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殊望著他?眼?底洶湧的怒色,顫抖著身子,乾巴巴扯了個謊,“我,我剛剛做噩夢了”
秦陌拽她的力道有些?緊,不一會,她的腕子便出了一圈的紅。
蘭殊有些?吃痛地皺了下眉。
少年見她難受,心口一下便軟了,眉宇間的戾氣頓如退潮般散了去,在?她的驚慌失措裡,平息了個徹底。
不太明白,自個兒在?這?同她計較什麼。
秦陌倏爾鬆了手。
蘭殊默默揉了揉手腕,低頭,驀然發?現自己並無任何衣衫不整,但穿得也?不再?是她之前?那?一套
蘭殊有些?駭然,“我的衣服哪去了?”
秦陌從榻上起了身,麵不改色解釋:“你出了太多汗,換了。”
蘭殊驚疑不定,“誰換的?”
秦陌凝著她花容失色的臉,勾起一邊唇角,似譏似笑,“你希望是誰?”
蘭殊望了他?一眼?,即刻否定了心中毫無道理的揣測,低頭溫言道:“船上有女婢的,我知道。沒有懷疑世子爺人品的意思”
話音一圃,秦陌的心口宛若又被?剜了一刀。
少年冷不丁笑了聲,想到自己方才經受的那?把考驗,成功做了一回柳下惠,心裡殘留著一片愴然。
他?原還悔恨自己當初待她太過冷淡,害她受人嘲諷。
孰不知,她壓根也?不期望他?碰她分?毫。
第046章 第 46 章
後來不知是哪裡傳來的流言蜚語, 道?是前幾?日的雨夜,秦家小夫妻鬨了?彆扭,崔氏氣逃出門, 躲到了畫舫賭氣。
秦世子披蓑連夜上船哄美人,兩人留宿船艙,雷雨交加下, 纏綿了?一夜。
蘭殊:“”
不知秦陌聽了?, 指不定怎麼恨她敗壞了他的名聲。
蘭殊頂了?一腦門的無辜, 俯身端坐在公孫府的思邈堂內,發起愁來,越想越有些焦頭爛額,鬨心的很。
蘭殊任由思緒信馬由韁地飛了?片刻,直至看見公孫霖抱著講義進了?門,才放下托腮的手。
公孫霖一坐上講堂, 便朝著她們露出了?溫和的笑紋。
蘭殊欽慕地望向了?她,聽著她講課, 如沐春風,心中不由慨歎——
秦陌的母親是能臨危挑國朝大梁的章肅長公主, 自小與烏羅嵐那樣的巾幗美人相識, 師姐又是公孫霖這等名?滿天下的才女
他年少?便見識過這麼多驚豔的女子, 那她在他眼裡, 自然就顯得普通起來。
他看不上她,實在是很正常。
蘭殊在心裡將自個與她們仨列成一排那麼一站,打眼望去, 若說她當真有什麼能碾壓她們的地方。
大概也就, 胸比她們大一些?
蘭殊打心底朝自己唏噓了?聲。
公孫霖講課循序漸進,剛開學那會, 隻同她們閒聊天般分享了?自己當年做官時遇到的趣事,今日則上了?道?硬貨,仔細同她們闡釋了?大周關?於女子經?商的那道?法令。
包括其?中的便利,與尚存的不足。
直接給這群養在深閨從不關?心朝政的小姑娘,打開了?新視野。
課間?歇息,公孫霖身邊圍繞著一群女學生,個個翹首以盼,聽她聊起海外開荒的所見所聞,津津有味,紛紛露出了?憧憬的麵容。
公孫霖說起她領著國朝商賈曾與一位洋人富商爭搶地盤的趣事,話還未畢,她先向她們發了?一問,道?是:“假如你?們每日來往學堂的路上,不小心撞到了?一棵野樹,摔倒在地上,誤了?上學的時辰,大家會如何應對?”
有一個年歲小的小姑娘,心思純真,下意識先道?了?句:“我?會先哭一場。”
眾人哄堂大笑而過。
有一摞小姑娘提出標記它的位置,以後好繞道?。
另一摞小姑娘則支持直接派人砍掉它,一勞永逸,以免日後再出現相同的情況。
蘭殊默然在旁邊聽著她們議論,未發一言。
公孫府的思邈堂開學,京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蘭殊是這幫入學女公子中,唯一成了?婚的姑娘。
這一點不合群,叫蘭殊心裡隻想著低調。
可?公孫先生卻沒有遂她的願,見她遲遲不說話,特地點了?她的名?。
蘭殊隻得硬著頭皮站起身,不得不思忖了?片刻,睜著一雙澄澈眼眸反問道?:“那是一棵什麼樹呢?”
公孫霖唇角浮出了?笑意,和顏道?:“你?覺得它是棵什麼樹?”
蘭殊一壁思忖,一壁分析道?:“能將人撞得摔倒,定然是個大樹吧。”
“長成這麼大的樹實屬不易,砍掉豈不可?惜,為何不將它留下,留給路過的行人納涼?”蘭殊道?。
“長安城裡的大樹,不少?還是果樹的品種,若是棵野果樹,也不定要繞開它,每每放學路過,還能摘些果子解渴,也算是因禍得福了?。”蘭殊續道?。
小姑娘話音甫落,公孫霖雙眸露出了?一絲欣賞認可?,眉開眼笑起來,頷首道?:“不計前嫌,蘭殊有經?商的天賦。”
轉而,公孫霖便續道?她與搶地盤的那位洋人富商,如今就已成了?合作夥伴。也正是那位富商,引薦他們入了?商會,在當地徹底站穩了?腳跟。
蘭殊驀然得到了?誇讚,受寵若驚。
可?待放學時分,蘭殊在案幾?上將課本收拾好,正打算向外離去,還沒邁出門檻,便聽到廊前停留了?幾?位同窗,明?裡暗裡在譏諷她。
“都等著我?們說完了?,她才來分析,故意顯得我?們蠢笨嗎?”
“明?明?都成婚了?,不好好在後院待著,非來這兒顯,還以為自己和我?們一樣嗎?”
“我?就沒見過哪個已婚婦人還跑來上學的。”
“她就是仗著世?子爺的關?係,走後門進來的。我?還聽說她擠掉了?沈家二小姐幼薇妹妹的名?額!”
“哼,仗著嫁得好,竟如此跋扈!”
蘭殊聽著她們的閒言碎語,悄然站在了?門內,沒有現身。
秦陌是長安城出名?的少?年郎,身份清貴,年少?有為,樣貌還俊美無儔,便是性子再桀驁不馴,也抵不住成千上萬的女子,甘願飛蛾撲火。
滿京城不知多少?待嫁女兒仍待字閨中,就等著秦陌及冠,到達男兒成婚的年紀,爭相想著遞去生辰八字,與他匹配一二,偏偏蘭殊一及笄,就成了?那個勝利者。
自然,惹極了?人嫌。
若換上一世?,憑蘭殊素日爭強好勝的脾氣,非得和她們吵翻了?天才是。
此時,蘭殊卻沒了?這等閒情。
她是來讀書?的,不是來吵架的。隻想裝聾作啞,待她們說乏了?,自會離去。
偏偏有另一道?清越溫和的女子嗓音,在長廊另一側乍然響起,“學海無涯,學與問本是一人終身之事,與是否成婚無關?。”
這熟悉的嗓音一墜兒地,廊前噤若寒蟬。
公孫霖在長廊另一側現了?身,遙將她們一望,負手款款而來,語重?心長道?:“我?知道?你?們很多人都覺得成婚後,倚著夫君即可?,本來這世?道?就是女主內,男主外。成婚前,女子求學是鍍金,成婚後再學那麼多學問,就顯得多餘了?。”
“可?須知女主內,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很多時候,你?們的見識,會決定你?們兒女的高?度,甚至能決定整個家族的興衰。”
“須知一個家族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不論內外,本就是不可?分割的。攘外必先安內,這話大到國,小到家。若不明?事理,糊塗短視,你?們以後又如何能安的好內院,讓郎君們放心在外搏殺?”
幾?位姑娘聽她這麼質問,登時羞臊了?臉,垂首而立。
公孫霖續道?:“再則,開學前,我?曾設過考核。你?們都是通過了?考試才進的這院子,沈家的二小姐沒有通過,所以沒有來。崔蘭殊是評分上上進來的。”
“我?素來不喜在牆上立規矩,但你?們既然來了?我?這兒讀書?,便先教你?們兩句準則。”
“一則不要目光太過狹隘,聽風是雨;二則,我?不喜背後嚼舌根,搬弄是非之人。”
待廊下之人被公孫霖儘數轟散,蘭殊恭敬邁出了?門,福身作揖,真心實意地向她道?謝。
麵對她的深揖大拜,公孫霖避而不受,隻道?這是為師者該與她們講明?的道?理,並非是偏袒她。
蘭殊無以為報,隻覺得自己愈發喜歡公孫女官。
公孫霖見她目有喜意,情緒絲毫未受困擾,回過身子,饒有興致看向了?這個當事人兒,目光略有不解起來,“你?倒是個奇怪的。上回,我?明?明?看見你?在皇宮後花園為了?他人仗義發言,如今換了?你?自己,反而不敢出來對峙了??”
蘭殊如實道?:“學生隻是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省得她們真到外頭去說我?仗勢欺人。”
畢竟幫彆人說話,與為自己辯駁,性質還是不一樣的。
公孫霖端詳著她的神色,揣測道?:“你?怕彆人說你?仗勢欺人,是怕給秦小師弟添麻煩嗎?”
小姑娘有了?短促的沉默。
公孫霖卻笑道?:“他要是真怕麻煩,也不會親自來同我?說,想把你?送過來讀書?了??夫妻本是一體,難不成見到你?受氣了?,他還會高?興不成?”
蘭殊愣怔,心想,秦陌會不會高?興,她還真不知道?。
她隻是從始至終,沒有認為自己與秦陌是一體。
蘭殊垂下眼眸,道?:“便是知道?他對我?的這份好,才不想再生事端。”
對於秦陌向公孫霖舉薦她一事,蘭殊是打心裡感激的。
可?一碼歸一碼,她總歸是不願欠他太多。
公孫霖卻蹙起眉稍來,不予認可?地笑道?:“你?怎麼對他如此見外?”
當然要見外的。
畢竟人的情誼是有限的。
她既要把他給的情誼,用到日後更該用的地方去,便沒必要在這種小事上消磨。
但這種離經?叛道?的想法,蘭殊也不知要怎麼同公孫霖作答,隻能付之一笑。
兩人作彆後,蘭殊走出思邈堂,坐到了?回家的馬車內。
馬車轆轆離去,少?女閉目養神,剛捏了?捏兩邊的太陽穴,肚子輕輕叫了?一聲。
好不容易挨到了?掬月堂,蘭殊原以為桌上有熱菜熱飯等候,恨不得一蹴而就跨入屋門。
可?一入門口,凝望著自己空空蕩蕩,秋風掃葉的臥室,蘭殊捂著饑腸轆轆,驀然睜大了?眼眸。
這是,遭賊了??
