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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妻難撩 紅箋小筆 125615 字 5個月前

秦陌隻悶了一聲,咬緊了牙根,受下這場冒犯應有的報應。

什麼,都沒有說出口——

自那夜過?後,兩人的關?係掉入了另一個微妙的冰點?。

秦陌沒有同任何人說他?的傷來自何處,便是長公主嚴聲質問,他?也隻道是意外。

蘭殊每天都會來給他?敷藥,兩人隻字不提那夜發生的事,也沒有任何額外的交談。

直到有一天,秦陌在巡防營收到了禦書房的急召,傳旨的劉公公愁容滿麵,隻道邊關?突然來了急報。

秦陌奉旨入宮,傍晚從皇城出來,拉著?馬韁猶豫了片刻,調轉馬頭,朝著?公孫府的方向疾馳而去?。

這個點?,正好逢蘭殊放學。

院外傳來了一陣勒馬長嘶之聲,公孫霖捧著?幾本珍本,正盈盈站在思邈堂門口,同下人交代事情,扭頭看見秦陌的身影,皺了會眉,恍然大悟道:“來接你家小姑娘的?”

秦陌低低嗯了聲。

公孫霖揚手將下人遣去?,緩緩靠近他?身旁,輕聲笑道:“打?算和好了?”

秦陌略有驚詫,還以為是蘭殊同她說了什麼,公孫霖盯著?他?看了會,卻連連搖頭歎息,隻道:“彆看那丫頭平常話一句不少?,隻要她不想說的,那是一句都套不出來。”

可?這世間?令人煩惱的,來來回?回?,也逃不脫一個情字。

秦陌的嘴也是個撬不開的蚌,公孫霖打?一開始就?沒指望他?會說,隻在領著?他?朝後院去?時,又路過?了那棵樹,意味深長地?回?過?頭,同他?道了句:“還記得我當初給你講的自由鳥嗎?”

秦陌的身影略有一頓。

公孫霖亦噙著?笑,順著?他?停了下來。

半晌過?後。

秦陌循著?公孫霖的指示,獨自邁上前頭的竹廊。

走過?一片生意盎然的綠影,遠遠看見那蹲在花圃中細細澆水的纖細身影,腦海裡,隻剩下師姐一路絮絮叨叨過?來,同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自由鳥之美?,便在於愛其所是,而非愛汝所願。”

第067章 第 67 章

公孫府後院的竹廊地處偏僻, 人跡罕至,儘頭?有一片荒蕪的貧瘠土地,數十年來, 叢草不生。

公孫老先生和師姐都不是注重園林景致的人,無心費神打理,秦陌幼時在公孫府讀書的時候, 這一處, 一直就是個光禿禿的瘦黃模樣。

如今故地重遊, 秦陌卻發現它早已脫胎換骨,成了一片爛如雲錦的絢麗顏色。

蘭殊時常在業餘向公孫霖請教學問,一日她與先生在後?院散步談學,偶然間?發現了這一片土地。

公孫霖道它經年無人管理,土質已經僵硬,什麼都種不活了。

蘭殊上前探尋了許久, 薄露笑?意道:“可我覺得它還有救。”

而這兩年下來,經過她不懈鬆土翻壤, 它在今年的春天?,開出了遍地的三色堇。

秦陌一步步邁進?, 望著那?片花圃, 猶如看到了她夜以繼日的耐心。

她一直都是個很有耐心的人。

就?好像心裡存著一份堅信, 一切都將如約而至。

連同循著腳步聲回頭?, 看到他出現的身?影,她的目光中,似如閃過了一瞬宿命的歸屬感。

蘭殊垂下眼?眸, 唇角浮出了一抹略有釋然的笑?意, 就?彷佛早有所料他會在今日開口同她說?話般,緩緩在花圃中起身?, 提著花灑一靠近,便?聽秦陌誠誠懇懇道了句“對不起”。

隻聽蘭殊頓了頓,輕輕微笑?道:“我那?天?也不是故意傷你的。讓世子爺吃苦頭?了。”

秦陌凝著她唇角大度的笑?容,心口驀然發沉,“是我欺負了你,怎能說?你讓我吃苦頭??”

蘭殊笑?道:“這些天?我也想了許久,那?晚的事?,說?來還得怪我那?一句‘你又不會怎麼樣?’激了你。現在回想,如果世子爺真想怎麼著,便?是十個我,也打不過你的。”

秦陌盯著她釋懷的模樣?,喉嚨一時間?發緊,“你就?一點不生氣?”

蘭殊平聲靜氣道:“其實你並沒有真要怎麼著的意思吧,一開始的初衷,大抵是想教我注意男女大防?切莫因為和?哪個男孩太熟稔,就?這般不設防。而我的確沒注意好,說?來我也有錯。”

她這一番話說?的如此圓潤,還專門給他找好了台階,給他的一切冒犯和?錯誤,賦予了合情合理的緣由。

她一直都是這般善解人意,秦陌知道自己隻要同往常一樣?,就?坡下驢,他們?倆之間?的齟齬,便?會如同往昔一般,就?此煙消雲散。

少年沉吟了片刻,輕啟唇縫,卻沒法再說?出一句認同她的話來。

秦陌凝著她的笑?容看。

他以前總覺得她很貼心,現在,卻覺得她唇角那?一抹寬容的笑?意,異常刺眼?。

她對他,向來是什麼都不計較的。

他以前覺得甚好,如今才後?知後?覺,不計較和?不在乎,其實沒有一絲的區彆。

蘭殊不急不躁,靜靜等待著他的回聲。

秦陌卻又道了一句對不起,並沒有就?著她給的台階下去。

蘭殊默了默,見他執拗,隻好道:“沒關係,真的沒關係。”

秦陌看著她搖晃著小腦袋,隻覺得心口前所未有的難受,心痛到有些窒息,如尖刀攪過般,呼吸間?彌漫著一股沉痛的血氣,麵色一片蒼白起來。

才發現,原來善解人意,有時也能剜心。

短促的沉吟,少年再開口,嗓子突然啞了起來,低聲問道:“你心裡,可是有了其他心儀的人?”

蘭殊一愣,並沒料到他會突然這麼問,轉念一想,憑她這些天?說?出的話,他會這麼猜測,也並非毫無道理。

蘭殊輕輕微笑?,搖了搖頭?,“沒有。但也不可能一直夾在你和?他之間?。”

兩人須臾的沉默。

秦陌心口劃過了一絲徹徹底底的苦笑?,望著她的臉頰,沒有做任何?的辯駁。

這一刻,秦陌徹徹底底理解到了劉維那?夜說?的話。

她心裡既沒有他,他的任何?心意,說?出來,都隻是給她徒增煩惱罷了。

隻有他什麼都不說?,在她心裡,他才是原來的他。

他們?才能,一直是朋友。

夕陽垂落,暮色漸合,一些被籬笆剪碎的風聲,斷斷續續拂過了少年的衣袖口。

秦陌垂著眸,見她精心打理的花圃,土壤隻濕了一半,伸手拿過她手上的花灑,俯下身?,幫她把另一半澆完。

少年人之間?的和?解,有時一個動作便?已足夠。

蘭殊見他出手幫她,隨在了他身?旁,跟了兩步。

秦陌很少乾過這樣?的活,蘭殊見他難得的笨手笨腳,和?顏笑?了起來,提醒他注意可不要踩著了她的花。

話音甫落,他倆一前一後?,剛好路過了埂間?一條潤土的窪渠。

田埂上高下低,秦陌大步流星邁了下去,蘭殊提起裙角,身?影微一搖晃,眼?下便?出現了一隻結實的手掌。

秦陌回過首來,朝她伸出了摻扶的手。

蘭殊抬起雙眸,微微一笑?,落落大方?,將手放到了他掌心上。

隻見少年沒有立即牽她下去,仰頭?落在她麵上的眸光專注,沉吟了片刻,嗓音略有乾澀:“我記得你之前說?自己喜歡過一個人,是什麼樣?的?”

自認識她以來,好像都是她在聽他訴衷腸,他卻從來沒有關心過她的過往。

他一直都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麼,真的想要什麼。

就?像他以為她會一直在他身?邊,可她心裡想的卻是離開。

就?像她當初騙他說?她會是最賢惠的妻子,他卻信以為真。

暮色四合,一輪紅日已經順著天?地的交界處緩緩下沉。

落日餘暉從秦陌相對的方?向,灑在了蘭殊迎風的衣袂上。

她背靠著光,周身?散發的光暈,眩著秦陌的雙眸,令他看不清她此時的眉眼?,隻見到了她唇角一抹若有若無的蒼涼笑?意。

“很傻的。不提了。”蘭殊道。

秦陌沉吟了會,笑?容慘淡,“你也有說?自己傻的時候?”

“你好像一直都很精明?”秦陌道。

她是他見過的最聰明的同齡小姑娘,在他麵前,幾乎是算無遺策,麵對什麼,都是風輕雲淡的樣?子。

這樣?一個姑娘,竟也有在彆人麵前傻過的時候嗎。

秦陌的心裡忽然湧來一股猛烈的妒意,酸脹滿懷的同時,亦生出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無力感。

“什麼精明不精明的,人活著,總是要把日子過下去的呀。”蘭殊微微笑?著,見他遲遲不動,主動握住他借力,自己邁過了那?道窪渠。

秦陌望著她淡然的芙蕖小臉,不由再度回想起了成婚初始,她對於他的那?些主動坦白。

“我知世子爺娶我非您所願,我也,不曾想過要嫁你。”

“這場婚姻你我皆迫不得已,既如此,世子爺不如同蘭殊合作?”

如今想來,她從始至終,都未改初衷,一心一意都在同他合作。

而他卻因為她享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理解和?安心,在這些看似美好太平的日子裡,滋長貪念。

他倒是想的好,願庇護她一生周全,甚至,想與她延嗣繁茂,白頭?到老。

她的溫柔和?遷就?,令他蒙蔽在她解語花般美麗的外表下,從未窺見過她的心。

他一開始以為她賢惠機敏,又有容人之心。不曾想,她原比他想象中更加大度,可以直接將他發妻的位置,拱手相讓。

少年的眼?底浮出了一陣又一陣的煩悶與惘然,頭?痛欲裂地回想起當年大婚之夜,她最開始望向他的那?雙眼?眸。

屋內紅幔高掛,喜燭搖曳,蓋頭?一掀開,不過及笄的少女,看過來的眼?睛,黑白分明,瑩瑩發光著,定定注視著自己以後?的夫君。

她最開始是有想和?他好好過的。

不然也不會起身?主動替他寬衣,期望同他剪下墨發結締,藏於床頭?。

可他那?會做了什麼,他畏懼她那?樣?傾慕的眼?神,為了叫她不打他的主意,毫不留情給了她一記下馬威,將她拒之門外。

他沒想過傷她的,隻是想她知難而退,否則也不會在看見窗外落雪漸大時,複而開了屋門。

可既是他先要她死了心,捫心自問,他當初對她的所作所為,哪點兒值得她再動心?

“如果這個世道女子可以選擇,誰不願嫁一個如意郎君?”

他從一開始,就?不是她的如意郎君——

禦書房內,連著幾日,金身?仙鶴上的燭火,沒日沒夜地燃著。

李乾因為幾天?前的邊關急報,已有數日不得安寢,今夜與中樞商榷一晚,才同戶部確認了暫時可以供給前方?軍餉糧草的最大數額。

重臣散去,李乾捏了捏眉心,見秦陌坐在了另一邊的案牘前,低頭?握著筆一直沒有吱聲,不由朝他走了過去。

這幾天?秦陌一直都留在宮裡陪他一同商議出征的對策,李乾還以為他又是在思忖即將前往前線的戰略,悄然走近一看,卻發現那?剛硬不失清雋的熟悉字跡,首行運筆了三個大字。

放妻書。

李乾微瞠了雙眸,“你這是做什麼?”

