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第 61 章
今日份的秦陌倒是很特彆, 難得下了?個早值,竟沒有策馬回府,主?動朝著皇城方向奔了?去。
禦書房內, 李乾端坐在了?案幾前,手上握了?一本卷宗,朱筆將將擱在筆架上, 筆尖上的墨汁尚未乾涸。
抬首看見劉公公身後引來的秦陌, 倒是小小吃了?一驚。
經過前陣子迫他打了兩份工的通宵折磨, 李乾還以為,這小子近日暫且是不想看見他這張臉的。
李乾曾特意與外頭交代,秦陌若來尋他,無需任何通傳。
眼下見他進了?門,李乾正好也忙完了?手頭上的事,一聽他有意尋他下棋, 李乾放下了?手上的卷宗,和顏起身道:“那就來一盤。”
二人圍著棋桌坐了?下來, 劉公公帶著宮女為他倆上好新沏的茶水,退下, 便幫他們帶上了?門。
兩兄弟無聲對弈了?半個時辰。
李乾抿了?一口?茶水, 再度扣下一枚白?子, “你再分?神, 可就滿盤皆輸了?。”
秦陌捏了?捏手上的黑子,定睛一看,才發現自己已經掉到了?他布設的陷阱之中。
大?局已定, 秦陌直接把黑子投回了?棋甕, 認輸。
“不掙紮一下?這麼快就放棄了?,可不像你啊?”李乾納罕道。
秦陌牽了?下唇角, 往背椅一靠,“往哪掙紮?你還會允我悔棋嗎?”
李乾輕笑了?聲,“自然不能?。”
兩人收斂棋子,重來一盤,仍是如此。
並非秦陌遠遠下不過李乾,隻?是他神思不定,沒了?以往非要同他爭個高低的心。
李乾見他眉宇間隱有愁色,對弈中,旁敲側擊了?大?半晌,終是撬開了?少?年一點齒縫,得了?句:“院子裡的草,都比我讓她上心。”
關於秦陌的一些?變化,李乾這些?年還是看在眼裡的,這個她是誰,不言而喻。
李乾薄露笑意,道:“你們,鬨彆扭了??”
秦陌微一搖頭,蹙著眉宇,盯著棋盤按下一子,掀起眼皮,便迎上了?李乾探究的視線。
李乾搓著手中的白?子不落,就這麼直勾勾將他望著。
秦陌乾咳了?聲,眉宇緊皺更甚。
不是他故意賣關子,隻?是他真?的,不知從何說起。
當?初是他為了?敷衍李乾,默認崔蘭殊同他做了?盟友,現在人家純純把他這個夫君當?成?了?朋友,他反而覺得一點意思都沒有了?。
李乾見他遲遲開不了?口?,笑了?一聲,“秦子彥,都快及冠的人了?,你有什麼不能?讓著人小姑娘一點?”
秦陌頓了?頓,唇角趨漸抿直,似揶揄似無奈,“我哪沒讓,床都讓她一半了?。”
須知他的戒備心,可不是一般的重,若不是全心信任,又怎麼可能?與他人共枕。
李乾見他愁眉苦臉,頗有些?無計可施的模樣,不由?挑了?挑眉,“那你是覺得你已經退讓了??那就是弟妹的不是了?。真?是豈有此理。那不然這樣,今年逢年過節的恩賞,我叫皇後不備她那份了?,讓她在後廷沒麵?,給人取笑一下,幫你出出氣。”
秦陌輕嘖了?聲,“您這也太小題大?做了?。”
李乾見他就急了?,促狹地笑了?一下,不緊不慢道:“那你的意思是,也不是她的錯了??既是她沒錯,你惱什麼?”
“我沒有惱她。”秦陌截口?道,沉默了?良久,歎息一聲,“我隻?是不喜歡看她對彆的男人笑。”
也不喜歡聽她說彆的男人好。
李乾倒是徹底笑了?,微微眯縫了?雙眸,“所以,秦子彥,你隻?是吃醋了??”
秦陌麵?容僵滯了?瞬,垂眸,麵?不改色地去拿旁邊的杯盞。
李乾手肘倚上棋盤,不敢苟同地皺眉看他,“你已經連‘笑一下’這麼小的醋都吃了??”
“”秦陌執杯的手一頓。
李乾全當?沒看見他的臉色,認真?續道:“不過你這也不能?怪弟妹,誰叫你以前那麼欺負人家呢。話說你以前把她扔在屋外的時候,有想過會有今天嗎?”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啊。
秦陌的臉瞬間就黑了?,杯盞哐當?朝著棋盤上磕了?一聲。
李乾笑而不語,滿意地將他急毛的模樣儘收眼底。
彆說,他還真?有點故意。
當?年昌寧聯姻之事,雖說已然解決。可秦陌為了?袒護他那膽大?妄為的小媳婦,重色輕兄,不惜把他賣了?個徹底。
這一筆,李乾很難不記。
他正正戳中了?少?年的痛處,秦陌隻?得沉默以對,無奈捏了?捏眉心。
便在這時,屋門忽而被?人輕輕叩響。
今日是十五,按規矩,李乾當?回中宮用膳。
烏羅嵐聽聞秦陌過來尋他下棋,便直接把禦膳房備好的晚膳給他倆端了?過來。
成?婚以來,帝後相敬如賓。
隻?是陛下登基轉眼兩年,後宮空虛,一直未誕下龍嗣,延續李家江山的香火。
那幫碎嘴的老臣,難免上折子叨嘮起來。
倒也沒指著中宮早日為陛下開枝散葉,隻?盼著陛下忙歸忙,不要忘了?傳承的大?事。
烏羅嵐近日也得了?章肅長公主?的督促,送來晚膳的同時,還遞來了?幾位世家貴女的名帖,有心給李乾納新人入宮。
秦陌無意在旁邊聽了?一耳朵,在烏羅嵐走後,不由?朝李乾困惑:“龍嗣,第一胎,不該是中宮誕下的好嗎?嵐姐倒真?是大?度。”
李乾短促的沉默,似笑非笑了?下,“她不想要,我也不想勉強她。”
女子一旦有了?孩子,難免顧慮過多。沒拿到頡利祿的首級之前,烏羅嵐不希望有任何東西?羈絆自己。
況且一個有外族血脈的龍嗣,難保不受忌憚。
現下帝後各有兵權,狀態完全屬於結盟,朝臣心裡門清兒。
可若是烏羅嵐誕下子嗣,大?周朝廷為了?兩國太平,定然會想方設法削掉她的勢力,折斷她的羽翼,將她完全封入宮牆之內,當?個安安分?分?的深閨婦人。
那她隻?會完全淪為一個和親的女子,甚至,為了?大?周江山穩固,連後位最後都會被?褫奪。
這一切烏羅嵐都不得不顧慮,而她的顧慮,亦是李乾所思所想。
他很清楚如果烏羅嵐誕下子嗣,自己絕對不會像現在這般縱容她留有權勢,即便在掌控範圍內。是以,他也不願以此束縛她。
隻?是秦陌見李乾方才嘴上應承烏羅嵐應承得好,她一離去,他便將那些?貴女的名帖,擱置在了?一邊。
這兩年,也有不少?美?人想方設法擠入李乾的後宮,最後,都被?他以國事為重推諉了?過去。
要說李乾對烏羅嵐無情,秦陌還真?是不信。
李乾也不否認他對於這個情深意重女子的傾慕,默然良久,隻?歎笑道:“可惜,你不可能?比得過一個亡故的人。”
當?大?婚那夜,圓房過後,李乾從睡夢中蘇醒,發現枕邊無人,抬頭看見烏羅嵐穿著中原女子的紅襦,站在窗前,望向了?北邊的星空。
他便知道,她嫁他,真?的隻?是為了?與大?周聯盟。
李乾這一聲歎息,意指在指烏羅嵐心中難以抹滅的邏邏,卻叫秦陌的心口?,猛然一個咯噔。
少?年垂眸神遊了?良久,想起了?崔蘭殊那位早逝的心上人。
李乾點了?點他麵?前的竹箸,勾回了?他的神思,命令他好好吃飯,皺眉道:“說起來,你明明比我成?婚早,一直也沒孩子,怎得不見姑母,給你倆屋裡塞小妾呢?果然是侄子不如兒子?”
秦陌忍不住啐了?他一下,“你這話就不怕遭雷劈?長公主?對你可比我親多了?。”
李乾和顏一笑。
秦陌思忖了?會,扯起唇角,衝他挑起眉梢,“主?要我倆之間又沒有種族歧視,有什麼好擔憂的?”
李乾唇角不由?抽了?抽,滿臉不信道:“姑母難道就一點兒沒催促你們?”
秦陌微一搖頭,“沒聽崔蘭殊說過。”
李乾忽而笑了?聲,拿腔拿調地揶揄起來,“是真?沒聽過,還是你壓根沒聽懂人家的暗示呢?”
秦陌愣怔了?下。
李乾斬釘截鐵道:“反正我不信姑母沒嘮叨過弟妹,肯定是你不解風情。”
秦陌默然了?片刻,心下泛出了?一絲遲疑——
月色如練,前院的假山水池內,一條條錦鯉沐浴在月光下,悠悠擺尾。
直到院外傳來了?一聲駿馬長嘶,驚得它們連忙朝著假山石後躲了?去。
秦陌大?步流星進了?門,走進主?臥,正好看到蘭殊彎腰站在梳妝台前,對著妝奩,翻翻找找。
秦陌眉頭隱隱抽了?下,詢問道:“在做什麼?”
蘭殊頭也未回道:“找東西?。”
秦陌的心一緊,眼底劃過了?一抹虛色,不由?抬手摸了?下自己高挺的鼻梁,“找什麼?”
“針線盒。”
秦陌愣怔,雙眸泛起了?一絲愉悅的光澤。
原來是在找針線,他還以為
少?年見她看起來也沒有那麼留心,心裡不由?寬了?好幾分?,微微抿直的唇角,也跟著鬆懈了?下來。
蘭殊顯然是沒有找到,轉而將一個紫花墩搬到了?衣櫃前,而後提裙踩了?上去。
陽春的氣候溫和宜人,少?女早早換上了?輕薄的褙子與三澗裙。
一踮起腳,露出一截腰肢,雪白?纖細,上衣一往上拉緊,那胸前巍峨的曲線,也隨之凸顯起來。
秦陌記掛她腳下的安危,不由?朝著她附近走了?幾步,恰好將這一抹春色,儘數收入了?眼底。
少?年連忙將視線從她身上挪開,站在了?衣櫃旁,眼觀鼻鼻觀口?,麵?不改色著,維持表麵?的鎮定。
蘭殊似是摸到了?想要的物?什,離拿到卻還差一截,隻?好跳下來,叫秦陌上去幫她。
當?秦陌把針線盒交到她手上,忍不住問了?問她拿來作?甚。
蘭殊坐到了?圓桌前,拿起她從庫房搜羅出來的上好布料,“我想做幾件小孩的衣服。”
秦陌腳尖一頓。
這話按往常來聽,沒有任何的異常。
偏偏今天李乾給他灌輸了?一波暗示的言論,令秦陌神思不由?歪了?瞬。
不過他立即回過神來,清醒問道:“為何要做小孩的衣服?”
蘭殊回過頭來,薄露笑意道:“我昨兒沒同你說?暮暮懷孕了?,再過不久,就有一個娃娃要誕生了?!”
秦陌盯著她唇角的笑意,不由?牽了?下唇。
果然,他就知道,她心裡來來回回為著的,也就那幾個人。
隻?見少?女的雙眸瑩瑩動人,泛著瀲灩的光,猶如湖泊中倒映了?滿滿的星辰一樣。
看得出,她是極高興的。
秦陌坐到她旁邊,盯著她拿了?會剪子,目光從她的手尖,一寸寸往上,再度凝望向了?她的芙蓉麵?。
望著她滿麵?春風,樂此不疲地仔細裁剪著錦緞,少?年鬼使神差問道:“你很喜歡小孩?”