蘭殊愣怔在了?原處。
恰在這時,管家鄒伯聽聞她回了?府,著意趕了?過來,躬身站在了?她身旁,先與她揖了?一揖,溫言解釋著眼前的變故。
章肅長公主已經?知曉她來了?癸水,特地遣安嬤嬤過來吩咐他們,把她的東西全部?搬回了?世?子爺的主臥。
“東西女使們都收拾好了?,晚膳已經?備在清珩院,世?子妃挪步過去便好。”
蘭殊不由瞠目結舌,她一直都將自己來了?癸水之事隱瞞得極好,長公主是如何知曉的。
鄒伯見她遲遲不動,補充道?:“長公主下囑咐時,世?子爺也在旁邊的。”
意思就是,這事,秦陌也認了?。
她現在就算大搖大擺在他屋裡橫著走,秦陌回來也不能說什麼。
蘭殊呆了?良久,忍不住蹙起了?眉梢。
他就一點兒沒反抗嗎?——
入夜,飯畢。
秦陌大抵是被公事困住了?,臨近亥時也不見人影。
蘭殊坐在了?床前悄然等待。
夜色闌珊,少?女的上下眼皮已經?開始打架,腦袋越來越重?,忍不住靠在床頭打起了?盹。
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瞪瞪間?,她聽到了?屋門的吱呀聲。
蘭殊眼睛睜出了?一條縫,隻見秦陌麵無表情走到了?床頭前,居高?臨下地望著她。
蘭殊打了?個哈欠,“你?回來了??”
少?女將身子朝他這廂轉了?下,卻並沒有起身,微眯著眼縫看向他,嗓音透著迷迷糊糊的困意,“你?聽到噩耗了?吧?真不是我?存心的,但可?能,我?以後要住這兒了?”
秦陌默然了?會,道?:“有什麼關?係?”
蘭殊見他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略有理解地點了?點頭,“也對,你?也不會怎麼樣。”
話音甫落,蘭殊翻了?個身,主動往床榻裡麵挪了?挪,拍了?拍身邊,“那羅漢榻確實睡得硌人,你?要實在受不了?,就在這湊合吧。”
秦陌微微蹙了?眉,望著她黏在床褥上闔眸入睡的樣子。
他幾?時說過自己要睡羅漢榻了??
蘭殊當然知道?他沒說過,她隻是自己不想再睡外頭。
你?要說一晚兩晚,她還能忍一時海闊天空。
這都沒有理由不處一室了?,蘭殊想到以後的日日夜夜,不得不鬥了?個膽,先下手為強,在少?年沒回來之前,先霸占了?床褥。
蘭殊心想,他要是自個嫌棄和她一塊睡,那他就自己去睡外頭。
反正他倆都喜歡男人。
隻要不讓他體會到男女之事的快活,以他現在的純情勁,他倆躺一塊,少?年隻會比她更有危機感。
蘭殊估摸著他會知難而退,但還是做個了?樣子,準備了?個條形長枕,隔在了?床榻中間?。
她這完全安心的態度,彷佛在她麵前的不是一個血氣方剛的少?年,而是一個同性的閨閣密友。
秦陌心裡隻覺得好笑,忍不住嗤了?一聲,當她睡迷糊了?。
蘭殊會這麼感覺,他好像也說不出她有什麼錯處。
隻是嗤笑過後,秦陌的唇角又漸漸回攏平直在了?原處,望著少?女身上的被褥,隨著她的身形起伏,勾勒出了?一道?玲瓏有致的曲線,心口不可?抑製地錯了?兩拍。
蘭殊自顧自地睡了?過去,料定以他倆現在的和睦關?係,他不至於絕情到把她從床上拽下去。
夜色微寒,闃靜無聲。
少?年悄然入了?耳房,出來時,動靜也不大,蘭殊半睡半醒間?,屋裡的燈滅了?。
靠近床邊的被褥,突然陷下去了?些。
蘭殊一下睜開了?眼,猛地回過頭,昏暗中,烏發散落的少?年,身著睡袍,中間?隔著一道?長枕,闔眸靠在了?她旁邊。
他,他怎還真躺上來了??
蘭殊美眸圓瞪,放在膝蓋上的手不由攥了?起來。
黑黢黢的夜色裡,少?年的呼吸聲很淺,睡姿安穩,隔著中間?那一道?長枕,靜躺在外側,並未有任何越界侵擾到她。
蘭殊渾身僵硬了?會,在他平穩均勻的呼吸中,逐漸安定下來。
他應該隻是不想睡羅漢榻,才屈就過來的。
蘭殊悄無聲息鬆了?口氣,心想,他都不介意,那她也不好太過扭捏,失了?盟友間?的風度。
蘭殊什麼異議也沒提,默然轉回身子,頭朝裡側睡去。旁邊的人兒,忽而開了?口。
一副熟悉好聽的少?年嗓音在夜色中響起,秦陌問她最?近書?讀的如何。
那口吻就像是家長在詢問一個放學的小孩般,蘭殊心裡顫了?下,想來是他出麵送她上的學,一時興起來查問一下功課,也是無可?厚非。
總歸,他也不希望她給他丟臉的吧。
床帳幔幔,蘭殊回過了?身子,如實作答。
隔著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秦陌已能從她歡快的語氣中,想象到她唇角那抹恍若天然的笑紋。
“世?子爺放心,我?很按時上學,按時交課業的。今天公孫先生還誇我?了?,說我?有經?商的天賦呢。”
少?女的嗓音清脆動人,落在他耳畔,似如柔風拂過一般。
以往她一貼著他耳邊說話,秦陌隻會悶悶她不愧是李乾精心挑選的,長得貌美也罷,聲音還好聽。
此時此刻,再近身聽到她這副甜糯的嗓音,少?年卻聽出了?一點報喜不報憂的澀然感。
蘭殊今天被那些個閨閣女眷嘲諷的事,秦陌聽說了?。
他這會兒來問她,本是想告訴她,她讀書?是他默許了?的,他都沒說什麼,還輪不到她們來多嘴。
他希望她不要把那些閒言碎語放心上,而她確實沒有放心上,也沒有給他機會安慰她。
崔蘭殊大抵是不想他為這點小事生煩吧。
秦陌說不出她這麼想有什麼錯處,隻是他原以為,她會像其?他同齡小姑娘一樣,看似沒事,但一聽到家裡人關?心了?,便會忍不住把委屈說出來。
可?她選擇了?直接同他略過,倒叫他早已備好寬慰話的嗓子眼裡,驀然生出一股子生硬與酸澀來。
黑暗中,秦陌側首看了?她一眼。
窗外的月光被雲層遮住,屋裡一點兒光亮都沒有,床幔內,除了?一個少?女安靠在枕上模糊的輪廓,他什麼都看不清。
秦陌似笑非笑,“看不出來,你?還挺討人喜歡?”
蘭殊道?:“我?當然討人喜歡。”
少?年短促的沉默,似有若無地,嗯了?聲。
蘭殊原還以為自己說了?這麼一句沒臉沒皮的話,他定會嗤之以鼻,突然這麼不鹹不淡地認可?,倒叫少?女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聽岔了?。
秦陌那聽不出情緒的嗓音再度響起,也不知是不是夜色幽靜,給他的語氣抹上了?一層柔和,“安心讀書?就好,不用去想太多彆的。”
蘭殊反應了?好半天,在心裡仔細揣摩了?一下他這話,慎重?道?:“世?子爺放心,我?不會給你?丟人的。”
秦陌心裡一咯噔,眼角的青筋不由自主地跳了?一下,良久沒再出聲。
以前,他總覺得她挺善解人意的,很多話不用明?說,她自個都能領悟出來。
為何這會兒,他明?明?隻是簡單地叫她彆怕,她卻以為他是在怕她丟人呢。
到底是她變笨了?,還是他沒表訴好?
少?年徹底沉默了?下來,一雙幽幽沉沉的鳳眸,凝望向床頂的幔帳,彙聚著無邊的夜色。
直到旁邊人兒的呼吸逐漸均勻平緩,已然安睡過去,他仍然沒有將心中的謎團,摸出一條脈絡來。
少?年閉眸沉思,一夜未眠。
第047章 第 47 章
終究是搬回了主臥的派頭, 整個東宮看蘭殊的眼神?,都起了巨大的變化。
今早也不知是哪個奴仆進屋打掃,見屋內隻鋪了一床被褥, 兩人圓房的謠言便如插著翅膀般,飛遍了東宮的每個角落。
蘭殊一躍成了秦府真正的女主人,下午不過和?銀裳出門逛了個花園, 身後便跟來?了好一堆人伺候。
再也沒人敢把她當作隻是世子爺身邊的一把算盤看了。
蘭殊原也沒太把他們的態度放心上, 一下見這麼多人, 反而納罕起今日府裡的活竟這麼少,閒的連他們都有空來?逛花園了。
直到銀裳於她耳邊說出兩人圓房的傳言,傳得還有鼻子有臉,蘭殊兩眼一黑,握住她的手肘問:“你們難道就沒發現,我們床中間放了一個長枕嗎?”
銀裳一張小臉反而紅潤起來?, “發現了就是那東西引來?的謠言,他們說, 那是你和?姑爺特有的情趣”
蘭殊右眼皮猛地跳了下,“什麼情趣?”
銀裳臉紅更?甚, “那事上的情趣”
蘭殊張了張嘴, 失聲噎了半晌, “這都哪來?的謠言?”
