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 101 章
秦陌以前零零碎碎的夢境中, 曾見過蘭殊坐在?案幾?前,一壁托腮回憶,一壁著筆勾勒出了一處住宅。
當他從身後以禁錮的姿勢環抱住她, 問她在?畫什麼。
蘭殊說,她在?畫她夢裡出現過的一處地方,那?個地方, 住著一個六口?之家。
她靠在?他懷裡?, 同他講訴她夢境裡那一家人在宅子裡?發生的趣事, 就好像在?講一個真實存在?過的溫馨故事。
秦陌耐心聽她說著,一直以為隻是一個有趣的美夢。
直到前陣子,他再度夢見她將那?宅子的最後?一部?分畫好,偷偷給它?的右下角,以微微的筆墨寫上了所?處的街道?門牌。
秦陌凝著上頭的“臨安”兩字怔怔出神,恍然大悟, 她其實一直都在?畫她小時候的家。
上一世,蘭殊並不希望秦陌知曉她的真實身份, 可他又是她最親近的人。她想和他分享她的喜怒哀樂,就將童年的美好回憶, 打著一場趣夢的幌子, 說給了他聽。
秦陌不知那?處宅子抄沒去了何處, 如今又成了誰的家。他憑著夢境中的街道?門牌號去戶部?國庫入賬的存檔室搜尋, 幸而,它?竟一直留在?了皇家底下的不動產業裡?,自先?皇隆慶年間, 就沒有被賜給任何人。
就那?樣原封不動記在?皇家名下, 連抄家的來源都隱了去,不聞不問, 就好像在?等著歲月侵蝕,它?自己慢慢消失。
秦陌向李乾把它?討了來,憑著記憶畫了張圖紙,尋了一批上等的修葺匠人前往杭州,將它?打理成原來的模樣。
巡鹽從魯東開始,一路走向兩浙。
秦陌還沒有那?麼快到達浙江,便一路寄信,在?信中同蘭殊陳訴了近日發生的事,包括那?一處落在?臨安街西湖南麵的宅子,包括他今夜到達杭州的行程。
但憑著蘭殊此時訝然的神色,她並不知情。
窗外那?幾?盞燈籠轉而行至了門前停下,輕敲了敲門,不待屋內回聲,便緩緩推開了屋門。
蘭殊下意識回眸看去,秦陌卻在?這時將她一翻,天旋地轉間,他倆的姿勢一輪換,蘭殊被他壓在?了榻上。
蘭殊驚大雙目,秦陌並沒有其他輕薄的舉動,隻是豎起食指抵在?唇邊,示意她彆出聲,而後?,便將床邊的掛鉤一扯。
半透明的床幔落下,瞬間蔽住了他倆的模樣。
那?提著燈籠闖入的,正是幾?名婀娜娉婷的女婢。
她們一進門,便先?朝著裡?屋有模有樣地欠了個身,“王爺,奴們是沈大人派來特地伺候王爺洗漱更衣的”
她們一壁說著,一壁搖曳著曼妙的身姿朝裡?屋的床榻靠近,原以為屋裡?的男子已然酒醉入腸,打著燈籠往前一罩,床上顯出了兩道?影子。
昏黃的燈光下,那?男上女下的交疊身影,曖昧不堪。女婢定?睛一看,那?女子的裙角還露在?床幔外頭,半截腳踝若隱若現,雪白晃人。
幾?個女婢一下噤了聲,萬萬沒想到,竟有人比她們爬床的動作還要快些。
秦陌那?冷然的嗓音已經?從床帳之內浮出,“出去!”
其間含了好幾?分被攪擾興致的不滿,女婢們噤若寒蟬,立時垂了目,連聲歉退而去,順帶還幫他倆關上了門。
門一闔實,蘭殊一把推開了他,坐起身來,蛾眉微蹙,“你怎麼會在?這裡??”
秦陌道?:“我記起了你給我畫過的宅子,就讓陛下把它?賜給了我。”
蘭殊頓了頓,揚起下巴,示意了下燈籠消失的方向,“剛剛是怎麼回事?”