蘭殊想也不想道:“喜歡啊,當?然喜歡。”
秦陌聞言,短促的沉默。
蘭殊忽而抬起首,看向了?他。
秦陌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臉上,猝不及防同她的視線在半空中交彙,心口?猛地滯了?一拍。
少?年端正了?下腰身,等待她開口?,隻?聽蘭殊道:“說到生誕,過些?日子便是公主?娘娘的生辰了?,我列了?個禮物?清單,你看一下,選幾件適合的?我好準備。”
蘭殊目光示意著案幾,隻?見秦陌輕輕嗯了?聲,眼底卻不知為何,劃過了?一縷疑似失望的光澤。
蘭殊不明所以,望著他起身前往案幾的頎長背影。他原是期盼她說些?彆的什麼嗎。
秦陌站到案幾前,拿起了?那份禮物?單子,仔細掃了?一眼,目光不由?再度瞬向了?桌前俯首穿針的少?女。
再過一陣子,蘭殊的生辰也要到了?——
章肅長公主?四十生誕,李乾特意將筵席設在了?蓬萊殿。
蓬萊殿是皇城最高的殿宇,雕梁畫棟,雙麵?開合,梁簷上頂著四角白?澤祥瑞,走到廊外,伏在欄上,便可觀賞整個長安的景致。
夜色漸合,筵席上奏起了?絲竹管弦。
長公主?坐於禦座之上,秦陌與蘭殊捧著禮物?上前,歡歡喜喜祝完壽,回到底下的席麵?,蘭殊特地拽了?下少?年的袖口?,目光示意了?一下端華太妃的身旁。
她這回可是特地幫他把人請了?出來,自然要他記著她的好。
秦陌循目望去,正好同盧堯辰打了?個照麵?。
兩人相互頷首勾了?下唇,明明是和諧美?好的一幕,少?年回過首來,卻神色凝重,剜了?她一眼。
蘭殊顰眉不解,左思右想,隻?懷疑他貪心不足,得了?眼福,又嫌棄他倆位置安排的遠。
蘭殊小聲而切切道:“這席上的座位講究,你也是清楚的。便是算上你倆的祖宗十八代,我也沒法將你們湊合一塊呀。”
秦陌也不知她到底是真?糊塗,還是擱這同他裝糊塗。
自那夜醉酒之後,任她給他出什麼陰謀詭計去同四哥相會,都被?他一口?回絕了?去。
她那麼聰明,難道就一點兒都沒領悟到他的意思?
真?當?他是害羞嗎。
還是,她壓根就不在意他的心思。
巴不得他是個斷袖最好。
秦陌思及此,胸口?一陣接著一陣的心堵便油然而生,將她湊近在他耳邊竊竊私語的眉眼鼻唇,統統瞟過了?一眼,垂眸,拿起湯匙,默然給她盛了?碗湯。
這麼友好的動作?,蘭殊自然是以為他在感激她。
秦陌將碗端到她麵?前,甚至還笑了?下。
那副冷冰冰的麵?龐一點綴上笑意,便如初春的冰雪消融,令人驚異地浮出了?一縷溫柔來。
蘭殊未有設防地執勺抿了?口?,猛地皺緊了?眉頭。
這湯裡有芹菜的味道。
蘭殊最討厭吃芹菜了?。
秦陌明明知道,麵?對著少?女的質問,他卻蹙起眉稍,“有嗎?”
蘭殊一眼又一眼不錯地瞪向了?他,眼裡布滿了?譴責。
秦陌先是似笑非笑的,望著她反複咬著下唇的兩枚牙印,腦海裡忽而閃過了?三年前的畫麵?。
少?年回憶起了?成?婚第二日的那份鱸魚膾拌料,微勾的唇角,趨漸抿直。
那時他吃了?一口?嗆鹹,也像蘭殊這般,狠狠瞪向了?她。而她也似他如今這般,無辜了?一臉。
所以她那會,也是故意的吧。
明明是後知後覺察覺到了?她曾經的惡意,秦陌心裡堵得這口?氣,卻猶如天上掉下來一塊巨石,正正砸出了?他們之間埋在底下的那份舊賬,啪地打在他心口?,狠狠給他摁了?下去。
仔細回想,她當?初會那麼做,還不是因為他先欺負了?她?
如今,他又在欺負她
李乾說的沒錯,他真?的,沒少?欺負她。
蘭殊此時此刻正咬牙切齒,忍不住在桌底掐了?他一下。
力道有點沒把握好,幾乎使了?吃奶的勁。秦陌也沒像以往那般敏銳,一點都沒躲掉。
蘭殊望著他緊皺的眉宇,肉眼可見得疼,還以為他會一如既往上來拎她的耳朵。
蘭殊的小耳朵已經反射性地縮了?下。
秦陌卻什麼都沒說,眼眸黯然了?瞬,默默將自己的碗,同她的換了?下。
他雙眸認真?,“以後給你盛之前,我會先嘗一口?。”
蘭殊訝然,隨之驀地一笑,輕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大?度道:“我不是那麼小氣的人,您彆那麼放心上,怪怪的。況且你忘了?上回我也給你碗裡滴過辣椒水,還有上上回我騙你吃變味的雞爪,害你拉了?兩天肚子”
秦陌:“”
他們倆,他們倆夫妻之間。
已經連讓他說一句溫情甜蜜的話,都變得這麼難了??——
筵席漸散,長公主?不勝酒力,早早已經退了?席。
剩下的人兒三五成?群地紮堆閒談,秦陌同席內的幾位同僚即興小酌了?幾杯。
再抬眸,隻?見那道熟悉的倩影,站在了?外頭危欄邊上,瞭望著長安城的萬家燈火。
少?年的腳步聲趨漸靠近,蘭殊回頭望了?他一眼,繼續看向了?遠方,發自內心歎道:“以後要都是這樣的繁華盛景就好了?。”
“會的。”秦陌道。
他這話似是隨口?附和,卻透了?幾分?認真?。
蘭殊又看了?他一眼,不由?笑了?笑,那笑容裡夾雜著秦陌迄今未能?看懂的期許,與一絲穿越未來的信任。
以及,對於眼前景色的不舍。
秦陌不知她在想什麼,張了?張嘴,正想開口?詢問。
章肅長公主?身旁的安嬤嬤領著兩位內侍款款從長廊過來,同他們欠身行禮。
“世子妃,您白?日在詩會上贏來的獎品,奴給您送來了?。”
安嬤嬤眉開眼笑,話音一墜兒地,便退避一旁,由?著內侍上前,呈現了?兩盆十分?罕見的異色茶花。
秦陌望著那兩盆熟悉的十八學士,驀然睜大?了?雙眸。
他夢境中的那間屋子,最後缺的,她最是喜愛的東西?,終於出現了?
秦陌的長睫一動,臉刷地變了?色,腦海中忽而被?眼前這兩盆熟悉不已的山茶花,炸得一片空白?。
他實在不敢想象,如果蘭殊把它們擺到了?臥室窗邊的高幾上,將那屋子徹徹底底,變成?他夢中的那般。
他以後該怎麼,心平氣和地走進那間屋子。
心無雜念地,麵?對她。
轉眼,蘭殊輕啟貝齒,目光已經朝著他瞬了?過來。
秦陌心口?一緊,困獸猶鬥,卻隻?聽她道:“世子爺把這花,拿去送給盧四哥哥吧。”
“他肯定會喜歡的。”
上一世,這兩盆異色的山茶花,是秦陌從詩會裡贏回來的。
那陣子盧堯辰十分?迷戀茶花,蘭殊如今回想,想來秦陌那會,應該是打算拿去送給他的吧。
可安嬤嬤將獎品先遞到了?她這,她便誤以為這是他送給她的禮物?,還高興了?老半天,一拿回家便放到了?主?臥擺好,細心裁剪了?片刻,還澆上了?水。
秦陌見她喜歡得不行,大?抵是一時不好言語,才任她留了?下來,而後苦尋了?彆的名種,送給盧堯辰。
如今,她不過是將一切,物?歸原主?罷了?。
第062章 第 62 章
晚宴結束。
蓬萊殿裡的人聲陸陸續續散去。
蘭殊臨時叫長公主喊去了問話, 秦陌獨自坐在?了殿內,呆舉著眼前的夜光酒杯。
李乾同兩位皇戚在廊前聊了幾句,乘著儀仗離去前, 他回首,望了眼秦陌出神的樣子。
有人幼時寄人籬下,變得曲意逢迎, 有?人遭受多了冷眼, 內心陰暗腹黑。
而像秦陌這?樣作質歸來, 固守本心,脾性卻愈發倨傲不可折辱的,大抵是將自己的脆弱並著溫柔,一起上了道枷鎖,不想讓人看見。
他警醒著不希望那些童年?不好的經曆,左右自己的心境, 封掉軟弱的同時,也無意中封存掉了柔腸軟心。
偏生?他又喜歡舞刀弄劍, 打打殺殺,整個人自然?顯得冷硬起來。
這?樣的男人, 看似適配英姿颯爽的巾幗, 實則嬌弱可欺的人兒, 才更?能真正叩擊他的心扉, 引出他內心的保護欲。
崔蘭殊,單憑外貌,無疑是極其對他胃口?的。
再加上溫柔的脾氣?, 透著點調皮的靈動心性, 李乾毫不懷疑,隻要秦陌有?一點心動, 她絕對能乘勝追擊,把?他吃的死死的。
可這?回少年?如他所料心動了,少女那廂卻恍若未聞,一點都把?握不住。
李乾頭一回懷疑起自己的眼光,難道是他看走了眼,崔蘭殊隻是看著機靈而已。
蓬萊殿內,獸麵香爐青煙幽浮。
窗外穿來一些被道道危欄剪碎的晚風,斷斷續續拂過了少年?的衣袂。
秦陌垂眸沉思了許久,直到元吉邁過門檻,闊步來到他身邊,他無神的眸子抬了起來。
秦陌道:“問到了嗎?母親尋她去作甚?”
元吉鞠著腰,支吾了陣,“貌似也沒有?什麼?大事,就是詢問小夫人與爺同房這?麼?久了,肚子怎麼?還是沒有?一點動靜”
片刻的安靜後,秦陌微點了下頭。
今夜的世子爺,眉眼間透出了一縷前所未有?的蕭索,以致元吉所有?的話語,說的都十分輕細,生?怕攪擾到他。
元吉小心翼翼提醒道:“盧四公子已經行至門外了,需要把?茶花給他捎上嗎?”
秦陌短促的沉默,“不用。”
元吉點了點頭,又問道:“那何時給他送過去?”
“不送。”秦陌道。
元吉頓了頓,見他眉眼清明,說的也不是醉話。
看來這?小夫人忙乎大半天贏下來的恩賞,世子爺到底是不舍贈予他人。
元吉篤定心想。
蘭殊從坤儀宮一出來,本想著直接轉入馳道出宮回家。
若不是蓬萊殿的內侍路過提醒,說世子爺還在?殿內,蘭殊萬萬沒有?料到,他會特意留下來等她。
麵對少女急切邁進門的步伐,微牽唇角同他說著見外的耽誤與連累的客套話。
秦陌看了她一眼,搖了搖頭。
兩人一前一後走上馬車,蘭殊掀開車簾,發現車廂角落安置著那兩盆十八學?士,不由美眸圓瞪。
蘭殊回眸朝著身後的少年?疑惑:“這?花怎麼?還在?這??”
“你沒送給盧四哥哥嗎?”
秦陌道:“沒有?。”
蘭殊問:“為何?”
秦陌看了她一眼,隨口?敷衍道:“他不喜歡。”
蘭殊愣了片刻,默然?下來。
所以,其實上輩子是因?為他不喜歡,最後這?兩盆花才落到了她手上嗎?
