,用沉默收住自己的苦澀。

胃裡的飯食隨著沉鬱的心情不斷翻湧上食管,又回流下去,泛起一陣惡心。

“不舒服?”

路卿的聲音勾回雌蟲的苦意,他搖搖頭,將泛上來的酸水又咽了回去。

“沒有。”艾勒特說:“隻是太好吃了。”

好吃到……令他想讓時間永遠定格在這一秒——

不會再流逝下去。

*

路卿曾想過,如果死亡蔓延至他的腳下,他會怎麼做。

他並不是多麼善良且喜歡多管閒事的蟲。

或許幼時有一些“多餘”的善意,但隻是意外。

意外之所以被稱作意外,是因為它不容易發生,也極有可能不會再發生。

做這些不過是有恩還恩。

關上病房門的那瞬,路卿透過玻璃斜睨到病床上的雌蟲,用如同粘膠似凝固而執著的目光,一直隨他的身影直到徹徹底底地消失。

路卿收回餘光。

這樣就好。

分得清楚,也乾淨。

下午,路卿帶著加工後的農產品來到四科。

門口登記處的蟲已經換了,是一隻年輕的、身穿綠色製服的雌蟲。

路卿登記好,上二樓,見白牆下新刷一層粉漆。

門也翻修過。

他如先前的那般先敲門,再進。

布置依舊簡單,他卻微微一怔——

桌麵的右上角靜靜站立著一隻透明多棱角的玻璃瓶子。

一支烈焰般火紅的玫瑰通過牛皮係帶的小洞,斜靠在玻璃瓶外沿,嬌弱的花瓣綻放出細小的花心,顫顫巍巍幾乎兜不住露水,在桌麵滴落一小攤珠露。

“獻給我摯愛的玫瑰。”玫瑰的下方是精致的金色牌子。

路卿沒再多看,隻是將東西放進櫃子,直到關上門,他眼底的醞釀的深意愈發深邃。

玫瑰,虛幻的愛與浪漫。

路卿垂下眼,他曾抱著玫瑰自以為是地迎接一片虛幻的孤寂,結果孤寂之後便是無儘的空虛與等待。

他不相信浪漫,但很難想象,那位一板一眼、甚至有些嚴肅的雌蟲會說出如此甜膩的話來。

在他的印象裡,雌蟲應該是一個身材高大,不苟言笑的溫柔雌蟲。

他對榜一大佬產生一絲好奇,但頃刻間又收回思緒,掀起波瀾的黑海又濃縮於眸色深處。

這點興趣不再蔓延。

*

艾勒特回複雄蟲發來的短信。

他套著Lu7in的皮子,和雄蟲說些禮貌又克製的話。

在網上的交流遠比現實中更加順暢,即便還是會緊張。

路卿:放好了。

路卿:[圖片]

Lu7in:謝謝。

過去半分鐘。

Lu7in:閣下,您有什麼想要的東西嗎?

路卿以為對話已經結束,正要將終端收回口袋,看到這條新發來的信息,微微偏頭。

想要的東西,是要給他回禮嗎?

路卿沉吟半響,指節敲擊終端的外側,似在深想榜一的用意。當視線再次落於對話框時,他眼底掠過一抹詫異之色。

原來在不知不覺間,他已經將“玫瑰”兩字敲擊出去。

而他想得太專注, Lu7in的那聲“好”,早已在數分鐘前便落於屏幕的最後一行——為這段對話畫下一個收尾的句號。

艾勒特心中忐忑,問題問得突兀又冒犯,可話已出口,再撤銷顯得怪異。

他本想再等一會兒就拿開玩笑含糊過去,未曾想真收到一個答案。

一個簡單到讓他意想不到的答案。

*

三日後,艾勒特回歸學校教學。

為了與路卿多一些靠近的機會,艾勒特推掉公務,故意取掉修複的藥水強行裝了三天的病蟲。

這三天是他近半年來最快樂的日子,每天都能看見路卿的臉,不用在直播間苦苦等待。

最近艾勒特覺得自己與路卿的關係有所緩和。

路卿的態度不再是全全的冷淡和客套,雖隻是偶爾少數,還是會看見路卿對著他微笑。

這讓他有幾分雀躍。

在路卿之後直播的那天,艾勒特用“Lu7in”的號獻上漫天的玫瑰花雨。

絢爛的玫瑰如一串熊熊燃燒的烈火將直播現場燃成一片滔天翻湧的巨大火海。

學會如何去愛的雌蟲,無師自通地學會如何去表達心中的愛戀與浪漫的情調。

這是他特意向直播間定製的,獨屬於路卿那一份的純質愛意。即便花去他星卡裡的大量金錢,他也願意去做的傻事。

直播結束,路卿收到來自帕森轉接過來的新鮮玫瑰。

一大捧粉白的玫瑰都在其最美好的時刻舒展飽滿水潤的花瓣,象征著高雅,銘記於心的初戀與愛的宣言,是艾勒特在第一眼,便想到路卿的玫瑰。

路卿第一次收到花。

即便這是他向榜一“索要”的禮物,可那麼多的新鮮玫瑰少說也要幾百朵。它由專用的透明蓋攏住,小心翼翼地做成散開的、自由的模樣。

“願你自由自在,不受束縛。”

“永遠安康,我的玫瑰。”

花束紮根的地方貼著一塊漆黑如夜的光滑石頭,用金點描出小巧的字跡。

路卿的指尖觸摸著柔軟的花尖。

自由。

這個詞像是羽毛,輕輕地在他的心臟上撓了一下。

他一直想擁有,卻未曾擁有的渴望竟然被榜一以祝福的形式贈予他,說不出觸動是假的。

路卿:謝謝你的玫瑰,我很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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