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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妻難撩 紅箋小筆 117640 字 5個月前

第071章 第 71 章

“原來當年, 阿殊是為了救世子爺才”

時隔七年,真相終於大白。

盧梓暮呆滯在了原地,久久, 訝然無聲。

秦陌撿起地上?的麵具,一直握在手上?看了良久,腦海裡如遭了滿堂的雷擊, 轟然炸得靈台一片清明, 兩邊太陽穴突突地疼了起來。

耳畔一陣又一陣的耳鳴之聲, 蓋過了身旁所?有?的聲響,他猶如被人勒住了喉間,窒息中,不可抑製地回想起他曾在南疆,撿過一隻小狗給她。

她明明是很?喜歡的,卻還是沒有?帶回家。

而他什麼都不知道?, 甚至,還在聽到她說麻煩之後, 揶揄她是不是沒有?愛心

秦子彥啊秦子彥,你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王八蛋!——

當日, 紅寺堡一戰, 秦陌置之死地而後生, 一招請君入甕, 雖沒能徹底殲滅敵軍,卻使突厥氣勢大挫。

沙場之上?,誰不敢死誰先輸。

頡利祿見勢不對, 生怕軍心浮動, 將士臨陣脫逃,當即收了攻勢, 夾著尾巴,撤回了兩國?交界之處。

大周迎來了大捷,秦陌也因此戰徹底嶄露頭角,從小小的少年將軍,逐漸變成了茶樓酒肆中口口稱讚的新一代戰神。

秦陌看著冷硬倨傲,實則內心並不自負,自覺比之父親遠遠不及,聽著這個?稱號,心中略有?虛浮。

總覺得名不副實,有?負眾望。

李乾卻寬慰道?:“他們隻是說來給自己重拾一個?信仰,你真當喊你兩句,就非要你立刻去收複山河不成?”

就像“秦”字是軍士的信仰,戰神,也不過是百姓祈望庇護的願景而已。

但秦陌是真的想收複山河。

皇庭內省,章肅長公主經?一場大悲大喜,病中醒來,失而複得,終於在重新抓住秦陌的那瞬間,一顆做母親的心,徹底軟了下來。

自秦陌出生以來,幾乎沒有?見過長公主落淚。

這一滴滾燙的淚水,自此化開了兩人之間的三尺冰封。

長公主有?意給秦陌補辦一場及冠禮,李乾遣禮部著手安排,為表榮寵,又加了一份恩賞給他。

“除了金銀,還是金銀,你就不能賞點?彆的給我?”

“那不然,再賞你一個?媳婦?”

“”

秦陌哐當一聲,將酒杯磕在了桌上?,“你故意的吧!”

君子報仇,真是十年不晚。

然當章肅長公主提出想將掌兵虎符作?為成人禮送給秦陌,內閣那群好了傷疤忘了疼的老臣,一時間又炸了鍋。

章肅長公主聰慧睿智,有?治政之才,國?家存亡之際勇挑大梁,重振大周朝,功不可沒。

但她終歸是名女子,縱有?文韜用來製衡內閣,卻無武略領兵打仗,上?陣殺敵。

這也是這些年她一女子手握兵權,內閣卻並無多少彈劾的原因。

他們並不期盼大周的武再度重過文。

想當年秦葑威勢最盛之時,無須任何軍令文書,一道?口諭,即可調動全境的兵力。

落在內閣眼裡,皇帝簡直就是把命懸放在了他的劍下,秦葑反不反,全看他的心情。

這幫文人心裡自然崇尚文治,堅持認為,將帥若擁兵自重,國?家如何能長治久安。

是以,與其再出一員猛將來統管兵力,而後又蓋過他們一頭,不如由長公主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來管,掀不起什麼風波。

可如今,章肅長公主卻要把虎符交給秦陌這個?天生嗜戰的年輕小子,他們當然是竭力反對,開始成天到晚在李乾耳旁灌冷風。

大抵沒有?哪個?君王,不會惶恐大權旁落。

章肅長公主見李乾對此不置可否,隻好暫時將此事按下,但內閣老臣與長公主相互製衡多年,知己知彼,感?覺得出她決心已定,即使今日不給,也是遲早的事。

秦陌倒是不急不徐,從始至終沒有?表現出對於虎符的渴求,從容在禮壇前受冠加冕,承襲王爵,成為了真正的洛川王。

隻見那長大成人的男子,俯首戴上?王冠,轉過身,叩拜祖宗的神色波瀾不驚,眼皮都沒眨一下。

唯獨在聽到賜字“子彥”時,他猶似恍惚了一下,側了一下眼眸,仿若下意識想在人群中尋找什麼熟悉的身影,眼底卻被一層失望覆蓋。

後來,內閣仍然警惕長公主母子兩人的動靜,就等著秦陌襲爵之後,開口提出重振玄策軍的事。

他們連反對的措辭都想好了幾大篇幅。

秦陌卻什麼都沒提,身上?覆著赫赫軍功,不趁熱打鐵,反而愈發沉寂起來。

洛川王自襲爵後,一直拖延著沒接下李乾給的重要軍職,隻道?經?此一戰,大周元氣受損,當務之急是興百業充實國?庫,千裡迢迢跑到了西邊絲綢之路上?去剿沙匪,給商路保駕護航。

他跑的又遠又偏,內閣人見的少了,自然心裡鬆懈下來。

轉眼,不過半年,西部邊防盯著他動向的內閣眼線,卻傳來了洛川王庇護商路,遇到一支突厥軍隊襲擊鄰邊小國?的消息。

他在出手幫助的過程中,發現對方領隊的是頡利祿的次子,即刻從路過援助變成了主動伏擊,直接把人給擒了,派使臣去同頡利祿說拿城池換人。

結果遭到對方婉拒,隻想拿錢換人。秦陌連稟都不稟報長安,二話不說,一刀就砍下了那次子的頭顱,就這麼給頡利祿送了回去。

“連座城池都不值的頭顱,在不在頭上?都沒什麼關係。”

秦陌料得不錯,頡利祿悲痛欲絕,卻也沒兵戎相見。

兩方都在蟄伏,他不過是挫一挫對方的氣焰。

內閣參洛川王的折子,卻在禦書房疊了高高一摞。道?道?都在斥他剛愎自負,恣意妄為,魯莽武斷,不羈不馴,視皇權於無睹。

李乾即刻下令召他回京。

斥候快馬加鞭將密令遞到秦陌眼前時,他剛好馳馬來到了大周與天方國?的邊界處。

自洛川王來到西部,除了每日追在沙匪屁股後麵攆,貌似一直都找尋什麼人。

這幾日,似是終於有?了什麼蛛絲馬跡。

京城的急召卻傳了過來。

自上?回紅寺堡一戰,曹都尉和王參軍深深折服在了秦陌腳下。從他襲爵之後,就一直追隨著他,跟來來西北吃沙子,竟也是甘之如飴。

曹都尉騎馬在他身旁,看見陛下的旨意,壓低了聲音道?:“王爺,陛下不會真的信了那幫老臣的話吧?”

王參軍目光深遠,忍不住輕聲提醒:“若陛下真的疑心,長公主肯定不會坐視不管。可若是公主娘娘同陛下起了齟齬”

自李乾登基數年,私下打壓長公主勢力的行為,秦陌並不是一點?風聲都沒有?收到。

所?有?臣子都能理?解帝王攏權的行為,連長公主自己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但王參軍覺得秦陌肯定不希望他倆之間,因為他,由暗搶變成了明爭。

雖然這麼多年,長公主麵上?對親子都是冷冰冰的,可王參軍一直覺得,這不過是長公主蒙蔽陛下,減少陛下對秦陌猜忌的手腕。

秦陌拿著眼前的密令,神色從始至終沒有?什麼變化,隻唔了聲,眯起了視野,望了一眼遠處碉堡繁複的天方國?。

那一眼透著一絲期盼,卻又有?些,近鄉情怯的黯然感?。

他沒有?那麼不了解她。

當年少女凝望著那張由西通向羅馬的地圖,滿懷憧憬的目光在他腦海裡一閃而過。

他知道?她最可能會想去的地方。

他也知道?,她有?很?多想看的東西,卻不見得,會想看見他。

短促的沉默過後,秦陌轉過了馬頭,奉命回京——

西北的灼日,燒人皮膚。

天方國?境內,一名頭上?戴著遮陽鬥笠的女子,正背著一個?小小的行囊,走進了一個?與大周開通互貿的小鎮集市內。

鬥笠上?以白色的輕紗覆蓋,她在一個?賣香料的小攤前停住了腳步。

攤販正低頭擺布著從庫房新拿出的香料,見有?身影靠近,含笑嚷著熟稔的迎客話,不經?意抬首,隻見幔幔紗帳下,風輕輕撫過,露出一張恍若天人的如畫容顏。

他在貿市做了這麼多年生意,見過的往來行人無數,卻還是不由自主被這年輕的中原女子吸引了目光,心中連讚了好幾聲,好俊一姑娘。

隻聽她開口的嗓音清脆,泠泠猶如山中澗泉,溫言詢問道?:“請問有?藏紅花嗎?”

小攤販露齒一笑,還未開口。

旁邊,另一道?熟悉的男子嗓音響起,“就這麼用中原話開口來國?外買東西,也不怕被坑嗎?”

小販向左看去,隻見來人,正是那時常與這集市做大生意的中原大戶。

女子抬起頭,看清來人,雙眸不由閃過了一絲驚喜之色,眼角捎上?了一絲禮貌的笑意。

“邵師兄?”

“你怎麼在這?”——

三年後。

又是一年春。

經?當年一戰,暫時逼退突厥,大周朝休養生息三年,老天眷顧,這幾年風調雨順,整個?國?朝稅收重心的江南,再度呈現回來一副興盛的景象。

江南江岸的春日,素來好風光。

碧水長天,萬裡無雲,融融陽光傾瀉而下,滿庭芳草灼灼烈烈。

大運河內,各地往來的商船吃著水來回交錯,最旁邊的渡口,屹立了一家風吹雨打多年不倒的小酒肆。

一名二十多歲的店小二,從廚房打簾而出。

他一身店小二的裝扮,身影如風,剛銜笑給其中一張靠窗的桌子遞上?了兩道?下酒菜,轉眼,又被進門的客人喊去灌一壺解渴的酒。

他的腳步忙忙碌碌,穿插在酒肆中,耳朵路過一桌又一桌,不同的聲音灌耳掃過。

“這陣子的米價降了不少,正是囤貨的好時候。”

“朝廷這三年減稅,是真為我們百姓著想。”

“鹿員外家裡添生了個?大胖小子,你們都打算隨多少禮啊?”

酒肆裡每日都招待著形形色色的過路人,空間雖小,卻能聽聞各種各樣?的侃聊。

店小二素日聽多了閒談,早沒多少新鮮感?,忙碌的身影不停,心裡隻歎著自己命苦。

直到另一道?腔調響起,說話的是一名老者?,看著有?幾分學問的模樣?。

“要我說,聖人多多少少都是有?些忌憚洛川王的。不然當年洛川王及冠禮,長公主想把虎符交給他,皇帝怎麼就沒同意呢?”