蘭殊抿了下唇角,隱去一些慘淡的笑?紋,俯身坐下,低頭摸了摸那剛打出的花骨朵。
蘭殊歎了歎氣?,“彆看它現在?生?的這?麼?好,其實,可難養了。”
猶記得她剛帶回去的時候,日日夜夜都盼著這?頭上的花苞開花,結果,它還未舒展開花瓣,就先由花根開始枯萎,然?後從樹枝上掉了下來,凋零了。
不過是換了個環境,實在?嬌貴的很。
後來,她廢了好大的心思,才把?它倆救活。
秦陌凝望向了她,“難養便慢慢養,也不是沒有?時間。”
他盯著她的目光專注,也不知到底在?說養花,還是在?暗喻什麼?。
少年?此時隻是很單純地?以為他們結發共枕,總有?天長地?久,讓他慢慢把?一切都養好。
蘭殊掀起長睫,視線與他在?半空中交彙,迎著他認真專注的眼眸,蘭殊的內心,不由發出了一聲輕歎。
早知它倆會遭到遺棄,她還不如不拿回來。
眼下,又叫哪個耐心的人留下來伺候它們?
馬車在?王府門前停下,秦陌喚人把?茶花搬了進去。
元吉上前躬身詢問把?它們放哪兒去。
蘭殊默然?未語,看了眼秦陌,任由他處置。
秦陌沉吟了會,“放主屋。”
院外的芭蕉樹冒著蔥綠春意,窗台旁邊的高?幾上,自此多了兩盆異色山茶花。
秦陌今晚喝的酒有?些後勁,這?回坐在?桌前,遲遲來了些醉意。
蘭殊安置好了兩盆茶花,斟酌片刻,還是沒忍住垂憐之心,拿來了剪子,幫它們仔細修剪了一下。
這?回她比上一世更?有?照料它們的經驗,修剪起來的動作,遊刃有?餘。
隻是不知這?次能不能留住它的花苞,讓她在?走之前,再看它們開一回花。
蘭殊靜默地?站在?窗前,打理著它們,月華如水,映著她鴉羽般的鬢邊。
秦陌望著她熟悉的纖細背影,腦海間不禁浮現起,他第一回,夢見與她雲雨的那場幻境。
他當時還誤以為是她使了壞,此時此刻,他卻忽而真的很想起身,像夢裡那般,從身後悄然?抱她一下。
看著她對他嗔,看著她對他笑?。
秦陌坐在?桌前,靜靜地?望著少女的背影發呆。
一樣的屏風,一樣的拔步床,一樣的山茶花。
唯獨一個她,永遠不是夢境裡的那個她——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儘長安花。
今日院試發榜,崔啟不負所望,以榜一的成績,考上了秀才。
喜訊一來,一家子都樂開了花,合計著相約在?那個三進三出的小院子裡,一起吃個團圓飯。
馬車停在?了院門口?,蘭殊剛掀起車簾,目光順向了對麵,趙桓晉將蘭姈,小心翼翼從馬車上抱了下來。
蘭殊心裡忍不住嗤笑?了聲,真是秀瞎了她的眼。
一下車,蘭殊倒也不裝瞎,奔走上前,便把?自己內心的埋汰衝趙桓晉撒了一番。
這?還是那個運籌帷幄、雷厲風行的趙大相公嗎?
趙桓晉也不露臊,和顏悅色,慎重道:“她現在?是兩個人了,我自然?要萬事小心。”
蘭殊訝然?無聲了會,驚歎道:“你這?也太快了吧。”
這?也沒成婚幾個月啊。
趙桓晉抿唇微笑?,深情款款地?看了蘭姈一眼。蘭姈以拳抵頜,乾乾輕咳了聲,臉頰不可避免地?騰起了兩片紅雲。
蘭殊見狀嘻嘻一笑?,笑?得促狹又甜美。
趙桓晉則溫和看向了她身後的少年?,“你倆打算什麼?時候?小孩子要一起長大的才親。”
秦陌的目光下意識朝蘭殊臉上一落,蘭殊恰好聞言回頭看了他一眼。
不過一眼,少年?的心口?跳了跳,蘭殊卻什麼?都沒多想,隻笑?吟吟回過了眸,有?理有?據同趙桓晉回絕道:“誰要和你的親,當然?要等你的先長大,這?樣我生?的才有?哥哥姐姐疼,不然?年?齡相仿,搶吃的都不好叫誰讓。”
趙桓晉搖著頭笑?,“論歪理,數你最多。”
蘭殊仰頭輕哼了聲。
等到飯畢,回府的路上,蘭殊卻在?回家的馬車上,哀哀歎了口?氣?。
“你說他們怎麼?一點閒隙都不給我留,這?會一下就要趕製兩個孩子的衣服了。”
秦陌見她努起了嘴,提議道:“要是覺得累,先做一個?”
“那不成,不能厚此薄彼的。”
蘭殊認了命,打心裡替他們高?興,又打心裡生?出了一絲時光荏苒,白?駒過隙之感。
蘭殊雙手托腮,倚著窗邊的桌板,望向了窗外路過的一棵梧桐樹,呢喃道:“感覺小時候我爬樹,阿姐守在?樹下擔心我掉下來的畫麵,猶在?昨天,轉眼,我就要當姨娘了。”
“感覺我和暮暮一起爬樹的日子也沒過多久,如今她也要為人母了。”
蘭殊歎了歎氣?,續笑?著懷念道:“以前我同暮暮還約過娃娃親呢。”
現在?,估計是拍馬也追不上了。
“娃娃親?”秦陌狐疑了聲。
蘭殊狠狠點了點頭,哎了一聲,“不過現在?阿姐有?了,估計她倆以後定娃娃親的概率要大些,由著她倆酸我吧。”
秦陌望著她眼底流淌而過的遺憾,心裡的某些雜念,忽而間又有?些興風作浪起來。
少年?自然?時刻警醒著自己,她並不是在?暗示。
可有?些美好的念頭早已在?他心底生?根發芽,藏在?心頭猶久,又叫他如何不去想呢。
秦陌不由看向了窗台外,一個站在?了糖人攤前的四口?之家。
夫妻和睦,有?兒有?女。
少年?望著望著,目光不經意間,落回在?了蘭殊的芙蓉麵上。
她生?得這?麼?好看,若是有?了孩子,一定也會像她一樣討人喜歡——
入夜,四周寂靜。
秦陌再度悄然?拿開了長枕,蘭殊不一會就倚在?了他的臂膀間,陷在?了夢鄉之中。
清麗的月光透過窗罅灑了進來,清輝罩在?兩盞枝葉翠綠的山茶花上,仿若鍍上了一層銀邊。
秦陌闔眼,又一次入了夢境
夢的初始,是他倆第一次圓房,在?他十八歲的那年?。
他坐在?了案幾前辦公,女兒家為他送了一盅暖胃的羹湯。
他那時似乎也早已醒悟出了自己的心意,卻仍在?逃避對於她的情感,可抬眸凝著她眉目彎彎的眼,終究沒忍下心拒絕,端起碗,喝了兩口?。
她專注的目光透出了一絲喜意,也淌過了一縷怯意,捏了捏描漆木盤的邊角,指尖隱隱有?些緊張的發白?。
他一開始並未覺得有?何古怪,直到遲遲見她停留在?桌前不走,他握著案牘,再度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他早已知曉她美得驚人,可這?一眼,比之以往更?甚。
秦陌的喉結不由自主地?動了下,一時間覺得她格外灼人,腹下的血脈,隱隱有?些賁張。
這?不同尋常的強烈反應,令他微瞠大了雙眸。
而她見他耳根已經開始發紅,猶豫了許久,鼓起勇氣?,褪下了自己的外衫。
那一雙柔荑小手循循探進了他的衣內,摟著他的腰,不輕不重地?貼在?了他身上。
他控製不住地?摟住了她,眼尾是春.色,眼底是厲色,捏起她的下頜,“你在?湯裡放了什麼??”
她膽大包天,雙眸卻仍似一汪清泉,瑩瑩閃爍,又淒又美,又畏懼又渴求,“子彥,我隻是想和你有?個孩子。”
他心口?的那根弦嘣地?一聲,徹底斷裂開來。
是怒,也是隱忍許久的欲望。
那個漫漫無邊的夜色裡,他的眼裡隻剩下了她。
與她糾纏著,又生?氣?,又貪婪。
氣?她使這?樣的手段逼他就範,更?氣?自己一沉淪,便無法自拔起來。
滿腦子,都隻想著如何教?訓她
直到眼前的一切開始模糊,少年?才從睡夢中驚醒,長吐了一口?氣?,剛想撐腰起身,繼而就反應到手肘上挽著的那一份柔軟束縛,所有?的動作一下停滯下來。
昏暗的床幔中,他緩緩轉過頭,那夢裡勾他的女子,此刻就在?他身旁,小小一隻,安安靜靜地?依偎著他。
沉睡中,甚至還無意間將玉足,掛在?了他腿上。
令他不由回想起夢裡她掛在?他腰上的模樣。
秦陌抬起另一隻手,捂住心口?,抑製著砰然?不止的心跳。
夢境裡,那羹湯雖然?催.情,令他失控的,還是她在?他麵前拉開裙帶的那刻。
至純至潔的樣貌,至妖至嬈的身軀
令少年?難以克製地?去浮想,此時此刻,若他身旁的女子,也似那般主動勾人,是不是也會和夢境裡一樣,讓人心猿意馬,如癡如醉。
但不可能。
她從來不像他夢裡那樣,從不媚眼如絲,也從不勾引他。
他也不可能將她按在?身下肆意馳騁。
他現在?甚至動都不敢動一下,隻怕擾了她的安眠。 ——
蘭殊的生?辰愈趨愈近。
秦陌雖然?什麼?都還沒提,但已經叫府裡的人開始裝點起來,看著似是要給她大操大辦的架勢。
銀裳望著那一盞盞掛起的紅燈籠,心裡不由開心,“我看姑爺還是把?姑娘看得很重的。”
蘭殊站在?廊下,望著那一茬茬忙忙碌碌的家仆,輕輕牽了下唇角,笑?意卻很淡。
對於秦陌此番慷慨仗義,蘭殊心領了。
但她並不是個喜歡大操大辦的人。
蘭殊叫停了他們,令他們各自忙碌其他事去。
把?人轟散了後,蘭殊轉身回主屋。
銀裳跟在?了她身後,麵露不解道:“姑娘過生?辰,難道不打算慶賀嗎?”
蘭殊努嘴道:“可憐我又老了一歲,有?什麼?好慶賀?”
銀裳不敢苟同,續問道:“那姑娘可有?什麼?心願或是想要的東西?”
“怎麼?,你要給我生?辰禮物??”蘭殊停下了步子,似笑?非笑?地?看向了她。
銀裳揚起了下巴,“您說,隻要銀裳辦得到,上刀山下油鍋,我也給你尋來。”
蘭殊看了她一會,撲哧笑?了開來,“我要你上刀山下油鍋作甚?”她又邁起了步子,往前走去,“我沒有?什麼?想要的。”
“您什麼?都不想要嗎?”
蘭殊想了想,轉過了長廊,回眸同她笑?道:“也不是。但我想要的,隻有?你家姑爺能給我。”——
翌日,城防營,軍帳內。
臨近下值,秦陌仍握著手中的案牘,坐在?案幾前,怔怔出了好一會的神。
一直在?想隻有?他能給她的東西,是什麼?。
思來想去,他的腦海裡,不合時宜地?再度閃過了夢境裡的那盅羹湯
秦陌長吸了一口?氣?,輕晃了一下腦袋,想把?這?些雜亂無章的思緒晃出去。
就在?這?時,旁邊的王參軍忽而提高?了音量道:“曹都尉,你這?臉是怎麼?了?”