秦陌恍若未聞,一手支額,仔細斟酌著措辭,一手提筆落字。

解怨釋結,更莫相贈;一彆兩寬,各生歡喜。[1]

蘭殊想要和?離書,可秦陌還要差些時日,方?才及冠成年。

大周律戶婚一冊規定,子女未成年者,婚姻關係需從尊長,未征得尊長同意,不得擅自成婚,擅自和?離,否則律法不予認可,視為無效。

前陣子,蘭殊與他冷戰那?會,秦陌曾試著探了探章肅長公主的口風。

完全不會同意。

秦陌本想待他及冠之後?,再來細想此事?,期間?自然也有一部分期盼在這段時間?,讓蘭殊回心轉意的想法。

可如今前方?來了戰事?,他怕自己,等不到那?個時候了。

直到寫到最後?的落款,秦陌默然許久,簽下了自己的名字,將錦卷捆好,轉頭?遞給了李乾。

“待我出征之後?,陛下能否幫我個忙,把這個給她。”秦陌道。

李乾心口一滯,蹙起眉宇不接,眼?裡充斥著苛責之意,恨他說?話不吉利。

可一想到那?以五萬比二十萬的戰局,李乾又很清楚,他這是以防萬一,在給崔蘭殊留後?路。

這場戰事?雖是突如其來,但也叫秦陌有了由頭?,放蘭殊離去。

放妻書是夫方?單方?麵書寫的協議,隻需他一個人的落款。

如今的情形,他會寫出這樣?一份協議,合情合理。

隻要李乾答應為他作證,天?子一諾,這份協議便?能作效。

秦陌往他手裡遞近兩分,輕輕開口,喊了他一句“哥”。

李乾眼?底閃過了一絲無可奈何?的沉痛,歎息一聲,將錦書接過,“你同她說?好了?”

秦陌沉吟了會,聲音低了兩分,“先放你這。不然顯得我有去無回的,讓人擔心。”

李乾眉宇緊皺更甚,他這話的意思,是還沒同他家?小媳婦提過這回出征的細況嗎。

秦陌隻想起自己近日的所作所為,頗有點啼笑?皆非。

這是他走之前,唯一能做的,讓她展顏的事?了吧。

李乾看了他一眼?,狀似不經意般的,試探問道:“你倒是給她考慮的周全,在這抓耳撓腮地想放妻書怎麼寫,怎麼沒想過盧四郎日後?的照拂?”

秦陌下意識道:“四哥在長安好好的,隻要我守住邊疆,會有什麼事??”

李乾沉吟了會,望著少年眉眼?中的清明自省,了然他已經徹底恍悟了自己的心意,唇角不由露出了一抹悵然的笑?紋,歎息道:“崔氏,當真有本事?。”

他一直都確信秦陌沒有龍陽之癖,隻是少年一時間?的懵懂迷糊。

崔蘭殊,恰恰幫他驗證了他的想法。

隻是此時的李乾並未料到,他不過一心讓秦陌分辨清楚自己的取向,卻把他推向了一道無邊無際的情網之中。

從此,心裡再也容不下他人。

秦陌怔了片刻,眼?底閃過了一絲黯然,張了張嘴,還待同他交代些什麼。

劉公公突然邁著小碎步急切而來,躬著身?子,臉色一片蒼白,“陛下,長公主回宮了,要世子爺立刻去見她!”

秦陌神色微變,李乾卻有些意料之中。

雖自他登基之後?,姑母逐漸不再理事?,時常上山禮佛數月不歸。

可憑她多年積攢下來的威望,以及藏在朝中眾多的眼?線,秦陌自薦領兵出征一事?,終不是他倆一同致力隱瞞,就?能瞞得過她的。

這些年大周日益興盛繁榮,令突厥不由忌憚加深。

李乾心知這一戰不可避免,卻也未料到頡利祿謀權篡位,好不容易將大可汗之位將將坐穩,竟就?派出了二十萬大軍壓境。

一上來,便?先攻略了邊疆三座城池。

突厥這次明顯是先發製人,決意將大周富強之前,徹底把他們?打趴下來。

邊疆硝煙四起,大周的大軍卻散在四麵八方?,若要待朝廷集齊足夠的軍隊再行前往抗衡,以突厥大軍現在的勢頭?,到時候的狼煙,怕是已經吹到了長安腳下。

當務之急,必須先召集最近的軍隊,趕往前線,在援軍到來之前,守住邊疆的最後?一道防線,避免戰火燒進?中原。

可目前最快可以調動前往的,隻有一直被冷落在北疆邊角的,玄策軍五萬殘營。

而自秦葑逝世之後?,中樞為了與手握兵權的長公主分庭抗禮,打壓武臣的勢力數載,給他們?受了不少窩囊氣。李乾登基後?的這三年,局麵雖然得到改善,卻也還沒捂熱他們?冰涼沉寂的心。

雖說?是守城,可以五萬對二十萬,凶多吉少,說?直白點,分明就?是要他們?先去送死,來博得後?麵的生機。

早朝之上,那?一幫前排老將,無人領命吱聲。

局麵一時間?焦頭?爛額,便?在文?臣這派開口提議不如先驅使臣前去求和?之時,站在後?排的秦陌,站了出來。

“既是玄策軍,自當臣來領命。”

玄策軍是秦葑當年一手帶出來的,普天?之下,還有誰比秦陌同他們?的關係更近?

李乾坐在禦座上,身?軀猛地一震,凜凜將少年瞪了起來,示意他立刻站回去。

秦陌卻掀起衣擺,執笏跪了下來,身?姿筆挺倨傲,“我大周朝不是沒有過以少勝多的戰局,那?突厥先鋒的狼風營,區區玄策軍的手下敗將,秦家?能打贏他一回,便?能有第二回!”

少年年紀雖輕,一身?不懼不畏的肅殺之氣卻已環繞周身?,威儀不容小視,不過三言兩語,擲地有聲。

趙桓晉見李乾神情已然發白,站出身?婉言推拒秦世子年紀尚輕,沙場經驗尚淺,不宜領兵掛帥。

可秦陌卻不承他的好意,環顧四方?,直言道:“可若連我秦家?的人都不敢去,誰還敢去?”

大周朝大部分以少勝多的戰局,都是秦氏列祖列宗領兵浴血打出來的。

金鑾殿下,四下闃寂。

那?些久經百戰的老將,轉頭?覷向地上少年那?副十分年輕卻神似非常的麵容,不由想起當年他們?馬革裹屍的上司,愧然低下了頭?。

開始紛紛出列,願追隨世子爺,一同前往——

秦陌在殿上不顧李乾反對,硬生生逼他在大殿之上,答應了他領兵出征。

下朝之後?,又懇求陛下封鎖消息,千萬不要讓前往禪山禮佛的章肅長公主知曉。

秦陌那?日去公孫府接蘭殊,為的也是閉住她的耳目。

晚膳過後?,他便?以憂心母親一人在山上寂寞的由頭?,希望蘭殊前去陪同。

當夜,他就?套了車,讓人把她送往了追隨長公主儀仗的路上。

可惜,他到底還是沒瞞過他那?手眼?通天?的母親。

秦陌站在坤儀宮門前,長吸了一口氣。一邁進?屋門,隻見章肅長公主站在正廳的座前,投向他的視線,是怒,亦是憂。

蘭殊靜靜立於她的旁側,站姿與角度,近乎與他昨夜夢中的重合。

秦陌不由滯足,回想起昨夜在禦書房閉目養神,不過片刻的時分,他做過一個簡短的夢。

他夢見長公主竟得到了他出征的消息,半路折回皇宮,一上前,就?罵他不知天?高地厚,誤以為他是爭強好勝,強行出頭?。

他倆母子,從來都是不好好說?話的。

秦陌一聽她不分青紅皂白的責罵,一下猶如觸發了反骨,她說?是什麼,他便?應承什麼,致使兩人爭吵激烈,甚至最後?,秦陌口不擇言,說?出自己本該在她送他出塞的時候,就?已經死在外頭?了,現在不過是完成她的舊願而已。

長公主氣急攻心,眼?眶通紅,伸手朝他臉上扇去。

便?在這時,一旁被他倆嚇得臉色蒼白的蘭殊,突然撲上前擋,替他挨下了這一記耳光。

少女一聲隱忍的哽咽,叫他倆都冷靜了下來。

他將她帶到了內屋去敷藥,望著她臉上的掌印,心口泛出了不儘的心疼。

女兒家?抓住他的手,淚珠子劈裡啪啦地落在了他的手背上,“你一定要去嗎?”

“秦子彥,我害怕。”

“你能不能,彆走?”

眼?下,章肅長公主已經兩步上前,指著秦陌的鼻尖,朝著少年發難起來。

蘭殊回想起上一世的今日,心裡悄無聲息地歎了口氣,正糾結著她待會該從哪個角度拉開秦陌,才得以叫他倆都不至於遭到那?一耳光。

隻見少年聽到章肅長公主同前世如出一轍的斥罵,眼?裡並沒有生出倔強,反而,閃過了一絲茫然與驚異。

轉而,秦陌還抽空看了她一眼?。

蘭殊的視線與他在半空中交彙。

秦陌遲疑了片刻,思來想去,近乎是有些不敢賭現實與夢境的差異般,再看向長公主的怒顏那?刻,他麵色沉靜,主動屈膝跪了下來。

“孩兒並非是為了逞強。”

大抵從未見他示弱,章肅長公主的身?形一滯。

蘭殊的眼?底亦劃過了一絲吃驚,這還是她,第一次看到這個犟種,同他的母親低頭?。

“大周對不起玄策軍,將士心中有恨,可國難當頭?,總要有人出頭?表率。”

“大周朝以少勝多的戰績,大部分是秦家?打出來的。我再不濟,至少占了個秦家?姓,能給軍士一種贏的信仰。”

“秦家?的世世代代,都凝在了大周朝的軍魂中。孩兒若做貪生怕死之徒,如何?對得起秦家?的列祖列宗?”——

秦陌開拔出征的日子轉瞬即至。

這些天?他一直留在前省,直到出發的前一夜,才得空回了趟家?。

秦陌進?門之前,是很想見蘭殊的。

可當他走到主屋的窗前,窗口的罅隙中,她的麵容如玉,坐在桌前,繡著承諾給他的出征披風,安靜地就?像一副美人圖,渾身?上下不真實起來。

少年默然良久,伸手朝那?窗上的影子輕撫了一下,最終,沒有進?門打擾她。

溫柔鄉,自古是英雄塚。

秦陌的性情沾不上虛懷若穀,但淌著秦家?的血,看多了家?祠中的丹書鐵券,心中根深蒂固的概念,便?是如果能同父輩一樣?戰死沙場,換一場太平盛世,他也不妄這一世擔了個“秦”字的姓。

他從不畏懼出征,隻是這回堅韌不拔的信念中,一絲惆悵流淌其中。

這種惆悵在這些天?一直在內心隱隱作崇,到了出征這一日,秦陌垂眸,望見蘭殊探出纖細的玉手,幫他整理了下衣領,驟然間?,有些肝腸寸斷起來。

將士是有心的,不過是鍍了層鎧甲,才顯得又硬又冷起來。

城門前,蘭殊撫平他衣上的褶皺,抬起雙眸,看了他一眼?。

秦陌避過了她的視線,看了眼?身?上的披風,難得露出了一點笑?意,“你繡的這件披風,紋路我還挺喜歡的。不如以這種紋路,繡件普通的圓袍給我吧。”