“何況洛川王當日行事武斷,殺突厥大汗之子,如此重要的事,先斬後奏,聖人心裡肯定很?不舒服。”

那店小二聽到“洛川王”,腳步一頓,下意識回了頭。

第072章 第 72 章

隻見那店小二轉過臉來, 眉目清秀熟悉,可不就是那什麼都能扮的靜塵小師父。

靜塵跟在秦陌手底下辛辛苦苦討生活,六年下來, 成功從人人尊崇的寺廟主持,變成了被人吆五喝六的店小二。

簡直是混得一日不如一日。

偏偏洛川王給他畫的大餅還一個接著一個,靜塵除了相?信, 也不知有什?麼盼頭。

這會兒聽到有人聊起?他的上峰, 靜塵內心自然是樂見對方好?好?說一說他的壞話的。

可眼下不是享樂的時候, 他下意識朝著後廚的門簾裡?望了一眼,長籲了一口氣,端著木盤上前給老者添酒,企圖打斷他接下來的編排與議論。

旁邊另一個書生模樣?的年輕人,卻?特意轉過身子,附和那位老者道:“先生所言甚是, 晚輩也是這麼認為的。隻是每每這麼一想,便心中惆悵, 秦家忠君愛國,從無反叛之意, 聖人的疑心是不是有些過了?”

那年輕人歎息道:“畢竟北境仍在虎視眈眈, 我朝國防的強化, 迫在眉睫。”

靜塵擋在了他倆中間, 那老者不惜探著頭同人家討論道:“此言差矣。今上也是為了江山穩固,人心難測,總不能你覺得人家得勢之後不會猖狂, 就把命運托付到彆人手中。”

書生道:“可當年秦葑戰神憑聲可令全境兵力, 一直也沒出過什?麼問?題。為何到了今日,反而比先人還不敢為了?”

老者道:“當年先帝執掌朝政多年, 政權穩固之後,秦葑才冒出頭來,先帝賜他虎符,皆因先帝掌控的住,一壁賜愛女拉攏與他的關係,一壁又?能讓中樞製衡他的權利。可當今聖上與洛川王年紀相?仿,內閣那幫老臣也並非完全受他所控,又?還有長公主深埋的勢力。倘若洛川王有了異心,聖人如?何能坐穩江山?”

書生沉吟良久,點?了點?頭。

老者得了擁躉,捋了捋胡須,結論道:“想必這也是至今洛川王停職閒遊在外,聖人卻?也不召他回京的原因吧。”

“你說他現在會在哪兒呢?”書生問?道。

“這就不知了,但肯定在哪兒都是心寒不已,對影自憐的。”

後廚的門簾內,剛從酒窖搬酒出來的小店掌櫃文長青,無意間隔著簾子,聽了一耳朵閒話,忍不住端著酒壺,坐到後廚窗台邊的桌前,一放下酒壇,打開蓋子,正好?倒影出了桌子對麵,那張麵無表情的俊臉。

隻見他半張臉都隱在漁夫的鬥笠之下,露出的鼻尖高挺,雙唇涼薄,隻一個輪廓,已是個極其俊朗的模樣?。

文長青指了指酒麵,“真對影自憐?”

秦陌提了提唇角,嗓音已經完全褪去了少年人的清越,一開口,又?穩又?沉,“不然怎麼有空來找您?”

文長青滿臉不信,倚上椅子道:“我可收到了好?幾個故人的信,王爺這是遊說了一圈,最後順路繞到我這兒來的吧。”

秦陌抬起?頭,眉宇間的青澀蕩然無存,說話的語氣也變得慢了起?來,波瀾不驚的,“您是父親當年的軍師,豈敢有慢待的心思。晚輩讓靜塵跟了您三年,怕的就是我還沒找過來,你就走失了。”

文長青嗤地一笑,朝著簾外的大廳指去,“外頭那小子是真可以,乾活這麼麻利,酒肉均沾,我都沒看出他是個和尚!”

自從玄策軍離開之後,文長青就一直遊蕩在大周境內,即走即停地開小酒肆。

時隔十五年,文長青以為自己都快忘了在軍營裡?的那些日子,突然,他收到第一封軍營舊友的書信。

聽聞舊友提及大帥之子前來請他出山,文長青一溜煙就換了個窩。

可惜,千算萬算,沒算到他自以為跑得快,一落腳,新聘的小二,就是人家的眼線。

靜塵把自己的身世編得不知有多慘,憐得他還供吃供穿這麼久,一路帶著他走。

最終,叫秦陌摸著了他的老巢。

說是老巢,其實也不是他的家,文長青一生喜好?漂泊,但紅塵俗人,免不了有幾份牽掛。

大運河上,有他一生的紅顏知己,他再怎麼跑,到了這,總是會挪不動道一段日子的。

文長青的紅顏知己,是大運河漕幫的掌舵人龔三娘。最近江南漕幫遇了事,文長青聽到消息,便馬不停蹄趕了來。

眼下正發愁不知如?何幫她,秦陌就及時雨般地帶著一批身著便裝的軍隊,出現在了他麵前。

漕幫最近遇到了一幫水性極好?的水匪,折了不少人。

那幫水匪神出鬼沒,作案隨機,跑的還快,龔三娘已經憂心了好?幾晚沒睡著。

文長青空有一身計謀,手無縛雞之力。雖替她出了不少招,奈何漕幫的水手不比沙場將?士,實力懸殊,根本打不過那幫水匪。

一籌莫展之際,秦陌從天而降。

文長青一開始都懷疑那水匪是不是他派的,秦陌的長睫動了一下,隻道:“原來還能出這麼一招。”

兩?人甫一碰麵,文長青就成功教?壞了大帥的兒子一招。

文長青也不知秦葑在天之靈,會不會恨不得像以前那般踹他一腳。

但要說一直流傳的外界傳聞,秦陌受到了皇帝的排擠,從他手底下一下能招來那麼多軍士,文長青就表持疑態度。

要重?振玄策軍,可不是在朝堂上嚎一嗓子就有用的。

秦陌從始至終都很明白,他要說服的,從來就不是內閣老臣。他們又?不會打仗,就算說動來搖旗支持,有什?麼大用?

找回玄策軍丟失的這一幫主心骨,才是重?振玄策軍的當務之急。

隻要一聲令下,多方響應,內閣同不同意,還攔得住他嗎?

隻是當文長青探究般地問?他,陛下到底有沒有猜忌他。

秦陌道:“若是有,看在家父與你的情份上,文軍師是不是應該來晚輩身邊出謀劃策,保一保我的平安?”

“又?想套我?”文長青眯縫著眼,牽起?唇角,沒有直接拒絕,隻問?道:“王爺之前說已有了那幫水匪的線索,打算什?麼時候動手?”

秦陌端起?了茶杯,道:“再等一下。”

等,又?是等。

秦陌已經待在這讓他等候了近半個月。

期間蹭吃蹭喝的,文長青都還沒跟他算呢。

看在他爹的份上,便宜他了。

小酒肆地處江岸邊角,窗外,是一池環岸生長的野荷花。

此時碧葉露尖,中間有兩?個附近漁夫的孩子在江上泛舟,正坐在了船上玩簸錢。

文長青忽而想起?他和龔三娘的緣分,就是從玩簸錢開始。

江邊小酒肆老板的兒子,總是注定會遇到漕幫裡?的女孩。

可惜漕幫上一任掌舵無子,龔三娘為守家業,在幫會麵前立誓一生不嫁。

文長青一直未娶。

“王爺小時候玩過簸錢嗎,輸得多還是贏得多?”文長青望著江上那兩?小無猜的孩子出神,不經意問?道。

直到迎來秦陌短促的沉默,文長青忽而記起?他小時候一直都在突厥作質,簸錢這類小遊戲,正是在他身處異國他鄉的時候興起?的。

文長青立即拱手道歉:“小人冒犯!”

秦陌搖了搖頭,勾了下唇角,“玩過。老是輸。”

他循著文長青的目光,朝著窗外那兩?小人看去,思緒亂飛,想著想著,嘴角不自覺將?勾起?的微毫,拉回了原處。

十六歲之前,他的少時記憶,是朝不保夕的質子,是寄人籬下的忍辱負重?。

十六歲之後,他的少時記憶,是和她一起?吹過的夏日涼風,烤過的冬夜溫火。

秦陌本是沒有玩過簸錢的。

直到有一夜,蘭殊夜裡?犯饞,特彆想吃醉仙居的鹵鵝掌,卻?又?不想動。

她朝案幾前的他看了一眼,突然拿來五個銅錢,要來同他猜正負。

她簸錢的手十分靈巧,纖手翻飛如?蝶,上下旋轉間,將?秦陌看了個眼花繚亂。

沒猜對。

而她就像捏中了他好?勝的性子,在他叫她再來一遍時,說自己想吃鹵鵝掌,吃不著手動不了。

少年那陣子夜裡?同她玩上了癮,為她跑了不少腿,眼看著她的小臉,吃胖了一圈。

小酒肆窗台前。

泛舟的孩童被家中大人一喚吃飯,劃船離開了視野之間。

秦陌微微愣怔,垂下眸眼,心口的思念開始決堤。

他靜靜地呆了片刻,習以為常任由那股子思念在身體流竄了一圈,端起?茶盞,一口抿儘。

大周無人不知他劫後餘生,她但凡心裡?有半點?他的位置,都會回來看他一眼。

可她消失得無影無蹤。

秦陌不是沒有找過,卻?總是在差那麼臨門一腳時,臨陣脫逃。

他想見她,又?怕打擾她。

他擔心她在外頭受委屈,卻?又?怕她嫌他煩。

以前,總覺得蘭殊體貼明理,是朵溫和的解語花。

直到放到了心上,才發現她的枝乾,長著要人命的毒刺,隻要察覺到你有一點?思念,就伺機往心窩深處瘋狂生長,戳出一陣陣沒完沒了的疼。

她不在的這三年,他被紮得遍體鱗傷。

每每企圖想著忘記,想將?她從心裡?挪走,又?悲哀地發現,自己沒有這樣?的權力和資格。

她是他的救命恩人!

就算她不愛他,就算她惱他,厭他,這輩子都不想見到他。

他這一生,都再沒有資格忘記她

夕陽逐漸落下,水天一線間,一道道起?伏的漣漪,散滿了落日餘暉的殘紅。

靜塵打簾從外廳再度進入廚房,那向?來恬淡的神色,凝上了一份沉重?。

秦陌先開了口:“他們出現了?”

靜塵點?了點?頭。

文長青神色一變,耳畔貼近了他倆。

三人靠在桌前壓低著聲音說了半晌,秦陌讓靜塵通知潛伏的軍士們今晚好?好?休息。

明天準備上船——

夜色闃靜,秦陌從耳房出來之後,便熄燈入了寢。

說來也怪,自蘭殊離去後,秦陌再也沒有做過那些繾綣的夢。

可她的一顰一笑,卻?在歲月的洗刷中,變得越發清晰起?來。

大抵是連夢都不願施舍一麵,他才潛意識裡?,一刻都不敢忘懷。

今夜,倒一反常態,難得,她肯回到他的夢裡?來。

夢境中,男人一睜開眼,那熟悉的倩影,就站在了他床邊。

眉目如?畫,巧笑盼兮。

秦陌想她想的不行,恨不能撲上去抱住她。

本以為她會如?同以往的夢裡?一樣?配合,給他渴望的溫存,她卻?退了兩?步,輕飄飄地避過了他。

甚至,朝他露出了一個譏諷的笑容,“秦子彥,我已經不是你的妻子了。”

秦陌被她譏的心口一陣陣痛,幾乎喘不上氣來,探出手,試圖想牽住她。

兩?人相?隔不過兩?三步,卻?怎麼都靠近不了。

“蘭殊”他近乎有些哀求地喚出了聲。

蘭殊靜默地將?他看了會,他不顧一切地撲了過去,眼看就要觸碰到她了,女孩身如?薄紙,輕輕一躍,跳到了門前。

“既已一彆兩?寬,你且好?好?珍惜心上人。而我,也該嫁作他人了。”

秦陌瞳孔驟然緊縮,拚命抱住了她,絕望道:“你敢!”