秦陌一抬頭,隻見曹立的右眼,駭然?出現了一團烏青。
曹立今日下午忽而告了假,如今才回來。
他素來是個粗暴的脾性,進門先把?馬鞭往案桌上一拍,憤怒道:“一時氣?憤,同家中小妹的丈夫乾了一架!我還好,那龜孫差點被老子削了。”
王參軍平日最是喜歡聽人說書,一看有?故事,忙頂著一副奶媽子的嘴臉,關懷道,“何事這?麼?嚴重?”
“本來不是什麼?大事,那小子屋裡以前的通房懷孕了,我妹一時掐醋跑回了娘家,哭了好幾天,我叫他過來哄她回去,他卻不來,一心撲在?了那懷孕的通房身上。”
王參軍回憶道:“你家小妹成婚沒多久吧?”
曹立歎氣?,“是啊,主要她年?紀也還小,自己一個正室未做人母,先叫彆人喊起了娘,心裡總是膈應的。”
王參軍道:“理解,理解。畢竟成婚不久,新婚燕爾,妾室先有?了身孕,令妹難免不高?興。一般正室先誕下嫡子,總是最美滿的,也有?利家庭和睦。”
曹立歎氣?更?甚,“我小妹正是難受這?點。她現在?就怕那妾室踩到她頭上來。”
王參軍點點頭,“是這?樣的。便是不論夫妻感情,撚酸掐醋這?些外因?,無論妻妾,女子總是有?子嗣,才會覺得家中地?位穩固。”
他意味深長地?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不經意扭頭,隻見秦陌的唇角趨漸平直,狀似陷入了沉思。
王參軍望著他眼底劃過的思忖與猶疑,不由想起世子爺早已成婚三年?,卻也一直沒喝過他的滿月酒。
然?不待他去詢問世子爺的故事,隻聽軍帳最邊角的另一位年?輕小將,忽而歎了一口?氣?。
“劉小伯爺尚未成家,怎得也唉聲歎氣??”
巡防營裡男人紮堆,完全就是紅塵中的和尚廟。
劉維一開始隻是聽到他們這?幫五大三粗的人兒,難得議論起女子,聯想到自己近日為情所困,不由發出了一絲慨歎。
眼下見人關切,劉維一時又覺得不好開口?起來。
但他心中的確煩悶,王參軍素來又是營裡最善解人意的,被他三言兩語一問,劉維忍不住苦惱道:“就是因?為沒成家。”
王參軍見他眉心緊皺,一問才知原是劉維的小青梅,近日正在?議親。
“我和她從小一起長大,她一直把?我當兄長看我也不知要怎麼?同她說,也怕把?人嚇著,連朋友都沒得做。”
秦陌向來無意參與這?些閒談,可這?最後一句“怕把?人嚇著,連朋友都沒得做”的話音甫落,少年?驀然?嗅到了一點熟悉不已的感覺,心口?不由抽動了一下,端著茶盞,抬眼朝劉維望了過去。
劉小伯爺莫名對上秦陌的視線,尚且還有?些懵懂,還以為是他們之間的閒聊,打擾了世子爺辦公。
眼下已經下值,王參軍早觀察到秦陌一直都在?遊神,絕不是嫌棄他們聒噪,拍著劉維的肩膀道:“你看世子爺沒用,他早就成婚了,哪兒會有?你這?等要不要做朋友的煩惱?”
秦陌:“”
秦陌低頭浮了浮茶沫,抿了一口?,狀似沒有?留意他們之間的交談,兩個耳朵,卻是尖尖豎起。
王參軍仔細聽完了劉維的傾訴,搖頭晃腦,同劉維講了個前朝公主的故事。
前朝太平公主自小入觀祈福,年?歲漸長,到了成婚的年?齡,帝後卻都隻記得她還小的模樣,忘記了給她指婚。
公主心裡著急,便心生?一計,有?一天,她趁著一場宮宴,身穿了一身男裝出現,問帝後好不好看。
帝後自然?笑?著說好看。
太平公主便道:“父皇母後都覺得好看,不如就把?這?身賜給駙馬如何?”
王參軍捋著胡須,薄露笑?意道:“小伯爺不如學?學?公主,去點一點你那小青梅?也不必說太開,就試探一下?”
可這?種事,要怎麼?不說開呢?
劉維撓了撓後腦勺,隻見秦陌放下了茶盞,突然?起了身子。
“我先下值了。”——
傍晚,用過了晚膳,屋外的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秦陌放下竹箸,看了蘭殊一眼,乾咳一聲,“今晚有?事嗎?”
蘭殊輕唔了聲,“我做的小衣還有?一個袖子沒縫好,怎麼?了?”
秦陌又咳了聲,道:“沒有?,想叫你陪我下盤棋。”
蘭殊覺得未有?不可,點點頭,“那你等我縫完?”
秦陌頷首道:“嗯,我到後苑水榭等你。”
蘭殊怔了下,沒想到向來眼裡隻有?案牘的他,今日竟有?如此閒情逸致。
不過一轉念,蘭殊想到天氣?愈漸發熱,水榭那邊清風涼爽,夜景宜人,他想去那下棋,也合情合理。
夕陽西沉,待王府的回廊燃起了華燈,蘭殊出現在?了邁入後苑的垂拱門前。
一進門,迎麵竟先看到了滿池的水蓮燈。
一盞盞搖曳在?泛著微瀾的碧波裡,遠遠望去,猶如漫天星辰收盛在?了白?鷺湖裡。
秦陌站在?了水榭邊的白?石柱前,正凝著池中愣神,聽見熟悉的腳步聲,回眸朝她一望。
他生?來一雙十分薄情的鳳眸,白?日的清輝中,總顯得淩厲而又攝人,目若寒星。此時沒入月色之下,四周映照柔和的河燈,削弱了眼角的冷硬,倒是多出了不少清雋動人。
蘭殊掠了眼池中的河燈,緩緩靠近,疑惑地?歪頭看向了他。
秦陌麵不改色解釋道:“本是買來當日給你過生?辰的,鄒伯說你不想大操大辦,可這?訂下的第一批蓮燈已經送上了門,不好浪費,我便想著不如今日就放給你看算了。”
蘭殊聞言挑起眉梢,簡單瞥了一眼,噙笑?道:“挺好看的。”
秦陌輕輕點了下她的額頭,“敷衍。”
蘭殊仍是笑?了笑?,隨在?他身後,兩人圍坐到了水榭中央的棋盤前。
蘭殊習以為常先手,一子落下,拿起旁邊的茶盞,抿了一口?。
石桌偏矮,棋盤不大,他倆都前傾著身子捏子沉思,兩人額間,近乎隻有?一個拳頭的空隙。
蘭殊下起棋來,心無雜念,晚風穿過水榭的窗台,微微拂過了她的鬢角,卷起她一抹鬢發,撲向了秦陌的腮邊。
秦陌抬起眼,迎麵就是她凝脂般的眉間。
蘭殊落下一子,見他遲遲未動,瞅了他一眼。
少年?咳了聲,按下棋子的同時,狀似隨口?問道:“你不想要辦生?辰,那你有?什麼?想要的嗎?”
蘭殊看向了他。
秦陌迎上她汪如清泉的視線,頭皮發麻了下,誠摯道:“有?什麼?要求都可以提。我既是你夫君,能給你的,我自然?都會給你。”
蘭殊短促的沉默,望著棋盤,輕輕微笑?,“我沒有?什麼?想要的。”
“真沒有?什麼?想要的?”秦陌問道。
少年?的語氣?執著認真,蘭殊又看了他一眼。
“想要什麼?都可以的。”
秦陌從上往下打量了她一眼,“要不然?給你做一些當下最時興的衣裳?”
蘭殊長得越發動人,卻還是隻愛穿一些不起眼的素色衣裳。
他雖不知原因?,但她年?紀還這?麼?小,也不需總是如此低調,他既然?有?條件,理當把?她養得明麗一些。
需讓她知道,隻要有?他在?,她便是張揚一些,也沒有?什麼?關係的。
秦陌見她不回聲,續問道:“要不然?帶你去驪山,你不是一直想去華清宮泡溫泉嗎?”
蘭殊眨了眨眼,“嗯”
秦陌道:“要不然?帶你去逛珍獸局?我近日發現那裡麵原來有?天方國上貢的鴕鳥。”
蘭殊似是有?點心動,垂眸猶疑了下,目不轉睛地?看向他,“真的什麼?都可以提嗎?”
秦陌望著她如畫的眉眼,難得吝嗇地?笑?了下,“嗯。你想要什麼?都可以提。”
蘭殊陷入了短促的沉默,眼底劃過了一絲思慮。
秦陌看著她遲疑的樣子,喉結不知動了幾個來回,緊捏著手上的棋子,輕啟齒縫,終於將他最後想試探的話,脫出了聲,“要不然?,我們要個孩子?”
“要不然?,你給我寫份和離書。”
幾乎是不約而同。
話音甫落,兩個人都怔了下。
秦陌的嗓音忽而有?些發啞:“你剛剛說,你想要什麼??”
蘭殊的雙眸抬起,定定看向了他,“我想,要一份和離書。”
第063章 第 63 章
四周闃寂, 時間停止了一般。
秦陌的?身軀一顫,彷佛從頭到腳被人澆了一盆帶冰的?涼水。
隻見蘭殊麵?色如常,接下來的?一字一句, 更叫秦陌一時間始料未及。
她頓了頓,道:“世子爺若想要子嗣,我可?以?幫你納妾。”
秦陌瞳孔一縮, 好半晌才反應過來, 平日那一雙睥睨不見底的?雙眸, 頓時泛出了一層接著一層的?慌亂不堪。
“納妾?”
蘭殊頷首,通情達理?道?:“其實你我成親已有?三年,我也應該給你擇尋良妾了。”
少女?的?神情,淡然就像在同他討論今日的?天氣,再是尋常不過的?語氣,那麼溫和?, 卻字字句句如刃般朝著秦陌心窩子戳,“公主娘娘一直都有?催促我延嗣的?事, 隻是我不想說來讓你煩心。但如果你有?這?個意思,我作為當家主母, 為你找尋良人, 自是責無旁貸的?。”
秦陌的?心口發緊, 喉結滾動, 連帶著嗓音都變得喑啞起來,“母親催促延嗣,原話是叫你給我納妾?”
蘭殊道?:“娘娘自然會?說的?含蓄些。”
秦陌蹙著眉, 神色微沉, “怎麼個含蓄?她說的?難道?不是你的?肚子一直沒有?動靜?”
蘭殊麵?容滯了瞬息,隻見他緩緩抬眸, 凝著她的?眉眼看,凜著嗓子道?:“我為何要納妾?即使要後嗣,我又不是沒有?妻。”
他的?眼神又直又灼,半分?躲閃都沒有?。
話音墜落,所表的?心意明顯,叫人便是想含糊,也糊不過去?。
蘭殊的?長睫動了一下,垂下眸眼,沉默良久,唇角浮出了一抹慘淡的?笑意,“蘭殊隻是崔氏拉攏王室的?工具,一顆陛下企圖扭轉你心意的?棋子,一個無關緊要的?人。妻位,愧不敢當。”
無關緊要,愧不敢當。
這?便是她對於自己的?定位。
秦陌神色黯淡,心裡忽而?被人豁開了一道?口子,夾雜著酸澀的?血液往四肢百骸流淌,疼他的?手腳一陣發麻。
“你我都是身不由己,我也無意卷入你們當中。世?子爺,便當可?憐可?憐我?”蘭殊的?目光是如此誠懇真切。
真切到秦陌凝著她的?雙眸,越看,越覺得墮入冰窖。
她的?眼底,她的?心裡,沒有?萌生過一絲他是在同她袒露心跡的?想法,從未想過他是想同她延嗣繁茂,想同她白頭偕老?,從始至終,隻以?為他是想有?個子嗣給列祖列宗交代。
而?她,並不想做這?個延續香火的?工具。
她是那般聰慧的?姑娘,會?這?麼想,自是心裡完全沒有?把他當作丈夫看。
少年的?自尊心不可?避免受到了打擊,蘭殊見他神色越來越難看,後知後覺懷疑自己一時揣度錯了。
上一世?,他和?她七年夫妻,從未納過妾。
她是他的?不得已,但剩下的?真心,他還是想保留給盧堯辰的?吧。
是她想歪了,居然會?以?為他想納妾。
可?既要對盧四哥哥專一,又要有?子嗣,這?本身就有?些無解。
蘭殊揉了揉眉心,左思右想,隻想到了“領養一個孩子”的?辦法。
然不待她與他懇切提議,秦陌好不容易從她方才的?話語中抽回了神思,啞聲問道?:“可?憐你包括同你和?離嗎?”