“姑爺身邊的小廝元吉說的。”銀裳如實相告。
元吉可是秦陌貼身的小廝, 他的話在底下人眼裡,素來?是如假包換。
所以這是幾個意思?,難不成, 還是秦陌這麼同他說的?——
秦陌當然不可能說出“情趣”之類的話語。
他隻是在元吉看見女使將那長枕拿到了後院裡曬, 忍不住發出“怎還多了個枕頭”的疑惑時,冷聲回了句“你不懂”。
而後元吉就擺出了一副秒懂的神?色
事已至此?, 蘭殊跳進黃河都洗不清,已然無力回天?。
連著幾日安安穩穩度過,蘭殊心驚膽顫地觀望著秦陌明明聽到了外頭那些風言風語,卻麵不改色,無動於衷,後知後覺地品味出,秦陌允她回屋,大抵是為了成全她在外頭的一份體?麵。
蘭殊有些詫異於他的體?貼,轉念一想,又覺得憑他倆現在的交情,他會?這麼做,也不是沒有道理。
蘭殊接受了他的仗義,心裡義薄雲天?地想,秦陌既把她當兄弟一樣照拂,她自?然也要爭氣,做一個可信可敬的盟友。
接下來?好一段日子,她幾乎每日晚膳都同少年回饋自?己又在講堂上得了什麼誇讚,考核每回都是上上的評分。
秦陌也算不厭其煩,回回耐著心聽她彙報,盯著她一張嚴謹認真的小臉,有時甚至忍不住嗤笑起來?。
蘭殊不知他笑什麼,隻當他是家長見孩子爭氣的欣慰。
可惜蘭殊炫耀沒過多久。
今日,秦陌上值的檔口,突然接到公孫府的小廝前來?傳訊,世?子妃在課堂上口出妄言,遭到了公孫先生的責罰——
公孫霖今日在思?邈堂授課,議及長安城近日一起出名的家宅官司。
順昌伯府的正夫人逼死了順昌伯心愛的外室,順昌伯傷心欲絕,將其發妻怒告上了公堂。
原本和?睦的一家子反目成仇,分崩離析。
公孫霖讓這幫小姑娘談一談自?己對於這件事的感想。
有人聽聞伯爵夫人素日脾性?跋扈的,歎息作為當家主母,理應溫柔賢惠,伯爵夫人做事太過心狠手辣,沒有容人之心,才致使家宅不寧。
有人了解那外室身份的,便道女子不該自?輕自?賤,那外室也曾是世?家貴女,即使一朝落魄,理應自?持氣節,萬不該明知對方有妻有子,還上前勾搭,給人做外室,引火上身。
有乃家中正室所生的,試圖理解道:“伯爵夫人確實心狠了些,但她這麼做也是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難不成任由夫君被人搶去?,而無動於衷?”
有乃側房所生的,則同情那外室道:“伯爵夫人家世?體?麵,又是正頭娘子,如何?會?地位不保?那外室身無依仗,得伯爺垂憐,隻求一容身之所。伯爵夫人何?必如此?善妒,非逼得人沒有活路呢?”
輪到蘭殊回答的時候,她沉吟了片刻,隻歎道:“這個世?道對女子不公。”
話音甫落,思?邈堂內一雙雙清亮的眼眸,齊齊朝她看了過去?。
大抵是這陣子公孫霖讓她們暢所欲言慣了,蘭殊一時想得入神?,忍不住真心實意道:“任何?事情都不是一方促成的,夫人與?外室就算有萬般不是,難道伯爺就毫無過錯嗎?”
“既知家中有悍婦善妒,還是執意納外室入門。他是真心愛那外室嗎?不過是滿足自?己的私欲罷了。”
“男人三妻四妾,在他們心裡早已習以為常。等到人死了才後悔,不過是求個自?己心安罷了。”
“我若是那夫人,他心已不在我這,我又何?苦為了一口氣,斷送自?己的前程?他愛去?哪便去?哪,若不能相敬如賓,和?離便是。”
“我若是那外室,人已身死,還有什麼怪不怪的,要的也不是他在這費儘心思?的,給我求個公道。我隻盼著他燒香拜佛,下輩子再不要來?禍害我。”
蘭殊一時氣憤,心直口快,直到四周的氛圍凝固,她環望著那一雙雙瞠目結舌的眸子,後知後覺自?己說過了頭。
這一番話,哪是好好讀過女誡的樣?
蘭殊抱書遮了下臉,低嘶了聲。
她心驚膽顫地朝堂上望去?,隻見公孫先生素來?和?善的麵容驀然變得凝重,凝著她看了半晌,溫言駁斥道:“終歸事關一條人命,大周的律法不是擺設,豈有不討回公道一說?伯爺雖有過錯,可他終不是殺人的人。若所有冤魂隻求燒香拜佛,這世?間可還有罪犯伏法?必是要亂套的。”
她這話避重就輕,幾乎是有意給她遞來?台階之意,蘭殊連忙行禮作揖,配合道:“學生一時妄言,絕無藐視王法之意。”
公孫霖環望了堂下一番,雖向著蘭殊,卻有意警示所有人道:“你這些話在思?邈堂裡說說便罷,畢竟我們隻是關起門來?討論,話不出門,但若到了外頭,叫彆人聽了,可是站不住理的。”
蘭殊再度作揖稱是,其他姑娘亦稽首默言,守口如瓶。
窗外及時傳來?了書童敲響的下課鐘。
課間休憩的愉悅聲,暫且將這場風波帶了過去?。
下一堂課,公孫霖設了一道臨堂考核。
眼下書童已經前來?發起了卷子,蘭殊心有餘悸,乖乖坐在了案幾前等待,隻盼著在考核裡拿個上上,蓋過她剛剛的大放厥詞。
書童轉而走到她麵前,卻略過了她,並沒有朝她桌上放試卷。
蘭殊目露疑惑,正想拉住往後走的書童。
公孫先生的貼身婢女出現在了門口,恭敬著身子,朝著她的方向道:“崔姑娘,麻煩您隨奴婢去?一趟書房,先生有事尋你。”
堂內其他閒散的目光登時一道道向著蘭殊掠了過去?。
這還是頭一回,公孫先生單獨叫某個學生出去?。
她們自?小都上過女私塾,當然知曉,這種?單獨的叫法,大部分都沒有什麼好事。
崔蘭殊,怕是去?受罰挨批的——
公孫霖的書房十分清簡。
滿屋子打眼望去?,隻有那金麵獸紋的一鼎香爐看著比較貴重,正散著嫋嫋青煙。
公孫霖端坐於案幾前,手持一本泛黃的無名古籍,近乎有磚頭塊厚,見侍女攜蘭殊進了門,開口便問:“你少時可讀過女誡?”
蘭殊斂眉拘謹道:“讀過的。”
“既然讀過,你可知你剛剛說的話,並不是什麼規矩女兒?的想法?”公孫霖道。
她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溫和?,這話卻不可避免透著兩分斥意。蘭殊頓似怔住,不知如何?辯駁,隻默然垂首而立。
公孫霖歎息道:“人言可畏,你有沒有想過,若是你那些話傳了出去?,彆人會?怎麼看你?”
便是訓誡,公孫霖亦是一副和?顏悅色,話語間,也都在為她擔憂。而這樣溫和?的口氣,難免給人一種?好感,寧願直麵回聲,也不願對她扯謊。
隻聽蘭殊下意識呢喃道:“我原不在乎彆人怎麼看我。”
公孫霖一默,沉吟下來?,凝望著小姑娘的低眉順眼,一絲不知悔改的倔強,暗含其中。
須臾,公孫霖道:“若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你可還會?那麼說?”
蘭殊頓了頓,選擇了沉默。
她這態度,無異於毫不知錯。
公孫霖看了她一會?兒?,隻好歎息道:“如此?說來?,便是為了以防萬一,堵住外頭的悠悠眾口,我也不得不罰你一下了。否則,台諫非得一道折子遞上中樞,說我在思?邈堂,攛掇一群小姑娘造反。”
蘭殊臉色瞬間蒼白了片刻,額間有微汗下落,卻一直垂眸而立,一言不發,靜待責罰。
隻見公孫霖緩緩從桌前起身,將手上的書卷,遞向了她。
“我這本書舊了,便限你五日之內,謄抄一份新的給我。”
隻見那書有一塊板磚那般厚,蘭殊愁眉苦臉地接過,第一反應,倒也生出了一縷悔恨,後悔自?己剛剛的拗勁。
可待她翻開書籍的第一頁,看清了這書的內容。
蘭殊猛地一陣狂喜,忍不住在心裡呐喊了句,拗人萬歲!
公孫霖見蘭殊抱著那書喜上眉梢,望向她的目光瑩瑩發亮,她輕咳了聲,嚴聲命她前往了藏書閣罰抄。
待小姑娘邁著輕快的步子跟隨引路的家仆離去?。
公孫霖站在門前,著意將她的背影看了一會?兒?,半垂雙睫,眉宇間又泛出一絲憂色,轉過身,召來?了小廝:“你去?尋一下秦世?子,就說我今日,狠狠罰了世?子妃。”——
今年長安的冬日,來?得比以往要晚,眼下十月中旬已過,天?空仍是暖陽高?照。
秦陌年歲方長,前不久剛得了調令,升任五品,成了城防指揮使,眼下正在北郊大營裡練兵。
隻見校場之上,少年卸了官服,襲了身利落的玄色短打,身高?腿長,手持一把紅纓槍,正與?另一名將士切磋比劃。
對方年紀明顯比他長得多,身形魁梧,手上握了柄大刀,一雙虎目圓瞪,凝著他的一舉一動,絲毫不敢掉以輕心。
圍攏過來?的士兵越來?越多,隻見那將士一聲叱吒,手中長刀青光一轉,便朝著少年的麵門而去?。
秦陌不慌不忙地側身以槍杆回抵,“鏘”地一聲,長矛斜斜撞上刀刃,兩人你來?我往地比劃起來?。
軍營不比廟堂,刀光血影裡過來?的,單憑一張嘴,一份上任公文,可服不了眾。任你是皇帝的表弟,戰神?的後裔,真刀真槍乾過了,才令人心悅誠服。
秦陌空降入營以來?,已不記得受過多少道戰書,他來?者?不拒,迄今還未有敗局。
隻見那紅纓槍到了少年手中,宛若靈蛇一般輕盈,交鋒之間,轉眼便挑起了將士手上的刀背,險些將它撬了下去?。
秦陌在最後關頭卻收了力,有意給前輩留下了一份臉麵。
將士心悅誠服,將刀一收,抱拳歎笑道:“不愧是大帥之子,卑職甘拜下風。”
士氣鼓舞的助威聲中,秦陌露出了一點吝嗇的笑容。
轉眼,元吉大步流星地走了過來?,卻不知在少年耳邊說了些什麼,隻見秦陌唇角的笑意一下散了去?,眉宇微微蹙起,轉身如一道小旋風般離開了校場,翻身一上馬,便朝著長安城回奔了去?——
臨近午時,清晨的暖陽逐漸逼近烈日。
秋日的日頭雖不及夏日的炎熱,但直直打在人脖頸上,久了,也是一片灼灼。
崔蘭殊一去?不回,堂內隻留下了兩名書童監考。
小姑娘們正奮筆疾書,忽而聽到了院外一陣駿馬長嘶的聲音,轉眸,都被院外的畫麵吸引了去?。
隻見長廊的另一頭,少年郎頎長的身影匆匆而來?,如畫的眉宇,凝聚著一片沉沉鬱色。
小姑娘們個個忍不住翹起首,呆呆凝望著他繞過長廊,朝著書房方向轉瞬即至的身影。
這是,連家長都請來?了?——
這火急火燎的家長,的確是公孫霖特意請的。
可當秦陌熟悉的身影快馬加鞭出現在公孫霖麵前,她望著他大步流星而來?的樣子,不由怔忡了下,“你還真的來?了。”
秦陌滯了步,沒太弄明白她這話是個什麼緣由。
他先是掃了眼屋內,不見少女的身影,轉而望向了公孫霖,“師姐。事我聽說了,也不算大事。她就是年紀小,一時嘴快。”
公孫霖看了他一眼,將筆擱回了筆架,牽了下唇角,“你覺得她隻是一時嘴快?意思?就是,你並沒有覺得她說的話有哪句不對?”