女孩麵無表情,隻靜默地看了他一眼,直接化作了輕煙,消失在他懷中。

秦陌驀然睜開了眼。

一時間五內俱焚,足足過了一炷香的時間,才緩緩回過了神,吐了口氣。

支摘窗不知是不是被夜風打掉了撐杆,屋內四合,籠著一股春夜的悶熱。

秦陌的腦袋被悶的頭昏腦脹,一抽一抽地疼,四肢酸脹,渾身,卻?是前所未有的冷。

嫁作他人。

饒隻是一場噩夢,這四個字纏擾在他空蕩蕩的心房裡?,引得他心如?擂鼓,仿似預示著什?麼般,叫他一宿不得安寢,比昔日輪班守城,一夜不睡還累。

第073章 第 73 章

自元成帝李乾執政以來, 一直勵精圖治。

這廂暗中支持秦陌重振玄策軍,那廂將?內閣的關注點?聚焦於發展大周的商業,拓寬大運河, 修繕古絲綢之路,增加通商岸口,鼓勵國朝商賈出海淘金。

自海上商路貫通東西南北之後, 沿海一線的港口, 時?不時?都會出現遠從海外歸來的富商巨輪。

一大清晨, 江南水岸雨霧朦朦,沾衣不濕。

未過多時?,一輛兩駕的長途馬車穿過氤氳的早霧,就?著沿海最外圍的一處岸口停了下來。

趕車的車夫生得五大三粗,抬起的虎目如電,正是曹都尉曹立。

車裡坐著一位身?著月色白袍的年輕男子, 打扮得猶如商賈模樣,揚手掀開了車簾一角, 一雙鳳眸穿過層層水霧睥睨,目若寒星。

直到一道金光從天際掃下, 撥雲見?霧, 一艘遠航歸來的豪華大商船, 終於從蒼茫一片的大海中, 露出了一點?端倪。

隻見?它體型碩大,饒是海水深不見?底,在它重重的吃水下, 竟也顯得有些不堪重負的局促。

大船穿過海霧而來, 緩緩在靠近海岸口時?,一點?點?轉動著身?形, 小心翼翼進入渡口,走向大運河與海口的交界處。

這是一艘第一站前往揚州落腳的商船,裡麵載滿了從海外運回來的琳琅商品,上頭都是一些淘金歸來的商賈,幾乎個個富得流油。

這些出海商賈的行蹤與歸期素來不定,可能好幾年才有幸碰見?那麼一回。

若能劫持他們的船隻,這一輩子將?不愁吃穿。

那幫來無影去無蹤的水匪,這回的目標便是它。

秦陌通過趙桓晉手底下遍布各地的暗線,摸著了這一條脈絡,順藤摸瓜,找到了這艘大船的入岸口。

在它靠岸停歇的片刻,上船搭乘。

那幫水匪早在船上埋下了內應,探尋艙內值錢貨物的方位,屆時?和他們裡應外合。

秦陌喬裝改扮,提前上船,為的也是裡應外合。

水匪奸詐狡猾,為了不引起他們的懷疑,秦陌特意扮作了一位出差談生意的商人,正要?回揚州去,過來搭個順風船。

他平日?素喜深色,甚少?穿顏色淡雅的長裾,此時?身?著繪浮金暗紋的白色圓袍,頭戴玉冠白簪,整個人豐神俊朗,清貴華然,一看就?是一位風流多金的富商之子。

主動邁上船板,完全就?是隻嗷嗷待宰的大肥羊。

一進船,秦陌端坐在船艙飯館的靠窗一處,曹立在他對麵,隱隱感覺到四周有幾道探究洞察的視線,暫時?分辨不出敵我。

其間有不少?紅著臉的姑娘,不由朝他們這廂看得極癡,連手上端著的茶水,都頓在了半空老半晌。

麵對提壺前來招待的跑堂,秦陌不失禮貌在唇邊銜起了一抹淺笑?,與其簡單交談了一二?。

那跑堂年紀不大,十六七少?年,聽聞他是來自揚州的酒商,輕嘿了聲?,“我家東家也做酒生意,她釀的酒在那幫洋人心裡俸作國.朝的瓊漿玉露,堪稱絕品,甭提多受歡迎了。”

話音甫落,他又笑?著問?秦陌都賣什麼酒。

“清酒濁酒花果酒,基本都會賣一些。”秦陌道。

那跑堂笑?意更甚,“巧了,這些我們東家也都會釀!”

他一壁自豪說著,一壁歡呼雀躍地跑到了櫃台前,拿來了一份酒單,邀請秦陌甄選。

曹立見?狀,抬手婉拒:“我家少?主連夜舟車勞頓,其間山路顛簸吐了一夜,暫時?不宜喝酒。還請店二?哥先點?些飯食過來吧,好給?他暖暖肚子。”

他倆上船是為了掌控敵情,需時?刻保持警惕,確實不宜因酒誤事。

隻是曹立找的理由,一張口一閉嘴的瞬間,秦陌的形象就?從一位風姿綽約的翩翩公?子,變成了一隻嬌生慣養的弱雞。

秦陌眉頭上的青筋不由蹦躂了兩下,沉吟了半晌,倒也沒有反駁。

他從善如流將?那酒單放下,跑堂卻又推了回來,連連笑?道:“這不是讓您們點?單,是送您們的。我們東家在船上立了規矩,凡是有緣搭船的客人,都贈一壺酒以表心意。大家都在紅塵中討生活,便當是交個朋友。”

秦陌與曹立互看了眼。

既是送的,便沒有推辭的道理了,也不必拿來當場開封。

秦陌一眼掃過,選了壺洛神花酒。

曹立原以為對方隻是聊表心意,得不了多貴的酒,直到接過跑堂捧過來的酒壇,卻是一股濃鬱的醇香從酒蓋縫處緩緩飄出。

曹立二?十年的酒蟲,聞香便可識貨,不由目露驚歎:“你?這東家,倒是慷慨大方!”

那跑堂拍著胸脯仰首道:“我們東家人可好了!”

秦陌簡單望了一眼那酒壇子,不失禮數道:“既在下收了禮,理當前往致謝,卻不知你?家東家現?在何處?”

跑堂忽而靦腆一笑?,撓了撓頭,指了指樓頂,“她現?兒,也同您昨日?走山路那般,正在樓上暈著呢。”

跑堂道:“主要?是昨夜我們臨時?受到了一場風暴,船在海中顛簸了陣,把她晃懵了。不然按她素日?脾性,有新客上船,她自是會親自下來迎接的。”

秦陌微一頷首,目光下意識朝櫃台後那上樓的扶梯看了眼,溫聲?道:“那便先不擾了。”

跑堂嗯了一聲?,“這兒到揚州還有一段路程呢,您們總會見?著的。”

他說話一直保持著笑?容,聽來令人心情舒暢,胃口都跟著好起來,連點?單都不自覺多點?幾道。

秦陌直覺他必然是受過良好的調教,心裡不由對他口中的那位東家生出了一縷好奇。

隻見?跑堂轉眼受到了廚房上菜的傳喚,回過眸來,再度噙著笑?,意味深長地打量了秦陌一眼,最後留給?他的話卻是,一句十分有趣的玩笑?。

“就?怕屆時?公?子見?了,可彆不想?下船了才好。”

秦陌微怔了一下。

曹立不由聽得發笑?,忍不住湊近秦陌耳旁低聲?揶揄道:“怎得,這東家還會下蠱不成?”

曹立跟著秦陌走南闖北也有幾年了,投懷送抱的美人遇過不少?,卻沒見?過誰曾有一分半刻絆住過他這頂頭上司的冷硬心腸。

那脾性,真?是石頭都比他好捂熱。

要?說看一眼就?走不動道,這事,絕不可能發生在他身?上。

秦陌提了提唇角,並非放在心上,目光一轉,便將?心思放在了四周的風吹草動上。

此時?此刻,扶梯之上。

廂房內,一副水墨淡雅的屏風後,一道纖細嬌柔的身?影,正陷在睡夢中,無意間轉了個身?——

商船渡過海岸口,駛往揚州的路途中,會走過一片野密林。

今夜的晚風裹挾著一些水霧的涼意,夜航船頭剛在密林之間的河道冒出頭,沉重的船身?吃水極深,劃過兩旁的浪花,一道道緩緩拍向了兩岸。

兩堤的茂林漆黑一片,望不到頭,影影幢幢,樹葉迎風搖曳,時?不時?傳來一陣陣悉悉索索的聲?響。

到達密林深處一帶的水路,夜色已深,船上的旅客基本已經歇下。避過一輪船上水手的巡邏,船尾某一處,忽而出現?了一顆一閃一閃的光火,正對著叢林之中閃爍。

商船上有兩個行慣了夜路的老船工,站在另一側船頭的甲板前,聽著兩邊岸上的樹林除了風聲?,近乎沒有蟲鳴鳥叫,心裡不由犯起了嘀咕。

一般路過這樣的地貌,兩岸不應如此安靜,仿若毫無生氣。

除非

那兩老船工心下一凜,正想?著怕是有埋伏,船板下突然遊來了數道黑影,攀鉤朝著甲板上一掄,飛身?便從水下冒了出來。

緊接著便是一把把致命的刀鋒,在黑夜中青光乍現?,將?那兩回身?企圖通知大家的老船工,徹底堵在了甲板上。

就?在他們險些命喪刀口,嚇得閉上雙眸的一刹那,仿若看到了一道月白的身?影,猶如厲風襲過。

一陣短暫而急促的打鬥聲?,老船工再睜眼,那幫歹徒已經儘數被踹回了水中。

水下瞬間出現?了另一方勢力,隻見?幾個水性極好的壯漢,一見?水匪跌下水,齊齊上前將?他們擒下了水麵。

水麵暫時?恢複了表麵的平靜。

秦陌轉過身?來,沉聲?同那兩老船工囑咐道:“立刻叫醒大家,所有人關好艙門,千萬不要?從船裡出來。”

另一廂,曹立早已趁機抓住了船尾的那幾個水匪內應,卻沒有立刻把那信號燈熄滅,反而提在了手上,變本加厲地朝著叢林一帶晃動。

那群水匪看到了暗示下手的信號,紛紛從密林中暴露出蹤跡,一茬接著一茬紮入了水中。

這一招引蛇出洞,要?的就?是將?他們一網打儘。

文長青早已聽從秦陌的安排,叫漕幫的人埋伏在了水底下。他們陸上打不過水匪,水性卻從不比他們差。

那幫水匪露出了狐狸尾巴,才發現?這是一道陷阱。兩方在水中僵持不下,水匪企圖將?他們引到岸上,隻要?一上岸,這些漕幫的人便不是他們的對手。

豈料,兩岸之間,所有可以逃亡的密林口,早已伏了滿滿當當的士兵。

水匪以為自己是將?漕幫的那幫莽漢往岸上引,孰不知自個實則是自投羅網。

要?論作戰能力,滿大周還有哪幫人,比得過秦陌手底下親養出的精兵?