她剛剛連說了兩遍的?話,他便是想忽略,又如何略得過去?呢。
四目相對,短促的?沉默。
明月高掛在夜幕之上,恰好遭到了一片濃雲的?遮擋,水榭外的?銀輝驟暗,唯剩兩人桌前的?一盞燭火搖曳,照在秦陌晦暗不明的?臉上,跳動閃爍。
少女?身姿背光,有?大半的?容色隱入了黑暗之中。
秦陌看不真切,隻聽她輕啟貝齒,溫言道?:“其實世?子爺馬上就要及冠了,很多事都不用再受尊長束縛。我這?個名義上的?世?子妃,在與不在,其實都一樣”
蘭殊的?語氣平和?,不摻雜絲毫假情假意,話音未落,秦陌卻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蘭殊抬起頭,隻見少年那一雙目若寒星的?眼眸,絲絲縷縷的?彷徨流淌而?過,蒼白唇角隱隱發顫,哽咽了不知多少腹誹之言,欲說還休。
蘭殊熄下了聲,心裡不是想不到,一名女?子主動提出和?離二字,大抵是打了男人的?顏麵?的?。
秦陌素日又是好臉麵?的?人,聽她這?麼說,他心裡不舒服,委實正常。
可?脫出口的?話,覆水難收。
在蘭殊心裡,這?一天,遲早都要來的?。
兩人無聲地僵持了會?,也不知過去?了多久,直到一陣晚風透過窗台的?罅隙吹過,攜來了一絲更深露重?的?涼意。
秦陌見她單薄上衣的?真絲袖口輕輕拂動,鬆開了她的?皓腕,緩緩抬眸,動了動唇,道?:“天色晚了,彆受涼,早些回去?休息吧。”
“世?子”蘭殊話還沒說完,秦陌起身將她避過,轉頭離去?。
水榭外的?回廊,布滿了清冷的?月色,幽幽如若寒冬的?雪光。
那一道?頎長的?身影,腳底下全沒了章法,虛浮不定,險些撞到了旁邊的?石柱,略顯蕭索。
蘭殊從未見過他這?般落荒而?逃的?樣子,望了眼他逃往書房的?背影,坐在棋盤前,眼底映著桌前豆大的?燭火,眉頭微微朝中間?聚攏。
其實,即便今天不提,按上一世?的?走勢,不用過多久,蘭殊就會?拿到他親筆所寫的?一份放妻書。
她原不必心急的?。
蘭殊側過眸子,穿過窗台,看了眼外頭波光粼粼的?湖麵?,眼底閃過了一絲晦暗。
大抵是這?滿池祈願平安的?水蓮燈,隱隱刺了她的?心口一下,助長了她對他的?坦白。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蘭殊不是傻瓜,秦陌對她的?態度越來越溫柔,她豈會?感?覺不出呢。就像上一世?,相處的?日子久了,他總會?因為愧疚,忍不住對她心軟的?。
可?今日他覺得她最重?要,明日他指不準又覺得彆人比她重?要。
蘭殊要的?不是重?蹈覆轍,也不希望他們之間?,除友情之外,還有?任何一絲糾纏不清的?情感?。
三角戀什麼的?,她是一星半點都不想再沾了。
蘭殊手肘撐在了棋盤前,十指交叉互握,隻盼著秦陌可?以?明白她的?苦心。
既這?一世?,他們以?朋友開頭,便以?朋友結尾,對誰都好——
最近,巡防營中,秦陌坐在案幾前出神的?情況,實在是多了老?少不少。
時常硯台上的?墨跡都乾了,他回過神,才拿著狼毫去?蘸。
如此明顯的?魂不守舍,旁人如何會?發現不了。
底下人明裡暗裡探問了他不知多少回,可?惜,就是撬不開他那張嚴實的?嘴。
秦陌這?陣子又搬回了書房裡睡,托辭仍是公務繁忙,蘭殊什麼也沒多說,兩個人自那夜過後,幾乎沒有?再交談過。
秦陌腦海裡卻一直不斷閃過蘭殊的?一顰一笑,以?及她那晚認真的?樣子。
每閃過一回,他的?心頭一抽,便又酸脹一分?。
直到下值,秦陌仍在出神,王參軍抱著一份案牘前來,在一旁連喚了他兩遍,他才側頭看他。
王參軍望著他下眼皮的?暗沉,眉梢微微挑起,意味深長道?:“世?子爺,可?是遇著了什麼事?”
彆看他問的?漫不經心,他可?是受足了底下人所托,特意來紓解他的?。
可?秦陌見他下意識又捋起了山羊胡須,一副樂於為君排憂解難的?高深莫測神情,猛地回想起前幾日,自己便是旁聽了一番王參軍的?主意,才以?子嗣為借口,試探了一下蘭殊的?心。
結果自然是很有?效,連和?離的?心思都給試了出來
所以?秦陌再也不想提供王參軍給他出主意的?機會?。
王參軍這?廂剛把案牘放下,正打算不負眾望,勢必將這?看似為情所困的?少年從抑鬱中拉扯出來。
秦陌突然起了身,禮貌頷首示意,“確實有?事,我先下值了。”
王參軍眨了眨眼,望著少年落荒而?逃的?背影,忍不住衝著旁人摸了摸麵?皮,“我看起來會?吃人嗎?”
眾人麵?麵?相覷,茫然地搖了搖頭——
傍晚時分?。
夜幕降臨,遠方天空的?顏色,就像是沾了水的?糖化作了一片。
洛川王府門口。
盧堯辰受人所托,站在了朱漆大門前,身如弱柳,迎風抵拳低咳了聲,遠遠看見了少年打馬回來的?身影。
盧堯辰銜起笑容,扶上小廝摻扶的?手,朝前下了一個台階。隻見那駿馬上玉冠下的?麵?容清雋依舊,三魂七魄卻不知跟著誰走了。
秦陌的?目光呆呆側落,門前燈火搖曳,照的?他身影一半昏一半明,模模糊糊的?,隻剩個丟了魂的?皮囊般。
盧堯辰喚了他一聲,秦陌的?目光循聲看向了他,麵?露疑惑。
“四哥,你怎麼在這??”秦陌問道?。
他明明是看著他的?,可?眼神恍若空洞無物。
盧堯辰望了眼他失神的?樣子,隻好微微笑道?:“你許久都沒入宮來看望我了,我來看看你都在忙什麼。”
秦陌垂下眸眼,短促的?沉默,翻身下了馬,“最近是比較忙一些”
韶光易逝,轉眼,當年那位略有?靦腆的?十三四歲少年走上前來,身姿已經遠遠高過了他一個頭了。
盧堯辰凝著他的?眉眼看去?,秦陌已然生出了一副絕佳的?男子皮囊,除去?眉宇間?揮散不去?的?鬱結,他發現他的?目光朝他直射而?來,再也不會?像年少時那般略有?躲閃。
盧堯辰一直以?為那是少年作質寄人籬下久後的?有?點不自信,如今看來,那點兒靦腆是分?毫都沒有?了。
少年的?確長大了。
盧堯辰心中慨歎的?同時,也有?了些麵?露難色。
男孩子大一歲一個樣,他也不能保證自己會?明白秦陌如今的?心思,也不定能不負所托,引他開懷了。
秦陌並非靦腆,隻是曾以?為自己對他有?歧念,心有?慚愧,如今完全把他當成了曾經的?救命恩人看待,早已是正常再不過的?男人與男人之間?的?相處,自然鬆弛下來。
盧堯辰難得出宮來尋他,時節已至初夏,他仍然披著披風,眉宇間?一股子久病的?蒼白暗含其中。
大門外,晚風徐徐,秦陌念及他病弱,本想依禮請他進門。邁上台階那瞬,他心裡想起了蘭殊對於他一直未除的?誤解,一時間?生出避意,抬手招來了馬車,又請盧堯辰去?了外頭。
小廝扶著盧堯辰上了馬車,秦陌騎馬隨在車旁,望了眼車簾,悄無聲息地長籲了一口氣。
說來蘭殊對他的?這?份誤解,少年為何一直都沒有?解釋,一是因為,他不知如何開口,也沒臉開口;二是因為,相識以?來,蘭殊對於他所有?的?親近,均非因他是她夫君,而?是她以?為他是個斷袖
致使他每回想說,又怕,她從此同他生分?起來。
回過神來,秦陌後知後覺地發現,他與她的?關係,早已在不知不覺中,變得十分?微妙。
明明看似他是強勢的?那個,他們之間?,他卻像永遠都慢了半拍。
秦陌本想著來日方長,待他慢慢彌補,她那麼聰明,遲早有?一天會?看出來。
可?蘭殊的?心,早在他錯過的?那半拍中,叫他弄丟了。
第064章 第 64 章
她把他卡在了一個進退兩難的地方。
而他連怪, 都怪不到她頭上。
永安樓,櫃台前。
秦陌凝望著菜單上那一排熟悉的早膳名諱,聽到台上說書先生拍板再提“賣油郎”, 陷入了徹徹底底的懊惱之中。
由著心上人幫他追求男人,上窮碧落下?九泉,獨他秦陌一份了吧。
少年唇角微微揚起, 布滿了自?嘲與可笑, 不待笑容提到耳邊, 那弧度便又自?個趨直扁平了回去。
剩下?的,隻有深深的悔不當初。
恰在這時,樓上露台,有人探出頭來。
盧堯辰受到了樓上熟人的邀請,盛情難卻?,心想人多熱鬨, 更容易叫人打起精神,便帶著秦陌, 走進了一個鶯歌燕舞的雅間。
那一群長安閒散的公子哥們一一同他行?禮,秦陌勉力牽了下?唇角, 其間, 竟發現了同僚劉維的身影。
兩人打了個照麵, 盧堯辰觀察劉小?伯爺與秦陌此時的臉色, 近乎是有些驚人的雷同。
盧堯辰關切朝旁人詢問,始知他們就是為了寬慰劉維,才設了這番席麵。
劉維的青梅竹馬, 馬上就要?同彆人訂親了。
虧得他們耗儘財力人脈, 一夜之間,遍請了長安最?有名的那幾位行?首過來暢談風月, 隻為引劉維看一看這世間,人間尤物多的是,犯不著吊死?在一棵樹上。
偏偏筵席熱鬨,劉維還是一副垂頭喪氣?的樣,也不同那些個婀娜娉婷的行?首談心解意,悶酒倒是飲儘了一壺。
“我這百年好酒,可經不起你這麼海喝啊。”
“世子爺怎得也坐那麼偏,莫不是懼內?”
這廂他們拍著劉維的肩膀,那廂秦陌一落座邊角,便有人翹起眉角,打趣起來。
然不過一句,盧堯辰便用雙眸示意他們,適可而止。
秦陌,從?來不是他們可以?隨便打趣的人。
開口那人連忙自?掌了一下?嘴巴致歉,秦陌略一搖頭,心裡卻?自?嘲地笑了一聲。
懼內?