“好。”蘭殊道。

等我回來穿。

他動了動唇,最後?還是把這個“等”字,咽回了肚子裡。

秦陌頭?也不回地出了朱漆大門,翻身?上馬。

他並沒有回眸,卻聽到了一陣輕淺追隨的腳步聲。

蘭殊並未料到他會回頭?,杵住腳步,才發現自己情不自禁追著他走了兩步。

與少年的視線在半空中交彙,蘭殊的腦海裡,一時間?閃過了這一世他們?之間?的種種往事?。

作為朋友,她終究是,不盼著他出事?的。

秦陌自是不知未來的,可在蘭殊心中,這一麵過後?,再見麵,便?不知是何?時了。

是彆離,也是斷舍。

“回去吧!”秦陌扯了一點笑?容,儘可能讓她看起來遊刃有餘。

蘭殊沉默了會,輕輕微笑?:“祝君早日凱旋。”

秦陌微一頷首,一拍馬鞭,如利刃出鞘,青光劈過般毫不留情碾過城門,直奔北上。

蘭殊仰著頭?,望著那?騎兵護衛黑壓壓簇擁遠去的筆挺背影。

秦子彥,一路平安。

再見。

第068章 第 68 章

突厥大?軍勢如破竹, 一連攻占了邊境數座城池,一路燒殺搶掠,直逼紅寺堡。

堡內鎮守的千夫長曾是秦葑的護衛兵, 誓死不願投降,率領護城兵守在城牆之上,戰至最?後一人, 終於等到了秦陌領著玄策軍從?後夾擊, 剿滅了突厥前線的先鋒營。

突厥哨兵看到紅寺堡高高舉起的赤焰旗, 逃回大?本營稟報。

頡利祿一聽聞玄策軍來臨,心口下意識震顫了下,本來?大?軍麵向中原呈包圍之勢的進攻,一下轉了攻勢,彙聚回三分之一戰力,強攻紅寺堡。

紅寺堡地有天塹, 易守難攻。

秦陌智計頻出,回回都把他們?擊了回去。

突厥大?軍攻城不成, 想?方設法勾引玄策軍出城對陣,本以?為秦陌一個年輕氣盛的少年郎受不得多少激, 甚至還曾故意撤退, 展現出一副寡不敵眾之勢, 妄圖引他追擊。

秦陌看起來?桀驁不馴, 心裡卻十分沉得住氣,好幾次那些老將都擔心他會貪功冒進,可?他隻在外頭溜了敵方一圈, 能屈能伸, 一見對方來?了勢,佯攻了兩下, 又領兵縮回堡裡來?。

敵方跑也跑不過他,打也打不著他,氣得團團轉。

而他成功吸引了火力?,拖了數個月,終於等到了朝廷的四方援軍。

然秦陌作為一戰主帥,並沒有調遣後方援軍增援紅寺堡,而是下令要他們?趁現在不動聲色繞後,收複其它突厥軍隊占領的城池,再從?後方包圍敵軍。

援軍聽令往上,卻並不知此時紅寺堡前的敵軍耐心已耗到了極點,正不惜聚集大?半火力?,強攻城池。

誘敵深入的計劃落實,秦陌端著一張麵不改色的臉,心裡,卻知曉自己這一戰,隻怕九死一生。

突厥軍隊驍勇善戰,正麵交鋒,大?周朝的軍隊不占優勢,唯有從?後方打他個措手不及,他們?方能在這場戰事中,破出一線生機。

而要想?蒙蔽敵軍,發覺不了後方的危險,秦陌必須出城作戰,以?身作餌。

紅寺堡裡的百姓都被他儘數送離。

以?突厥現在的猛攻,不出明日,紅寺堡的城門?就會被破開。

昏暗的燭火中,秦陌坐在營帳裡,對著沙盤思忖了許久,忽而,若有所感的,緩緩轉首,望向了掛在支架上的,那件蘭殊一針一線親手繡就的披風。

已在沙場上及冠的男子,眼睫微微顫動了下,浮光掠過,在他那雙深不可?測的眼睛裡,描下了一筆微不可?察的溫柔。

屋外,凜冬已至,大?雪紛飛。

不知那個手腳冰涼的人兒,有沒有識相穿足了冬衣,炭籠中,是否放夠了炭火?

前線,戰報傳來?。

秦陌思緒飄了會,又被眼前吃緊的戰局勾了回來?。

唯有戰火不燎,國泰民安,他所念之人,才能擁有最?好的避寒處——

第?二日,黎明破曉時分,紅寺堡城破。

那鋪天蓋地的箭雨朝著城內落下,人間猶如受了天懲。

騎著高?頭大?馬的突厥先?鋒兵,手握彎刀衝進了城門?,望著眼前空蕩蕩的街道,不由愣了片刻。

轉眼,一柄紅纓槍破空而出,急如閃電,直接穿過了他的肺腑,將他從?馬上挑了下來?。

秦陌握著長?槍在門?前一站,城內四處的玄策軍魚貫而出。

數十萬敵軍看見那幅赤焰旗,一下朝著城內湧了進來?——

這一年的大?寒。

秦陌戰死的消息,如同上一世般,裹著邊疆的白毛風,傳入長?安。

明明已是第?二回聽到,當蘭殊看到劉公公臉色蒼白地出現在洛川王府門?前,還是有那麼一瞬間的恍惚。

李乾把放妻書遞給她時,說的是和前世一樣的話。

那年輕俊美的帝王,一夜間似是老了十歲,啞著嗓音,“這是子彥生前所寫,上麵有落款日期。你還這麼年輕,彆?叫你做了寡婦。”

李乾終究沒有聽秦陌的話,及時在他出征之後,就把放妻書給了蘭殊。

他知曉秦陌心裡有她,不願放她離去。可?如今,強行再將她留下,沒有任何意義。

上一世,亦是如此。

蘭殊默然半晌,接下了那份如期而至的放妻書。

洛川王府,白幔高?高?掛起。

蘭殊收拾東西離開,走出朱漆大?門?,抬眼,望向了北邊的星空。

代表戰神的殺破狼星,仍遙遙高?掛在天空之上,瑩瑩閃耀。

她知道這場仗,他會打多久。

上一世,那一個個殫精竭慮的夜晚,都是她難以?闔眸熬過來?的,她豈會忘懷。

那時,她日日坐在佛堂裡,日日點著長?明燈,每一天的祈禱,都是“平安歸來?”。

他自會,平安歸來?。

而她,該離開了——

秦陌渾渾噩噩中,睜開眼,眼前,彌漫著一片黑暗。

萬籟俱寂,什麼都看不清。

秦陌輕喘了口氣,隻覺得腦袋下的身軀成了個破敗的陋舍,四處都是窟窿,連口氣都留不住。

碎成這樣,他本該感覺十分疼痛,這一刻卻毫無痛覺,大?抵是大?限將至了。

這樣的念頭甫一冒出,秦陌心口並不覺得蒼涼,反而,意外的平靜。

少年回想?起秦家祠堂裡供著的那些牌位,自認也不負秦家滿門?忠烈的名聲。

他迷迷糊糊朝前走了兩步,像是來?到了陰陽兩界的交彙處。

前方陸陸續續出現了一些色彩,猶如長?安的繁華鬨市。可?仔細去看,卻是成團成團的模糊不清。

忽而有人從?後方衝撞了他一下,回過頭致歉的臉部,卻是空白。

周邊有很多摩肩接踵的人影,有的清楚,有的含糊,街邊的攤位店肆,也是忽明忽暗。

直到他看見了一位麵容熟悉的小兒郎,拿著一把桃木小劍,朝前歡喜地狂奔而去。

秦陌才發現,這場景,是他幼時的回憶。

因為是他的記憶,才有的深刻,有的不清晰。

“爹爹!”

那小兒郎,笑?著撲向了前麵站著的一位男子背影。

秦陌望著他回過頭來?的溫潤英俊麵容,向來?冷冰冰的雙眼,一時間有些發熱。

他有多久,多久沒見過秦葑了。

小時候,秦陌最?愛拉秦葑的手。他從?小脾氣就倔,唯獨在秦陌麵前,會露出孩子氣的一麵。

秦葑總是很忙,但逢年過節,都會守諾回家陪他。

他最?喜歡的,就是秦葑牽著他的手,帶他去逛燈會。

那時他少時為數不多的溫暖回憶。

秦陌本來?以?為過了這麼多年,自己已經記不清秦葑的臉了,這回再度看見,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心口不由融化了一片,忍不住,朝著秦葑走了兩步。

眼前的秦葑,似是看到了他的存在,溫柔笑?著,衝他伸出了手。

“小彥,過來?。”

熟悉的嗓音,令秦陌的眼眶瞬間發紅,他逐漸變成了眼前那個七歲的小孩童,上前,牽住了父親的手。

秦葑的手還是那般大?,那般溫暖。

秦陌默然跟著他往前,走向了那雕刻著“酆都”的黑漆大?門?。

都說人在臨死時,會回憶起生命中十分重要的事,如果他前往黃泉的最?後留戀是秦葑,秦陌覺得自己大?抵可?以?安寧上路了。

正這麼想?著,身後忽而傳來?了一聲脆生生的呼喚。

“秦子彥!”

秦陌猛然回過頭,不見身後有人,可?他的身形忽而長?大?了好幾分,變回了一名十五歲的少年,驀然想?起,他曾成過婚。

秦葑仍牽著他,銜笑?問他是誰。

父親未曾見過他成家,秦陌難得赧然,溫聲道:“是孩兒的妻子。”

酆都大?門?咚地一聲打開。

秦葑叫秦陌跟上。

秦陌有了一點猶疑,再度朝著身後看去,秦葑溫言問道:“怕你的小妻子,舍不得你?”

秦陌頓了頓,眼底閃過了一絲惻然,笑?容慘淡,“她應該不會。”

“那走吧。”

秦陌遲疑片刻,繼續牽上了秦葑的手,不經意再回眸,卻看到了一道隱隱約約的俏影。

秦陌不由頓住腳步。

那俏影越來?越熟悉,穿著一身如楓般的襦裙。

秦陌忍不住去辨彆?她的麵容,那身影的麵前,忽而破空來?了一隻利箭。

“秦子彥,小心!”

秦陌微瞠大?了雙眸,渾身激靈了下,下意識衝了上去,躍然去握那羽箭的柄。

這股子勁帶出了他身體的求生欲,秦陌緊緊咬住的牙關一鬆,倏而睜開了眼。

大?雪掩埋,一片死寂的懸崖下,探出了一隻奮力?往上爬的手——

前線大?捷,秦陌死而複生的消息傳回長?安,滿城彩帳高?掛,充斥著喜悅的爆竹之聲。

少年將軍出征前,初出牛犢不怕虎,卻也多多少少,帶著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稚嫩。

血戰沙場大?半年,凱旋已過及冠,俊美的眉宇徹底舒展開來?,曾經的青澀全然不見了蹤跡,猶如一柄真正的神兵利器,渾身上下,透著一股凜然冷厲的氣息。

李乾親自下轎出城迎接,劉公公念了一長?串犒賞的旨意。

秦陌半個字都沒聽進去,一被李乾扶起身,反握住了他的胳膊,再度看向他身後跟隨而來?的人潮,找不到他所期盼的那道身影,啞聲問道:“崔蘭殊呢?”