秦陌如實道?來。
他原是一直跟在?巡鹽隊伍身後?暗查,自魯東過來,巡鹽隊伍都未有察覺他的存在?。
然秦陌兩腳邁入杭州,沈瑉等人就站在?了碼頭前,敲鑼打鼓地迎接了他。
秦陌表麵不動聲色,心中納悶是哪裡?露出了馬腳,直到沈瑉在?接風宴上,拿出了一份地契和宅門鑰匙。
沈瑉含著歉意笑道?:“當?年這處宅子是家中老太翁抄沒的,老人家年紀大了,記憶不好,鑰匙一直落在?了他那?都沒發現。直到前幾?日,杭州府衙遞呈文來向戶部?要,說是陛下把宅子賞給了王爺,王爺先?派了一批工匠過來修繕,可他們這邊隻保存了地契,沒找著鑰匙。”
話罷,沈瑉連忙自斟一杯,替他家老太翁賠罪道?:“還請王爺體?恤家父年事已高,多多海涵。”
秦陌實在?沒預料到宅子鑰匙竟不在?杭州府衙,平白無故給沈家遞了消息,等他到了杭州,沈瑉給他來了招先?發製人。
然沈瑉隻是得了秦陌修宅子的消息,並不知曉秦陌來杭州的真正緣由,這麼來一下,隻是想先?探一探他的口?風。
秦陌道?是來巡江南軍營的。
他現在?算是大將軍王,去哪個營巡視,都沒什麼值得奇怪的。
沈瑉笑了笑,拿出了他修葺的圖紙,信誓旦旦同他道?:“卑職已特地去檢查過,裡?邊修繕的和王爺圖上一般無二,就等著王爺今日過去拆封了。”
秦陌的眼睛微微眯起了縫,果不其然,沈瑉下一句便是,他知曉秦陌初來乍到,對杭州人生地不熟,還沒有往宅裡?添置仆人,他都已經?安排好了,明天就給府裡?送去。
接風宴上都是杭州的官員,沈瑉直接躬身道?:“希望王爺可以接納卑職的一番好意,便做是卑職替老太翁給您的賠禮了。”
秦陌心裡?冷不丁地嗤了聲,他都當?著眾人麵這麼講了,他還能怎麼說,難不成真去計較一個外人眼裡?勞苦功高的小老頭,不小心拿走了鑰匙嗎?
隻是沈衡那?般心細如發的人,說他隻是單純忘記上繳鑰匙,秦陌真有點不信。
秦陌這才剛落腳,宅子裡?就已然儘是沈瑉的眼線。
這頓飯真是吃的秦陌渾身不舒服,他轉眼裝醉退席而去。
他隻是暫時按下,豈料沈瑉還給他蹬鼻子上臉,一聽他醉了,連夜就給他送暖床人來了。
秦陌忍無可忍,便借了下蘭殊這場東風,明日正好給個“無禮闖入”的由頭,先?把那?幫女婢打發出去。
一應來龍去脈,秦陌如實相告,最後?柔聲輕喃了句:“我在?信裡?說了,我今夜會到杭州。”
蘭殊頓了頓,“我最近比較忙,沒空看信,所?以不知道?。”
秦陌眼底劃過了一絲失望,扯了下唇角,“我還以為你是特意過來找我的。”
他在?信裡?特地替到過,如果她想在?杭州有個落腳處,可以住進這所?宅子裡?。
隻是他從來沒有收到過她的回信。
就也不知她到底心中是作何想。
蘭殊看了他一眼,撇嘴道?:“我為何要來找你?我隻是想回來看看,我不知道?它?有主了。”
秦陌道?:“我也是剛到,剛把封條拆下。”
蘭殊簡單地點了下頭,起身朝著門外而去,“走了。”
秦陌衝著她的背影急切道?:“後?院那?棵枇杷樹長大了好多,結了不少?果子。”
蘭殊腳步一頓。
秦陌道?:“你想不想,摘幾?個枇杷再走?”