但凡他今晚相?中一個,蘭殊估計會放著鞭炮幫他納進門。
那些公子哥兒又說了幾句圓場的詼諧話,一人提了壺陳釀過來,親自?為秦陌斟酒,恭敬地看了他一眼,忍不住看向了他身旁的盧堯辰。
他們這幫人,都是一群遊手好閒的世家?子弟,同年紀輕輕身居要?職的秦陌,素來是處不到一塊去的。
如今能時不時坐在一個筵席上,都是沾了盧堯辰的光。
想當年,盧堯辰也是京城出名的翩翩兒郎,文武雙全,風華正茂,可惜一場突如其來的詭異大病,落下?了病根,叫他就此纏綿病榻,什麼家?國抱負都從?此不得施展。
若非如此,以?他的身份地位,他們也不會有機會同他結交。
外界均知端華太妃沒能誕下?龍子,一直將外甥盧堯辰養在身邊,視為親生骨肉。
說來端華太妃從?前何等寬仁的一個人,後來治宮甚嚴,底下?人一個不小?心便杖斃,也是從?盧堯辰病了之後,性情大變。
當年沒能照顧好他,太妃心裡終究是自?責的吧。
不過盧堯辰因病一落千丈,秦陌一回長安,還是欣然同他結交,甚至在他們見?麵的第一天就認他作?了義兄,倒叫他們不由覺得眼緣這東西,可真是奇妙。
要?知那時剛從?突厥回來的秦陌,猶如蜷著身軀的刺蝟,隻怕被人看見?他的柔軟,多少人登門拜訪,都是吃閉門羹的。
更彆提讓他主動出門結交了。
偏偏那年盧堯辰辦的那場茶會,他意外到了場。
盧堯辰病弱之後,眼看是不頂用了,給他麵子的人,自?然少了一大半,秦陌當初的到來,實在幫他撐了不少顏麵。
盧堯辰聽他們說起往事,不由唇角也浮出了笑意,搖頭歎道:“我何嘗不是受寵若驚。”
可當他們問起秦陌當時舍得出門的緣由,少年隻道:“四哥的請帖好看。”
盧堯辰從?未認出他就是那夜江上那個又醜又臟的異服小?乞丐,秦陌也隻字未提自?己是為了報恩。
那個上元燈節,是秦陌此生為了苟活,最?為狼狽難堪的時刻。
他不需要?他的救命恩人記得,也不期盼他認出來。
他一直覺得自?己對?他好就行?了。
直到後來。
後來,秦陌無比後悔,他少時的自?尊心為何如此要?強,強到從?頭到尾,沒有提過一句那晚的隻言片語。
但凡他問一嘴,哪怕一句,他就會發現,他的救命恩人實則另有其人,而他從?始至終,喜歡的都是同一個人。
幾輪推杯換盞。
行?首們小?詞也填了,小?曲也唱了,劉維仍舊不得歡顏。
一人同他碰了杯,借著彼此的酒意,索性提議道:“終歸你還沒有同她表明心意,不如直接告訴她,指不準她還會覺得你勇敢,對?你另眼相?看呢?”
劉維握著杯盞,一飲而儘,勾了勾唇角,笑容中透出一絲苦意,歎息道:“她既對?我無意,我還告訴她,除了給她平添煩惱,又還能有什麼用處?”
秦陌執杯的手一頓,忍不住抬起了頭。
一更為年長的同伴皺眉道:“你一個少年郎,怎得如此瞻前顧後?”
劉維頓了頓,笑容慘淡,“你不懂。我自?小?同她一塊長大,她與我無話不說。若我保持如今模樣,至少在她心裡,我還是那個我。可我若是表明了,她隻會為了避嫌,徹底離我而去,那她以?後要?是受了什麼委屈,我又能如何知曉,如何為她出頭?”
話音墜地,幾度沉默。
那問話人盯著劉維一副癡情模樣,倔驢般不聽勸,頗有些不忍直視起來。
他剛好坐在了秦陌旁邊,環顧一番,微微側過首,本想著不如叫同齡不沾風月的秦陌,敲打這死?心眼的少年一下?。
不料秦陌那素日不苟言笑的麵容,此時卻?較之劉維還淒然更甚。
整個人呆坐在桌前,望著杯中酒水,神色木然,臉色蒼白,像是得了重病一般。
整個晚上,秦陌的眉宇都不得舒展。
盧堯辰愛莫能助,什麼都沒問出來,唯一還能確定他安然無恙,也就是看少年離去的步子還算穩當了——
今夜的美釀,不愧是他們口中的百年老酒,後勁委實足。
秦陌回到府邸時,趕忙前來摻扶的管家?鄒伯,在他眼裡已經成了重影。
鄒伯見?他朝著主屋的方向看了眼,便將他扶回了主屋門前。
遠遠聽見?少女同丫鬟們的歡聲笑語,秦陌晃了晃腦袋,抬起雙眸,竭力朝著屋內看去。
隻見?那一道熟悉的俏影,坐在圓桌前,展示著自?己給小?娃娃做的小?衣,一時笑嚷“晉哥哥那脾性,估計是想要?個乖巧的女兒”,一時歎笑“朝朝的肯定是個兒子,叫你們同我賭,你們又不敢”。
秦陌的身形頭重腳輕,迷離的雙眸,越靠近門口,卻?越發明亮。
他緊緊盯著她臉上的笑容瞧,直到她發現正對?著門口的丫鬟雙手忽而拘謹向前,下?意識轉過了頭,看到他的那瞬間,她的唇角緩緩平了下?來。
看見?他,她就這麼不開心?
秦陌不由在門前止了步子,輕推開了鄒伯的手,目不轉睛地將她望著。
蘭殊見?他不動,神情亦是莫測,這麼多下?人眼巴巴地張望著,她隻好乾咳一聲,起身上前迎接。
邁過門檻,一靠近,蘭殊便聞到了他身上濃鬱的酒味。
“這是喝了多少?”蘭殊問道。
秦陌不語,隻朝她伸出了手,要?她摻扶的意圖,再是明顯不過。
蘭殊搭上了他的臂彎,剛把他扶進門,回頭便吩咐銀裳她們去準備洗漱水和醒酒湯。
侍女們遵囑儘數走了出去,轉眼,屋中隻剩下?他們兩人。
秦陌長身玉立在衣架前,看了她一眼,衝她張開了雙手。
蘭殊見?他示意更衣,回頭想把元吉喊回來,朝門口走了不過兩步,秦陌忽而上前,拽住了她的手腕,反身,將她抵在了門板上。
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引來一陣短風,搖滅了外屋高?幾上的燭火。
蘭殊微微瞪圓了眼,芙蕖小?臉受裡屋泄露出來的昏黃光線一照,猶如一塊泛著光的暖玉。
秦陌背對?著光影,整個人除了一道冷硬的輪廓,什麼也看不清。
蘭殊雙手握拳,推在他胸前,剛喊了句“世子爺”。
秦陌將她成拳的手掌一握,往上一提,便按在了她頭頂的門板上,語氣?意味不明道:“趙桓晉是晉哥哥,盛長昭是朝朝,而我,是世子爺?”
這姿勢,實在是有些不堪入目。
他這動作?侵略性十足,蘭殊猛地掙了掙,沒能掙開,美眸圓瞪了會,在他適可而止的筆挺站姿中,趨漸平靜下?來。
估計和上回喝醉抱她一樣,一時糊塗了。
蘭殊眉宇微蹙,不由抬起雙眸,試圖同醉鬼說理道:“不喊世子爺,那喊什麼?”
秦陌望著她在黑夜中如畫的眉眼,不知想起了什麼,認真回答道:“喊我名字。”
蘭殊眉宇蹙得更深,剛想說這不合適。
“喊我,秦子彥。”秦陌道。
昏暗中,隻見?蘭殊的睫羽顫了一下?。
可任他後來如何重複開口,甚至帶出了一點討好的要?求,她卻?咬緊了齒縫,不肯出聲。
秦陌凝著她倔強的眼睛出神,幾不可聞呢喃了句,“你為什麼一點兒都不像她。”
永遠不會像夢裡的她那樣一見?他就笑,不會吃醋,不會撒嬌,也不會黏著他。
連喊一句他的名字,都是滿眼的心不甘,情不願。
蘭殊沒太聽清,低聲詢問:“你說什麼?”
秦陌輕嗤了下?,搖了搖頭,反問道:“你不問問我去哪了?”
蘭殊下?意識道:“不是和盧四哥哥在一起嗎?”
秦陌一頓,驀然回想到盧堯辰站在門前等他的模樣。
他此前還疑惑四哥怎麼會特意在門口等他。
原來是她喊來討他開心的。
好極,妙極。
秦陌忍不住咬了下?牙,鬆開了她的雙手。
蘭殊在心底悄無聲息舒了口氣?,正想著把盧堯辰喊過來寬慰他,果然是明智之舉。
秦陌站在她身前沒有挪步,轉而,鉗起了她的下?頜。
他一開始的力道有些重,透著些莫名的怒火與置氣?,蘭殊嗅著他身上重重的酒味,一時間不敢說話,眼睫輕顫了不過兩下?,便勾得他生出了不忍。
秦陌再度鬆了手,雙手撐在了她兩耳邊,自?嘲地笑了聲。
笑完之後,也不知就這個姿勢,僵持了多久,他低頭朝她道:“明日就是你的生辰了,我還沒有想好送什麼生辰禮給你。”
他的氣?息近在咫尺,緊貼著她的額間,蘭殊隨便抬個頭,便能觸及他涼薄的雙唇。
少女不敢輕舉妄動,默然了片刻,隻聽他問道:“還是想要?和離書?”
明明是他自?己問的,話音甫落,秦陌的心臟驟然跌了下?,撐在門前的手,不由微蜷起來。
蘭殊頓了頓,抬頭看向了他的眉眼一處,神色忽而變得認真,認真同他致歉起來。
“那天是我思慮不周,說話一時衝動了。”
秦陌望著她誠懇的樣子,眼底閃過了一絲驚異,心口亦不可避免泛出了一縷喜色,以?為她打算收回她那天的話,收回離開他的念頭。
蘭殊緊接道:“和離,總歸是在成全我的體麵。如果你真的覺得失了顏麵,其實休妻,我也行?。”
她的語氣?如此平聲靜氣?,卻?如一柄利刃,狠狠紮在了秦陌的心頭中心處。
少年微睜大了雙眸,抵在門上的手用力地往內一縮,指甲在門板上劃出了細微的聲響。
秦陌的神色晦暗,難以?置信道:“你知道休妻對?於?你而言意味著什麼嗎?”
蘭殊仰頭望著他,漫不經心地笑了笑,“嗯,可能以?後再也嫁不出去了吧。但嫁人,其實也就那樣。”
“我這些年托你的福,攢了一筆不小?的積蓄,出去做做小?本生意,一個人過到老,也不是不可以?。”
秦陌的胸口悶得更厲害了,甚至,有些喘不上氣?來。
一片安靜過後,秦陌彎下?腰,額尖抵在了她肩頭上方的門板上,靠在她耳邊,嗓音發沉,“是不是因為我之前老欺負你,讓你受了很多委屈,所以?你生氣?了?”
蘭殊蹙起眉梢,好似完全回憶不起來,“有嗎?”