他在鬼門?關前,做了那樣一個惡夢,幾乎夜不能寐,就怕預示著些什麼。

眼下看不到她的身影,心裡更慌亂了。

李乾的麵色一僵,輕歎道:“年前傳來?你的死訊,我信以?為真,把放妻書給她了。”

所以?,她沒事。她隻是走了。

秦陌提起來?的心,緩緩沉了下去。

洛川王府門?前,所有仆人熱淚盈眶地排列在門?口等他。

秦陌抬眸往內掃過,隻見院裡的偌大?的府邸,滿庭的芬芳,在他眼中,卻似空無一物。

春月暖陽如幕灑下,滿園芳菲,灼灼烈烈。

秦陌邁進屋門?,目光有些渙散地盯著空蕩蕩的主屋。

沙場上,那位所向披靡的男人終於停下了腳步,愣愣地,靜站在了主屋前。

屋裡仍然打掃地十分乾淨,點著最?常用的安神香,淺淡溫和。

其間不摻雜一絲魅人的氣息,她的味道,早已散乾淨。

床幔上,流蘇靜靜垂落,再不會受到少女輕盈的腳步,帶起的短風攪擾。

窗台前,那兩盆她悉心照顧的異色山茶,終於,開出了第?一春的花。

第069章 第 69 章

她曾一直盼著它們開花。

每回從榻上蘇醒, 都會趿鞋先跑到窗台前看一眼,滿懷期待之?後,眼底疊著重重失望而歸。

秦陌走上前, 輕撫了?撫其中一朵白底泛粉的六角花冠,幾?乎可以想象,若她在此, 看到此番美景, 該會有多麼開?心。

他完全理解她的離開?。

他的死訊傳回長安已有半年?, 若是她還在這兒,他反而還會覺得奇怪。

隻是這偌大?的主屋,隻剩下他一個人的腳步聲,實在是顯得冷清起來。

一縷清風穿過窗扉的罅隙掠了?進來,內屋前頭的珠簾輕輕搖晃。

他回過頭,恍惚間, 彷佛看到了?她纖細的身影打簾出來,澄澈的目光忽而發亮, 語笑嫣嫣,衝著那?盛開?的山茶花飛奔而來。

而後在他眼前, 化成了?一縷輕煙。

秦陌一時間心口大?慟, 麵上的鎮定, 幾?乎要?維持不住。

鄒伯命人將清洗風塵的熱水提入耳房, 隻見秦陌坐在了?拔步床邊,盯著床褥出神。

她幾?乎什麼都沒?有帶走,不論是妝奩內他送的珠釵, 還是櫃子裡他給她新做的衣裙, 隻拿了?夾在他們中間的那?個長枕。

元吉上前低聲喚了?他一句:“爺?”

秦陌低低嗯了?一聲。

“水已經?打好了?。”元吉躬著身子,等待著秦陌起身, 為他更衣。

秦陌擺了?擺手,隻道他自己來。

元吉與鄒伯對視了?一眼,默然帶著打水的家仆齊齊退下。

秦陌走進了?耳房,緩緩卸下外衫,身上層層疊疊的紗布綁帶,露了?出來。

他渾身都是傷,能活下來,皆是命硬。

軍醫嚴詞要?求他需再將養一段時日,才能返程歸京。可秦陌每每想起自己那?虛虛實實的夢境,心臟便一陣緊抽,怕極了?那?一道破空而來的利箭。

他的夢真真假假,有些場景與現實幾?乎重合,有些又?截然相反。秦陌不明?白?自己為何會這樣古怪,卻?也不敢拿她的安危當作?兒戲。

他著急忙慌地?趕回了?長安,第一眼沒?看見她時,當真是心急如焚。

結果,她安然無恙,隻是離開?了?。

獨自一人處理傷口,總是更磕磕絆絆一些,秦陌從耳房返回,窗外的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漫漫長夜的臥室,越發顯得人去樓空。

秦陌坐到了?她平常最喜歡犯懶的那?張搖椅上,長久無聲,整個屋子,隻有他一個人的氣息。

他閉上眼,卻?入了?一個夢。

當秦陌在夢境中緩緩將眼睜開?,他站在了?禦書房的門口,屋內八百裡加急的士兵滿身風塵,以頭搶地?,哽咽道:“陛下,秦元帥,殉國?了?”

李乾坐在禦座前,猛然起身,整個身形晃了?晃,一下從座上摔了?下來。

秦陌剛想抬腳進門,眼前的畫麵忽而一轉。

洛川王府的白?幔高掛,整個長安都在下著鵝毛大?雪,雪花與喪布重合,將整個宅院,包裹在了?一片淒然蒼涼之?中。

秦陌聽到了?人聲,向右看去,隻見李乾將放妻書交給了?蘭殊。

她一見那?熟悉的字跡,眼眶便通紅起來,卻?不肯離去,連尊卑禮儀一時也無暇看顧,直接將那?錦書塞回到了?他手上,背對他起身,抽噎道:“我不用他為我想這麼多!”

“他走前答應過我,他會回來的。一天不見到他,我一天都不會離開?!便是屍首,我也要?等他回來”

“子彥已經?屍骨無存,你怎麼等,如何等,你還要?等一輩子嗎?”李乾痛聲道。

蘭殊短促的沉默,吸了?吸鼻子,仰起了?頭,“便是留下來一輩子當寡婦,也是我自己願意。”

後來的每一天,她一滴淚都沒?有再落,悉心照顧驟聞噩耗病倒的長公主,儘心儘責,打理一蹶不振的府邸上下。

直到來年?的春天,燕子歸巢。

她在城門前,見到他活生生地?回到了?她身邊。

那?雙外柔內剛的瑩瑩雙眸,終於難以克製地?,灑落了?一地?的淚。

他劫後餘生,再看見她飛奔向自己,抱著他喜極而泣,目不轉睛地?將他凝視著,紅撲撲的眼眶裡,隻有一個他。

再是鐵石心腸的男人,也難以在這樣的癡情下無動於衷。

何況,他早就淪陷了?

將士歸家,洗卻?風塵,當她在耳房為他寬下冰涼的鎧甲,卻?見他身上遍布著綁帶,眼裡的金豆子,再度不由自主地?墜了?下來。

“怎麼又?哭了??”

男人皺起了?眉頭,越發見不得她落淚,感覺每一滴都跟一把刀子似的,儘往他肋下戳。

他伸出指腹,去擦拭她的下眼皮,她卻?似經?不起人哄,哭得愈發凶了?起來。

他隻好將她的腰身一攬,蜻蜓點水般地?吻了?下她的唇。

男人此前從未主動親過她,女兒家一下止了?哭聲,愣愣看了?他一會,小臉通紅起來。

他搓了?搓她的臉頰,看得入迷,不由再次傾臉。

她卻?一轉麵容,義正言辭道:“先洗漱,還要?給你換藥。”

他目光閃過了?一絲被拒的不悅,她不管不顧,拽著他往浴桶去。

他並不盼著她為他負傷難過,卻?又?貪戀她幫他纏紗布打蝴蝶結的感覺。

她為他穿好外袍,遲疑了?會,臉頰猶如胭脂掃過,問道:“我寫的信,你收到了?嗎?”

他看著她,低低嗯了?一聲。

這大?半年?,她隻得了?一次機會,得以在皇宮往前線傳達的密函中,夾雜了?一封送給他的家書。

隻一封,卻?整整一遝紙的厚度。

女兒家迎上他直勾勾的視線,一時間臉紅更甚,比天邊的晚霞還要?絢爛。

她知道自己囉嗦,他遠在前線,本不適宜牽掛過多,也沒?心思?兒女情長。

可她一落筆,總是有說?不完的廢話,寫來寫去,又?都是家長裡短。

她紅著臉問:“是不是很多人笑話?”

男人搖了?搖頭。

她看著他波瀾不驚的神情,“真沒?有?”

“沒?有。”

女兒家兩撇蛾眉微微蹙起,反而不樂意起來,“那?你怎麼一封都沒?回過?”

他看了?眼她撅起的小嘴,沉吟了?片刻,望向她澄澈如兩汪清泉的眼眸,“我沒?有時間看。”

她巴掌大?的芙蕖小臉一下垮了?下來。

他牽過了?她的手,“生氣了??”

女兒家看他一眼,略有哀怨,可心裡想起他身上的傷,幾?不可聞地?咬了?一下唇,目光的焦點著落向了?彆處,勉力搖了?搖頭。

他也不是出去吃喝玩樂才沒?空,她需要?通情達理。

可要?她昧著良心說?出一點兒也不遺憾的話,她也實在做不出。

畢竟她為了?給他寫信,每天都坐在書案前好幾?個時辰,隻為了?模仿他的字跡。

她想象過無數遍他拆開?信封後目露驚色的樣子。

卻?不料他根本不知情。

男人見她神色勉強,摟住了?她的腰,“不然我現在看?”

她沒?有耍脾氣地?推開?他,也還是沒?有看他,微不可察地?努了?下嘴,垂眸道:“也沒?寫什麼大?事,不看也罷。”

這話怎麼聽,怎麼都是口是心非的嗔聲。

偏偏他一副聽令的模樣,點了?點頭,“不必看的話,那?要?不要?還給你,都還沒?有拆?”

話音甫落,男人彷佛聽到了?她磨牙的聲音。他低頭一看,女兒家著落在腿上的雙手,已經?緊緊攥起。

芙蓉麵上卻?笑意牽強:“也好。”

她不著痕跡地?推開?了?他,離開?他的懷抱,詢問他把信收在了?哪裡。

“就在書案上。”

她走過去,整個書桌都翻了?一遍,卻?不見有信件的蹤跡,“哪有?”

“我記得順手放那?兒了?的。”

這漫不經?心的話一出來,她忍無可忍,終於忍不住輕拍了?一下案幾?。

隻聽男人的鼻尖,逸出了?一絲幾?不可聞的笑意,略有無辜地?走了?過來,掠了?桌前一眼,指了?指那?空蕩蕩的白?紙上方。

她低頭朝著桌麵再次找去。

男人走到了?她身後,從後麵罩住了?她,忽而拿起了?她平常最愛拿來書寫的鼠須栗尾筆,“這不是嗎?”

他運筆在信紙上一寫,開?頭便是,子彥,展信悅。

女兒家的美眸驀然睜大?,臉頰隨著他手尖的一筆一劃,再次騰起了?兩片厚厚的紅雲。

“要?不要?念給你聽一下,看看是不是這封?”

“你閉嘴。”

她將他手上默寫的書信一繳,紅著臉瞪了?他一眼,轉過頭,唇角銜起了?一絲歡愉的笑意。

一模一樣的字跡,一模一樣的內容,他定然是看了?許多遍的。

男人緩緩從身後摟住了?她。

她一抬頭,他將她轉了?過來,抱在了?懷中。

她望著他高高凸起的喉結,漸漸下沉,一股危險靠近,下意識推了?一下他,卻?見他眉宇微蹙。

“壓到你傷口了??”

他敷衍地?嗯了?聲,俯首吻了?下來。

她怕再次壓到他的傷口,兩隻柔荑蜷在了?身後,再也不敢動彈。

從蜻蜓點水般地?觸碰,到捧住她的後腦勺,逼迫她閉上眼,他一點一點,索取更甚。

當那?握了?大?半年?刀劍的手掌溫柔地?解開?了?她前襟的係帶,她握住了?他的手,又?嬌又?蠻地?將蔥白?的五枚手指一一溜進他的指縫。

那?動人的觸感,明?明?是同他十指交纏,落在掌心後,卻?如風般從指尖縫隙煙消雲散。

男人麵容一驚,隻見眼前的女兒家不知何時遠離了?他的懷抱,在黑夜中,漸行漸遠。

“崔蘭殊!”