後?院池塘邊有一棵枇杷樹,是蘭殊小時候跟著父親春遊,在?野外采回來的小樹苗。
蘭殊當?時一聽爹爹說這是棵枇杷樹,興衝衝把它?挪回了院裡?,每天都盼著它?長大。
秦陌猶記得前世她特地指著自己作的畫,點出了那?裡?有一棵枇杷樹,同他講訴它?的來源時,她的目光含滿了懷念。
秦陌見她腳步有了躑躅,乘勝追擊,三步並兩上前,拉起她的手腕,便朝著廊外後?院走了去。
今兒月明星稀,院子內,水池上布滿了星星點點的月輝。
夏夜風過,滿池微瀾四起,猶如道?道?銀線,交織在?如墨的幕布裡?。
蘭殊抬眸看到那?棵盛下滿頭月光的高大枇杷樹,愣怔片刻,目光閃過了一絲驚色。
她停下了步伐,幾?乎有些不敢確認的,沒有往前走。
它?早已不是她記憶裡?的那?棵小樹苗。
但若草木有情,她在?它?眼中,也已然不是當?初那?個天天繞在?它?身旁的小姑娘。
唯一不變的,就是他們仍在?當?年相伴的地方,再度看到了長大的彼此。
秦陌身高腿長,邁步上前,不費吹灰之力,就將其中一把枇杷摘了下來。
他轉身將它?們遞到了蘭殊手中,蘭殊捧住黃燦燦的枇杷,那?沉甸甸的手感,令她剛眨了眨眼,隻見秦陌轉而又摘了好幾?把下來。
蘭殊連忙勸阻道?:“夠了夠了,吃不完的。”
秦陌看她一眼,提起唇角,“就是想你多吃一點。”
蘭殊眉梢微蹙。
秦陌道?:“這樣你就能待久一點了。”
蘭殊愣怔,秦陌轉而又將她懷裡?的枇杷全都搶了回去,蘭殊美眸圓瞪,隻見他扭頭走向了旁邊的水井,打水將它?們一個個洗乾淨。
蘭殊過去幫忙,夏日的夜晚稍悶,井水顯得尤其涼爽。
蘭殊忍不住將手沒在?水中撥了撥,秦陌蹲在?井邊,撚起其中一個枇杷,仔細剝好皮,遞向了她。
蘭殊頓了頓,沒有接過,站起身,直接提起了裝枇杷的水桶。
秦陌隨在?她身後?,勾起唇角道?:“我還以為你是不想吃‘嗟來之食’,原來你是嫌少?了。”
蘭殊乜了他一眼,朝著水池邊的石桌前走了去,“我隻是想坐著自己剝。”
野枇杷樹的果實大多小巧,不如集市上賣的肥碩,可味道?卻極是醇香清甜。
蘭殊一口?入腹,眉目舒展,回想起當?年種植它?的場景,真不枉費她千裡?迢迢把它?搬回來。
蘭殊心中一縷溫暖劃過,靜靜坐在?桌前,環望院子裡?的每個角落。
前塵往事一幕幕在?眼前閃過,都是一些小時候的回憶。
阿娘以前就坐在?這個院裡?將她寫生,她畫的畫眉鳥兒總是呼之欲出,而她的總像隻吃飽了走不動的小雞。
蘭姈最喜歡後?院的錦鯉,每日都過來喂魚餌,她聽說魚喜歡吃蚯蚓,有回為了逗姐姐開心,帶著啟兒給她挖了一袋蚯蚓,結果嚇得她走不動道?。
她小時候很調皮,經?常惹阿娘生氣,但爹爹,她最喜愛的爹爹,總是會說殊兒是上天賜給他最好的禮物。
蘭殊本以為再度回到這兒,觸景生情,自己會很難過,可她記起來的,卻都是一些美好的東西。
這座宅子,本身就記載著很多,很值得回憶的東西。
尤其秦陌還將它?,複原成了她記憶裡?的樣子。
兩人吃著枇杷,吹了會晚風,賞了會夜景,秦陌問起她的近況。
蘭殊想也未想道?:“挺好的。”
秦陌看了她一眼,望向眼前的水池,溫言道?:“士農工商,每個都不一樣,互相不理解是件很正常的事,不是你做的不好。”
蘭殊愣怔,想到他是掌兵的大將軍,前世還是攝政王,不論是軍營整頓,還是朝堂改革,他遇到的困難隻會比她多。
自然也能一下洞察到她可能麵臨的難處。
蘭殊自知遮掩也沒什麼大用?,沉吟良久,歎了口?氣:“你前世加征賦稅的時候,也是舉步維艱吧,你是怎麼做到的?”