若說乖乖順著水流逃竄還有一線生機,到了岸上,他們麵臨的隻有死路一條。

倒也有趁機上船的一些漏網之魚,轉而就?被秦陌和曹立踹回到了水裡,與漕幫再度來一場你?追我趕的驅逐上岸遊戲。

文長青一開始還擔心隻派兩人上船,不足以保護那麼大的商船,現?兒發現?他倆完全不參加打架,就?是在玩“蹴鞠”,一頭一尾兩個守門員,綽綽有餘。

秦陌這邊正護著船頭,剛把一個體型剽悍的水匪打下水,另一個水匪握刀朝向他的手不由顫顫發抖,遲疑了片刻,那水匪猛地轉頭,一個筋鬥翻身?往上飛跳,竟循著船艙外部的梁簷,往船頂處逃了去。

這艘商船頂上雕梁畫棟,四角墜著迎風銀鈴,正上方的那間雅間,正是船東家的住處。

秦陌麵上一凜,縱身?跟著那水匪躍了上去,剛攀上雅間窗戶前方的朱紅危欄,水匪一刀朝著他麵門而來。

秦陌旋身?一轉,躲閃的身?姿近乎寫意。

兩人在船頂打鬥了片刻,水匪手握長刀,卻也完全抵不過秦陌赤手空拳,一下就?被他逼到了角落。

絕境之中,水匪一刀劈開了旁邊的窗戶,企圖跳入屋內。

秦陌及時?從身?後拽住了他,一把將?他卡進窗戶一半的身?子拉了出來,緊接著一揚,把他整個人從船頂徑直拋到了水中。

撲通水花聲?四起,周圍的漕幫猶如魚群撲食,聞聲?而動。

秦陌站在欄前,見?狀,唇角忍不住溢出了一絲笑?意。

恰在此時?,打裂的窗戶中,屏風後,豆大的燈光朦朦朧朧,一道纖細的影子明顯受到了驚嚇,猛地從芙蓉帳內,緩緩坐了起來。

她似是還有些暈暈乎乎的疲乏,下意識捂了捂額間。一抬手,腕上的真?絲袖口順勢滑落到了手肘,露出了玉如意般的臂腕,隔著一層模糊的屏風,身?姿優美,娉婷婀娜。

晚風徐徐襲過,廊簷前的銀鈴,登時?發出了一陣陣清脆的聲?響。

窗外人著一身?浮光閃現?的長袍,頭戴玉冠,清輝映邊,皎如一道頎長的月色,長身?玉立在窗前,見?屋中有人影蘇醒,正朝著屏風內看了過去。

芙蓉帳內,那纖細的影子恰好也扭了頭,隔著屏風,款款望了過來。

第074章 第 74 章

朱漆危欄外, 水雲空流。

兩人隔著一道朦朦朧朧的水墨屏風,畫上幾枝伸展的雪梅底下,兩個小兒圍著一個雙耳壺。

豆大的燭火搖曳在床頭矮幾前, 一看清屏風上映出的是一道?嬌柔女兒的身?影。

秦陌一下彆過了臉。

饒是隔著一道?屏風,對方畢竟坐在了床榻上,他無?心冒犯, 即刻垂下了眸眼, 非禮勿視, 乾咳了聲,安撫道?:“姑娘不必驚憂,在下是官兵。”

他的聲音冷冷清清,聽來是年輕男子,卻有經年的官威積壓,不急不徐的語氣中, 給人一種沉穩的安定感。

屏風之後,那?纖細的身?影略有一瞬間?的僵滯。

秦陌沉著嗓子續道?:“商船遭到了水匪襲擊, 我們正?在清剿,姑娘隻需待在屋中, 便可安然無?恙。”

隻見?對方靜默了片刻, 緩緩點了下頭。

轉而, 窗外的男人腳步聲挪動, 轉身?下樓前,目光落了眼那?空蕩蕩的窗台上。

伴隨著一陣飛身?下瓦的輕快動靜,那?頎長身?影帶起的短風漏進窗台, 攜來了他最?後留下的, 一句略有頭疼的聲音。

“這窗戶,我會賠的。”

芙蓉帳內的身?影愣怔了下, 聽著那?趨漸離去的腳步聲,略一歪頭,從屏風後,探出了一雙澄澈的琉璃眼眸。

隻見?她?特意尋名匠精心打造的六菱彩色雕花窗,轉眼就隻剩下半扇了——

夜色如墨,漆黑一片的天空上,月光受到來回路過的雲層遮擋,忽明忽暗了許久,終於撥開了雲層,斜斜將銀光灑在了船板上。

船頂四角的銀鈴,仍在風中時不時搖曳輕響。

水道?上,喧嘩聲逐漸落了下來。

商船臨時停靠在了岸邊。

秦陌下岸收拾殘局,不少商戶從船艙走出,經曆了一晚上的提心吊膽,好在有驚無?險,他們大大舒了口氣,紛紛上前,向他拱手作揖。

秦陌禮貌頷首,一開始並沒有將心思留意在他們的恭維話上,問及姓名,也隻道?是江蘇衙門領俸打工的一位無?名小卒。

秦陌站在船前,仔細聽著士兵彙報水裡與岸上的傷亡。

直至那?跑堂笑吟吟走上前來,道?是他家東家十分感謝他今日的出手相助,有意請他上船吃一杯酒。

秦陌婉言拒絕,頭也未轉,隻道?:“分內之事,不必記掛。”

“真的不必?”

一道?十分清越的嗓音忽而從背後響起。

秦陌猝不及防回首,隻見?那?擋在屏風後無?聲的人兒,此時正?邁著蓮步,提裙走下船來,脆生生的語氣中,攜著一抹熟悉的天然笑意,“那?我該怎麼同你商量我那?窗戶的賠償呢?”

她?穿了一身?與以往迥然不同的珊瑚紅襦裙,襯得?她?膚白若雪,整個人都在月色下發光,而她?的神?情越發恬淡,眸眼中沉澱著遊觀山海的閱曆,愈顯得?又清又亮,而無?波無?瀾。

便是這麼驚鴻一瞥,秦陌宛若定住,四目相對,他緊緊盯著那?熟悉的芙蓉麵,心房驟然開始狂跳。

眼看?著她?款款向自己過來,秦陌近乎麻木地在原地站了片刻,腦海裡一片空白,彙報的士兵後來說了什麼,一概沒有聽清。

那?令他朝思暮想的人兒,就這麼走到了他麵前,一如既往彎彎了眼眸,喊了他一聲,“世子爺。”

轉而笑了笑,“哦不,該叫王爺了。好久不見?。”

秦陌憑著本能頷首,隻覺得?喉嚨乾澀,有千言萬語,堵在了嗓子眼,百轉千回,最?後,也隻化作了一句乾巴巴的,“好久不見?。”

曹立站在一旁,把這一切都看?在了眼裡,倒還是第一回,看?見?他素是心有成?算的年輕上峰,這般略顯得?手足無?措的模樣。

崔蘭殊,前世子妃,曹立還是有幸見?過的。

與前妻驀然重逢,是個人多少都有點尷尬,秦陌的僵滯,他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可僵滯過後,這一番走不動道?的樣子,倒叫他有些摸不著頭腦。

文長青則全不知情,隻見?秦陌波瀾不驚的眸子難得?露出一點慌亂之色,看?熱鬨不嫌事大,拿腔拿調地揶揄道?:“原來您砸碎了人家的窗戶啊,怪不得?想跑。”

不是他砸的

當時會那?麼說,皆因秦陌自覺是他一時不慎,放那?水匪逃竄上了樓。他既用人家的船引蛇出洞,又無?法?事先告知,以免引起水匪的警覺,便理當保護好這兒的一磚一瓦。

隻是他從未料到,這是她?的船。

若是他知道?。

那?他肯定連上樓的機會都不會給那?個水匪。

所?有的水匪皆以儘數緝拿,秦陌原打算與他們一同前往當地的府衙,連夜將這幫作惡多端的犯人徹底審問清楚。

劫過多少船,害過多少命,量刑判定,該囚得?囚,該殺得?殺,今天能乾完的活,絕不留著見?第二天的太陽。

這便是洛川王的行事準則,曹立與王參軍都做好今晚熬通宵的準備了,豈料這人一下轉了性子,手一鬆,叫他們把人先帶回衙門羈押。

“今夜辛苦各位兄弟了,你們先回去,休整一下。”秦陌道?。

曹立訝然,“那?您呢?”

秦陌頓了頓,義正?言辭道?:“我留下賠窗戶。”

眾親兵將領聞聲納罕。

幾時賠窗戶這等?小事,竟輪到他親自留下來處理了?

秦陌向來是說一不二,轉眼,人已經跟在“債主”身?後上了船。

那?一副沉穩的步子雖變得?有些虛浮,但卻不像是心虛,反而像是步入了夢境,瞧著不像是去賠錢的,反而是心甘情願去送錢的。

商船臨時靠岸休整,四周夜幕之色濃鬱,水上蒸騰出一層淡淡的霧氣。

蘭殊叫人在船頭安排了一桌席麵,兩人一坐下,蘭殊先輕咳了聲,主動解釋她?方才在屏風後沒有開口,主要是怕打擾了他們的計劃。

“總要先乾活,後續舊,你說是不是?”蘭殊笑道?。

自成?年以後,秦陌的說話聲越發練得?不徐不疾,一遇到她?,卻變得?生澀起來,遲疑間?,隻低低嗯了聲。

蘭殊看?了他一眼,唇角的笑意益深,“看?來確是太久沒見?了,要換做以前,你總要譏笑我兩句,問我剛剛是不是被這場打劫嚇破了膽,才不敢吱聲的。”

秦陌輕咳了聲,沉著嗓音道?:“小時候不懂事,說話比較難聽。”

蘭殊呆了呆,有些意外地掩袖嗤了一聲,眼眸彎彎起來,慨歎道?:“原來你也知道?你說話難聽啊。”

“”

秦陌眼底劃過了一絲窘色,默然看?著她?的笑容,目光落在她?身?上,一寸也舍不得?挪動,心裡有九分的重逢之喜,剩餘一分,不是滋味。

秦陌微不可察地細細打量了她?一會,一時覺得?她?胖了,一時又覺得?她?瘦了。

胖是因為他給了她?想要的自由,彆離的時光,他無?時無?刻不期盼她?一切安好,如今看?見?她?各方麵都好,他心裡懸著的大石終於落定。

瘦是因為他存有一絲小小的私心,企圖尋得?她?身?上的某一處落魄,讓他能有理由,把她?綁回去。

算起來,有三年多不見?她?了。

具體到多少天,多少個時辰,秦陌心裡記得?,隻是不願回憶。

蘭殊就像一場暴風雨,在的日子,終日肆意喧囂,一走,一切都安靜下來。連夢,都再不輕易舍他一麵。

而就在他恍若重新回到了夢裡,看?著她?那?一副熟悉的芙蓉麵再度出現在他麵前,與往常一般,坐著同他談天說地。

旁側端著溫酒過來的跑堂,先將其中一隻杯盞放在了他麵前,略有好奇地打量了他一眼,又把另一隻放到了蘭殊麵前,賊兮兮道?:“東家,你幾時又認識了這麼個俊朗的官爺?”

剛剛,跑堂還無?意間?聽到了她?喊他“王爺”。

雖然對方明顯有低調的意味,可這不妨礙他們這幫人對於他倆關係的妥妥好奇之心啊。

畢竟,他們從來沒聽蘭殊說過,她?還認識大周的皇親貴戚。

而以蘭殊的脾性,能叫她?親自請上座來的,更是關係匪淺。

秦陌聽人這麼問,一時之間?,都不知要怎麼解釋他們的關係,心中正?是躊躇。

隻見?蘭殊簡單地看?了他一眼,落落大方同人介紹道?:“這是我前夫。”

跑堂手上的托盤,一時間?噹地一聲,掉到了地上。

不止是他,那?些個躲在了船艙門簾後偷窺的侍女船工,紛紛都驚掉了下巴。

跑堂立馬撿起了托盤,再抬首的目光,左顧右盼,滿心滿意地替他倆尷尬。

蘭殊對此搖了搖頭,歎笑道?:“我們是好朋友。”

跑堂愣怔,連忙點了點頭,跟著她?咯咯笑起來,也不知是真信了,還是為了緩解尷尬。

秦陌一腔的思念,則被她?短短“好朋友”三字,徹底束縛回了軀殼之內。

再看?她?一眼,心口頓時猶如萬箭穿心。

歡喜與煩躁擰成?一股帶刺的毒藤,時時刻刻用它那?針尖的荊棘纏繞他的心房,紮得?他滿心痤瘡,又疼又麻,堪堪維持麵不改色,已經耗光了他的力氣。

明明剛剛還恨不能把她?綁回去,秦陌的雙腿一瞬間?固步自封,隻保持著禮數的端坐,在蘭殊將目光投向他時,配合著,扯出了一個僵硬的笑容。

跑堂才記起主動提壺為他倆斟酒,禮貌詢問道?:“敢問前這位官爺如何稱呼?”