秦陌驀地?醒了?過來,聲音沙啞,乾澀地?像一根生鏽的弦。

四顧環望,同樣的屋子,同樣的燭火,孤寂無人。

秦陌張了?張嘴,有些喘不過氣,眼皮顫動了?一下,胸口好像被巨石狠狠碾過,渾身的肌肉緊繃,看似威武,內心卻?不由自主地?土崩瓦解。

鄒伯專門叫廚房做了?一些宵夜,正想著給主屋端去。

還沒?轉過長廊,隻見秦陌突然離開?屋門,直接奔著前大?門跑了?出去,全?然沒?在意灌袖的冷風。

鄒伯端著描漆盤追在後頭:“世子爺,春夜冷,加件外袍!”

秦陌恍若未聞,風似的卷過,衝出府門,騁馬朝著城南方向的那?間三進三出小院奔去。

他還是,還是想見她。

當他翻身下馬,敲響崔啟崔弘的小院,透過門縫看見裡頭走來了?一位女子的身影。

秦陌的心臟瘋狂跳了?起來,轉而,卻?是一陣又?一陣的失望在眼底湧過。

蘭姈見他的目光不由朝著門內探尋而去,如實相告道:“殊兒並不在家。”

秦陌的目光晦暗不明?,默然片刻,“能告訴我她去哪了?嗎?”

蘭姈搖了?搖頭,“她隻說?她想出去看看,具體去了?哪兒,我也不清楚。”

蘭姈也很想掌握妹妹的行蹤,她一個姑娘出門,叫她如何放心的下。

可這孩子主意大?得很,同她說?了?一長串關於自由與放養的言論,在她還沒?緩過神時,便說?走就走了?。

隻留下會給她寄書信報平安的承諾。

秦陌遲遲站在了?門前未走,蘭姈不由問道:“世子爺尋她有什麼事?”

秦陌下意識垂下眼眸,千言萬語哽在了?喉嚨中,沉默了?好一會,才道了?句:“她拿錯了?我一樣東西。”

“我能進去找找嗎?”秦陌道。

蘭姈靜默地?看了?他一會,將門徹底打開?,抬手引他進了?門。

秦陌走進屋,才發現盧梓暮也在。

她帶著孩子剛從境外回來,聽聞蘭殊與秦陌和離的消息,驚駭之?下,也是想著來找蘭殊,卻?發現她不在家。

她和蘭姈都是新晉的母親,見蘭姈生了?個女兒,心裡不知有多羨慕,與她順勢坐在了?大?廳內,分享了?一些育兒的體幾?話。

這會兒看到秦陌走進了?院子,盧梓暮將孩子放入奶娘手中,便提裙主動走了?出來。

“你為什麼要?和阿殊和離?”

盧梓暮並不知曉其中關節,隻聽聞秦陌出征之?前,主動同蘭殊一彆兩寬了?。

要?說?他是怕自己出意外,不想拖累阿殊,可如今秦元帥活著的消息已經?遍走了?大?江南北,阿殊卻?還是沒?有回來。

那?定是她真的傷了?心,真的同他離了?。

盧梓暮明?明?記得他說?過會對阿殊好的,這會一下讓阿殊成了?高門棄婦,她心裡多多少少有些生氣。

秦陌卻?沒?有回答她,隻跟在蘭姈身後,走向了?蘭殊的屋子。

他並沒?有走失任何東西,秦府裡的東西,她根本就沒?帶幾?件,屋內幾?乎沒?有變什麼樣子。

可她不在,什麼都變得空落落的。

他隻是想再看到一些她的影子,推開?門,卻?發現這間小屋也沒?有多少他熟悉的東西。

蘭姈點燃了?燭火,問道:“這裡大?部分都是從崔府搬過來的舊物。殊兒從王府帶回來的東西不多,您的東西,我也不知她會放在哪。”

自崔啟去年?秋闈考上了?舉人,足以自立門戶,他們便從崔府徹底搬出,連帶著所有蘭殊少時的舊物,一同搬了?過來。

“我找一下。”

秦陌朝前走了?兩步,盧梓暮尾隨他們而來,見狀攔在了?他前麵,鼓著腮幫子道:“要?不世子爺還是說?一下你丟了?什麼,你們現在已經?不是夫妻關係了?,你不好亂翻她的東西。”

秦陌的眼神瞬間晦暗了?兩分,隨口道:“一枚發簪。”

盧梓暮扭頭朝著梳妝台去,一壁拉開?了?櫃子,一壁嘟嘟囔囔道:“就一枚發簪,買過不就好了?,還特意過來找?和離也不至於分那?麼清吧?”

秦陌沒?有分辨,默然上前望著她從櫃子裡尋出來的一件件首飾,發現蘭殊以前的首飾都十分繁麗,與她現在素雅的風格一點兒都不相同。

首飾盒翻了?一遍沒?尋著,盧梓暮想了?想,又?打開?了?蘭殊慣來喜歡收納各種不知放何處的雜物的皮箱。

先是一副彈弓,冒出了?一股調皮勁,令秦陌眼裡浮出了?一縷驚色。

接下來還有更多男孩子幼時喜歡過的玩具,蛐蛐罐,捶丸,蹴鞠球,乃至當年?在男孩裡頭盛行的十八銅人泥偶,她竟還全?都集齊了?。

秦陌的心角猶如被人捏了?一下,越看,越覺得自己一點兒都不了?解她。

盧梓暮找來找去找不著,從皮箱深處撈去,緩緩拿出了?一副狗麵具。

秦陌掀起眼皮,朝前看去,瞳仁猛地?一縮。

“咦,這副麵具竟然還在?”

盧梓暮自言自語了?聲,剛將它握在了?手裡,轉眼,一隻修長的大?手伸來,徑直把它搶了?過去。

“你乾什麼?”

盧梓暮斥道,抬起頭,隻見男人的目光緊緊盯向了?眼前的麵具,眼神顫抖,雙唇一下變得蒼白?無色。

盧梓暮望著他的眼神,再看了?眼那?張麵具,一時間不知想起了?什麼,臉色驟然微變。

她一改剛剛直衝的模樣,乾咳了?聲,緩緩站了?起來,張了?張嘴,猶疑地?探問道:“世子爺,見過這副麵具?”

秦陌的眼睫顫了?一下,動了?動唇,“見過。”

盧梓暮的心一下提了?上來,“何時見過?”

秦陌看向了?她,“隆慶二十六年?,上元燈節。”

盧梓暮一瞬間花容失色,“所以那?天晚上,和阿殊在一起的人是你?”

秦陌的手一抖,那?自描自繪的麵具哐地?一聲,掉落在了?地?上。

第070章 第 70 章

七年?前。

隆慶二十六年, 正月初三。

天空紛飛的大雪連著?飄了整個年?關,老天爺大發慈悲,終於在今日露出了一些施舍暖陽的端倪。

金色的光輝灑在了白雪積壓的黑瓦上, 長安城各大世族門庭若市,正是一年?開頭,相互竄門的好時光。

五姓世家?的崔府, 遠從清河老家過來的幾房庶出叔伯, 領著?家?中各自拔尖的兒郎, 拱手在大前廳作揖,見過崔老太太。

崔老太太笑得?眼睛沒縫,連聲道好,忙叫身旁站著?的幾位亭亭玉立少女,出來給親戚尊長福禮。

口中喊著?叔叔伯伯表兄弟,實則這?些個, 才是她們真正的直係親人?。

崔家?庶房的女兒,有出息的, 都擠破頭的歸納在了長安待嫁。

崔老太太就近拉起了其中一位女娃的手,指著?這?一排豆蔻少女, 沒口子的在她們親生父母麵前誇讚起來。

琴棋書畫樣樣精通, 個個還生得?鐘靈毓秀, 以後鐵定會有大出息。

屆時嫁個好夫婿, 封個誥命,整個家?族都是無上榮光。

整個暖閣大廳裡,一時間歡聲笑語。

直到?幾位伯母嬸嬸堆著?笑詢問起這?幫女娃之間的才華較量, 好奇她們之間孰高孰低, 哪個是如今崔氏女兒第一。

幾名少女麵麵相覷,紛紛紅著?臉低下了頭。

崔老太太膝下的嫡係小?孫女, 七八歲孩童,天真爛漫,搶著?話道:“這?幾個姐姐都很好,但第一的姐姐不?在這?。她已經好些天沒出院子了。”

話音甫落,滿庭尊長麵露驚疑。

五姓女名滿天下,素來相互爭高。

每逢春日,世家?貴族一茬茬宴席開的最盛的時節,哪家?不?想著?法子讓自家?貴女冒頭,博一個首屈一指的好名聲?

怎得?崔家?這?會兒,還把最好的藏起來了?

崔老太太輕咳了咳,歎笑道:“那孩子的功課是極好,遠在這?些孩子之上,可就是性子還不?夠穩當。總歸還得?再養養,才好出來見人?。”

膝下的小?女童立時補充道:“那姐姐前陣子同人?打了一架,祖母正罰她禁足呢。”

幾位長輩神色微變,忍住了口中的嘩然,不?由麵麵相覷。

崔老太太:“”——

崔家?的後花園內,一方露天的水榭之間,有一道纖細的身影,正倚在了紅漆欄上,眯縫著?瑩瑩的星眸,曬著?暖陽。

那身影著?一襲兒郎的青色圓袍,遠遠聽到?右方回?廊傳來了陣陣大大咧咧的腳步聲,扭過頭來,卻是一張十分清麗動人?的芙蓉麵。

盧梓暮的母親與端華貴妃一胞同生,端華貴妃如今是今上最寵愛的妃子,崔老太太明令不?許任何人?探看蘭殊,崔氏家?仆卻沒人?敢去攔她的腳步。

這?廂,盧梓暮提著?裙擺一上石階,便潑刺刺道:“阿殊,把你的常勝將軍借我一下!”

蘭殊看她一眼,咚地一聲躺了回?去,“我還以為?你是來救我的呢。結果,居然來替薛大公子傳話的。”

盧梓暮瞪大了眼,“你怎麼知?道是他要的?”

蘭殊閉著?雙眸,懶洋洋道:“你又不?會鬥蛐蛐,難不?成要來炸了吃嗎?”

“胡說八道,那玩意能吃嗎?”

“哎,彆說,我還真聽說南疆那邊專門有這?麼一道菜,在當地還很出名呢。”

“咦——打死我都不?吃!”盧梓暮眉頭鼻尖皺成了一團。

蘭殊睜出一條眼縫看向她,盈盈笑了下,“我倒是蠻好奇的。”

盧梓暮努著?唇角,完全?不?能接受,但也沒忘了此行的目的,拖她起身:“快去拿來借我。不?然他要輸了,就沒人?請我去吃月華樓的全?羊宴了。”

蘭殊沒骨頭似的賴在欄上,“不?借。”

“為?何?”

“你說為?何?當初要不?是他偷偷帶我出門,又不?翻黃曆,遇著?了他的死對?頭,我能為?了救他,一時情?急,朝人?家?身上潑泔水嗎?”

男孩子之間一時間沒看對?眼,打架鬥毆實在是太正常了,隻要沒出大問題,家?長們相互賠禮道個歉,壓根不?會放在心上。

虧就虧在,她其實是個女孩子啊!

這?一潑下去,惡心的人?家?哇哇大哭,直接告到?了崔府來。

真是被坑慘了。

盧梓暮彎下腰,討好地晃了晃她的手,“我的好殊殊。”

蘭殊笑著?將她一甩,“誰是你叔叔,占誰便宜呢。”

盧梓暮一愣,望著?她促狹的笑意,不?由磨了下牙根,一屁股往旁邊坐去,狠狠哼了一聲。

“你朝我哼也沒用,都是朝朝自己造的孽。你去跟他說,他要是不?想辦法救我出去,休想我再幫他。誰大過年?的在家?禁足,他把我害成這?樣,他睡得?著?嗎?”

“我看他最近睡得?挺好的。”盧梓暮癟起了小?嘴,“主?要是他不?成了”

“啥?”蘭殊撐腰跳起,“他幾時死的?”