前世,蘭殊怕彆人參她深閨攝政,給他製造麻煩,幾?乎沒有問過朝堂之事的具體?。
秦陌也很少?同她講這些,這會聽她問起,他默然片刻,娓娓道?來。
前世,秦陌為了強戎富兵,實行了全國上下的稅賦改革,當?時百姓過慣了稅輕的日子,一下變得怨聲載道?。
那?陣子他的名聲幾?乎一落千丈,連奸佞的罵聲都出了來。
朝上參他的折子不計其數,站在?他身後?的人也越來越少?。
直到出征將北邊的失地徹底收複,實現了大周的統一,百姓深刻體?會到了強戎的益處,才漸漸理解了他。
話音甫落,秦陌看了她一眼,按了下心口?,鼓勵道?:“隻要問心無愧,他們遲早會理解你的。”
蘭殊想起前世他兵權政權兩手抓,什麼都要顧,還要領兵打仗。
大周的擔子一下都壓在?了他身上,可他從來就沒有抱怨過什麼。
每次回家,也都隻同她說開心的事。
她那?時還體?會不深,如今,單這一處小鎮的變革就難到了她,忽而不敢想象他統管一個國家,當?時是怎麼扛住壓力過來的。
蘭殊道?:“你挺不容易的。”
秦陌怔了下,“心疼我?”
“理解而已。”
秦陌勾起唇角,“前世主要兄長身體?不好,內裡?朝政不穩,沈家虎視眈眈,北邊又要備戰收複疆土,我那?時,真恨不得自己有三頭六臂。”明明是想想就苦的一段日子,他的語氣輕飄飄的,“這一世還好,兄長坐鎮朝堂,內鬥和外亂也沒有擠到一起,也有了足夠的時間,一件件理過來。”
秦陌看向了她,“要說到這個,還得多虧你當?初放跑了昌寧。不然我哪能這麼清閒?”
“我是為了寧寧。”
秦陌唇角的笑意更深,輕輕地嗯了聲。
蘭殊默然了會,回想起他剛剛說他是來暗訪的,忍不住提醒起他江南可能存在?官員圈地的事。
上回裡?正說到有人煽動農民種花一事,蘭殊怎麼聽,怎麼都覺得不對勁。
秦陌頷首道?:“家裡?的米缸富足了,少?不了出現蛀蟲。這就是我來這兒的目的。”
蘭殊見他心裡?有數,點了點頭。
秦陌看了她一眼,忽而後?悔道?:“我那?時,是不是應該多同你哭訴一下?”
蘭殊疑惑歪頭。
秦陌道?:“如果我先?開了頭,你會不會就變得也敢和我哭訴?是不是就會告訴我你家人的冤苦,那?我就能幫你報仇,解你心頭之恨,你肯定?就沒那?麼惱我了。”
蘭殊垂眸道?:“你哭訴隻會讓我更加覺得你辛苦,哪還敢說什麼叫你操心的事。”
秦陌沉吟了會,眼底真真切切地透出苦惱起來,“那?到底要怎麼樣,你才會告訴我你受了委屈?怎麼樣,你才會相信我一定?會站在?你這邊呢?”