秦陌默然片刻,神?色略有誠懇:“崔蘭殊她有時候的想法,是有些和?彆的姑娘不一樣。但她沒有什麼惡意,也不是有意去?論人是非。況且,不是您讓她們就事論事,發表意見的嗎?”
公孫霖看了他一會?兒?,撲哧笑出聲來?,“我怎麼聽你的話頭,反倒是在怪我?怪我故意慫恿她不知忌諱,口出狂言?”
秦陌短促的沉默,那撲麵而來?的默認,氣得公孫霖拍了拍桌麵,指了指他的麵門兒?。
好笑就好笑在,公孫霖覺得他這麼想,也不是全無道理。
她總愛讓她們就各類事情討論,除去?授課,難道就沒有想聽到一些特彆觀點的私心嗎?
公孫霖一時不知該哭還是該笑,看了他良久,隻好如實道:“其實,我也沒覺得蘭殊今天?說的話,有哪句不對。這世?上任何?有道理的觀點,都沒有絕對的對錯之分。”
秦陌眉宇蹙得更?深,“那你還罰她?”
少年疑惑的語氣中,夾著一絲微不可察的質問,公孫霖溫言駁道:“我就罰她抄了一下書,多半還是為了維護外麵的風評。”
“我聽說那本書,有拳頭那麼厚。”秦陌道。
公孫霖淺笑道:“那是我作為女子畢生經商總結出來?的經驗實錄,難道不值得你一個拳頭那麼厚?”
話音甫落,秦陌眼底不由閃過了一絲駭然。
他一直聽聞公孫霖撰寫過一本商論,裡麵可都是一些她千錘百煉磨出來?的真本事,但卻遲遲不曾見她教過誰,問她便總笑道是沒有遇到合適的人。
眼下她卻讓崔蘭殊罰抄了那本書,這可,真不好說到底是罰,還是獎了。
秦陌神?色稍霽,不由問道:“師姐這是有意收崔蘭殊做關門弟子?”
公孫霖見他不興師問罪了,反而拿腔拿調地揶揄起來?:“怎麼,怕我帶壞她?怕我又引她說些離經叛道的話,引火上身?”
秦陌噎了下,隻好顧左右而言其他,“那丫頭心裡肯定?樂瘋了。”
公孫霖毫無意外地送了他一個冷笑。
少年乾咳了聲,繼續轉移話茬:“師姐既無意罰她,為何?要叫小廝來?同我說謊?害的我白跑一趟。”
公孫霖看了他一眼,反笑道:“我隻是去?通知你一聲,誰曾想你會?過來??你倆感情不是不好嗎?我看外頭都是這麼傳的?”
秦陌怔忡片刻,遲疑道:“也沒有那麼不好。”
公孫霖淺笑道:“那是很好?”
秦陌短促的沉默,如實相告:“我原先對她有些誤解,但現在我倆已經成了朋友。我之前待她不好,讓她受了不少委屈,現在想給她尋回一些臉麵。剛好今天?就遇到這事,也算是過來?借題發揮。”
少年所言,的的確確是心中所想。
公孫霖也並沒有不信任的樣子,隻是靜看了他須臾,問道:“隻是借題發揮而已?”
秦陌怔了片刻,抬眸對上師姐清明通透的雙眸。
那雙和?善的眼眸,此?時此?刻卻透著難以躲避的洞察,直直從他的胸膛內呼嘯而過。
那一瞬間,少年望著她的眼睛,卻好像透過她的瞳仁,看到了自?己心底最深處,藏著一抹女兒?家嬌俏的影子。
秦陌失聲了半晌,垂眸道:“嗯。”
公孫霖沉吟良久,隻笑了笑,於書桌前站了起來?,“既然你都這麼說了,那我還是得給你個麵子才是。便不罰她禁足藏書閣了,可以回家去?抄,如何??”
秦陌同她作揖致謝。
正好時逢下課,公孫霖親自?領著他去?往藏書閣,領人回家。
兩人並肩走過後院的亭台水榭,公孫霖無意中看到了樹上有一對相互梳毛的鳥兒?,忽而想起秦陌幼時讀書,最愛在公孫家的後院裡掏鳥窩,一時懷念,忍不住又揶揄了他幾句。
少年波瀾不驚的麵色難得有了一絲窘意。
公孫霖薄露笑意,似是不經意的,指著那樹杈之上,朝他問了句:“小師弟,你說那對鳥兒?,是夫妻還是朋友呢?”
秦陌停下身子仔細一看,辨彆不出,微一搖頭。
公孫霖笑了笑,負手而立,望著那樹杈那兩道小小的麗影,陷入回憶道:“我之前在海岸對麵賣絲綢,曾見過另一種?十分美麗的鳥。”
“當地人對那鳥兒?如癡如狂,為它吟詩作對,賦論寫生。有的還不惜蹲守野林數日,不食不寐,隻為了看它出現那麼一瞬間。”
“我當時很不解,遂問他們,既然那麼喜歡,為何?不眷養起來??他們說,那鳥兒?不宜圈養,你一把它抓回來?,第二日,就會?發現它撞死在了籠裡。”
“所以他們也將那鳥稱作,自?由鳥。”
“自?由鳥?”秦陌不經意呢喃了聲。
公孫霖嗯了聲,回眸,望向了少年,露出一點淺笑來?,輕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一些向往自?由的鳥兒?,我們是關不住的。”
話音甫落,公孫霖轉回身,繼續領著他,朝著藏書閣走去?。
秦陌沉吟了片刻,跟隨兩步,遙望了眼前頭藏書閣上的閣鈴,再回眸,隻見院內的樹丫上,原還在嬉戲打鬨的兩隻鳥兒?,轉眼,就隻剩下一隻了。
第048章 第 48 章
白駒過隙, 五日期限將至。
晚膳一過,蘭殊又坐回了案幾前,繼續麵朝著那厚厚的一本書?, 抄了個?天昏地暗。
更深露重,夜色如墨。
銀裳拿來剪子,為她剪了剪桌旁燈火的燭芯, 愁眉勸說道?:“姑娘, 要不歇會吧, 奴婢看您眼睛都花了。”
隻見?蘭殊執筆蘸了蘸墨,頭也不抬道?:“這書?我明日就得還回去了,今晚必須抄完。”
銀裳略一躊躇,雖知她?受了罰,聽著她?話頭倒是奇怪。
怎得罰抄書?,還舍不得還書?了似的?
而?不待銀裳再勸, 蘭殊充耳不聞,隻一味叮囑她?自己待會要是打盹了, 她?可一定要記得把她?喊醒。
銀裳凝著蘭殊在燭火下映照出一張專心致誌的臉兒?,也不好違背姑娘的意願, 隻得退去廚房, 為她?熬了碗提神的參茶。
蘭殊又抄了好一會, 轉眼見?窗外夜色闌珊, 她?不由揉了揉發酸的手腕,站起身來,伸了會懶腰。
再一低頭坐下, 蘭殊愣怔了會, 猛然發現自己的字跡在不知不覺中,越寫越快, 漸漸趨於本能的,呈現出了另一副原有的模樣?。
她?呆呆凝望著剛硬不失清雋的字跡看了許久,不由自嘲地笑了一聲。
上一世,蘭殊曾在秦陌出征的那些日日夜夜,一個?人獨守空房,臨摹了很?久很?久他的字跡,而?後給他寫信,來表達思念的衷腸。
這一世,她?一直在下筆時,有意改掉和?他字跡一模一樣?的習慣。
可眼下抄了個?頭昏眼花,令她?沒有氣力計較起這些小細節來。
肌肉記憶裡的習慣,可真是一件礙人的事。
但要蘭殊把它們全部撕掉重寫,她?也真是對自個?兒?狠不下心。
蘭殊不得不唏噓了聲,繼續順著寫了下去。
待夜深人靜,明月高掛在了枝頭,秦陌推開屋門,隻見?少女已經累趴在了桌前打盹。
秦陌見?她?困倦地握著筆,縮成了一團,下意識悄然了步伐,緩緩上前。
蘭殊枕著手臂,頭抵住肘上,隻露出一小部分的白玉小臉。
秦陌垂眸盯著她?那一小半的芙蓉麵看了會,真不知她?哪兒?養來的壞習慣,總喜歡在桌上打盹。
少年無奈歎了口氣,上前把她?手上的狼毫一抽,俯身將?她?扛去了床榻上睡。
少年拉過被?子往她?身上一蓋,剛回頭,銀裳輕敲了敲門扉,端著一碗參茶進了門。
一見?秦陌,銀裳連忙斂衽行禮,轉而?見?到蘭殊已經躺到了床褥內,她?遲疑了會,放下了參茶,走上前去。
秦陌見?她?伸手去搖蘭殊,眉頭一皺,攔住她?輕聲問:“做什麼?”
銀裳拘謹道?:“姑娘方才說,要奴婢在她?犯困時喊醒她?”
秦陌眉梢一挑,“為何?”
“她?說今夜要把那書?抄完。”
抄完?她?前天不就抄完了嗎?他都看著的。
秦陌懷著疑惑,再度站到了案幾前,拿起桌上的書?卷一對比,才發現這丫頭竟又謄錄了一份。
正所謂好記性不如爛筆頭,蘭殊一心盤算著再私藏一份筆錄,得已時時翻閱學習。
秦陌沉吟了片刻,同銀裳道?:“你先?出去吧,我待會喊她?。”
銀裳稟身告退,秦陌坐到了案幾前,難免懷揣著一份好奇之心,先?將?那無名書?拜讀了片刻。越看,越是對師姐肅然起敬,也怪不得蘭殊這麼愛不釋手。
秦陌抬眸,隔著屏風朝著床褥內看了眼。
看她?睡得那麼熟,已然是熬了好幾個?夜的疲累,少年思忖了片刻,揚手拿過她?謄抄了大半的複刻本,翻至空白頁,執起了筆,蘸了蘸硯台上的餘墨。
秦陌的目光剛落在了停筆之處,瞠目結舌地凝望著那後頭變得幾乎與?他如出一轍的字跡,不由轉過頭,再度看了眼榻上的嬌小身影。
她?的字,為何與?他的一模一樣??