“不?是,不?是。是自上回?的事一出,薛家?族長覺得?你倆過從甚密,特意找他問話是不?是屬意你,要不?要替他出麵先同崔府預定一下。他說他還想自由幾年?呢,為?了他的清譽,最近要對?你避嫌。”

蘭殊咬了咬牙,“他很可以。”

她為?了他兩肋插刀,他這?會一麵對?她避嫌,一麵擱這?請暮暮吃全?羊宴。

真是重色輕友的典範。

盧梓暮又抱過來央了她幾下。

蘭殊冷笑一聲,苦口婆心道:“我不?借,是為?了他好,他都十六了,還這?麼不?務正業,整天到?晚鬥雞走?狗,外邦話就不?好好學,以後還怎麼繼承家?業,娶你為?妻?”

盧梓暮臉色一紅,輕呸了她一聲。

“你就可勁兒打趣我倆吧,他還知?道害怕敗你和他的清譽,就不?想想我的清譽,都被你這?張嘴裡的‘朝朝暮暮’喊光了!”

那是因為?他不?介意和你有流言蜚語。

蘭殊心裡施施然想著?,也不?說破,隻捏起暮暮的臉笑道:“你忘了當初我挨過的打了?”

要不?是因為?和薛長昭的不?打不?相識,完全?就是為?了盧梓暮,蘭殊能記恨到?現在,一直揶揄他倆嗎?

回?想那一日,盧府喬遷盛宴。

蘭殊一身小?小?少年?的裝扮,混跡在一眾崔氏兒郎中間,溜出來湊熱鬨。

吃飽喝足,她聽聞盧府後院的構造風景彆致,便跑到?了人?家?後花園散心。

正好看到?了盧梓暮在石榴樹下,踮著?腳,晃著?杆子打石榴。

盧梓暮比同齡人?矮小?許多,蘭殊卻從小?高挑,見她夠不?著?,好心上前笑道:“姐姐需要幫忙嗎?”

盧梓暮回?過首,雙眸宛若被灼。

她後來曾直言回?憶,這?一天,第一次看見蘭殊時,幾乎是驚為?天人?的。

盧梓暮當時覺得?蘭殊是她見過的,最漂亮的男孩子。

她一開始也沒認出蘭殊是女兒身,甚至沒看出她比自己小?。

是以,當蘭殊爬上樹為?她摘石榴,盧梓暮站在樹下接過她丟下來的紅果子,迎上她蹲在樹杈間,望著?她瑩瑩發笑,一瞬間臉色通紅。

後來,蘭殊從樹上跳下來,卻一時沒踩穩地麵。

盧梓暮見她身形猛晃,本想上前扶她,奈何她那小?身板,哪裡撐得?住蘭殊高挑的身形,天旋地轉間,蘭殊就把她撲在了草垛裡。

恰在這?時,薛長昭提了一籃盧梓暮最愛的點心尋了過來。

盧梓暮這?丫頭自小?性子單純,說白了,也是有點愚笨。

薛長昭與她比鄰而居,見她總是因為?聽不?懂其他姑娘的冷嘲熱諷,不?太合群,並不?嫌棄她笨拙,反而一直都很護著?她,鐘意她無暇的心地。

這?會一見其他男孩子趴在了她身上,薛長昭第一反應就是對?方見她不?懂人?情?世故,見機欺負了她。

薛長昭神色一變,眼裡登時醞釀起滔天的怒火,當即就拽起了蘭殊的衣領。

蘭殊哪是束手就擒的性子,向來都是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跑。

薛長昭在後花園追著?她繞了一圈又一圈,直到?盧梓暮好容易拽住了他的胳膊,忙不?迭同他說清楚了前因後果,蘭殊才停下喘了口氣。

三個人?蹲在水池邊一起分食了一顆石榴,緣分便從此開始。

說來蘭殊後來坦白了女兒身份時,盧梓暮還失望了好一陣子,薛長昭,倒是大大鬆了口氣。

“話說,你這?男裝到?底還要穿多久?”盧梓暮拎了拎她的袖口。

蘭殊枕著?雙臂,“不?知?道,今年?崔家?族長到?廟裡燒香,那高僧還是說我紅顏命薄,氣運消瘦,恐歲數難長。”

“那和尚哪年?不?是這?麼說?”

“就是。也不?知?他們為?何就這?麼信,整天到?晚關著?我。”

不?過今年?的警示中,那高僧還多了句,十二?命中有劫,需謹行避過。

然蘭殊早已對?他們重複詛咒她的話語生出了免疫,一點兒都沒往心裡去。

盧梓暮借不?著?蛐蛐,眼看到?手的全?羊宴就要飛了,心慌意亂中,不?由心裡生了一計。

她推了推蘭殊的胳膊,“朝朝沒法救你,但我可以啊!你把常勝將軍借我,我帶你出去!”

“你?”

“過些日子,我們盧家?這?一代的小?輩要去長福山的靈寺閉關,給長輩祈福三個月,以表新年?孝心。我可以讓母親去同崔老太太說,帶你一起去,正好讓你沾沾佛祖的恩澤。老太太那麼信佛,沒理由不?答應。”

蘭殊歎息一聲,“你這?是給我換個地坐牢?”

盧梓暮看她一眼,湊近她的耳朵,“我家?每年?都會派家?中小?輩去祈福,可一去三個月,青燈古佛,誰受得?了啊。我今年?第一次去,但我已經同哥哥姐姐打聽好了。那長福山的後山,有通往外界的小?道。山後,正好是瞿靈江交界岸口,那兒可好玩了。”

蘭殊托起腮,“怎麼個好玩法?”

盧梓暮娓娓道來:“瞿靈江岸口對?麵,就是突厥。但也不?是真正的突厥,是大周當年?戰敗之後,被迫劃給突厥的漢人?城池。”

“兩岸原本是一家?,隔江都是親朋故友,可惜‘骨肉分離’。是以,後來每年?的上元燈節,兩岸百姓都會一起出門,彙聚江邊互放天燈,以表思念,天水一處,那盛景,比長安的銀樹火花還好看得?多。”

“岸邊還有好多突厥販賣過來的異族小?玩意,你不?是一直很好奇那畫上突厥人?的獸皮帽是什?麼皮嗎?屆時就能看到?了。”

蘭殊聽來十分有興致,唇角微微勾起,盧梓暮乘勝追擊,終於把她的常勝將軍借了出來。

蘭殊將她送出門,剛一揮手暫彆,轉而,又變成拉住了她的手肘,猶疑了會,詢問道:“我能帶上‘膽小?鬼’嗎?”

盧梓暮回?頭看了她一眼,搖頭笑道:“我看彆人?家?的狗,都是用來看家?護院的,怎麼你家?的跟你兒子似的,到?哪兒都帶著?他。”

蘭殊不?以為?然道:“本人?芳齡十二?,哪來一隻八歲的兒子?”——

蘭殊在後院蹲的渾身長毛,一開始想著?隻要能出門,自然什?麼都好。

可待真到?了長福山,蘭殊的臉上寫滿了悔恨。

她就不?該輕信暮暮,她這?單純的腦子,向來是把事情?往簡單了想的。

連吃了小?半月的齋飯,到?底把蘭殊那張白嫩嫩的小?臉吃綠了。

天燈呢,獸皮呢,滿眼望去,除了禿瓢,還是禿瓢。

今日坐在大佛像下抄經書,盧梓暮正一筆一劃,心中虔誠,手上的筆尖忽而朝外滑了一下。

蘭殊在旁邊拱了拱她,見她一臉茫然,抿直唇角道:“你可還記得?明日是什?麼日子?”

盧梓暮反問道:“你是上山太久忘了時辰了?明天十五了。”

蘭殊長吸了口氣,“你不?是說後山有通外的小?道嗎,什?麼時候帶我出去?”

盧梓暮如實相告道:“我母親特意交代了帶隊的家?中兄長,崔老太太囑咐,你禁足未除,絕不?允許你下山。”

蘭殊伸出了一隻拳頭,在她眼前晃了晃。

盧梓暮乾咳了咳,“但我已經疏通好了,這?會帶隊的是四哥哥,他脾氣最溫和了,隻要我一哭,他什?麼都答應我的。”

蘭殊哽了一下,微揚起脖子,望了眼端坐在最前排的盧堯辰。

“你確定?你忘了上回?”

上回?她帶著?盧梓暮出去玩耍,兩人?在船上吃醉酒徹夜未回?,為?了暮暮的清譽,她臨時起意,同彆人?說自己是她的兄長。

盧梓暮還補上一刀,靈光一閃,說她是盧堯辰。

不?料她們那天夜宿的船其實是條花船,盧四郎年?紀輕輕在外尋花問柳的流言蜚語,就這?麼不?脛而走?

“盧四哥哥要是真和你計較了,你以為?那件事會這?麼容易就過去?”

盧梓暮拍著?胸脯道:“沒問題的。”——

隆慶二?十六年?,上元燈節。

盧梓暮拍著?胸脯的沒問題,確實是沒有問題,因為?她甚至帶來了一件他們盧家?的兒郎家?服,專門給她扮作自家?的少年?出去。

“我向四哥哥借的。”

蘭殊這?回?確信盧四郎是真的心胸寬廣,海納百川了。

盧梓暮幫忙給她更衣,坐在銅鏡前,將她的長發束起,朝著?他們家?兒郎平日髻發的模樣開始打扮。

盧家?的兒郎端方君子,很少像其他俏皮靈動的少年?頭紮馬尾,不?論幾歲,都會束簪。

盧梓暮摸了把潤發的頭油,幫她捯飭好後,低頭一看,發現她在自描一個麵具。

“彆說,寺廟裡的功德筆還真不?錯,寫上去就擦不?掉了。”

盧梓暮道:“這?是切莫欺騙神明的寓意。”

這?丫頭,經書從來不?好好抄,倒是會廢筆。

“拿來畫臉譜,也是一絕。”蘭殊繪完了最後一筆,朝著?麵上一扣,笑道,“像不?像‘膽小?鬼’?”

她畫了一隻低眉順眼的小?狗。

盧梓暮一壁對?她有些無語,一壁見那麵具的模樣憨態可掬,忍不?住笑了笑,“像。”——

傍晚,兩人?趁著?寺廟的看守入齋堂吃飯,悄咪咪就從後山的小?道溜了出去。

隻是蘭殊並未料到?,薛長昭居然會千裡迢迢趕過來,同他倆彙合。

估計是怕蘭殊還在氣頭上,他帶了一盒子的好飯食,一上前,就含笑同她作揖。

蘭殊輕踹了他一腳,就此揭過。

三人?坐在了江岸邊的斜坡上,正掰扯著?雞腿怎麼分,黑黢黢的江水對?麵,他們看不?見黑夜中的人?影,隻見第一盞思鄉的天燈,燃燃升起。

不?過須臾,隨之而來的,是一片瑩瑩的燈火,照耀著?江河。

蘭殊看著?遠方水天一線處,天空與江水裡,都冒起了斑斑點點的瑩光,小?小?的,卻密密麻麻,猶如一茬茬微弱的螢火,彙聚成了漫天的星辰,頭一回?見到?這?樣連綿的盛況,不?由睜大了眼眸。

與此同時,他們所處的這?一邊江岸,水麵上也漸漸冒出了星星之火,朝著?天空升起,越來越多。

當那水麵上的倒影一點點蔓延,猶如鋪上了一道回?家?的銀橋,在水中央處連接。

蘭殊心口不?由抽了下,忍不?住歎息:“我們何時才能收複淪喪的故土?”