蘭殊愣怔。
秦陌看向了漆黑的天空,回憶道?:“是不是該把你帶在?身邊才好?我那?會確實陪你的時間太少?了,就讓你一個人待在?那?偌大的王府裡?。”
蘭殊的鼻尖莫名酸了瞬。
秦陌苦笑續道?:“我總是想著不把外頭的煩心事帶回去,但現在?看來,告訴你,指不準還多了個幫手。你看你現在?,就很有迎難而上的精神。”
蘭殊道?:“我還以為你會勸我換個門道?。”
就像今天邵師兄都提議幫她換道?題,而憑秦陌的權勢,大可直接提出讓她通關。
秦陌搖頭,“你若是想要的是這個,當?初我說直薦你做皇商的時候,你早就答應了。現在?還會跑到田埂裡?去曬日頭?”
蘭殊下意識捂了捂自己的雙靨,“我黑了嗎?”
秦陌看著她,嗤地笑了,“沒有,還是白的發光。”——
夜色逐漸闌珊。
秦陌將蘭殊送回到了碼頭上,離船還有十米的距離,蘭殊回頭同他說留步。
秦陌很乖地止了步伐,蘭殊往前走去,便是不回頭,也能感覺到他還站在?原地看著她。
不見到她安穩走上船板,他是不會走的。
銀裳在?三層樓閣看到蘭殊上船的身影,忙不迭下來詢問她去哪兒了,她找了她許久。
她仔細端詳著蘭殊可有掉一根毫毛,隻見她手上提了個籃子,裡?頭裝滿了黃澄澄的果子。
那?滿滿當?當?的一桶枇杷,她就是熬一夜也吃不完。秦陌給她打包了。
銀裳麵露疑惑。
蘭殊如實相告,“跑彆人家裡?摘的。”
“姑娘,你這,這也太大膽了!”
蘭殊不做解釋,隻拉著她手,帶著她回去趕緊嘗嘗,“可甜了。”
走上甲板,蘭殊下意識回頭看了眼,那?道?隱沒在?黑夜的深色身影,望見她安然回去後?,默然轉身離去——
蘭殊隻同銀裳分享了枇杷,還歡喜地告訴她,那?棵枇杷樹有兩層小樓房高,卻沒有告訴她,舊宅子如今已經?換了新主人。
不料,沒過多久,宅子的主人就找上了他們。
今兒個一大清晨,蘭殊仍來到了田埂間,帶上了三位賬房先?生,一路沿著田野,測算如果隻先?變化一半的稻田為桑樹,成本與收益當?是多少?。
田中茶寮休息,蘭殊側耳聽著賬房先?生拿著簿子仔細同她說話,遠遠看見銀裳的身影疾步前來。
這幾?日,蘭殊將在?城中購房的事情,交給了銀裳辦置。
房子倒是不難找,隻是商賈們消息靈通,聽聞她是為了競選皇商,才特意前來杭州施法,料定?她一定?會買,價錢一下翻了好幾?番。
“這幫奸商,真是獅子大開口?!”銀裳愁眉苦臉過來同她彙報,蘭殊早有預料,不急不徐地叫她先?把收集到的房屋信息,一一給她篩選。
在?蘭殊心裡?,價錢虧就虧了,當?下也是沒法的事,隻是她左看右看,總是覺得沒有哪一處十分歡喜。
銀裳見她陷入沉默,斟酌道?:“今兒個還有一處宅子出售,尋到了我們跟前,倒難得是個有良心的,沒開口?抬價,隻是”
“隻是什麼?”
銀裳咬了咬唇,有些不確定?蘭殊到底是何心意,斟酌再三,還是決定?如實相告,從懷中掏出了另一份宅子平麵圖,鋪到了她眼前。
蘭殊垂眸凝著那?圖上熟悉的結構,瞬向了右下角的地址,心頭忽而猛地一抽。
銀裳支吾道?:“那?家仆還說,他家主子待會就會過來,親自與你詳談。”
話音一墜兒地,不遠處傳來了一陣踢踢踏踏的馬蹄聲。
一道?頎長的身影翻身下馬,走到了寮子的門前,望見她手上拿的住宅信息,看了她一眼,勾起唇角,“談談?”——
賬房先?生喝過茶水,繼續拿著量尺,忙碌著朝田野裡?去。
銀裳盯著秦陌駭然了好一會,回過神,他已經?朝著蘭殊對麵的凳子坐了下來。
銀裳不由看了蘭殊一眼,隻見姑娘的麵色並無多大變化。
銀裳躬身上前,給秦陌斟下茶水,轉而退身出了寮子,給他倆留出了談話的空間。
蘭殊坐在?茶寮裡?,待他抿下一口?茶水,“你要談什麼?”