四周闃靜,床帳之內,隻有少女輕輕淺淺的呼吸聲。
秦陌半垂眼簾,望著那字跡沉默了好一會,百思不得其解,見?屋外夜色漸深,隻好先?抬起狼毫,順著少女在紙上停滯的地方抄了下去。
昏黃的燭火在夜色闌珊中搖曳。
待把那本書?儘數謄錄抄完,屋外的天色已然伸手不見?五指。
秦陌入帳時,少女一張恬靜的嬌靨沉浸在了夢鄉裡,潑墨的頭發灑滿了整個?床褥,其中一縷越過了長枕,落在了他的被?單上。
秦陌伸手挑起了那縷發絲,想給她?撥回去,省得待會睡覺的時候壓著。
還不等他給她?收斂,蘭殊眉宇動了動,一個?轉身,留給了他一道?背影。
那縷柔軟的頭發猝然從?他掌心離了去,秦陌收回手,凝了下自己空落的手心,轉頭,吹了燈。
這一夜,少年又入了夢。
撥開那層層疊疊的雲霧,那間有茶花的屋子,再度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他又看到了她?,和?束冠的自己。
女兒?家躬身站在了案幾前,拿著狼毫,挽著雲錦大袖,正望著一副字帖,一筆一畫臨摹。
她?的眉眼專注認真,以致他走到了她?身後,她?都沒有半分察覺。
男人一下把她?筆下的宣紙抽了去。
女兒?家美眸圓瞪,猝不及防轉身,伸手便要來奪,“還給我!”
他遊刃有餘地將?宣紙從?左手丟到了右手,女兒?家一撲不成,撞到了他懷裡。
那一張芙蕖小臉遭了他的愚弄,一下起了慍色,他觀望著,一手攬著美人,一手將?那宣紙朝眼前一揚,“寫什麼不給我看。”
女兒?家見?他雙眸朝那紙上看了去,臉頰一時如胭脂掃過。
她?在模仿他的飛白,卻?總是學不好,寫得不像。
他拎著那紙卷看了會,眉宇微挑,眼裡漾起了溫柔的笑意,一時來了興致,欣然搭上她?的肩膀,將?她?轉了過去。
他在她?身後,微微俯身,握起她?細細的手腕,揾墨提筆。
他引她?運腕,兩人的麵頰不經意間輕觸,少年清楚地感覺到了她?麵上的那抹燙意。
點?罷一筆,隻見?女兒?家眉眼彎彎,誇他的字好看,“秦子彥,你怎麼什麼都那麼厲害?”
他倆仍握著一支筆,身姿靠得很?近,他又聞到了她?身上那股熟悉的香。
她?道?:“我都羨慕你手上的筆和?紙了。”
女兒?家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似真誠似狡猾。
他從?來不愛聽溢美之詞,可每次到她?這,就好像變得很?受用,喜歡她?眼裡隻有他的樣?子。
他盯著她?宛若星辰的眸眼恍了好一會神,擲了筆,攬住她?的腰,“羨慕?”
“那要不要在你身上描兩筆?”
他將?她?抬到了案幾上,握著她?玉如意般的手肘,就像握著一副畫卷的卷軸般寫意。
女兒?家臉色一紅,裙頭便被?挑落,落至腰際
臨近卯時的時候,蘭殊驀然睜開了眼,睡中驚坐而?起。
她?還沒抄完呢,怎麼就躺床上了!
蘭殊著急忙慌地掀開了被?褥,轉眼卻?被?少年安躺在外側的身姿攔了路。
她?躡手躡腳地想要繞過他,正從?他上方經過,少年忽而?一把拽住了她?纖細的手肘。
不待蘭殊反應,他猛地一拉,便將?她?拽進了懷裡。
窗外的天色已經泛出了魚肚白,光亮透過床幔,給他們身上抹上了一層淡色。
蘭殊被?他圈在了懷中,美眸圓瞪,清楚地看見?少年睜開眼的那瞬間,眼底流淌著幽幽之色。
少女的手心下意識攥了攥,心裡亂的猶如打鼓一般,雙手猛地抵在他胸口,顫巍巍輕喚了他一聲,“世、世子爺?”
這一聲現實中的稱謂,宛若一道?招魂符,一下把他從?夢境中拉扯了出來。
少年迷離的瞳仁逐漸有了焦點?,微睜大了眸子,瞪向了他壓在懷裡的人。
他一把鬆開了她?,起身,坐在床頭,捏了捏眉心。
正不知如何解釋這一場清晨的意外,轉眼隻見?蘭殊愣了不過一會兒?,便一股腦爬起來,著急忙慌地趿鞋下地。
“怎麼了?”少年關切的嗓音,略有乾澀。
蘭殊頭也不回地直奔屏風外的書?桌前去,“我書?、書?還沒抄完。”
秦陌沉吟了會,“你不是抄完了嗎?”
蘭殊微微一怔,沒來得及去思考他這句話的來由,轉而?便撲到了桌前,呆呆凝望著桌前完完整整的一撻筆記,驀然睜大了眼眸。
字跡前後完全一致,令她?不得不遲疑著,驚駭著,嘴巴張得可以吞下一顆雞蛋的,懷疑起自己昨晚抄到一半不小心睡著的記憶,出現了差錯。
蘭殊站在了桌前發呆,全然沒發現身後一道?頎長的身影拉近,兜頭從?她?肩後打了下來。
“你的字,怎麼和?我的一模一樣??”
漫不經心的疑問聲,忽而?在耳邊乍起,蘭殊猝不及防側眸,入目一張少年精致的側臉,一雙狹長的鳳眸,正盯著她?手上謄寫完畢的抄本。
蘭殊頓似怔了片刻,蹙起眉梢來,“有嗎?你抄我的?”
“”秦陌看向了她?。
隻見?少女睜著一雙好大好無辜的眸眼,認真地思忖了會,同他解釋道?:“可能是我謄錄得太快了,後麵的字跡變得有點?兒?見?不得人,才叫你覺得有點?像你的?你看我前麵寫的就不是這樣?。”
秦陌徹徹底底給她?噎住了。
她?是,在罵他的字醜嗎?
少年唇角忍不住抽了抽,心裡不由嗤笑了好幾聲,忽而?不知道?自己昨晚可憐她?作甚,竟幫她?抄了一晚上。
秦陌雙手交疊,冷冷睨向了她?,正想如何以話語反擊,腰跡剛倚上桌角,那一點?碰撞的吱呀聲,卻?令他心上一跳。
昨夜夢境裡,他與?那女兒?家在桌上纏綿的畫麵,在他腦海裡一閃而?過。
秦陌一下離開了桌前,從?蘭殊的角度,隻見?少年神色凝重,頭也不回地朝門外走了去。
一打開門,銀裳急切的神色入目而?來,半隻手抬空,似是正要敲門的模樣?。
銀裳一見?開門的是世子爺,斂了下神色,俯身行禮。
秦陌見?她?愁容滿麵,略微頷首,側身一讓。
銀裳衝進屋內,便握住了蘭殊的臂彎,起了哭腔:“姑娘,玉裳姐姐出事了!”——
昨晚,月上枝頭。
就在秦陌將?蘭殊扔去了床上,點?燈替她?謄寫的時刻。
一輛馬車曾踏著嶙嶙之聲,穿過秋夜的寒風,來到了東宮院門前。
車內提裙下來了一名女子焦急的身影,素手抬起,滯在空中半晌,斟酌再三,叩響了東宮的朱漆大門。
鄭府的柳姨娘喜誕麟兒?,為鄭家延綿子嗣,勞苦功高。
鄭禕擔心柳茵茵操勞過度,在她?哺乳的這段日子,將?內院交給了婉月管事,外頭的鋪子打理則都扔回到了蘭姈手中。
今日蘭姈正好出門巡鋪子查賬,回家之後,卻?聽聞婉姨娘抓到玉裳偷盜了她?屋中的珠釵,人贓並獲,直接把人送了官府
眼下玉裳已入獄監押,蘭姈奔忙了一日,無計可施之下,隻能來到了東宮門前。
卻?得到世子妃在公孫府言行無狀,如今正在閉關罰抄的消息。
蘭姈張了張嘴,想問世子爺可在家中,轉念一想,卻?又失了聲。
管家鄒伯主動道?出主子在府,本意懇請蘭姈進前廳稍等,容他去清珩院先?通報一聲。
蘭姈卻?滯了進門的步子,攔住了他的身影。
蘭殊是蘭姈自小看著大的,有什麼心事,蘭殊瞞得住彆?人,卻?難瞞得過她?。
打殊兒?嫁入秦府以來,日子過得並不開懷。
是以,蘭姈更害怕自己會成為她?麻煩的親戚,被?夫家瞧輕,幾乎沒有上門求過什麼事。
這會兒?她?是真沒了辦法。
可鄒伯又說眼下蘭殊正在受罰,難得近日長安城的風聲轉了向,世子爺對殊兒?的感情貌似有了升溫,她?一下便上門死皮賴臉地叨嘮,叫人瞧了,豈不要覺得妹妹家的親戚聞風變相,沒臉沒皮。
蘭姈無法令蘭殊難堪,也開不下這個?口,隻能同鄒伯告了辭,眼睜睜看著東宮的大門重新闔上。
旁邊隨侍的一位小婢女蓉雲聲淚俱下,“夫人,那玉裳姐姐怎麼辦?”她?一把握住蘭姈的手臂道?,“不然,我們回崔家尋人幫忙?”
蘭姈黯然垂下眸,露出一抹苦笑。
崔家老太太是鄭禕的親姑姑,玉裳是鄭府送進大理寺的,回娘家求助,不僅不討好,隻怕又要被?斥責添不了丁就算了,還儘給夫家添亂。
蘭姈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默然片刻,“我再回去,找一下婉姨娘吧。”——
蘭姈返程回到了鄭府,於長廊上拉住了婉月,哀聲辯駁玉裳跟了她?這麼多年,絕對不是偷盜的人。
婉月同她?爭執不過,轉而?跑到了鄭禕麵前哭哭啼啼,“難不成姐姐是覺得我冤枉人了?”