“秦陌。”

跑堂又是一個呆住。

洛川王的真身?,向來是神?出鬼沒,不是誰想見?就能見?的。

但洛川王的大名,滿大周卻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跑堂一下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目光淌出了不儘的驚異,忙不迭看?向蘭殊,謹慎問道?:“哪個陌?”

蘭殊見?他並未有掩飾身?份之意,便和顏笑道?:“陌生的陌。”

與此同時,秦陌聞言作出回答:“陌上花開的陌。”[2]

話音甫落,兩人下意識對望了眼。

第075章 第 75 章

晚風輕輕拂過, 吹過女孩的鬢發,男人的袖角。

秦陌的目光一過來,其間透著一些目不轉睛的專注, 叫蘭殊一時怔了會。

跑堂驚的抖了抖嘴,失聲了好一片刻,眼睛睜得大大, 直直將眼前的男人看了會, 忽而, 難以自抑地握住了他的手肘,“我一直都很崇拜您!”

轉眼間,那些躲在船艙裡麵偷窺的人群,更是鋪天蓋地湧了出來。

秦陌一下成?了猴一般地被圍觀。

這也是他為什麼不喜歡在外頭暴露身份的原因。

但這會他既成?了蘭殊的前夫,便覺得總要有個好些的身份,才?能不丟她的臉麵。

直到?人群統統叫蘭殊轟散, 她才?有了機會,溫言同秦陌笑問道:“你和公主娘娘和好了?”

趕走了跑堂等人, 蘭殊隻好自己親自提起了玉壺。

她正想起身為他斟酒,秦陌卻主動從?她手中奪走了玉壺, 轉而, 朝她杯中先?斟了一杯, 再?把?自己的杯盞滿上。

對於她的問題, 秦陌回答道:“我倆險些生死相?隔,還能再?見,有些氣, 便也沒必要置了。”

而他名?字的由來, 便是他倆母子頭一回平心靜氣坐下來談話,章肅長公主同他說的。

這件事, 蘭殊也曾聽公主娘娘說過。

章肅長公主生秦陌的時候年紀尚輕,那時小女兒家心思足,很多事情?都更容易賭氣。

當時她生他生得辛苦,險些命喪黃泉,但秦葑卻還在前線,沒能及時回來。

待他馬不停蹄趕回來時,章肅長公主已經抱著孩子鬨彆扭回了娘家。

秦葑自知?有錯在先?,後來一直守在公主府的門口,想要接他娘倆回去。

章肅長公主就是不肯出門,隻打發宮人出門,替她冷不丁詢問了句,“當初說好女孩是我取名?,男孩是你取名?。我可不像你,整天到?晚食言而肥,父皇已經問起孩子的名?諱,你且說說取什麼?”

那宮人拿來了筆墨,秦葑當即便寫了個“陌”字。

章肅長公主一開始還以為他是在暗示她若再?鬨下去,耗到?他沒有耐心,他倆就形同陌路。

氣得她連忙叫人用大棒子把?他打出去。

那拿大棒子的宮人走出去後,又拿著棒子回了來,第一句先?支吾著解釋他們沒打過駙馬,攆不走他,第二句提及駙馬又遞來了一份筆墨。

章肅長公主攤開一看,隻見上頭寫了句“陌上花開”。

後來,夫妻倆重歸於好,孩子的名?字便這麼隨隨便便敲定了下來。

秦陌最開始聽到?自己的名?字,竟是父親拿來哄媳婦的把?戲,一時間有些哭笑不得。

轉而看見章肅長公主眼底劃過的悼念,他忽而又有些心疼淌過。

人隻有在共情?到?了他人的苦楚之?後,才?會發現?自己的可惡。

當秦陌並不期盼崔蘭殊成?為寡婦的那刻,便也真正體?會到?了母親獨自一人的難處,再?不忍心,多去苛責她什麼。

蘭殊再?回想到?章肅長公主每每說起過往,唇角不自覺提起的笑容,與眼角瑩瑩的淚意,打心底,為她與秦陌冰釋前嫌開心。

蘭殊麵露出欣慰的笑容,舉杯同秦陌碰了一下。

秦陌一口抿完,提壺為自己斟酒,蘭殊叫他給她添一點,他卻推拒道:“你意思一下就好,彆喝太多。”

蘭殊蹙起眉宇,不敢苟同道:“好不容易故人重逢,怎得叫我意思就好?”

秦陌看了她一眼,提了下唇角,“因為我不想被掐死。”

蘭殊反應了好一片刻,想起當年她在朝朝家裡喝醉的那次,才?醒悟到?他在揶揄她酒後會撒野,不宜喝太多。

蘭殊輕咬了一下唇。

好哇,虧得前一刻她還提到?他說話客氣了,這才?沒過多久,原形畢露。

不過她轉而又釋然地笑了下,雙手舉杯,狀似為往事賠罪地朝他揖了下,抿去一小口。

繼而回嘴道:“那你也掐過我啊。”

秦陌顯然記得很清楚,麵對她的指控,即刻舉杯,亦如她方才?那般,衝她回揖了一下,一飲而儘。

蘭殊得逞地笑了笑,秦陌放下杯盞,目不轉睛地看向了她,忽而麵容變得十分誠懇,同她道了聲謝謝,不待蘭殊反應,他又連著說了聲抱歉。

蘭殊不明所以道:“不是罰了一杯嗎?怎還較上真了?”

“不是因為這個。”秦陌道。

蘭殊顰了下眉,和顏道:“打壞的窗戶出錢賠便是了,也不至於道歉的。”

“也不是因為這個。”秦陌道。

蘭殊笑道:“那是為了什麼?”

秦陌看了她一眼,提了提唇角,隻一味道謝與致歉,卻沒有開口說原因。

蘭殊根本不記得當年的事,所有人都瞞著讓她保持現?狀,不願她記起來傷心。

是以不論是謝意,還是歉意,秦陌都不能主動去解釋。

他仍然沒與他的救命恩人相?認,仍然不需要她知?道。

可該說的話,他總歸要說。

蘭殊隻覺得一晃三年,他竟多了些莫名?的神神叨叨。

合計著可能還是因為以前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在心裡耿耿於懷,她也沒太在意。

人一旦走出去的遠了,看事的格局便會擴寬。

這些年,蘭殊的成?長很大。

秦陌再?度為自己的空杯斟滿酒,關切問道:“你這趟是去揚州?”

蘭殊頷首道:“先?去揚州做一筆生意,然後直接順著大運河回家。”

秦陌心口猛地蹦了下,“會回長安?”

蘭殊笑道:“嗯。我已經三年沒回家了,阿姐下了最後通牒,說我今年再?不回去,就要把?我逐出家門。”

這三年,蘭姈與趙桓晉又誕了一個麟兒,崔啟今年入春闈考進士,崔弘如願成?為了軍營候選的供奉郎。

一轉眼,這兩個孩子都大了。

崔弘在家書中還提過前二姐夫在靶場上指點了他射藝,他兒時的夢想終於實現?了。

蘭殊同秦陌致謝,秦陌隻道舉手之?勞。

蘭殊望著秦陌一張成?熟男子的俊臉,儼然成?了實實在在的洛川王,心裡不由回想起上一世,這時的他,本該早已是攝政王。

可如今李乾安康如故,並無任何需要托孤的跡象,早在前兩年就該被秦陌俘獲斬殺的頡利祿,也還好好的在草原活著,對中原虎視眈眈。

她重生回來之?後,所做的每一個選擇與舉動,看似都是一點點小小的扭轉,卻早已形成?旋波,改變了整個局麵。

轉眼二十二歲將至,蘭殊將再?也預料不到?未來。這也是她急切需要回長安一趟的原由。

雖然迄今許多事情?都在逐漸發生變化,但這一年,那一場劫難,蘭殊還是放不下。

秦陌垂眸自酌了一杯,抬眼見蘭殊似是在出神,不由朝她看了一眼。

猶記得初識的那段日子,他因為那些雜亂無章的夢境,總是不喜她在他眼前亂晃。

如今,他望著她生動的臉,笑也好,哭也好,專注也好,愣神也好,隻恨不能一筆一劃都刻在心上。

蘭殊勾回了心緒,見他盯著她,不由笑道:“你今年會回長安過端午嗎?我船上帶了不少洋貨,你要不要挑一些,剛好帶回去當手信?”

秦陌前陣子剛在回複李乾的密信中,嚴詞聲明他不回去,休想給他相?親。

這會子,他卻二話不說答了個“會”,不過對於她口中的手信,秦陌搖頭說“不必”。

“真的不必?不用客氣,我這三年出海,賺了很多錢,真的很多很多。”蘭殊張手大大比劃了下。

秦陌不由牽了唇角,“你在和我炫富嗎?”

蘭殊輕輕微笑,朝他勾了勾手指頭,湊近他耳畔:“我還帶了一些海外的植物花種,種出來很好看的,要不要給你拿去送給盧四哥哥?”

秦陌的神色,瞬間晦暗了好幾?分。

蘭殊見他臉色突變,小心翼翼問道:“你和盧四哥哥怎麼樣了?”

“沒怎麼樣。”

“你還沒拿下他嗎?”蘭殊的神情?有些難以置信,“你這也太不爭氣了。”

她明明記得上一世的這個時候,盧堯辰早已知?曉了他的心意。

秦陌盯著她看了良久,短促的沉默,勉力扯了下唇角,“我一直都不爭氣。”

蘭殊訥然了好一會,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寬慰道:“沒事的,感情?這種事急不得,慢慢來就是了。”

興許是她引發的一係列變化,導致他們倆之?間的進度也往後延了。

秦陌凝著她如畫的眉眼,倏爾截住她即將收回的手,輕握住了她的手腕,“我”

“我說是誰這麼大的麵呢,竟叫你這麼晚,都還有興起來作陪。”

旁側忽而傳來了一道快步靠近的男子聲音,正興衝衝朝著蘭殊質問走來。

秦陌轉首一看,隻見高句麗的琉璃王,竟出現?在了船上。

琉璃王生性風流閒散,向來喜歡雲遊四方。以前高句麗大王在的時候還收斂著些,前年大王去世,赭禾登基,琉璃王沒了約束,便如插著翅膀的鳥兒,一飛出來,大江南北四處跑,徹底不著家起來。

直到?半年前在海上坐船,遇到?了蘭殊,從?此就成?了跑堂口中那類不想下船的人,整天到?晚,圍著蘭殊轉。

這半年間,琉璃王顯然同蘭殊建立了不錯的友情?。

一見秦陌拽住了她的手,他一個箭步上前,生生就把?他們分了開,“做什麼做什麼,有您這樣對前妻如此不本分的?”