秦陌的喉結微動,啞了聲,“有。”
他又張了張嘴,剛想說他以?後再也不會了。
蘭殊沉默了會,卻?笑著打斷了他,甚至,輕拍了拍他的肩膀,無謂道:“有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世子爺後來對?我的好,我都是記在心裡的。你對?我,對?我家?人的恩情,蘭殊永不忘懷。”
秦陌噎了下?,徹底失了聲。
話說到這種地步,連一點恨意都沒有。
便是他想自?欺欺人是因為他以?前的荒唐,才使她一直悶了氣?,此刻,也沒了一點情理。
秦陌愴然地笑了。
恩情。
在她心裡,原來他隻是個恩人嗎。
第065章 第 65 章
“我不會休你的。”
蘭殊猶記得少年退身離去的身形搖晃了下, 靜滯在?門檻前,背對她半晌,隻留下這麼一句淡淡的?話。
蘭殊靠著門板默然了片刻, 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口,潤了潤乾澀的?嗓間。
一陣急而輕的?腳步聲?靠近,蘭殊抬起雙眸, 隻見元吉捧著醒酒湯走了過來?, 恭敬地往屋內一探, 不見秦陌的身影。
蘭殊微揚下巴,好心提示他出門左轉,送去書房。
元吉目露驚色,難以置信道:“這麼晚了,爺還要辦公?”
對此,蘭殊望了眼房梁, 乾咳了咳,安撫道:“國之?棟梁是這樣的?。”
元吉默然片刻, 躬身離去,走了兩步, 沒忍住又?退了回來?, 繼續躬著身子, 拘謹地看了蘭殊一眼, 見她麵色尚且平和,鼓起勇氣,嗡嗡狐疑了聲?:“夫人莫不是氣爺喝過?了頭, 又?罰他睡書房了?”
大抵是沒料到他會這麼猜測, 蘭殊美眸圓瞪,下意識道了句“豈敢”。
元吉見她不承認, 頭埋得低低,說辯倒是有理?有據,“自成婚那夜,您倆便將書房主臥輪換睡了遍,現兒一分居,世子爺便往書房裡蹲,明明府裡還有那麼多舒服的?院子”
很難不叫他們?認為是耿耿於懷,重翻舊賬。
蘭殊佩服他的?聯想能力,不得不承認,近年她在?府上的?地位水漲船高,元吉這張天馬行空的?嘴占了大半功勞。
說的?跟真的?似的?,她都險些信了。
上一世,蘭殊倒也?是一個翻舊賬的?好手,也?曾一言不合就推他出門,甚至寒天大雪裡將他拒過?門外。
偏生秦陌是個不怕冷的?,每回都由著她鬨,次次在?門口守到她開門。
可這一世,她哪會再同他去翻舊賬?
至於他為何隻睡書房,可能是真的?忙吧。
蘭殊打發道:“趕緊送湯過?去吧。”
元吉卻眉開眼笑起來?,繼續他的?想入非非,“小人就知?道您心裡還是放心不下爺的?!若是爺待會想回來?,夫人就彆計較了?”
真是個忠仆,從始至終為他家世子爺操心。
蘭殊隻好乾乾笑了笑,心裡卻十分清楚,秦陌今晚不會回來?了——
蘭殊原以為經過?昨晚的?交心,秦陌的?熱心腸遭了她一盆冷水潑麵,單純是氣不過?,也?會把今日她的?生辰忽略過?去。
可今兒個一大清晨,鄒伯特意套好了六駕的?車輦,慢催緊趕著,送她前往驪山。
道是世子爺出門前囑咐的?。
上一回,章肅長公主念叨起驪山的?美景與溫泉,蘭殊在?一旁聆聽,隨口奉承了句自己從未去過?,心神向往。
秦陌無?意中聽到,牢牢記在?了心上。
蘭殊邁入山頂的?雕梁大門,本還以為會看見一張熟悉倨傲的?冷臉。
意料之?外的?是,她隻看到了她的?家人。
姐姐弟弟乳母,秦陌向李乾索來?了華清宮的?鑰匙,安排她的?家人一同前去遊玩,並沒有將自己摻在?他們?當中。
蘭殊心裡在?乎的?人,來?來?回回那幾個,秦陌掰著手指頭,便能數過?來?。
當他下值趕上山頂,在?門口拉緊韁繩,翻身下馬,夕陽垂落,柔和金光照在?了華清宮的?瑤露池上,滿池微瀾閃爍。
秦陌轉過?長廊,遠遠通過?半開的?窗戶,看見他們?正圍繞在?桌前,哄她吃剛出爐的?壽麵。
少年的?目光再度落在?了她唇角的?笑意上,這一回,他原地停下了腳步。
元吉見他遲遲不動,躬身在?旁邊問道:“世子爺不進門嗎?”
秦陌沉吟了會,默然轉身離開。
蘭殊彷佛聽到了一陣熟悉的?腳步聲?,端著壽麵,回頭朝屋外看去,隻看到長廊轉角處,零星半點的?一個殘影,無?意中回頭這廂看了眼,好像是元吉。
蘭殊眉頭微蹙,轉眼,崔弘拉住了她的?衣袖,一家子歡聲?笑語,再度將她的?注意力轉移了去。
“二姐姐,看我看我,我要給你?表演!”
“哦?你?還特意準備了節目?”
“有的?,有的?,看我來?給你?耍一套槍法。”——
上一世,蘭殊後來?也?曾有幸來?過?驪山,不過?是在?此刻的?一年以後。
那時,也?是她的?生辰,也?曾看過?一個人,站在?瑤露池前,為她耍過?一套舉世無?雙的?槍法。
那道身影,比之?眼前的?小小少年,更高,更俊,身形敏捷如風。
揮舞罷,還曾捏著她的?耳朵斥她,“陛下都不敢叫我出來?賣藝。”
偏偏她當時擔著壽星的?名號,有恃無?恐,非要他賣弄了一遭。
直到一輪明月高掛長空,華清宮主廳的?笑語宴宴落下,筵席散儘。
蘭姈身懷六甲,不宜過?度勞累,乳母照顧她回屋,弘兒啟兒頭一回來?驪山,新鮮感十足,飛奔去後院泡起了溫泉。
蘭殊從席上撤下,站在?廊前,仰望了眼皎潔的?月光,片刻思忖,她拎了個酒壺,朝著長廊的?轉角處走了去。
元吉會出現,想必秦陌定然是來?了的?。
華清宮素來?隻接待尊貴的?皇族,今日有幸帶家人來?長見識,於情於理?,蘭殊都應該同他道聲?謝。
然那一間熟悉的?樓閣,此時已經熄了燈。
上一世,他帶她來?驪山玩,住的?便是這一處。這屋中的?珠簾幔帳後,有一汪氤氳的?溫泉池水,她當時很是喜歡。
此時此刻,眼前的?屋子黑黢黢的?,她不便再上前打擾,望了眼樓底下綠油油的?芭蕉樹,轉頭,迎著涼爽的?夜風,回到了瑤露池邊。
屋內,秦陌進門以後,一直都沒有燃燈。
珠簾後,他坐在?溫泉池內,後背抵在?池岸邊,不過?片刻的?閉目養神,卻又?入了夢。
他在?夢中緩緩睜開了眼,發現自己仍然置身於這間樓閣中,卻是燈火通明。
他也?不是孤身一人,眼前,出現了一道熟悉的?麗影。
朦朦的?溫泉水中,雲霧繚繞,漣漪一道接著一道起伏。
男人倚在?岸邊,猶如一隻爬上礁石休憩的?深海蛟龍,微微眯著的?鳳眸,又?迷人,又?危險。
而她,從他旁邊滑過?,快活成了一條雪白發光的?美人魚,完全?沒有意識到身旁危險的?視線,撲騰在?水裡,起起落落地嬉戲。
他望著她凹凸的?玲瓏曲線,喉結不禁一沉,衝她伸手,“過?來?。”
女兒家於水中央回頭,清澈的?琉璃眼眸看了他一眼,忽而彎眸一笑,遊逃地更遠。
不聽話。
他咬了下牙,起身上前逮她。
她滑得和魚一樣,若不是顧及他肩頭的?戰傷將將愈合,不能泡水,他根本撈不著她。
她束手就擒,由著他摟過?了她的?腰,關切看向他肩頭,“你?當心點!”
本來?這傷口基本是好了的?,前兩天她央他耍了套槍法,不小心扯裂了。
她一開始根本不知?情,見了血後,內疚了老半天。
“還疼嗎?”
秦陌微一搖頭,陷入她脖頸的?氣息沉重,看了眼她濕漉漉的?浴袍,春光儘顯,隻覺得此時便是再給他一刀,他也?受的?住。
她卻不許他在?池裡胡鬨,抵觸地用拳頭推著他的?胸膛。
秦陌隻好攬腰一抱,將她帶上了岸。
她身子一輕,雙手就搭在?了他後脖子上,苛責道:“這又?是傷,那又?是傷,秦子彥,你?出去打個仗,是把自己當銅牆鐵壁了嗎?”
“一道傷,換好幾年太?平盛世,不值當?”轉眼,他就把她摁在?了榻上。
女兒家一開始顧及他的?傷,不敢掙紮,基本都順著他。
後來?,卻發現他實在?可惡。
她經不住他的?反複推磨,氣得咬了咬下唇,眼角瞥見床頭他習慣性?放置的?匕首,一把抓了過?來?,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他的?身形一滯,她借勢翻身,將他壓在?了身下。
他蹙起眉宇,卻也?沒有輕舉妄動,由著她挾製了他的?命脈,隻聽她冷笑道:“聽說子彥的?首級,經此一戰,已經漲到十座城池了。”
他仰頭望著她,“想拿我的?命換城池?”
“拿去。”
他主動靠近了她手上的?刀鋒,卻把她嚇了個不輕,著急忙慌將匕首扔了出去。
便是這一瞬間的?退讓,男人有了可乘之?機,再度,把她壓在?了下方。
她抬眸望向他的?眼睛是那麼亮,比屋裡的?燈光,還要絢爛奪目。
瑩瑩如若星辰,滿眼都隻有一個他。
以致秦陌在?水中蘇醒,睜開眼,屋子裡昏暗無?光,水霧朦朦,不見任何人影,寂寥的?,他久久沒有回過?神。
真是一場美夢。
半晌過?後,嘩啦一陣水聲?響起。
秦陌目光黯淡,起身披衣,眼裡全?然沒有了困意,望了眼窗外的?月色,推開了門——
華清宮裡,亭台樓閣,風景迤邐。
後院的?泉水都是暖烘烘的?溫泉,獨前方的?瑤露池引了山穀清澗與熱泉相結合,水色清澄,四季如春。
夏季的?晚風仍透著一絲白日殘缺的?熱意,池邊與石柱石階並無?圍欄,蘭殊坐到石階前,脫下鞋襪,便能踩到清水,迎接一陣舒爽的?涼意。
天空捧著一輪圓月,華清宮此時已是夜深人靜。
總歸是重溫故地,蘭殊雖然什麼都沒多想,凝著眼前熟悉的?風景,心裡免不了有些空落。
這感覺非她所?盼,蘭殊晃了晃腦袋,百無?聊賴地將雙腳探在?水中搖曳了番。
說來?,她許久都沒有鳧過?水了。
蘭殊默然片刻,四下環顧無?人,起身脫下了外衫與巾帛,索性?一頭紮進了瑤露池中。
這汪池水開鑿而來?,本就適宜於夏日遊泳。
蘭殊張開雙手,閉眼緩緩往下沉去,身著白衣,襯裙泛著暗紋的?光澤,宛若一道逐漸消失在?水麵的?月影。
她尋思這檔口也?不會有人,本想著安安靜靜在?水底下獨自待會。
卻不想岸邊猛然傳來?一聲?呼喚:“崔蘭殊!”