鄭禕剛上值加班回來,一身疲態,進屋一口熱茶都還沒喝,實在懶得搭理這等瑣事,甩手便道?:“一個?婢女而?已。”
蘭姈聞言痛聲:“那是我貼身的人。”
鄭禕不厭其煩,抬眸見?蘭姈素來冷淡的神色,此時此刻卻?為了一個?婢女動容,他一下宛若遭了逆鱗一般,惱怒道?:“換一個?不就好了,大晚上為這點?小事吵吵。”
婉月精準撲捉到了鄭禕口語間的不悅,當著鄭禕的麵,柔聲柔氣提出,若是蘭姈肯給她?敬茶致歉,她?便放過玉裳。
蘭姈臉色驀然一白。
高門大院,哪有正室給妾室敬茶的理。
卻?不知那鄭禕到底是中了什麼邪,竟也冷眼旁觀,不置一詞,任由妾室辱沒主母。
蘭姈藏在袖內的手心不由攥起,腦海裡一霎那閃過地牢暗無天日的場景。
婉月特意抓著衙門下值的時候,把玉裳押了過去,案子延至明日再審,玉裳被?扣留羈押一夜。
女子入了牢獄那等醃臢之處,便是一夜,也是難熬的。
蘭姈怕極了她?會遭人欺負,隻能默然走到桌前,恭敬端來了茶水。
蘭姈素來是一副清冷的冰山美人樣?,待誰都好像不溫不冷的。
鄭禕見?她?為了在乎的人,原來可以如此伏小作低,心口更加悶了一團火。
婉月和?顏遞出了手,接過時,卻?故意打翻了杯子。
蘭姈的手背驟然燙紅了一片,抑製不住地蹙了眉心。
婉月委屈道?:“姐姐怎得如此毛手毛腳?連端茶也端不好。”
婉月著意看了鄭禕的臉色一眼,“也是,連主君都沒喝過姐姐遞過的溫湯,姐姐自然覺得妾身也無福消受了。”
“但這茶沒喝成,人自然也是饒不得了。”——
蘭姈紅著眼眶回了屋。
一入門,蓉雲急忙尋著藥箱過來,想給蘭姈敷一下手。
蘭姈一門心思拉開了妝奩,隻想著尋一些貴重物品,再拿些銀子,趕去大理寺牢獄,打點?一下牢頭。她?沒能接出玉裳,至少,彆?讓她?受太多苦。
蘭姈用手絹將?銀子裹好,轉身正要出門,屋門並沒有關上,這時卻?被?人輕輕叩了一下。
柳茵茵出現在了門前,眉眼溫和?地邀請蘭姈今夜陪她?去看場夜戲。
“我坐了個?雙月子,前陣子真是悶壞了,現兒?好不容易能出門,姐姐陪我去一趟可好?”
蘭姈一心隻念著玉裳的安危,婉言拒絕。
柳茵茵著意看了看她?蒼白的神色,上前,輕挽住了她?的手,“姐姐若真想救玉裳,還是同我去一趟的好。”
第049章 第 49 章
蘭姈原以為柳茵茵口中的?她有辦法, 是她能幫她求鄭禕開口撤回對玉裳的控告。
直到?兩位娘子相互摻扶著下車,來到?了戲樓門前。
柳茵茵引她走入了二樓的包廂內,自己?卻停留在了櫃前, 同樓裡的?女?掌櫃攀談起來。
蘭姈以為她有事尚待處理?,獨自坐在了廂房內,心不在焉地望著台上咿咿呀呀的戲子發了會呆。
廂房門突然?吱呀了聲。
蘭姈還以為是柳茵茵回了來, 猛地一回頭, 一道修長的?身影, 映入眼簾。
蘭姈眼底閃過了一絲駭然?,雙手握緊,直接從桌前站起了身,下意識退避了兩步。
腳步聲橐橐,趙桓晉緩緩走進門來,於?她兩步前, 停了下來。
他看了她一眼,轉身坐到?了桌前, 抬起了酒壺。
蘭姈心臟驟跌,實不知他為何會突然?出現在這裡, 轉念一想, 今夜, 是柳茵茵拉她出的?門。
柳茵茵本就是趙桓晉送給鄭禕的?。
所以她喊她出來, 原是要帶她來見他的?嗎?
蘭姈後?知後?覺自己?的?遲鈍,因著柳茵茵平日待她的?和善,還以為她隻是單純想幫她。
再度與桌前的?男人視線交彙, 蘭姈忽而覺得?好生?難堪, 剛欲轉身,卻被趙桓晉叫住。
男人情緒不明的?聲音, 從身後?傳來,“你最好想清楚再走,女?兒身,在牢裡的?夜,可不好過。”
“那地方,不乾淨的?很。”
蘭姈心頭一沉,一瞬間就像是被人扼住了命脈般,腳尖登時釘在了原地,再也?沒能抬起第二步。
她雙手緊緊攥住,站在了門前半晌,忍不住回眸,瞪了他一眼,“大人這裡難道就乾淨?”
趙桓晉見她終於?忍無可忍,如少時般衝他發起了脾氣,一雙深邃漆黑的?雙眸,反而蕩起了笑意:“我早不是什麼正人君子了,談什麼乾淨?”
他輕叩了叩桌麵?,道:“坐下陪我看場戲,玉裳就能回去。”
蘭姈站在門前遲疑不動,下意識先朝著露台外望了一眼。
外頭的?戲台還在唱著,他們這廂房原是半敞式的?,他竟敢如此明目張膽。
趙桓晉似是看出了她眼底的?疑惑,隻道:“樓下都是我的?人,沒有客人,都是用?來騙你進門的?。”
言下之意,沒人會知道他們今夜會麵?一事。
蘭姈一下屏住了呼吸,更加動彈不得?了。
趙桓晉見她警惕地將他望著,不敢離去,又不敢上前,輕笑了下,隻好“得?”了一聲。
“不願陪我看戲,可以。”趙桓晉拿起了桌上一枚糕點,道:“這是我特意給你買的?糕點,你吃一個?,我就幫你。”
他這口氣,像極了少時他央著她收他禮物?的?樣子。
可下一句,那沉下的?嗓子,又像極了現在的?他,“怎麼,玉裳的?安危在你眼裡,連一個?糕點都抵不過?”
蘭姈的?心亂的?猶如打鼓一般,默然?了許久,最終,來到?了桌前。
趙桓晉將那熟悉的?鵝梨餅子遞向了她,“放心,還是你喜歡的?味道。”
蘭姈的?手遲遲沒抬起來,趙桓晉遞來的?手十分有耐心,見她不接,一直也?沒有放下,端著就是一副不罷休的?模樣。
蘭姈皺著眉心,默了半晌,猝然?伸出了手。
她自是抓得?極快,可趙桓晉還是輕車熟路地拉住了她的?手腕。
隻聽他驀然?笑了起來,“你怎麼還是逃不掉?”
蘭姈一下慌了神,猛地掙了掙,他卻拽著不放。
蘭姈的?心口隱隱顫栗,隻見趙桓晉將她的?手握在了手心上,仔細看向了那一塊發紅的?燙傷。
男人的?眸色倏然?凝住,狠狠發沉。
蘭姈又掙了掙,趙桓晉並沒有給她逃脫的?機會,彎腰低頭,朝她手背親了一口。
蘭姈目光一滯,不由心跳加快,嚇得?手一縮,掙紮更甚。
這一下,趙桓晉倒是鬆開了她。
蘭姈扭頭便逃出了廂房。
趙桓晉凝著那落荒而逃的?殘影良久,朝著門口,輕輕笑了一聲——
第二日,清晨。
馬車於?大理?寺門口停下,蘭殊拿著秦陌借給她的?通行令牌提裙下車,正好看見了蘭姈在門口接玉裳出獄的?畫麵?。
本是從玉裳屋裡搜出的?贓物?,案情直接明了,昨晚深夜,大理?寺的?盧少卿,忽而敲響了鄭府的?門。
鄭禕見官差臨門,一開始還以為是蘭姈尋了人從中作?梗,多生?事端,就要不高興。
盧少卿解釋是因為他發現玉裳竊取的?物?品中,有一支金簪,與他近日調查的?一件命案有關,這會兒是公事公辦,特意入門探訪,找尋線索。
婉月斂身站在鄭禕身旁,聽到?命案一詞,手上的?絹帕抖落,眼底不由閃過一絲心虛。
盧少卿是大理?寺有名的?神探,這一入門探查,雖說是找尋命案線索,但也?從蛛絲馬跡中,發現了玉裳是被人構陷,很快便還了她的?清白。
而他是誰請來幫忙的?神仙,蘭殊遠遠望向了大理?寺旁邊的?羊腸小道內,悄然?停了另一輛熟悉的?馬車,心底已是一片清明。
趙桓晉已入中樞,日理?萬機,此時此刻卻身著紫袍朝服,百忙中不忘抽空驅車停在大理?寺旁邊,掀起了車窗簾幕的?一角。
蘭殊來到?了蘭姈身邊,抬袖幫姐姐擦了擦眼角的?淚水,轉而又叫銀裳上前,仔細檢查一下玉裳可有破了一點兒油皮。
蘭殊一心寬慰,三言兩語便逗笑了她們。
直到?盧少卿從衙門口出來,傳喚玉裳進去銷案,蘭姈陪著她一同進去。
蘭殊由著她們先走了一步,自個?兒款款挪步到?了羊腸小道口,來到?車窗邊上,同車內的?人,斂衽行禮。
“多謝姐夫。”蘭殊無有猶疑道。
車窗隻有一角掀開,紫袍玉帶不過露出了一點端倪,男人不由怔了片刻,輕輕一聲嗤笑,從車內飄了出來——
下午,蘭殊回到?了思邈堂,恭敬將自己?謄寫好的?書籍,交給了公孫霖檢查。
公孫霖滿意地點了點頭,蘭殊不失禮貌地提出,自己?在謄抄的?過程中,冒出了幾個?疑惑。
公孫霖提起眼梢去看她,“幾個?疑惑?”
蘭殊略一躊躇,垂目而立,臉頰不由泛出了微紅,如實相告:“幾百個?疑惑。”
公孫霖忍不住笑了一聲,笑完之後?,溫言道:“沒事,你慢慢問便是。”
蘭殊不由喜上眉梢,當即拿出了自己?備好的?小冊子,於?公孫霖身旁的?紫花矮墩,坐了下來。
後?來的?時日,思邈堂的?同窗驚詫地發現,崔蘭殊明明遭到?了公孫先生?的?責罰,對先生?的?感情不減反增,越發喜愛往先生?的?書房裡,跑了起來——
十一月,長安迎來了遲遲的?冬意,所有外出的?遊子,漸漸邁上了回鄉過年的?征程。
薛長昭卻在近日領了旨意,奉命再度出使海外。
盧梓暮又將隨夫遠遊,不日即將離京,恨不得?把長安的?好東西全部買來捎走。
這一日她拉著蘭殊去逛西市最時興的?脂粉與衣料。
衣帽肆裡,盧梓暮後?知後?覺拉起蘭殊的?雙手,忍不住蹙眉朝她打量,“你平常不是最愛美嗎,怎麼現在都不跟時潮了,長安這兩年有那麼時興素色嗎?”
蘭殊簡單地笑了笑,努嘴道:“我不是穿什麼都好看嗎?”
“那倒也?是。”盧梓暮笑眯眯道。
兩人將櫃台上的?那些衣飾逛了一圈,蘭殊仔細挑選著適合盧梓暮的?款式,正將一件鑲著絨毛的?桃色褙子,拎來朝著盧梓暮身上比對。
盧梓暮卻有一瞬的?心不在焉,目光落在一件融合異域元素的?長裙上,不知想到?了什麼,嘟了下嘴,朝蘭殊低聲問:“阿殊見過平康坊裡的?那些胡姬嗎?”
蘭殊眉頭輕皺,回道:“那都是郎君們愛去的?地方,我哪有機會見,怎麼了?”