秦陌:“”

蘭殊朝著琉璃王笑了笑,“您不是早歇下了嗎?怎麼還起來了?”

“不是說過彆再?稱呼您了嗎?顯得我跟長輩似的。”琉璃王生平最喜美?人,一見蘭殊心情?就好,不經邀請便矮身坐在了桌上,夾在了他倆中間,略有委屈地看向蘭殊,“你還從?來沒在晚上邀過我喝酒”

秦陌見他說話還是那般不著調的模樣,神色微冷了下來。

蘭殊似笑非笑道:“我敢嗎?”

琉璃王輕哼了聲,“說的我會吃了你似的。那他你怎麼就敢了?”

“您倆不一樣。”蘭殊道。

琉璃王道:“哪裡不一樣?就因為他是你前夫?”

蘭殊短促的沉默,和顏笑道:“您也知?道是前夫。”

但凡有點彆的,還能是前夫嗎。

琉璃王笑笑,默聲沒再?同她胡攪蠻纏,轉過頭,饒有興致地看了一眼秦陌,隻見洛川王的臉色早已無形中下沉,瞬間黯淡了一片。

就在這時,跑堂遠遠朝蘭殊招了下手,蘭殊臨時告退了片刻。

秦陌目送她離去,一回過眸,雙眸便如鷹隼般盯向了琉璃王,開口的溫度,一下降到?了冰點,“王爺何時上的船?”

兩人雖有數年不見,少年已然長大成?人,輪廓舒展,麵容中的俊美?,猶有當年的模樣,眼神卻沒有了一點青澀,隱隱約約,透出絲絲殺伐果?斷的涼意。

琉璃王主動從?眼前的酒具中翻起來一個杯盞,放到?了自己麵前,為自己斟了一杯,“有大半年了吧。蘭殊買下這艘船時,我基本就上來了。”

秦陌:“您一直待在船上?作甚?”

琉璃王握著酒杯,看他一眼,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有的女孩如珠如寶,偏有人棄如敝履,令她落入塵世,遭人哄搶。”

“我自然就是哄搶者之?一。”

秦陌麵容發沉了會,默然片刻,冷聲道:“彆打她主意,您不成?。”

琉璃王歪頭疑惑:“什麼不成??”

秦陌看他的目光,就像在看一朵爛桃花,審視道:“生性風流,喜好眠花宿柳,內院妻妾成?群,不適合她。”

琉璃王:“男人不都這樣嗎?”

不待秦陌再?開口,琉璃王續道:“那你不風流,你也沒討她歡心啊,不成?前夫了嗎,指不準她就喜歡我這種呢?”

秦陌驀然冷得一笑,拎起他的衣領,就直接朝船頭抓了過去,直接將他半個身子都抵在了外頭,一鬆手,就是丟下水的架勢。

琉璃王心下一凜,回頭再?看他一眼,才?發現?他雖然說話要比以往平和,卻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少年。

那一雙冷冰冰的眼,曆過腥風血雨,發起怒來,毫無半分溫度。

琉璃王急促道:“你這是不是有點蠻不講理?”

秦陌平聲靜氣道:“隻要說您是失足落水就好了。”

琉璃王道:“可我聽說洛川王從?不是濫殺無辜的人。”

秦陌:“您還挺了解我?”

琉璃王道:“曾經聽蘭殊說的。”

秦陌怔忡了下。

恰在這時,蘭殊剛好從?船艙走了回來,“這是做什麼?”

秦陌即刻將人收了回來,迎上蘭殊的目光,提了提唇角,麵不改色:“王爺說他剛剛看到?了一條很大的魚,一時興起,探出身子去看。”

“我怕他摔下去,就在背後抓住了他。”

琉璃王微微張大了嘴,實在是有些沒料到?秦陌生出一副這麼正經的皮囊,扯起謊來,也能如此臉不紅心不跳。

蘭殊上前兩步,一壁關切道“小心”,一壁忍不住和他們一起看向水麵,企圖看見他們口中的那條大魚。

秦陌見她赤子之?心經年未減,唇角不由勾起了一抹笑意,煞有介事地朝水麵指去。

蘭殊左顧右盼,一時好奇心起,忍不住攀了下秦陌的肩膀接力,踮起腳尖往水下瞧。

秦陌一動不動,猶如杵在原地的木樁,順著她攀扶。

然不待他們並肩站在船頭過一刻鐘。

樓梯口處,另一道男子身影從?倉庫底下大步流星出來,長鬆了一口氣,一副溫潤如玉的麵容,笑吟吟與船板上的蘭殊招手道:“小師妹,出來了,出來了!”

隻見蘭殊的雙眸猛然泛出了驚喜之?色,一時間都未再?顧得其它,扭頭便朝著那男子奔了過去,疊聲問道:“公的母的?”

邵文?祁溫聲笑了笑,“公的,可俊了!”

蘭殊笑容更甚,一把?接過了他摻扶的手,跟著他走下了船艙。

秦陌的視線一暗。

琉璃王指著邵文?祁道:“你說我不合適,那他呢?”

第076章 第 76 章

蘭殊這趟回家?, 還帶了好幾匹從西域尋得的良馬,有意進?獻給李乾,同大周皇帝談一筆購置戰馬的生意。

這幾年蘭殊去了不少地方, 包括瞿靈江對岸。

蘭殊在異國他鄉經商的時候,雖然?獨在異鄉為異客,至少是個客, 可在淪喪的國?土中, 她在那裡深刻體?會到?了當地人遭受的奴役與歧視。

也終於明白了為何上一世, 秦陌不?惜與?內閣分庭對抗,將滿朝文臣儘數得罪,也一定要主?戰,堅持主張收複故土。

沒有在那片土地生活過的人,是不?會真正明白個中辛酸苦楚的。

她上一世一直在身後無條件支持秦陌,卻並不?能?領會他的主?張, 隻覺得那幫老臣迂腐膽小,存心與?他作對。

可現在的她, 卻愈發領悟政見存在分歧是不?可避免的事情,沒有哪方一定有錯, 以和為貴也未必是壞事, 商場最宜此道, 但朝廷所做的一切決定, 深切關乎到?底層百姓的生活。

這一世,蘭殊仍覺得秦陌的主?張更?勝一籌。

是以,當她在西域發現一類極其?適宜做為戰馬的馬種時, 第一個念頭, 便是將它們引入大周。

但這良馬價錢昂貴,蘭殊把它們帶回的同時, 也在試驗能?否將它們的血統融合進?大周現有的良駒中,若能?遺傳下良好的血統,那就隻需購買種馬,足以省下一大筆錢。

前些天她培植的小馬即將出生,她在樓下牲畜艙裡守了老久,恰巧遇了場風暴,邵師兄一直是她生意上的合夥人,眼看她有些發暈,趕忙叫她回去休息,代她照看了一夜。

小馬駒一出生,遺傳了父親又壯又俊的外?形,母親的溫順脾性,無疑是十分成功的結合。

秦陌下船之後,腦海裡仍在回想著方才牲口欄前,蘭殊一看到?小馬駒跌跌撞撞站起來的那瞬,激動地忍不?住抓了下邵文祁的手臂,與?他撫掌慶賀。

琉璃王多多少少有點報複的口吻,特意溜到?秦陌耳旁同他說,這三年,邵文祁一直陪在蘭殊身邊。

三年。

他曾占有蘭殊生命中的那一段短暫時光,也是這個數

府衙中,秦陌給陛下的呈文寫得斷斷續續,時不?時握著筆杆出神,叫曹立不?由?伸出脖子去看,搞不?清楚清剿水匪這般三言兩句就夠邀功論賞的好事,怎得令他斟字酌句了這麼久。

這兩天的審訊進?展得十分順利,那幫水匪該交代的都交代了,贓物藏匿處也儘數繳空。

除去得知水匪頭子聽聞那艘商船的東家?花容月貌,曾妄想將她擄回去做壓寨夫人,秦陌神色一斂,當場給了他一個了結,讓他到?地府裡去做夢,也沒其?它意料之外?的事。

卻不?知是哪處攪了洛川王的心神。

曹立正將目光朝著秦陌麵上移去,剛巧秦陌回過神,煩躁地擲下了手中的狼毫,一抬頭,正對上了他的視線。

曹立怔了怔,隻見秦陌目光直勾勾將他看了會,不?知記起來什麼,忽而開口同他說了句“你等一下”,緊接著便起了身,朝著府衙門外?而去。

再?回來,秦陌手上多了一壇百年的紹興花雕。

身還未至,曹立已經聞到?了馥鬱芬芳的酒香。

“上回船上得的那壇洛神花酒,可還在曹都尉手上?”秦陌猶記得他說過要帶回家?,同家?人一起品嘗。

曹立遲疑地點了點頭。

秦陌將那昂貴的花雕放在了他麵前,想跟他換酒。

曹立不?過一時間沒反應過來,愣了會神,秦陌立馬轉身道:“我再?給你加兩壇。”

“不?是不?是,王爺,哎,彆跑啊,我現在就去給您拿!”

直到?把洛神花酒送還到?秦陌手上,望著他凝著那壺酒呆了一瞬的目光。

曹立還是沒想通,就要回一壇酒的事情,至於叫他糾結這麼久,竟遊了一上午的神?

這時,王參軍將剩下的一應事宜儘數交代給了當地的有司衙門,正好邁進?門來,上前詢問道:“王爺,我們下一處去哪兒?”

文長?青的煩惱,他們已經幫他解決了,他願不?願意回來,不?再?是他們可以左右的事情。

這兩年他們暗中連絡了不?少玄策軍的舊部,再?是隱跡,經過這一趟剿滅大運河水匪的動靜,內閣那廂必當有所察覺。

眼下還不?是和那幫老頭硬碰硬的時候,該回長?安蟄伏一陣,迷惑一下他們了。

秦陌的回答不?出所料,隻是他回家?的路徑,一改以往直線最短的奔命走法,忽而不?講效率的,拐了一個彎。

“先去揚州。”——

大運河上的船隻,每日都是來來往往,走走停停。

覽千帆過儘,夕陽垂落,文長?青坐在了小酒肆的窗邊,獨自一人溫了一壺燒刀子,斟酒自酌。

猶記得他最初結識秦葑,兩人就是在殘破的城牆上喝了一壺燒刀子。喝完以後,他就入了他的軍營。

秦陌第一天走進?他的小酒肆,點的也是一壺燒刀子。

秦陌當時頭戴鬥笠,一副路過歇腳的旅人打扮,毫無違和地融進?了他的酒肆中。

可文長?青一把酒水放到?他桌前,迎麵看到?他鬥笠下那副刀削般的輪廓,一時間仿若故人重逢。

“想去就去吧。”

伴隨著打簾進?門的短風浮動,一道爽朗的女子嗓音響起,旁邊忽而伸來了一隻白皙的女子手,手心略有薄繭,提壺給他早已空掉的酒杯斟酒。

龔三娘溫言道:“我知道這麼多年,你心裡一直就沒放下。我也看得出,現在的洛川王,和當年的一樣,有勇有謀,是個值得追隨的人。”

文長?青噙笑將她一睨,“你怎麼還當起彆人的說客了?”

龔三娘倒完了酒,將酒壺朝桌上一磕,叉腰道:“人家?幫了我一個這麼大的忙,我不?幫他說話,我還叫你繼續在這遊手好閒嗎?”