連名帶姓,驚得她驀然睜開了眼。
緊接著,另一道玄色的?身影,跳入了深深的?水池之?中。
岸邊有一壺拎回來?沒來?得及喝的?酒,還有落下的?熟悉外衣,唯獨不見她的?人。
蘭殊萬萬沒有想到,秦陌出門散步增乏,遠遠看見水中一道往下沉的?白影子,誤以為她醉酒失了足。
嚇得二話不說,一頭猛地紮了進來?。
秦陌的?雙眸布滿了惶恐,跳下水裡搜尋,他左顧右盼,心慌意亂間,隻見水底下竄上來?一道靈活的?白影。
少年眼中的?慌亂驟然散去,轉而,絲絲縷縷的?驚異從其間湧了出來?。
她身如遊魚般的?身影,叫他的?腦海中一瞬間,閃過?了另一道相似不已的?影子。
同樣的?夜色,同樣深不見底的?水,在?他為了逃離突厥,負傷墜入江水,也?曾在?遭受沒頂之?災時,隱隱約約,看見過?這樣一道猶如魚形一般遊過?來?的?身影。
蘭殊一把拉住了他的?手,引他一並朝著水麵遊去。
第066章 第 66 章
兩人在水麵浮出頭來。
蘭殊鬢邊滴水, 落在纖長濃密的睫羽上,她忽閃著?雙眸,將他?困惑地?望著?。
秦陌緊緊抓住了她的手, 眼底是一片漆黑的夜色,長吸了一口氣。
“我以為,你失足落了水”
蘭殊愣怔, 一時都不曉得該回?什麼話, 隻好露出安撫的笑意來。
他?又將她拽緊了些, 兩人迅速上了岸。
夜色闌珊,按理這個時辰,池邊本是無人出沒的。
偏偏秦陌方才關?心則亂,那一聲急吼,再加上一道猛撲的水花聲,直接將華清宮前廳守值的內侍與宮女齊齊喚醒, 均以為有人落了水。
蘭殊剛爬上岸,遠遠就?見他?們提著?水晶燈, 手捧帨巾與暖身鬥篷,匆匆忙忙趕來。
那明亮璀璨的火光朝蘭殊濕漉漉的身前一閃, 曼妙巍峨的曲線晃過?, 她連忙蜷了下身子, 緊接著?一副硬邦邦的胸膛擋在了她身前, 傾身壓了過?來。
秦陌生得高大,雙手一環,將她徹徹底底藏在了懷中。
蘭殊渾身濕透, 也知自己此時經不得光照, 承下他?一番好意,俯首躲在了他?胸前, 沒叫旁人看見。
那熟悉的溫軟氣息撲在了他?心口處,與夢中的滋味幾乎重疊,秦陌心底一陣恍惚,從始至終,沒敢低頭往她身上再看一眼。
那齊整列隊而來的內侍宮女提燈走近,見他?倆纏纏綿綿地?摟抱在了一塊,老臉一紅,紛紛將頭埋得低低。
鬥篷一遞上來,秦陌接過?,先將她的前身一裹,隨後起身,將她攬腰抱起。
他?疾步帶著?她遠離簇擁而來的人群。
元吉見世子爺全身都還在滴水,追在身後給他?加披了一件外衣,見他?抱著?美?人直接朝屋裡回?了去?,靈光一閃,緊忙遣了幾位宮女跟上。
秦陌一開始並未留意到她們悄然跟尋的步伐。
直到進?了屋子,他?剛把蘭殊放下地?,那幾名宮女忽而擁了上來,連忙為他?倆寬衣解帶,隻留下一身素紗中單,隨而憑著?人多勢眾,將他?倆一起推進?了溫泉中。
兩人大眼瞪小眼,尚未反應過?來,隻見紅珊瑚珠簾幔帳落下,外屋的燈火被她們燃起,昏黃光線撲麵而來,經過?緋紅珠簾的濾過?,灑在嫋嫋的水霧上,透出了一層彆有意味的粉色。
“世子妃和爺先泡著?暖暖身,奴婢們去?準備換洗的衣飾。”
便是這麼招呼著?,她們把他?倆的衣服齊齊拿走,火速退出了屋門,順帶將門環緊緊拉上。
今日世子妃生辰,世子爺明明趕上了山,卻遲遲沒有出現在筵席內,想必是兩人鬨了彆扭。
此景此舉,給他?倆牽線搭橋和好的意味,再是明顯不過?。
年輕氣盛的小夫妻,有什麼比澆一把情欲的火,更適宜和解的呢。
正所謂床頭打?架床尾和,他?們自是一番好心。
溫泉池內,氣氛一時間?變得異常尷尬。
換洗的衣服沒送來,蘭殊一時間?也出不去?,默然一頭埋進?了水中,隻露出一個濕噠噠的腦袋。
秦陌撇過?了臉,沒有看她。
須臾的沉默。
水霧繚繞,蘭殊先開口打?破了僵局,就?今日所有的事情同他?致謝。
雖是一場誤會,但他?這仗義的一跳,勾起了不少?他?們以前互幫互助的回?憶。令蘭殊不由想起他?當初在南疆為了救她,也曾不惜跟著?她掉下山洞的場景。
兩人之間?的僵持,瞬間?緩和下來。
秦陌問道:“原來你會鳧水?”
相處這些年,秦陌從未見她露技,一直都沒有發覺。他?回?想著?她方才的泳姿,敏如遊魚,還能潛入水底,看來水性不是一般的好。
蘭殊那廂淺淺地?嗯了一聲,秦陌不由續問:“幾時學會的?”
“十二歲以前就?會了。”
十二歲。他?當年從突厥逃回?來,是十三歲。她比他?小一歲,正好是十二。
秦陌腦海中仍然不斷閃過?她方才鳧水的身姿,越想越覺得似曾相識,心裡隱隱生出了另一種前所未有的揣測,鬼使神差道:“我看你方才拉我出水麵的動作熟稔,是以前經常救人嗎?”
少?女卻搖了搖頭,“本是學來救人的,但學會以後沒有用上過?。”
秦陌一顆緊張跳動的心臟驀然沉了下去?,沉吟了良久,眼底劃過?一絲失望,忽而覺得自己的聯想荒謬可?笑。
他?很早就?曾同她交過?心,告知她當年盧四郎救他?一事,雖然說的並不詳細,但若她就?是那個人,也該在聽到戴著?麵具的小郎君時,心裡產生一些狐疑。
可?她全然是旁觀者?的模樣。
應是他?想多了。
秦陌思忖片刻,又問道:“為何是學來救人?”
問話一墜地?,迎來的卻是少?女短促的沉默。
蘭殊目光淌過?了一絲追憶往事的晦暗,唇角浮起的笑意,攜了好幾分慘淡,“因為在岸上跳腳的感覺太難受了!”
秦陌微蹙眉宇,蘭殊便將弘兒小時候落過?水的事,簡而言之同他?說了說。
當時蘭殊手足無措,幸好旁邊有個負責後院灑掃的媽媽路過?,及時跳水把他?撈了上來。
蘭殊的水性,就?是同那個媽媽學的。
秦陌不由回?想起當年盧梓暮來家中吃飯,也曾就?弘兒落水之事提過?那麼一嘴。
秦陌忍不住趁機將此事仔仔細細詢問了番,從蘭殊隱晦的答話中,聽出這場落水原來並非意外,而是有人故意捉弄。
幸而運氣好,但也叫她後怕不已,便特意去?學了鳧水。
秦陌再度想起盧梓暮還說她小時候其實?是一個不愛讀書的調皮鬼,卻從弘兒落水之後,自此發憤圖強。他?不由聯想到她當時的處境,大抵是為了在崔家站穩腳跟,好讓彆人不敢再欺辱她的家人。
思及此,秦陌的心底一下猶如打?翻了五味瓶。
以前他?隻覺得她蕙質蘭心,如今再想,“崔氏第一美?人”,這個稱號看起來風光,背後,多少?辛酸不言於表。
包括她對他?一切的包容心,實?則為的都是保住她的地?位,從而保護她的家人。
她總說她知曉他?當初娶她是迫不得已。
而他?,何嘗不是她的迫不得已呢。
屋門由外輕輕叩響了兩聲。
宮人悄然開門,生怕攪了屋裡人什麼興致,看到什麼不該看的般,隻探進?了一雙手,將換洗的衣衫放在了門邊的櫃台上,便連忙退了出去?。
蘭殊看見衣服,漸漸挪向了岸邊,秦陌一直微側著?頭沒有看她。
他?倆共處一室的時光其實?從來沒少?過?。
夏日蘭殊嫌熱的時候,也曾在屋中隻穿過?一件吊帶裙,秦陌一直都是麵不改色,不曾有過?半分逾矩。
兩人也時常隔著?屏風換衣服,向來是各自安好。
此時,兩人之間?隔了層珠簾幔帳,蘭殊爬出去?後,借著?幔帳遮擋,便脫下了身上的中單,在幔帳外換起了衣服。
池中微有漣漪浮動,模模糊糊映出了池邊外,紅色幔帳後一道雪白?玲瓏的身影。
秦陌頓覺自己低頭也不是,抬頭更不是,聽著?衣料不斷摩擦的聲音,忍不住嫌棄她動作慢,咬了咬牙,頗有些威脅的口氣道:“你能不能快點?,這屋裡可?是有個男人的?”
他?這語氣同往常一般無二,給蘭殊的感覺十分熟稔,蘭殊隨口笑了下,下意識回?了句他?又不會怎麼樣。
剛將外衫披上身,轉眸,秦陌卻不知何時出現在了她的身後,雙眸凜凜,一把攬住了她楊柳般的腰身。
蘭殊愣怔了下,沒來得及眨眼,早已長大的少?年俊臉傾覆,精準地?,將他?的利齒咬在了她柔軟的唇瓣上。
蘭殊美?眸圓瞪。
秦陌握著?她的腰際,往懷裡一帶,那岌岌可?危的外衫就?這麼落了地?,轉而,蘭殊被他?摁倒在了榻上。
秦陌的手勁向來大,就?這麼鎖著?她,顯得頗有些來勢洶洶。
他?原隻是有那麼點?氣上心頭,氣她不把他?當男人看。
可?當真?將這份柔軟抱在了懷中,他?一時間?,又有些不舍得鬆手。
這一瞬間?,他?才發現之前的他?,其實?真?的為了她忍了很久。
可?蘭殊全然沒有料到他?這番動作,心口浮出了一陣慌亂,身體止不住顫抖起來。
而當秦陌略有沉淪,忍不住將唇齒開始往她的脖頸間?遊離,蘭殊心驚膽戰,越發奮力掙脫
手足無措間?,她摸到了枕下一把冰涼的物什。
那熟悉的一道青光從秦陌眼角倏爾閃過?,他?第一時間?的反應,是反手捏住了她的手腕。
就?這麼一瞬的劍拔弩張,天旋地?轉,蘭殊轉過?了身子,在上方,死死用刀鋒抵住了他?。
秦陌沒再有任何動作,隻是拽著?她握刀的手,眼裡是望不見底的漆黑,須臾沉默,張了張嘴,“我”
不、是、斷、袖。
他?差點?兒,差一點?兒就?說出口了。
隻見身上的少?女經他?這麼一嚇,臉色蒼白?,驚慌失措地?將他?望著?,眼眶已經通紅。
那刀鋒離少?年的脖頸近在咫尺,這樣的場景與他?夢境中是如此相似,秦陌卻很清楚地?感覺到她手上的勁力,沒有一點?兒耍花槍的意思。
她是那般的怕他?,怕到隻要他?敢再欺近一步,她勢必同他?來個你死我活。
秦陌看著?她惶恐的樣子,鎖在她手腕上的掌心微微一僵,滾燙的心口漸漸冰涼。
蘭殊知曉以自己微薄的力量,是絕不足以同他?抗衡的,是以她手持利器的脅迫,幾乎是使上了吃奶的勁。
可?她萬萬沒有料到,秦陌會突然鬆手。
沒了他?的約束,那刀鋒順著?她的手勁迅速下落,蘭殊瞪大了眼眸,忙將刀頭一轉,卻還是刺破了他?的肩頭。
溫熱的血液渲染了他?微微敞開的中單,暈開了一片浸水的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