讓他們真正的回?家?。

薛長昭與盧梓暮聞言相視了一眼,一時間都失了聲。

自戰神離逝之後,大周朝的戰力一落千丈,迄今為?止,都還沒有出現一個新的轉機。

沒有人?敢站出來保證,他們遲早會收複山河。

蘭殊見他們接連沉默,自問自答道:“會有那麼一天的。”

盧梓暮見她臉上浮著?樂觀的笑容,不?由也笑了笑。

接著?閒聊了幾句,話題岔向彆處。

說到?上元燈節的節俗除了吃元宵,夜遊觀燈,還有一個比較重要的寓意,便是相識有情?人?。

薛長昭雙眸一旋,望向了盧梓暮:“假如給你一個機會在上元燈節遇到?一位心上人?,你想要什?麼樣的?”

盧梓暮抵拳想了想,認真道:“可我沒有心上人?啊。”

薛長昭:“”

蘭殊輕輕笑了聲,盧梓暮拉了拉她的手,“阿殊想要什?麼樣的?”

“我?”蘭殊遙遙望向了對?岸那漫天的燈火,心血來潮,攤開雙手,振聾發聵道:“我要一個可以收複山河的大英雄!”

話音甫落,薛長昭噙笑看向了她。

不?曾想她成天到?晚一副男兒模樣,竟也像小?姑娘一樣崇拜大英雄。

更不?曾想,她還沒說完。

蘭殊正兒八經掰著?手指續道:“最好樣貌英俊,家?財萬貫,家?裡公婆也好伺候,上進心強,目標位及人?臣,給我加封誥命,不?尋花問柳,拈花惹草,主?動拒絕納妾”

薛長昭抬手疊聲將她打斷,“好好好,再講上元燈節都過去了。”

天燈緩緩升上了空。

地上逐漸有人?放起了煙火,蘭殊戴著?麵具在摩肩接踵的人?潮中亂竄。

薛長昭尾隨在她後頭,微蹙眉心,“她哪來這?麼一副醜麵具?”

盧梓暮道:“你可彆這?麼說,她自己畫的,畫的是‘膽小?鬼’。”

“她把它帶來了?”

盧梓暮嗯了一聲,薛長昭腳步一頓,左顧右盼了下,果然,找不?見那隻傳聞是狼狗混種的大犬蹤跡。

說來蘭殊養的這?條狗,自出生就在她身邊,毛發純黑,外形十分威武,跟雪地狼一樣。

可膽子隻有指甲蓋那麼大。

一到?人?多的地方就躲得?沒影,院子裡連隻雞都敢啄它,他和蘭殊在外頭遇著?什?麼事,除了看見它溜得?比兔子還快,其他都彆指望。

傳聞當初崔父買它回?來,真心是用來保護蘭殊的,這?麼多年?下來,蘭殊為?它練就了打狗棒法。

專門打欺負它的狗。

麵對?盧梓暮拽住她竄向新一波人?潮的身影,詢問要不?要找一下,彆它人?生地不?熟走?丟了。

蘭殊信誓旦旦道:“它有難會來找我的。”

盧梓暮:“”

薛長昭雖然看不?見它,基本能確認它就在附近。因為?它從不?敢離蘭殊太遠,就怕出現意外,不?能及時逃到?她後麵。

也就蘭殊沒有嫌棄過它。

他們仨在江邊的小?攤上買了一些煙花。

蘭殊驀然想起以前薛長昭還以為?她是個男孩子的時候,在盧梓暮麵前,多多少少有些與她彆苗頭,什?麼都想顯得?比她強,連煙花都要放的比她高。

蘭殊一時興起,又同他打賭起誰放的煙花更高。

薛長昭回?想那些幼稚過往,望了眼盧梓暮,摸了摸鼻尖,噙笑應戰。

他們來到?了江邊退潮後的沙土空地中,蘭殊抱著?煙花開始尋覓高處。

江邊濕氣重,四周籠著?濃霧,夜色朦朧。

盧梓暮見她越走?越遠,身影一下被夜霧遮蔽了去,忍不?住衝她喊了兩聲。

“我放完就回?來!你就等著?看吧!”

盧梓暮轉眼見薛長昭也朝著?另一頭越走?越遠,歎了聲息,同以往一樣,靜靜站在了中間做裁判。

不?過半晌,薛長昭那邊的天空,嗖地一下,一朵大大的煙花騰空炸開,如約而至。

盧梓暮雙眸瑩瑩,唇角不?由浮出了一抹喜意。

可轉而蘭殊那廂,卻遲遲不?見動靜。

蘭殊行至百米開外,找到?了一個高高的石墩。

她將煙花穩穩當當放了上去,正打算引燃,忽而聽到?了一陣刀劍的交響。

蘭殊心下一驚,不?由循聲而去。

江邊停滯的一艘通商貨船上,出現了好幾個突厥士兵,正在攻擊一個戴著?兜帽的少年?。

蘭殊頭一回?看見北夷兵,聽聞他們個個凶殘狠辣,茹毛飲血,她嚇得?一下躲到?了江邊的大柳樹下,隻探出一雙眼。

隻見那少年?腹背受敵,交手吃力,不?甚被其中一人?從後背劃了一刀,來不?及回?身,另一位士兵又朝著?他的麵門劈了過來。

他側身躲閃,身穿草原的衣飾,露出的輪廓,卻似是個中原少年?。

少年?身受重傷,心有餘力不?足,躲閃之際,一個趔趄,遭到?其中一個突厥士兵胸前的猛踹,不?小?心從甲板上摔了下來。

撲通一聲,水花四濺。

蘭殊望著?他跌入江河的身影,腦海中霎時閃過了當初弟弟落水的無助畫麵。

她心口猛然一抽,眼看那些突厥士兵不?依不?饒,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有意下水擒拿。

蘭殊斟酌再三,不?知?身體哪兒冒出來的瞬間勇氣,她縱身一躍,從岸上跳下了水。

就在少年?即將沉入水底之時,隱隱約約,看到?了遠處遊來一道白色的影子,身形靈活,猶如一條發著?光的美人?魚。

好不?容易把他拉住,不?待他看清她是人?是鬼,水底忽而湧來的一道暗浪,將他倆齊齊卷了去——

運氣好。

沒把他們卷拍到?礁石上,反而讓她借了把力,逃過了下水士兵的追擊,但也因此,他們很快就被衝到?了下遊處。

江水下遊,一艘本土的漁船剛好拋錨靠岸,漁夫遠遠看到?了水麵飄來的兩道人?影,扔下竹梯,將他們撈了上來。

昏暗窄小?的船艙內。

蘭殊將將幫他把傷口包紮好,那少年?的眼睫動了動,疑是有蘇醒的跡象。

蘭殊暗自鬆了口氣,幸好她把活乾完了,不?然當著?他的麵扯開了他一半胸襟,多多少少,要被人?誤以為?耍流氓。

他的傷口泡了水,急需處理,船夫心善,幫她乾完了大半的活。

隻是胸前綁帶打的結不?太細致,鬆了,她不?得?不?幫他重新打了回?去。

不?過說來奇怪,剛看清這?少年?的臉時,蘭殊幾乎嚇得?瞳孔縮了下。

他的樣貌有些醜陋,黑黃的皮膚上,有好幾道燒傷般的疤痕。

交錯在臉上,叫人?有些不?忍直視,怪不?得?要戴兜帽。

可他臉上的肌膚很黑,蘭殊仰著?頭,心無旁騖地打完結,下意識掃過一眼,確認盤扣是否穩固,卻發現他肋骨上的皮膚,冷硬的白,就像她平日用來泡茶的白瓷杯。

當秦陌渾渾噩噩,眼睛睜出一條縫,眼前出現了一盞豆大的油燈。

模模糊糊間,他旁邊好像坐了個人?。

他好像仍在船艙裡,卻並不?是他逃渡過來的那艘船。

秦陌身上發著?高熱,頭痛欲裂,彷佛有烈火在燒著?他的五臟六腑,渾身緊繃著?就像一隻受傷的小?獸,一感覺到?身旁有什?麼異動,便撂出凶狠的爪牙。

蘭殊剛擰好冷帕子,想幫他擦一擦額頭散熱,甫一靠近,少年?明明沒有清醒的意識,卻一把截住了她的手。

他捏著?她腕子的手勁極大,幾乎是把她揉碎的警惕,蘭殊掙脫不?開,吃痛地皺了皺眉間,“你你你,鬆手!”

秦陌的耳邊一直都是嗡嗡作響,根本沒聽清她的聲音,她的話語。

隻在她氣得?一手帕拍在了他臉上,那冰冰涼涼的觸感,讓他有了一點舒適,忽而,意識到?她沒有惡意。

他鬆開了她。

蘭殊朝著?自己的腕子呼呼了兩下,到?底還是沒和一個身受重傷病入膏肓的人?計較,見他額上的汗珠滋滋地冒,繼續用冷帕子,幫他散了散熱。

那清涼的觸感令人?愉悅,秦陌皺了皺眉頭,眼睛終於睜出了一條更大的縫。

迎上了油燈刺目的光。

他下意識抬手避了一下,眼前人?卻好像誤以為?他是在遮蔽自己的臉,抬在他額前的手頓了頓。

反手,拿出身後的一張狗臉譜,戴在了自己頭上。

“我長得?也不?好看”

這?人?似是說了不?少句話,落在他耳畔,都裹著?一陣耳鳴的纏繞。

秦陌模模糊糊隻聽到?了這?麼一句,不?由在心裡輕笑了聲。

他這?副喬裝改扮,是烏羅嵐弄的。畢竟他原有的樣貌,比較容易叫人?記住,不?利於逃跑。

不?如讓人?不?忍直視的好。

他逃亡的衣服也很簡陋,整個人?就像是一個活在泥坑裡的小?乞丐。

這?樣粗鄙的他,這?人?竟還會照顧他的心情?,怕他自卑。

秦陌的心一時間徹底安穩下來,終於在這?一段步步驚心的逃亡中,得?到?了短暫的休息。

而身負重傷的他,本身最需要的就是休息,恢複元氣。

蘭殊見他昏睡了回?去,把帕子敷在了他額間,沒再打擾他。

走?到?另一邊點火的爐子旁,烘了烘他倆浸濕的衣服。

這?小?乞丐一貧如洗,唯一值錢點的,就是他頭上這?頂兜帽了。

蘭殊一直都很好奇草原人?的帽子皮,忍不?住摸了摸上麵細碎的皮草,總覺得?質感有些熟悉。

她捧著?帽子凝神想了半天,直到?腳邊忽而拱來了一個毛茸茸的腦袋,蘭殊才想起來,這?觸感和她家?這?隻狼狗混血的毛發像極了。

膽小?鬼一直在岸邊,見她一跳水就奔到?了水邊,團團轉了半晌,順著?水影追到?了下遊。

嗅到?她熟悉的氣息,偷偷摸摸溜進船艙內。

“你說拿你的毛做帽子會舒服嗎?”

它低低嗷嗚了聲。

蘭殊輕輕笑了笑,拍了下它的頭,回?頭朝榻上的可憐人?兒看了一眼,眉間微蹙。

她低頭看向威武大犬道:“要不?你回?去找朝朝和暮暮,告訴他們我在這??”