秦陌:“談宅子。”
蘭殊點了點圖紙,“你要把它?賣了?”
“你買,我就賣。”
“拿我的家,賣我?”
“那?我還給你,你要不要?”
蘭殊短促的沉默“你還是開個價吧。”
秦陌看向了她,沉吟了會,“我原是想按市價的,可你剛剛那?麼一說,我覺得我說什麼價都不合適了。因?為家是無價的。”
蘭殊蹙起眉梢,“你這是要坐地起價?”
秦陌勾起唇角,柔聲道?:“既是無價,如何起價?我隻是希望二姑娘同我做筆交易。”
蘭殊不準他喊她朱朱,有時嫌他煩了連名字都不許他叫,漸漸的,他便開始喊起她二姑娘。
那?溫柔的嗓音,就好像在?喚一個他喜歡了很久,對方不認識他,而他正在?努力結交的姑娘。
朱朱是他的妻子,蘭殊是他暗戀的朋友,二姑娘,是現在?的她。
第102章 第 102 章
上回接風宴散場, 沈瑉送秦陌離席,有意無意間,問到他府宅圖紙風格特彆, 不知是請哪個大師設計的。
秦陌當時看了他一眼,答得便是,崔二姑娘。
沈瑉眼神微眯, 秦陌直接說出他來杭州的真實緣由, 就是為了崔二姑娘。
沈瑉似笑非笑地調笑了句:“窈窕淑女, 君子好逑。”
至於他到底信沒?信,秦陌不是他肚子裡的蛔蟲。
而秦陌同蘭殊說的是,他無意間暴露了行蹤,導致兩?浙官員對他心生防範,宅裡現在都是眼線,他不要她一分錢, 隻希望她帶著她的人住進去,給他打個掩護, 也好幫他限製一下他們的活動範圍。
蘭殊:“你是想讓他們覺得你是追尋我?來的?”
倒也不用覺得,這?本是事實。
秦陌一本正經道:“你不是也希望可以儘早把這?些貪官汙吏緝拿歸案嗎?”
蘭殊略有沉吟, 秦陌續道:“事成之後, 那?所宅子便是報酬。”
蘭殊垂眸思忖了會, 頷首答應。
秦陌肚子裡還有一堆冠冕堂皇的說辭, 就等著她推三阻四的時候發揮作用,不曾想,她答應的極其乾脆。
秦陌目露驚色, 忍不住問道:“就答應了, 不怕我?纏著你了?”
“我?怕,你就不纏了嗎?”蘭殊睨了他一眼, “怎麼都會被纏,還不如拿一間宅子來得劃算。”
秦陌怔了下,不由失笑。
歸根到底,他這?門子交易可以成功,皆因他看出?了她對於宅子的懷念。
如果?這?所宅子是蘭殊心中的痛處,那?他如何?都不會拿它往她傷口上撒鹽。
蘭殊原也以為它會是一道傷疤,重溫故土,卻發現它蘊含更多的,是她不舍得遺忘的痕跡。
若是連它都沒?有了,那?關於爹爹娘親一點?一滴的回憶,她該往哪處去著落?