盧梓暮咬了咬牙,怒斥道:“高句麗的?琉璃王可真是個?名不虛傳的?浪蕩子,自從來了長安便樂不思蜀,臨近回國了,還不忘惦記著去平康坊見識一番,拉著朝朝作?陪去了。我和他前天因著一些小事吵了架,正相互冷著,那混賬今天走的?時候,居然?故意當著我麵?說平康坊近日來了些胡姬,腰肢纖細還會跳肚皮舞!他去漲漲見識”
蘭殊笑了笑,“所以,你吃醋了?”
盧梓暮呸了一聲,“鬼才吃他的?醋,我就是氣不過,他這是嫌棄我腰粗的?意思嗎?”
蘭殊笑紋益深,看著她現在跳腳的?樣子,不由想起小時候他們在一起玩,朝朝最喜歡的?就是逗暮暮,就愛看著她把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
蘭殊料準了薛長昭隻是在開玩笑,去平康坊作?陪也?是公事公辦。
她溫言寬慰了盧梓暮幾句,偏偏暮暮是個?心眼死的?,聽他說啥就信啥,一股腦兀自生?氣起來。
繞來繞去,蘭殊又被她繞了回來,無奈激將道:“是是是,他就是個?混蛋笨蛋大傻瓜。那他既這麼討厭,你乾嘛非得?嫁給他?”
盧梓暮徹底癟了嘴,嘟嘟囔囔道:“那我也?是沒辦法啊,那天晚上真的?是喝多了”
盧梓暮口中的?那天,已是三年前。
當年這兩人酒後?亂性,滾進了一床被褥裡,第二天,還被長輩抓了個?正著。
不成婚都不成。
蘭殊那時跟在盧梓暮的?花轎後?送過嫁,對於?這場婚事的?內幕也?算知情。
隻是今日盧梓暮忽而捏了下她的?臉,劈頭來罵了句:“這事還得?怪你!”
蘭殊一頭霧水地將她望著,盧梓暮左顧右盼,生?怕家?醜外揚般,拉著她出了衣帽肆,來到?旁邊飯館的?包廂內,把門一關,才貼著她的?耳邊,把當年一事完全揭露出來。
蘭殊始知原來那日,薛長昭夜裡翻牆爬進了盧府內,同盧梓暮說的?竟是他和蘭殊表白被拒絕了,心裡難受的?不行。
盧梓暮為了安慰他,才留他過了夜,同他借酒消愁。
結果就喝大了,第二天醒來,盧梓暮發現自己?躺在了薛長昭懷裡。
也?就是安安穩穩睡覺,真的?啥事沒乾,可兩人在一個?被窩醒來,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
蘭殊美眸圓瞪,唇角不由勾起了深深的?笑紋,盧梓暮見她還笑,掐了下她的?胳膊,“都怪你,早不拒絕晚不拒絕的?!”
蘭殊輕輕嘶了聲,唇角的?笑意未減,“這種時機,你要我怎麼挑?”
畢竟薛長昭從始至終,都沒和她表過白呀。
蘭殊猛然?記起那陣子,盧伯母有意同王家?結親,正安排著盧梓暮同王家?的?公子見禮。
眼看暮暮這個?不長心的?小笨蛋完全沒有反對,朝朝大抵是心急了吧。
薛長昭今年才及冠,十七歲就娶了十五歲剛及笄的?盧梓暮,也?屬於?成婚早的?。
這才是真正怕媳婦被彆人搶走了,先下手為強呢。
不像她和秦陌,外頭都說是長公主相中她這個?完美兒媳許久,實則,但凡秦陌喜歡的?不是男人,他也?不會這麼早成婚。
蘭殊心裡歎笑了聲。
盧梓暮悻悻說起今日薛長昭出門時還特地同她一路,讓她看著他往平康坊的?方向去,氣得?她掉轉馬車就走了。
“不過我走時,還看到?了鄭禕。”盧梓暮的?雙眸朝蘭殊瞬了過來。
蘭殊同她向來是無話不說,聽她疑竇“怎麼姈姐姐如此美貌,夫君居然?也?流連煙花場所”,蘭殊隻能將蘭姈近些年過得?越來越不好的?實情,告知了她。
盧梓暮聽了氣得?猛拍了拍桌子,將桌上的?花生?米都打出了好幾粒,直直飛濺到?了地上。
盧梓暮憤怒道:“滿屋子妾都塞不下了,他居然?還去平康坊□□,這還不和離嗎?”
蘭殊雙眸黯然?了瞬,“哪有那麼容易,不說阿姐素來是一個?思想傳統的?女?子,鄭家?和崔家?都不會同意這種事情發生?。何況,她總是想著我”
親生?姐妹同氣連枝,榮辱共存,蘭殊這才剛剛嫁人,蘭姈就鬨出和離的?事,叫蘭殊以後?如何在夫家?立足,臉又朝哪擱。
蘭姈現在過得?不好都不敢同蘭殊說,不就是怕給她夫家?添了麻煩,怕秦陌看不起她。
蘭殊雖不怕麻煩,可和離這種事,還是得?姐姐親自下決心。
否則目前的?情況,旁的?人說再多,都是沒用?的?。
盧梓暮向來心直口快,憤憤不平道:“那我們現在就什麼都做不了嗎?”
蘭殊一下回想起前陣子蘭姈受得?氣,玉裳受的?苦,也?恨自己?當日沒能為她們出頭。
蘭殊忍氣吞聲了許久,終歸是心有不甘,望著暮暮,忽而靈光一閃,“也?不是什麼都做不了”
盧梓暮見她一雙澄澈的?星眸滴溜溜一轉,像隻小狐狸般翹了唇角,連忙側耳恭聽。
蘭殊歪頭在她耳畔道:“朝朝不是正好在平康坊嗎?”
那她們,不就有了由頭去那兒了嗎?
第050章 第 50 章
平康坊裡, 鶯歌燕舞。
悅容樓內,正中間壘如圓鼓的舞台,幾名胡姬佩玉環鐺, 扭著?曼妙的腰肢,隨著?音律,翩翩起舞。
三樓最裡側的包廂內, 鄭禕近日升遷, 又喜得麟兒, 春風得意,正?微眯著?眼?縫,等著?那一曲彈完的美姬,前來給他?斟酒。
那美姬將手搭在了他?腿上,兩人眉來眼?去,勾勾纏纏著?滾到榻上, 一上一下,正相互扯著衣衫
忽而?大門被人推開, 闖進來一個嬌小的身影,一身混入青樓的兒郎裝扮, 身後還跟了一個手持棍棒的綠衣小廝。
那小兒郎還未繞進屏風, 纖纖玉手已指著?床幔裡的男子身影, 開口一副明顯的小娘子嗓音, 破口大罵起來,“你這個混蛋!說好?這輩子隻愛我?一個的,居然背著?我?在這裡和?彆的女人廝混!啊, 我?不活了!”
她哭著?嚷著?, 猶如一時情緒大慟發了瘋的婦人,搶過小廝手上的棍棒, 便一股腦衝了進去,二話不說就朝著?榻上的男人後背掄了一棍。
床榻上的男女衣衫不整,鄭禕第一反應自然是先穿衣服,豈料剛把外衣披上,身後又來一棍,直接把他?打跌到了床腳,麵朝地摔下了榻。
美姬嚇得花容失色,抱著?被子躲在了床頭。
那趕來捉奸的小娘子卻對她毫無興趣,追著?那臉朝地的鄭官人,後臀又是一腳。
緊接著?便把那棍棒遞給了她身旁的小廝,衝著?他?揚了揚下巴。
那小廝生得稟姿秀拔,動起手來卻是真狠,眼?看鄭禕要轉過頭來,他?一腳給他?踹了回去,抬起棒子就是一頓狂揍。
那力道,比小娘子的還要厲害好?幾倍,完全就跟見了仇家似的,眼?裡充滿了殺意。
一連打了好?幾棍,鄭禕趴在地上嗷嗷叫個不停,眼?冒金星,抱著?頭連連求饒。
直到將他?打成了一個浮腫的豬頭,這兩人才似是解了恨,相?顧無言地點了個頭。
小廝收了棍棒,小娘子佯作上前,摻扶了鄭禕一下,“看你下次還敢不敢”
她嘴上嘟嘟囔囔著?,終於翻過地上郎君的臉來,轉而?張大了嘴,驚詫不已般,“怎麼是你?”
鄭禕頭昏眼?花地定?了定?神,定?睛一看,全然不認識眼?前的婦人。
他?就想著?他?家裡那群婆娘,哪個敢有這等熊心豹子膽!
“你!你——”鄭禕摸著?額角的淤青,怒火中燒。
“對不起,對不起,我?認錯人了!”盧梓暮一壁躬身,一壁連連後退,扭頭便打算往外逃去。
豈料前腳剛邁出房門,鄭禕從身後追來,一把抓住了她的腕子。
盧梓暮掙了掙,沒?能掙開,大叫道:“我?不是故意的,我?賠你醫藥費!”
鄭禕捏著?她不放,“你打了我?,就想這麼完事嗎?”
鄭禕越想越火,揚手就想朝她扇去一個耳光。
盧梓暮駭然失色,望著?他?迎麵下來的巴掌,從未見過一個男人對她露出這般猙獰的神色,嚇得連忙閉上了眼?。
姈姐姐每日就是在這麼個人手裡討生活的嗎。
眼?看鄭禕的巴掌便要狠狠落下,那綠衣小廝猛地撲上去,腦海裡電光火石,閃過了少年教?她的防身術,運力將鄭禕的手往後一拽,捏住了鄭禕手上的麻穴。
一瞬間?的痙攣,鄭禕便被他?推了開來。
盧梓暮受到了驚嚇,站在原地怔了會,眼?眶驀然一紅,哇得一聲大哭起來,一邊啜泣,一邊茫然無措地四目張望,大喊了兩聲“朝朝”。
話音甫落,隻聽砰地一聲,屋門由內猛然打開的聲音,從長廊另一頭傳了過來。
薛長昭那令人心安的腦袋,及時探了出來,遠遠循聲,朝著?她們這廂看了眼?,眼?底充滿了驚詫之色。
隻見那捉奸的小娘子一下如同見到了親爹親媽一般,忙著?擦了擦鼻涕眼?淚,帶著?小廝,不顧一切朝他?那廂衝了過去。
鄭禕揉了揉痙攣的手,眼?見他?們要逃,咬牙切齒追在了身後。
鄭禕緊緊跟著?他?們在筆直長廊上竄湧的身影,伸出食指,一句“站住”還沒?吼出聲,隻見前方儘頭的廂房門前,兩道頎長的身影,一前一後,從裡頭走了出來。
琉璃王不日即將返程回國,秦陌奉旨遣兵護送,今日正?打算與他?商議人馬一事,不料琉璃王對他?派多少人手給他?毫無興趣,一見他?來,正?覺得趕上趟兒了,臨時拉著?他?一同作陪,為他?餞行。
廂房內,琉璃王剛朝著?那兩俸酒的美人腰跡左右一攬。
薛長昭獨自一人坐於旁側,斟酒自酌。
外頭忽然傳來了熟悉的呼喚聲,薛長昭聽到那一道委屈的哭腔,握杯的手一頓,猛地起身便朝外飛奔了去。
琉璃王見他?形色匆忙,探首往著?門外方向奇道:“長昭是遇著?什麼事了嗎?”