文長?青雙眸微瞠,“我哪裡遊手好閒了?你沒看見我這酒肆,成日人來人往的,我可是有正經營生的小老板。”

“但這不?是你的誌向。”龔三娘道。

文長?青凝著她的雙眼,一下失了聲。

龔三娘拿起了桌上另一隻酒杯,“當年我說我要當掌舵,所有人都說我自不?量力,唯獨你支持我,給我出主?意,我那時就看出來你是個好軍師。後來你說你要去參軍,我給你準備行囊,親自護送你去,你說我天生就是個運輸的好手。”她提壺斟了杯酒,雙手捧著敬向了他,“現在我把漕幫打理得井井有條,你呢,什麼時候讓我看到?大周完整的國?土?”

文長?青神色一頓。

龔三娘皺眉道:“你可彆連我一個女子都比不?過,我可是會笑話你一輩子的。”

文長?青噎了好一會,垂眸嗤地笑了一聲,拿起酒杯,與?她輕輕一碰,揶揄道:“你是普通女子嗎?”

龔三娘瞪他一眼,轉而,跟著他一同笑了笑。

這酒杯一碰,她便知他心裡已然?下了決定。

當她問及他是否需要她幫忙送他去長?安,文長?青搖頭道:“現在還不?是入京的時候,尚需靜候時機。”

文長?青想了想,銜笑續道:“何況,現在洛川王也不?在長?安。”

今兒個一大清早,他人就跑揚州去了。

文長?青比王參軍他們還要早得知他的行程。

靜塵在清剿水匪的第二天,就戀戀不?舍與?他提出了辭彆,道是臨時接到?了王爺的指令,安排他先去一趟揚州。

文長?青問他去揚州做甚。

靜塵恢複了一張雲遊高僧的麵容,安靜了會,似是有什麼不?可泄漏的天機,隻雙手合十,稽首道:“王爺的心在哪,靜塵就在哪。”

言下之意,秦陌的心思已經被彆人勾走了,不?留我給你打工獻殷勤了,你文長?青要不?要回來,你自個慢慢想吧!——

當靜塵如期在揚州的大運河岸口與?秦陌一班人馬彙合,隻見秦陌翻身下馬,一上前就將他帶到?了旁邊,竊竊私語。

靜塵是秦陌的心腹,領命的向來都是機要任務。

王參軍等人見他倆站在柳樹下神色凝重,紛紛退避在一邊,為他們放風把守,給他們提供出商議要事的良好環境。

秦陌見靜塵歎息搖頭,蹙起眉宇,“沒賣出去嗎?”

靜塵雙手合十,“沒買到?。”

秦陌麵露不?解,靜塵道:“崔姑娘手上的貨物一卸下船,就被當地的商戶搶購一空了,靜塵有負使?命,一星半爪都沒買著。”

重逢那夜,蘭殊曾提及她在海外?進?了一批貨物,打算拿到?揚州去賣。

秦陌顧慮到?她剛回中原,一時還憂心她會找不?到?銷路,正想出錢幫她吸納,不?曾想,是他多慮了。

秦陌默然?片刻,不?由?自嘲地歎笑了聲。

她已經不?是那個賣畫給他買衣服的小姑娘了——

當秦陌與?蘭殊在渡口再?度相遇。

靜塵的頭頂上已經多了一個正兒八經的假發套,隱在他身後一眾親兵中,完全看不?出是個和尚。

秦陌這回舍近求遠的行程安排,已經叫曹立等人有些納罕。更?令他們吃驚的是,洛川王馬不?停蹄趕到?揚州的岸口來,為的竟然?是,蹭、他前妻的船、回、家?。

“剛好揚州下了一批商戶,空出來的閣間,倒也夠得你們住的。”蘭殊溫言大方道。

曹立不?由?捂了把臉,也不?知該慶幸自己跟了這麼個會為國?家?省錢的好上峰,還是該懷疑陛下是不?是給他傳達了最近國?庫緊張的信號。

不?然?以秦陌的脾性,是那種蹭吃蹭喝的人嗎?

曹立忍不?住同王參軍嘀咕了句,王參軍默然?站在一邊,琢磨了眼秦陌的眼神,也不?知看出了什麼,歎笑一聲,負手而立,跟在他身後上了船。

大商船緩緩駛離了渡口,順著大運河,駛向下一個終點站,長?安。

月明星稀,夜霧趨漸在水麵上攏聚。

秦陌循聲打簾從船艙出來,正好看到?了蘭殊與?一眾商戶圍坐在了船頭,磕著瓜子果仁,說說笑笑。

琉璃王坐在了她旁側,手上不?知從哪裡撿來了一隻塤,正饒有興致地為她獻了一曲。

秦陌邁步上前的過程,聽了個全程。

一曲罷,琉璃王滿懷期待地詢問道:“如何?”

蘭殊麵容微滯,唇角掛著牽強的笑容,正斟酌著回答的措辭,身後忽而傳來了一道熟悉好聽的男子嗓音,一本正經的語氣,卻透著一縷說不?清道不?明的揶揄,“可以上陣殺敵了。”

蘭殊一回頭,秦陌目光略有懇切地朝她看了一眼,示意她讓出一點位置給他。

蘭殊下意識往旁邊挪了挪,環顧四周,驀然?發現場上的空位明明還有很多。

秦陌已經在她和琉璃王中間坐了下來。

琉璃王見他一個大男人非往他倆夾縫裡鑽,先是意味深長?地瞥了他一眼,而後笑了笑,“不?愧是沙場勇士,竟聽出我吹的正是《蘭陵王入陣曲》的其?中一段。”

秦陌頓了頓,誠懇道:“這我倒真沒聽出來。”

“那你怎麼說可以上陣殺敵?”琉璃王質問道。

蘭殊乾咳了咳,溫言解釋:“他的意思是,您吹的曲,功力足以退敵。”

那十六七歲的小跑堂也在席裡,即興來了句實話補充:“是挺催尿的!”

琉璃王:“”

場上一片哄笑而過。

琉璃王眯縫著眼看了秦陌一眼,又看向蘭殊道:“他一向說話這麼深奧嗎?”

就你聽得懂?

蘭殊笑而不?語,琉璃王直接把塤遞給了秦陌,揚起眉角,“你來一個?”

在蘭殊的記憶裡,秦陌是不?會吹塤的。

可他默然?接了過來,溫言問她借了下手帕,當著琉璃王的麵,潔癖一般仔仔細細地把它擦拭了遍,一陣悠揚的塤聲,隨著晚風在船頭遊蕩開來。

四周霧靄繚繞,月亮已升到?了頭頂。

大船在白茫茫的霧中穿梭向前,前方的水道筆直寬闊,兩岸青山夜色籠罩,全然?一派和睦安寧,眾人卻在緩緩上揚的塤聲中,猶如誤闖沙場,眼前出現了金戈鐵馬。

偏偏塤聲底調如絲,隨著風聲忽有忽無,不?叫人心中洶湧澎湃,猶如烽火狼煙中,殘垣斷瓦下,一樹梨花簌簌下落。

一曲罷,婉轉流觴,令人又驚又歎。

轉目再?望向眼前的將帥,鐵血冷麵,目光堅毅,宛若將心中對於戰爭殘酷悼念亡魂的一縷柔腸,僅封存在了委婉的樂聲裡。

蘭殊短促的沉默,再?抬眼,隻見不?少士兵循聲出了船艙,不?知不?覺融到?了他們的圍爐夜話之間。

其?中有一名?將士遭旁人詢問怎得從榻上爬了起來,牽起唇角,說起他們在外?征戰,每逢疲累之時,不?少同袍都會坐在城牆上吹塤,聊以慰藉。

並非獨愛塤這類樂器,隻是最方便他們這樣的行伍之人隨身攜帶。

其?間他們最喜聽大帥的曲,都是糙漢,品不?出什麼風月婉轉,但每次聽完之後,便覺得心中的淒涼有了揮散,身上又來了勁。

這也是為何他們一聽到?艙外?熟悉的曲聲,不?由?紛紛探了出來。

倒是一下叫這幫船上的商戶,心中激動不?已。

他們聽聞洛川王攜兵上了船,對於這群沙場猛將心生好奇,一直渴望有機會上前攀談一二。

奈何這幫精兵軍容整肅,不?苟言笑,令人望而卻步。

現下他們卻主?動坐到?了席麵上,遊商與?軍士開口交談,發現彼此也沒什麼兩樣,雖出門在外?,各有閱曆,但心裡都有掛念的親人。

侃天說地,商場與?戰場的趣聞輪換分享,船頭一時間熱鬨非凡。

蘭殊無意間,同秦陌底下的將士透露出他其?實還會彈琴。

長?安高門的世家?公子,自小錦衣玉食,見多了高雅的東西,多多少少都會附庸風雅。秦陌剛從突厥作質歸來的時候,生怕自己顯得格格不?入,琴棋書畫,樣樣都曾花足了功夫去補。

一回想到?少時自己心高氣傲的要強模樣,秦陌自個都忍不?住在心裡笑了聲。

一石激起千層浪,百姓難得與?洛川王同樂,大夥兒目露十足的期待,都盼著能?有幸看一看,那素來舞刀弄棍的手,撫起琴來,將會是什麼模樣。

船上各類商賈彙集,尋出一把好琴,倒也不?是什麼難事。

隻是秦陌這幾年經年在外?,弓弦倒是拉過不?少,卻許久都沒有摸過琴弦。

偏偏這話又是從蘭殊口中說出,見她同大家?說的開心,語笑宴宴,也不?想掃了他們的興。

那七弦古琴移至他身前,秦陌彈指一旋,一串猶如美玉相擊的泠泠之聲響起。

蘭殊端坐一旁,見他如常試了試音,卻遲遲沒有下手彈奏。

秦陌微微蹙著眉宇,一時間指尖泛起了生疏,也不?知該彈哪一曲適宜。

便在這靜默的片刻,蘭殊將腿下的小圓凳往前挪了一挪。既是她不?經意一時嘴快挑起的事端,總不?好叫人家?下不?來台的。

蘭殊伸手撥上那古琴的另一側,一脈宛如和風細雨的悅耳旋律隨即響起,嫋嫋拂向了秦陌的耳畔。

她先行彈奏了一段輔律,清如竹下風,令秦陌不?由?一瞬間回想起了隨在這一疊音律後頭的,那一脈熟悉的主?旋律,信手一撥,指尖的生澀感消退開來。

伴隨著他手下的琴音響起,秦陌側過眸,朝蘭殊看了一眼。

兩人共撫一琴,夜色如墨,她的雙眸卻如晨光映射下瀲灩的湖水,一心專注於為他輔奏,清澄而光采熠熠,顧盼生輝。

秦陌知曉她隻是一片好心,卻還是不?由?回想起當年,兩人還是夫妻的那段時光。

蘭殊少時在思邈堂上學,曾有一回,收到?過公孫先生一份曲譜練習的課業。

那份曲譜難度較高,更?是蘭殊最不?擅長?的一類,她坐在古琴前琢磨了許久,總有些掌控不?了節奏,不?得開竅。

恰恰秦陌會彈此曲,見她臨到?夜深,仍枯坐在琴前煩惱,一時沒看下去,便上前給她示範了一遭。

那時他也似她這般先彈出前奏,來來回回給她引奏,協助她找到?樂感。

此時此刻,風水輪流轉。蘭殊此舉,不?乏投桃報李之意。

秦陌素知她恩怨分明,卻也還是不?經意沉浸在了還能?與?她合奏的歡愉之中。

一輪明月高照,二人的合奏猶如天籟,令船頭眾人皆屏氣凝神,靜聽細賞。

而眼下的樂聲不?僅動人,奏樂的兩人更?是風姿綽約。

其?間不?乏隨著音節跳轉的目光相觸,兩人的唇角均攜著溫和笑意。

蘭殊的笑容不?必多說,素是天然?一抹,明媚如春光照人,而秦陌,一副極其?冷硬的清雋骨相,周身殺伐之氣沉澱,驀然?勾起唇角,竟如冰雪消融,不?經意照得他們,恍了好一會的神。

就在他們沉醉於這幅令人著迷的畫麵之際,船艙的二樓露台上,忽而傳來了一陣和著琴音而奏的洞簫之聲。

秦陌與?蘭殊齊齊抬頭望去,隻見邵文祁手握洞簫,款款出現在了樓上。

他遠遠衝秦陌略一頷首,轉而將目光,停留在了蘭殊身上,對著她溫雅而笑。

秦陌望著他專注柔和的視線,與?蘭殊四目交彙,一顆心緩緩下沉。

蘭殊並未察覺有何異樣,隻被眼前更?加熱鬨愉悅的氛圍帶動,笑意更?甚,一心將這一場即興的合奏演繹好。

人生苦短,自當及時行樂。

河道之上,茫茫夜霧之中,瞬間變成了琴聲與?簫聲迂回共鳴的天地,交織迭現,一時猶如帶著眾人衝向了碧落雲霄,一時又好像轉圜飛下了深海遨遊。

一曲奏畢,眾人撫掌稱讚。

邵文祁走下樓來,一路過來與?大夥兒含笑招呼,目光卻始終克製而專注地落在了蘭殊身上。

邵文祁埋怨道:“你們在這兒談天說地,竟也不?叫我?”