有機會把它拿回來,蘭殊心裡是萬分樂意的——
不過兩?日?,同裡小鎮碼頭邊上的那?艘大船,開始拔錨。
村民見它調轉起?船頭往回走,不由彙聚在岸上交頭接耳,紛紛搖頭歎息:“你看這?沒?來多久,就走了。”
“果?然不可靠。”
“幸好沒?信她。”
然它沒?前?進多少?,並沒?有順著河路向北歸航,反而轉向了杭州的城區方向,直接停泊在了城區的大運河邊。
村民目露驚詫,忍不住跟著走過去看了看,隻見船一停下,船上人便魚貫而出?,大包小包拎著行囊,朝著城中心的西湖邊上前?進。
他們前?擁後攘地走進了一處大門剛刷過紅漆的住宅,從此?在杭州城區,有了安定的落腳處。
蘭殊還特意遣人打了塊“崔宅”的漆木招牌,掛到了大門之上。
秦陌今日?回府,門口守衛已經成了蘭殊船上的水手,他上前?牽馬,見秦陌站在門前?盯著那?新鮮出?爐的招牌怔了會,小心翼翼將他們東家的話原封不動通知給了他。
“洛川王?那?就是個在我?們家寄住的。你們聽好了,這?裡是崔宅,把他的東西全部拿到側院去,以後讓他憑著那?一處院子住就好,不許他來主院,更不準他進我?房間。”
秦陌仰頭凝著那?兩?個大字出?了好一會神,不由露出?一點?歎笑。
夕陽已經垂落到了枝頭,像個紅柿兒掛在了樹梢上。
秦陌來到用膳廳,廚房已經漸漸把晚膳端上了桌,卻不見宅子的主人身?影。
蘭殊一進門就把各個主要的地方換成了自己的人,那?些眼線,她皆以不習慣陌生人伺候,不動聲色打發到了攪擾不到他倆的地方。
秦陌的由頭本就是來哄美人的,自然是蘭殊說什麼都為重。落到外人眼裡,也抓不出?什麼錯處。
秦陌在飯桌前?坐等了會,遲遲不見那?一道麗影,忍不住詢問起?蘭殊的去處,侍仆道:“東家還在後院摘果?子。”
“她說那?枇杷果?已經熟透了,再不摘掉地上就廢光了。”
今日?上午,裡正隔壁的張佃戶,猶豫再三,敲響了崔宅的門。
雖然兩?人談到最後,他仍還有些猶疑,說要回去再好好考慮一下,但至少?,蘭殊已經給到了自己已在城裡安家落戶的信息。
總算有人上了門,事情可謂有了點?眉目,蘭殊心裡高興,下午炎日?一歇,她便興致勃勃跑到了後院去摘果?子尋樂。
秦陌走到後院的時候,隻見銀裳端著一個竹籃在樹下,滿目擔憂地望著上頭,仔細接著那?從樹上扔下的枇杷。
那?趴在樹乾上的女子,高高探起?的手臂,白的幾乎炫目,襯得眉目如墨,烏雲疊鬢,宛若天外飛仙。
蘭殊折下另一把枇杷,眼眸彎彎想朝下扔去,一低頭,隻見秦陌正站在了樹下,凝望著她。
蘭殊二話不說,佯作失手地將枇杷朝著他臉上砸了去。
秦陌頭一歪,一抬手,精準無誤地接了下來。
“小心一點?。”秦陌道。
蘭殊聳了聳肩,“可惜沒?打中。”
“我?說的是你小心一點?。”
蘭殊敷衍地應了聲,轉眼見他想上來幫忙,連聲喝止,抬頭看了眼夕陽,隻叫他先去吃飯。
秦陌腳步一頓,輕輕地嗯了一下,卻沒?有任何?離開的意思,她不許他幫忙,他就一直站在了樹底下守著她。
蘭殊不得不承認,她最是受不了秦陌緊緊盯著她的目光。
就跟會灼人一樣,熾熱地打在她身?上,饒是她扭過頭不去看,仍覺得如芒在背。
她歎了聲息,隻好爬了下來,另喊了一位侍仆,找鉤子把最上頭的那?些果?子鉤下來。
秦陌心口的大石落下,悄無聲息地鬆了口氣,轉眼,隻見蘭殊瞟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你方才,特彆像我?以前?養過的小狗。”
秦陌心角一下猶如被人捏了一下。
“以前?每次我?爬樹的時候,它也很喜歡在樹下仰頭看著我?。我?跟它說在它碗裡放了骨頭,它都不走。”
秦陌道:“它肯定是擔心你摔下來。”
“可能是吧,隻是它後來不知被哪個小母狗拐走了。”蘭殊笑了笑,笑容裡帶了點?愴然,“說實話,後來在樹上往樹下望的時候,不見一個狗頭,還有點?不習慣。”
秦陌忽而啞了聲,“你想它了?”