秦陌獨坐於另一側,連酒也未喝,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樣,見琉璃王一壁關?切,一壁又舍不得鬆開懷裡的美人,不想擾他?興致,也無意看他?倆膩膩歪歪,遂起身道:“大使不必煩憂,我?出去看看。”
豈料前腳剛邁出門,秦陌順著?薛長昭呆滯的目光朝前望去,卻叫他?遠遠瞥見了一個唇紅齒白的綠衣小郎君,從長廊另一頭奔了過來。
秦陌的雙眸倏然凝住。
那小郎君眉眼?如畫,跟隨在薛夫人身後,毫不見外地先朝著?薛長昭使了個眼?色,可視線一與他?交彙,卻如見到了瘟神般,美眸圓瞪,一下滯足在了原地。
秦陌望著?她一身男子的綠圓袍,恍若夢境一下照入了現實,心口猛地跳了起來。
她,她怎能穿成這樣?
鄭禕在後頭追來,隻見那捉奸的小娘子一把撲到了薛長昭懷中,抱著?他?的脖子嚷了聲:“朝朝!”
繼而?在他?懷裡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反觀那綠衣小廝,卻僵滯在了原地,垂首而?立,雙臂忙將自己的臉蛋一遮,那腰險些彎成了一把折斷的蘆葦,隻恨不能把臉塞到地上,叫人半分瞧不見。
他?,他?怎麼會在這裡!
蘭殊連忙將臉一擋,內心不由哀嚎。
卻是這時,鄭禕一把從身後抓住了呆滯的她。
鄭禕猛地擒住了她的胳膊,蘭殊不得不反手掙脫,掙紮間?,鄭禕抓住了她的襆頭。
蘭殊側身一躲,一頭鴉羽般的秀發就這麼散了開來。
鄭禕才發現這小廝竟也是個姑娘,辨清了她熟悉的麵容,不由目露驚色。
下一瞬,旁側忽而?截來了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橫在了他?們之間?。
蘭殊於潑墨般的發梢中抬首,正?對上少年深邃的視線。
秦陌的身影頎長,一拽,便將她擋到了身後。
他?站在兩人之間?,禮貌扯了下唇角,掩蓋了眼?底的不屑,衝鄭禕道:“是不是有什麼誤會。姐夫?”——
雙方對峙。
兩個小姑娘唯唯諾諾的口供完全一致,都道是來捉薛長昭的奸,結果認錯了人。
薛長昭確實在樓裡,默然聽完她倆的陳述,也說是自己沒?有事先知會,引得發妻吃醋,才鬨出了這場禍端。
“是下官素日慣壞了內子,惹得鄭大人受累了。”
這事怎麼看,都像是一場實打實的烏龍。
再加上秦陌與薛長昭一同求情,兩個都是官眷,鄭禕不看僧麵看佛麵,也隻能認下這個啞巴虧。
而?後一路將鄭禕送上前往醫館的馬車,薛長昭都是一副麵容愧怍的模樣,一直強調回去定?會狠狠責罰內子,改日定?攜厚禮登門謝罪。
直到那馬車轆轆在街頭轉了彎,薛長昭輕吐了口氣,回眸,肅然將盧梓暮和?崔蘭殊分彆望了眼?。
三個人麵麵相?覷,忽而?一同默契地撲哧了聲。
秦陌站在一旁一同目送,見此情形,眼?底不由閃過了一絲疑惑。緊接著?聽了薛長昭下一句話,心裡卻劃過了一絲清明。
隻見薛長昭神色一鬆,看向盧梓暮,負手而?立道:“今日出門的時候,你不是還說不在乎我?來這兒嗎?”
秦陌一下撲捉到他?口中的“今日出門”,與方才他?同鄭禕說的“事先並?未告知內子”,信息不一致。
少年的眉頭微微皺起,目光不由落在了蘭殊身上,腦海裡閃過了前幾日少女聽聞鄭夫人出事時的著?急樣子。
而?對於薛長昭的質問,盧梓暮則睨了他?一眼?,輕哼了聲,回答道:“我?本來就不在乎。”
“好?家夥,翻臉就不認人!也不知剛剛是誰抱著?我?不放?話說這是你一個女孩子該來的地方嗎?”薛長昭嫌棄拽了拽她身上的男裝,轉首又朝蘭殊的小腦袋熟稔地點了點,“還有你!”
蘭殊嘻嘻一聲,嬌憨地笑了一下,順手拉住了他?的手臂,又拉住了盧梓暮,將他?倆的手握在了一處。
蘭殊站在中間?,諄諄教?誨道:“你倆就彆鬨了,把誤會好?好?澄清一下吧。朝朝,以後不許亂氣暮暮,她今天在我?麵前一直嘟囔你去平康坊的事,我?耳朵都快聽出繭子了!”
盧梓暮啊地一聲,苛責的目光投向了蘭殊,“你乾嘛同他?說這個!”
隻聽薛長昭得意地笑了笑。
盧梓暮反手給了他?一肘,默默打了他?一頓。
蘭殊見他?倆和?好?如初,唇角不由浮出一抹笑來,轉眼?,少年的身影驀然靠近,來到了她旁邊。
蘭殊側首與他?的視線剛一交彙,隻聽少年默了默,沉著?嗓音道:“你——”
他?隻是想問她是否早就知道鄭禕在這裡,可話還沒?有出口,不過一眨眼?,秦陌的眼?前,兩道身影急吼吼遮了上來。
薛長昭一見少年有意找蘭殊單獨問話,下意識就上前一步,如孩時那般,將她護在了身後,著?急忙慌道:“世子爺莫怪阿殊,我?想她隻是想幫梓暮來教?訓我?。”
盧梓暮亦連忙走上前來,“是的是的,阿殊隻是想幫我?,無意給您惹麻煩。這件事我?和?朝朝會處理好?的,您儘管放心!”
“今天的事情就是個意外,是我?的不是,下官保證不會有下次。”薛長昭道。
“主要我?不知道你在,但?凡我?要是知道你在,我?肯定?不會讓蘭殊來幫我?出頭!她都是為了我?這個好?朋友,是我?不好?,你彆怪她!”盧梓暮道。
秦陌見他?們一個個山似的擋在了蘭殊前邊,生怕他?會向崔蘭殊發難,張口閉口,都把過錯往自己身上攬。
卻一點兒隻言片語的實情,也不願同他?提,隻道是意外。
秦陌心裡忽然沉甸甸的,隔著?兩道身影,凝向了他?們身後默然無聲的少女。
大抵在她的計劃裡,他?確實是個意外。
秦陌沉吟了片刻,麵無表情地朝前走了一步,一伸手,直接將蘭殊從他?們身後拽了出來,拉回了他?旁邊。
蘭殊腳下輕輕絆了下,再抬眸,隻見少年牽起了唇角,衝他?們問道:“我?怪她什麼?剛剛那場烏龍,我?們不是已經一起道過歉了嗎?”
繼而?,他?又瞟了蘭殊一眼?,目光一閃而?過,聽起來像是譏誚的,淡淡稱讚了一句:“你這尋花問柳的小郎君,扮得還挺像。”——
暮色四合,兩廂開口作彆,各自領著?自個兒的媳婦回家。
蘭殊緩緩提衣上了馬車,回過頭來,卻見秦陌麵色沉重,並?沒?有進車廂的打算。
蘭殊朝他?遞去了疑惑的目光,秦陌瞥了眼?她身上的綠色男袍。
他?實在,實在沒?辦法?同這樣的她在一個車廂裡。
“我?想騎馬回去。”麵對少女目光的詢問,秦陌將一匹駿馬從車前拆了下來,無力地解釋道。
車外,冬日的寒風習習而?過。
蘭殊呆了下,也不知他?如何來的興致,竟會想在這種天氣騎馬,但?她還是乖覺地點了點頭,安分坐入了溫暖的車廂。
少年騎著?馬,默默跟在了車旁。片刻的思忖過後,他?將隨車的元吉招上了前來。
“待會回去以後,你直接到庫房拿一些上等的人參鹿茸,幫我?送去鄭府賠禮。”
秦陌腦海中浮現著?鄭禕鼻青臉腫的樣子,傷的可不輕。
這丫頭,下手還挺重。
蘭殊顯然在車廂內聽到了他?的吩咐,驀然掀起車窗簾,下意識道:“世子爺,朝朝說了他?會送禮過去的。”
她這話說的是那般不見外,就好?像不管她犯了什麼錯,薛長昭都會袒護她一樣。
而?他?們確實是那般有默契。
今日薛長昭的表現,明顯沒?有事先和?她們竄通,但?他?卻在看見她後,一個眼?神就領悟了她的意思,配合地天衣無縫。
秦陌心裡莫名一沉,側頭望向她搭在窗前的芙蕖小臉,“他?送他?的,我?送我?的,你有意見?”
蘭殊臉頰登時如胭脂掃過,垂眸斂衽行禮,“給世子爺添麻煩了。”
秦陌冷不丁地笑了聲。
你打他?的時候,真的有考慮過會給我?添麻煩嗎?
要是換了平常,秦陌非得出言再譏諷她幾句,才會善罷甘休,這會,他?隻是沉默地將她看了會。
當初放走昌寧,她和?薛長昭他?們商量。
這回教?訓鄭禕,她也無需猶疑地打著?薛長昭的名號。
好?像薛長昭就一定?會護著?她似的。
蘭殊並?沒?有留意他?的沉默,不知想到什麼,忽而?幾不可聞地笑了一聲。
秦陌:“你笑什麼?”
“沒?就是忽而?想到你教?我?的那幾招防身術,其實挺管用的。”
秦陌的眉稍微微挑起,“你剛剛朝鄭禕使了?”
“嗯,他?當時抓著?暮暮不放我?也是沒?辦法?。”蘭殊道。
秦陌微一頷首,似是無言地認可了下。
蘭殊見他?信馬由韁,眉宇間?隱有鬱色,也不再打擾他?想事,正?打算摘下簾幕。
車窗外,少年忽而?問道:“我?上回聽四哥說,薛家以前有意與你說親,你之前是喜歡薛長昭嗎?”
蘭殊愣怔了片刻,提起唇角,“世子爺,你可不要咒朝朝啊。”
秦陌嗤了聲,“我?咒他?什麼了?”
蘭殊盯著?他?的眼?睛看了會,續而?笑道:“你忘了?我?說過,我?喜歡的人,早就已經不在世了。”
馬車轆轆朝著?東宮回去,冬日寒風卷過的空氣中,隻留下少年情緒不明的縱馬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