其?中一位與?他熟絡的年輕商賈笑道:“這不?是看你前陣子在揚州談生意疲累,就讓你多補一會覺嗎?”

邵文祁看了蘭殊一眼,歎息道:“真是教會徒弟餓死師傅,眼下小師妹購貨的眼光比我還要好了,她的貨供不?應求,我的差點兒沒賣出去。”

蘭殊眼含笑意地睨他一眼,“我當初早與?你說了,叫你考慮和我進?同一批貨,你偏是不?聽。”她又撇了下嘴,“還有,我與?你師出同門,同輩,可不?是你徒弟,彆亂占我的便宜。”

邵文祁悔不?當初地哎了聲,轉眼迎上了秦陌的視線,他垂眸看了一眼那二人合奏的古琴,拱手佩服道:“早前隻聽聞王爺武功蓋世,不?想琴也彈得這麼好。邵某原以為小師妹的琴藝已然?卓絕,今日一聞,方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不?待秦陌回應,蘭殊不?服氣起來,“你誇他就誇他,為何非要踩我一下?”

邵文祁挑起一邊眉頭,與?她使?了個眼色,“這不?是你我都得喊‘師叔’的人嗎?”

蘭殊訝然?,唇角不?由?浮出一抹認同的笑意,與?他一起不?約而同看向秦陌,“說來也是。”

這麼一句差輩份的稱呼一壓下來,秦陌忽而之間,不?知該說什麼,隻能?故作深沉地,低頭輕咳了聲。

抬起雙眼,再?看向邵文祁的雙眸,不?由?多了兩分微不?可察的凜意。

秦陌與?蘭殊仍坐在了琴後,邵文祁剛從屋中出來,心想舒展一下筋骨,就沒有坐下,一直站在了他們前頭。

秦陌見他間或同周圍人閒聊兩三句話,眸光卻總會悠悠回轉到?他身旁的女孩身上。

琉璃王探頭隔著他問向蘭殊:“之前在海上也曾聽聞過你和邵二哥琴簫合奏過一次,你們以前經常合奏嗎?”

話音甫落,秦陌心口忽而一抽。

第077章 第 77 章

隻聽蘭殊道:“也沒有經常。就是偶爾會給大家解解悶。”

便?是一個“偶爾”, 足叫秦陌的眼底閃過了一絲黯然。

琉璃王歎聲道:“敢情你們仨都擅樂,就我不?成了。”

邵文祁明顯聽到了他們的交談,一回過眸, 便?十分自然地接話道:“樂技隻是一門手藝,隻要王爺有心?去學,總會學會的, 倒也不?必妄自菲薄。反倒是王爺生性風流瀟灑, 天高海闊, 叫我心中一直十分羨慕,這?份豁達,是天生習不?來的。”

琉璃王摸了摸鼻尖,露出笑來,“是嗎?”

秦陌見他嘿嘿一笑,不?禁納罕道:“您在?高興什麼, 沒聽出他在?指你成日遊手好?閒無所事事,所以才沒有煩惱?”

琉璃王噎了好?一會, 忍不?住顫著指尖怒道:“你就是不?會說?話!”

蘭殊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秦陌側眸看?了她一眼,隻見她雖沒有出聲, 卻由衷而?發, 略有認可地點?了點?頭, 不?經意抬起雙眸, 又瞥了一眼邵文祁。

他就很會說?話?

每天都哄得她很開心??

秦陌的雙眸驀然暗沉,臉色倏爾變得鐵青起來。

就在?這?時,站在?他們身前的邵文祁長身玉立, 視野更加開闊, 一下注意到了前方河道拐彎處,沿岸的小水鎮在?放煙火。

漫天璀璨的火樹銀花, 在?他眼中綻放開來。

“小師妹,快看?!”邵文祁抬手朝前方一指,蘭殊背對著船頭,下意識回過眸,卻被眼前的青山阻隔了視線。

她微微抬起了身子,探頭張望,轉眼,邵文祁直接繞過七弦古琴,拉著她朝前方欄杆走去。

秦陌見他的手一朝蘭殊伸過來,下意識想要阻擋,肩膀剛一鬆動,又止了起身的動作。

蘭殊若是厭惡她這?個師兄,斷然也不?會與他結伴而?行這?麼久。

秦陌明顯能感覺得出,她待邵文祁,與琉璃王不?同。

夜航船在?河道中穩步前行,伴隨著越來越靠近的噗噗響聲,眾人?紛紛從席上起身,趴在?了欄杆上,指著那?一片絢爛的天空,喜上眉梢。

秦陌坐在?原處,靜靜看?向了蘭殊與彆人?在?欄杆上並肩的背影。隻見她雙手撐杆,一抹麗影賞心?悅目,時不?時素手一指,衝著身旁人?盈盈露出欣喜的笑意。

嗖地一聲,又一輪新?的煙火,徑直衝上漆黑的半空。

秦陌聞聲抬頭。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秦陌曾以為蘭殊會同他白頭到老,時至今日,才發現他們的緣分就如?這?一場煙火,轟地一聲,絢爛了整個少年時光,在?他抬頭望見的那?刻,消失殆儘——

燭火一熄,長夜漫漫而?來。

這?一夜,秦陌輾轉反側許久,才堪堪強製自己生出一縷困意,閉眸入眠。

昏昏沉沉中,卻入了一場夢。

時至今日,秦陌驀然回首,才發現他的夢境,並非全無規律可循。

至少,他發現當蘭殊再度出現,他與她的,那?些雜亂無章的夢境,就跟著回來了。

隻不?過今日這?一場,並不?是一場旖旎的夢。

秦陌在?夢中緩緩睜開了眼,隻看?見一個一模一樣的自己,置身於洛川王府主屋的床榻前。

他著一身逼近龍袍的蟒服,頭頂九珠王冠,全然不?是如?今洛川王的朝服。

而?是類似他父親當年攝政時的穿著。

他一身的威嚴沉澱,眼底卻布滿了愁色,凝著昏迷在?床榻上的女子怔怔出神,輕將她的手握起,置於雙手掌心?,靠近唇畔。

秦陌朝前一看?,隻見榻上的蘭殊麵色煞白,額間掛著虛虛的汗,閉著雙眸,眉頭緊蹙。

她好?像發了一場高燒,至今尚未消退。

秦陌不?知是因?何故,目露關切。

他朝著床前的自己看?去,彷佛從他的滿目懊悔中,得知他們此前發生了一次劇烈的爭吵,蘭殊一時氣急攻心?,嘔出一口發黑的淤血,便?昏倒了過去。

門口傳來了一陣輕而?快的腳步聲,元吉一靠近,他便?沉聲問道:“還沒有找到華聖手的蹤跡嗎?”

元吉搖了搖頭,默然未語。

他將蘭殊的手又緊握了握。

元吉囁喏了會,左思右想,還是把陛下傳召他入宮的消息,如?實告知。

元吉垂手而?立,“今年的端午佳節,四方節度使將入京上貢述職,陛下龍體欠康,需要王爺操持局麵”

他知道秦陌現在?一刻都不?想離開,可是朝廷當下一團亂麻,江山社稷,真的也很需要他。

秦陌沉吟了會,朝著蘭殊的手背親吻了片刻,幫她把手仔細放回了被褥中,替她撚了撚被子,站起了身。

“我現在?入宮,你們照顧好?王妃。她若醒了,立刻來通知我。”

元吉俯首稱是,隨著秦陌步至門外,關上屋門,頓了頓,壓下了嗓音道:“大理?寺那?邊已經開始懷疑鄭大人?與他的妾室葬身火海一事,屬於人?為蓄意,加上盧家四哥意外出現在?那?,如?今連屍骨也未找到,端華太妃悲痛萬分,嚴令要求徹查奴怕萬一他們發現此事與王妃有關”

秦陌麵容發沉,寒聲道:“此事與王妃無關。”

元吉一下噤了聲。

主子這?是要幫她把事徹底兜下來了

秦陌已坐在?床頭守了蘭殊數夜未眠,走到馬廄時,他強打起精神,翻身上馬,準備入宮。

臨行前,他仍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照顧好?蘭殊,千萬不?要走失了她。

等他忙完這?場端午宮宴就回來。

秦陌見他策馬離去,不?由想回屋去看?蘭殊,可剛一抬腳,他整個人?一旋,下一幕,卻出現在?了三日以後的端午宮宴上。

四周煙霧迷蒙,人?群嘈雜,似幻似真。

隱隱間,他聽到了絲竹管弦交織作響,可不?待他從迷霧中撥出身來,眼前鶯歌燕舞的樂台,數十位奏樂的伶人?間,驀然飛出來一柄利箭。

秦陌順著那?柄利箭穿梭的方向看?去,隻看?到他自己端坐在?席中央微瞠的麵容。

下一刻,一道楓紅的身影,忽而?撲到了他身前。

秦陌瞪圓了雙眼,不?知為何躺在?家裡的蘭殊,竟會出現在?此處。

他明明,明明交代了他們一定要看?顧好?她的。

“秦子彥,小心?!”

那?一柄利箭,猝不?及防,轉瞬即至。

秦陌心?慌意亂地朝她那?廂伸手抓去,卻隻覺得視覺越來越模糊,剛觸到那?一抹楓紅的衣袖,眼前的一切,驟然消失在?了黑暗深處。

他眼睜睜看?見她倒在?了他麵前,什麼都沒有抓住

船艙尾部?的床榻上,伴隨著岸邊水鎮中的雞鳴聲起,秦陌猶如?溺水之?人?驟然浮出了水麵,一下重新?獲得了空氣一般,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

胸口一陣接著一陣夢境殘留下的錐心?之?痛,他一抽一抽地大口呼吸著,整個額間都冒出了細細密密的冷汗,眼底布滿了無儘的驚惶與茫然。

直到狂跳的心?口趨漸平和,秦陌的心?神仍在?九霄雲外飄蕩,遲遲難以歸位,他緩緩抬起雙手,發現它們仍在?隱隱顫抖。

他的腦海裡,一遍遍回放著方才夢中的最後一幕。

秦陌驀然翻身下榻,不?待整裝束發,甚至沒有披外衣,趿鞋奔出了房門,扭頭便?朝著通往船頂的扶梯走去。

天邊將將泛起了魚肚白,四周夜霧未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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