膽小?鬼縮在她身後不?吱聲。

“果然指望不?上你。”

想來朝朝暮暮發現她不?見了之後,肯定也會派人?搜尋過來的。

蘭殊定了定心神,也不?是個遇事慌的人?,當務之急,還是把衣服烤乾。

烘好了衣服,蘭殊再次端來了水盆,幫少年?又擦了一次汗。

其間秦陌迷迷瞪瞪醒過一次,蘭殊詢問了他的住址,心想著?找機會送他回?家?。

他一開始沒有出聲,蘭殊見他落魄,訝然了下,差點以為?他是個無家?可歸的孤兒,是她的問話冒犯了。

“長安。”

秦陌緩緩呢喃了聲,聲音微不?可察,說完,他自己都沒有了印象。

好在蘭殊當時靠的近,聽清楚了。

她也是長安來的。

這?下倒是順路了。

蘭殊心底鬆懈了下,一心想著?待朝朝暮暮找到?了她,他們就順道把他一起捎回?長安去。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

那一群追殺少年?而來的突厥士兵,比她的好友,更先來到?了下遊。

蘭殊真不?知?這?身無分文的小?乞丐到?底是得?罪了他們多甚,竟如此鍥而不?舍要他命。

那停泊在江岸邊的條條漁船一個個被突厥士兵的忽然搜尋驚醒。

眼看就要搜到?他們這?條船上,蘭殊見他昏迷不?醒,毫無還手之力,一攥拳,把自己的衣服蓋到?了他身上,套上了他破爛的外衣和兜帽。

目前突厥和大周未起戰火。

突厥士兵不?能隨意殺害大周境內的百姓。

她把身上的錢全?都給了船夫,他們常年?在水路行走?,定有門路把少年?送回?長安去。

而後將帽子一扣,轉身疾步跳下了漁船,成功吸引了那幫突厥士兵的注意。

那群士兵將腰上的刀儘數撥出,追著?朝岸上奔去——

而在這?時,薛長昭和盧梓暮已經急到?徹底慌了神。

一夜未歸,兩人?一路從江邊發瘋般地尋了過去。

長福山上,盧堯辰見暮妹妹迄今未歸,心裡不?由泛出了一絲憂慮,帶著?一群家?仆侍衛下了山。

當他終於在江岸下遊一處不?大的密林裡找到?了薛長昭和盧梓暮,卻不?知?他們經曆了什?麼,搞得?灰頭土臉,一見他來,眼中還充滿了驚慌。

盧梓暮忍不?住踩了踩地上的土,薛長昭把她擋在身後,勉力牽起了一個溫和的笑容,“堯辰,你怎麼來了?”

盧堯辰觀望著?他們的神色,並沒有立即質問,隻說出了自己的擔心。

隨後,問及他倆,“崔二?妹妹呢?”

薛長昭與盧梓暮唇角趨漸抿直,相覷了一眼,薛長昭走?向了盧堯辰,握了下他的肩膀,低聲請求他先讓後麵追隨過來的家?丁侍衛回?去。

將其他人?儘數遣散之後,薛長昭和盧梓暮帶著?他穿過了叢林,來到?了江邊的小?鎮集市上。

薛長昭推開了其中一間客棧的三樓客房,盧堯辰一進門,隻見崔家?二?妹妹鬢發散亂,頭上纏了一道厚厚的紗布,昏迷不?醒在床上。

他借給她的外衣,也不?見了。

盧堯辰不?可避免地往最壞一處想去,盧梓暮卻連忙擺了擺手,“阿殊她就是磕到?了腦袋,身上沒有彆的傷。”

可昨晚的場麵,她和薛長昭再一回?想,仍是心有餘悸。

他們張望著?,彷徨著?,一路尋到?了下遊的密林前,忽而聽到?了一聲大犬的嗚咽聲。

薛長昭和盧梓暮連忙衝進了密林,卻隻看見遍地的突厥士兵屍首。

膽小?鬼齜著?牙,雙目如電,看清是他們後,彷佛徹底鬆了口氣,跌跌撞撞地往後,看了眼昏倒在一旁的蘭殊,便倒在了她懷中。

它的腹部被一把鋼刀刺穿,躺下來,隻看了少女一眼,便徹底咽了氣。

薛長昭發現那些士兵的脖子皆是被一道道犬齒咬斷,身形不?由猛地晃了一下。

大抵明白了,這?一場麵的由來。

蘭殊引開士兵,逃向了密林對?麵的小?鎮。本想著?穿過叢林,進入小?鎮,鎮上人?多,還有巡邏守衛,他們便不?敢如此放肆。

可蘭殊逃跑的過程中,不?慎被一道橫在地上的枯樹樁拌了一下。

她猛地朝前摔去,再爬起身,頭發已經被一位突厥士兵死死拽住。

月光照出了蘭殊的臉。

突厥士兵發現自己被愚弄,一下發了怒,倒起青光閃現的刀鋒,就將朝著?蘭殊的脖子穿去。

霎那之間,叢林裡撲出來了一道威武的黑影。

一口朝那士兵的脖頸咬了下去

突厥士兵斷氣之前,隻看到?了一雙泛著?藍光的眼睛,猶如他曾見過的,雪山上最凶狠的狼王——

薛長昭很清楚如果被彆人?在中原的土地上發現這?些突厥士兵的屍首,將引來多大的波動。

盧梓暮生平來隻雞都沒殺過,卻戰戰兢兢地,強行要自己冷靜下來,忙活了一晚上,同薛長昭一起,把那些屍首悄無聲息地埋了。

他們給膽小?鬼尋了一處開著?杜鵑花的地,將它藏到?了那下麵。

“對?不?起,不?能帶你回?去了”

要是蘭殊看到?了它的樣子,肯定會撕心裂肺的。

他們一壁困惑蘭殊是怎麼招惹到?了突厥的士兵,一壁又一直都沒想好等蘭殊醒來的時候,該怎麼寬慰她發生的這?一切。

蘭殊不?小?心撞到?了頭,連發了好幾天的高燒,再蘇醒時,雙眸懵懂,完全?不?記得?那天發生的事了。

大夫說可能是頭部磕傷,導致了短暫的失憶。也可能是一時接受不?了眼前所見,自我意識選擇了沉睡,一時不?願意回?想起來。

接受不?了,不?願回?想

盧梓暮目光沉痛,忽而記起蘭姈姐姐曾同她說過的一句話。

“膽小?鬼確實不?是一條如父親最初所願的狗,但它是父親生前留給殊兒最後的東西。”

薛長昭沉吟了許久:“不?記得?也好。”

就當她放完煙花後,就興靠在了柳樹下睡了一覺。

“那是我放的高,還是你放的高?”蘭殊睜著?澄澈的雙眸問道。

薛長昭頓了頓,歎笑道:“你贏了。”

蘭殊嘿嘿笑了起來,雙眸無意間看到?了床前她自描的麵具,腦海中卻閃過了一道狼般的黑影。

她晃了晃腦袋,雙手撐在了床上,“膽小?鬼呢?”

盧梓暮的眼眶倏爾就紅了,她不?是個太能藏事的,隻能死死咬住了牙根。

薛長昭沉默片刻,牽起了一絲笑痕,“我們哪知?道它在哪,你平常不?是也經常見不?著?它的影子嗎?”

“沒事。等它有難了,自會來找你的。”

蘭殊想來也是,輕輕唔了一聲。

可是,她的膽小?鬼,打那以後,再也沒來找過她。

蘭殊一直以為?憑它那毫無義氣的性子,肯定是有了新歡,悄無聲息拋棄了她,心裡還傷心了好一陣,罵了它好幾遍沒有良心。

但一想到?它不?來找她,代表著?就是它目前沒有什?麼困難,長歎了口氣,也覺得?還好。

盧梓暮偷偷擦著?眼淚,從廂房出來之後,見盧堯辰站在了門外,上前,懇求他保守蘭殊在上元燈節失蹤的秘密。

一個女孩子,失蹤了一晚上,衣服也丟了,愛犬也死了,昏迷前旁邊都是男子,總歸是清譽大損的。

盧堯辰默然了半晌,溫和笑道:“上元燈節,和你們出去的,不?是我嗎?”

“丟的,難道不?是我的衣服?”

盧梓暮愣了愣,朝他深深做了一個大禮。

“我就知?道,四哥哥最好了。”——

三個月後。

蘭殊跟隨著?盧家?的大部隊從長福山遠道歸來,坐船駛入了久違的長安城。

連吃了三個月的素,蘭殊一看見岸口旁邊棲息的鴨子,都忍不?住雙眸發亮。

“好了,回?家?就請你吃我家?的醉酒鴨。”盧梓暮推著?她往前走?去。

蘭殊回?頭朝著?她笑了一聲,剛走?下船板,就不?小?心撞到?了一個人?。

蘭殊連忙先拱手,“抱歉。”

“無礙。”對?方戴著?鬥笠,微一搖頭,開口卻是一副極好聽的少年?嗓音。

蘭殊抬起頭,隻看見他默然下船離去的背影。

那背影穿著?一身算不?上合身的漁夫打扮,衣袖短出一截,露出的手腕,皮膚冷白,勁力暗含其中。

蘭殊不?由多看了兩眼,轉眼,盧梓暮挽起她的手,拽著?她朝馬車走?去。

一陣泠泠的女兒家?笑聲從身後趨漸遠離。

秦陌不?經意回?了下頭,隻看見接著?走?下來的盧家?兒郎,有幾位身上,穿著?他的救命恩人?,留給他的,一模一樣的外袍。

後來,秦陌從漁船上蘇醒,屋裡已經沒有了那個戴著?麵具的身影。

他的身上,披了一件繡著?家?徽的白色外袍。

漁夫待他可以下床後,托尋了一個接著?一個的友人?,一點點通過水路,把他送往了長安。

曆時三個月,秦陌終於回?到?了家?鄉。

少年?緊緊盯著?那幾個兒郎怔怔出神,不?由朝著?船邊久居的攤販,輕聲詢問:“請問你知?道,那些都是哪家?的子弟嗎?”

“哦,那是五姓世家?盧家?的兒郎。”

盧家?。

突厥內部生亂的喜訊,伴隨著?秦陌回?京的消息一並在京城中傳了開來。

這?一日,盧堯辰拎著?書箱去上學,一位行腳卻在門前攔住了他。

盧堯辰從未想過,他的外袍還會有失而複得?的一天。

那行腳隻道是一位受過盧家?恩情?的人?,在水裡撿到?了這?件衣物,並不?知?曉是誰的,也擔心是盧家?的某個孩子出了事,派著?他們一路送上了京。

盧堯辰回?想起那日的意外,並不?盼著?被人?看出端倪,招致一些流言蜚語,使崔二?妹妹的清譽受損,隻頓了頓,便接過了那件外袍,唇角浮出了笑意,“確實是我的。”

“我當時在江邊遊玩,不?小?心丟失的。真是麻煩你了。”

他溫言同那名行腳解釋,全?然沒有察覺,牆角的另一頭,此時此刻,停住了一輛東宮的馬車。

一名矜貴的少年?坐在了車內,微微掀開了車簾,將他的話,儘數聽入了耳中——

蘭殊從長福山上回?來之後,有一日,她又穿著?男裝溜出去玩,回?來後,一進門,隻見一群婢女,正在重新整理她的衣櫃。

崔老太太眼看她的性子越養越野,覺得?一直讓她穿著?男裝也不?是辦法,索性給她換了回?來。

紅顏再薄命,她遲早都是要嫁人?的。

蘭殊的心口微一浮動,心知?自己隨性的日子,即將變得?越來越少。

那猶如少年?般高高綁起的頭發落下,銀裳的雙手搓上了女孩兒才會用的桂花頭油,一遍一遍梳理著?她鴉羽的墨發。

俏皮靈動的朝天髻,流光溢彩的珠釵,蘭殊在銅鏡前攤開了雙手,換上了一身胭脂紅的襦裙。

盈盈一轉身,唇角泛出了一抹清麗動人?的笑意,逐漸在馬不?停蹄的歲月中,成為?了名副其實的,崔氏第一美人?。

而後,在及笄前的那個春天。

她與那江邊漁船中的少年?,再度相遇。

卻成了徹頭徹尾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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