“有點?,雖然它沒?良心。”
秦陌沉吟了良久,啞聲道:“你剛剛不是說我?像嗎?要不然,你把我?當成它就好了。”
“我?會一直在樹下守著你的。”
蘭殊不由回眸,盯著他虔誠的目光看了許久,嗤地笑了聲,“秦子彥,你上輩子也是拿這?些話來騙我?的。”
秦陌怔了怔。
蘭殊負手而立,歎息道:“要不怎麼說長得好看還有錢的男人說起?情話來,最最具有蠱惑性呢?”
“哼,我?再也不會著你的道了。”
秦陌眼眸晦暗,看向她抱著竹籃離去的背影。
他上輩子也說過這?種話嗎?
那?他上輩子,是不是也早就發現自己認錯了人?
如果?他早就知道了,那?他前?世和現在,應當是一樣的心境的。
可惜,這?一日?的漫漫長夜,秦陌並沒?有如願夢見他所期盼的事情。
他在夢境中一睜開眼,便看到自己受傷昏迷在了榻上。
門口傳來了一陣十?分熟悉的急促腳步聲,秦陌站在裡屋的簾幔前?,下意識朝窗外看了眼,一道麗影匆匆而來。
他的目光不由凝在了門前?,隻想在她推開門時,第一眼就能看見她。
可當她滿目關切地推開門,視線忙不迭朝著裡屋的榻前?望去,琉璃般的美眸,瞳仁猛地一縮。
秦陌回過眸,竟看見四哥坐在榻前?,緊緊握住了他的手。
一股生理上本能的不適,令他的背脊一陣冷顫打過,轉眼,蘭殊已經走到了床榻麵?前?,看了昏迷的他一眼,眼眸晦暗,略有怔忡地看向了他們。
四哥眼神的下意識閃躲,就好像他們之間真的有什麼。
秦陌難以置信地搖了搖頭,卻隻見四哥不作任何?解釋,將蘭殊帶到了外屋,開口第一句便是:“二妹妹,子彥是為了我?受的傷,我?難辭其咎,隻是想留下來照顧他我?之前?,也一直不知道子彥的心意。”
蘭殊聽到心意二字,瞳仁輕顫,似是並沒?有很意外,就好像在親眼所見之前?,她已經隱隱聽到過一些風聲。
然親眼所見,終是比彆人口中說的,更有衝擊力?。
她的臉色已經泛起?了白,幾乎是想逃避一般的,發懵著問了句:“什麼心意?”
盧堯辰的神色泛著一絲不知真假的傷感,惋歎道:“他少?時同我?說他不願娶妻,我?還以為是年少?羞怯,孰不知是陛下拿我?的性命要挾了他。這?些年來,他心裡,一直都很痛苦。”
不是,不是這?樣的。
秦陌站在一旁,微微搖晃著腦袋。
他一開始不想成婚,的確是誤會了自己的心意,可更主要的是,他不喜歡被脅迫的感覺。
可他後來,他後來不是這?麼想的
蘭殊的雙靨一瞬間變得毫無血色,櫻唇輕顫了顫,險些往後跌了一下。
盧堯辰扶住了她,卻說出?了更令她宛若刀割的話,“二妹妹,你是子彥的妻子,我?不會同你搶什麼。隻是他的心意我?已知曉,他為了我?連命都可以不要,我?我?隻希望,你可以讓我?待在他身?邊。”
秦陌兩?邊太陽穴猛地一跳,恨不得衝到榻前?去搖醒自己,可他身?處夢境,什麼都觸摸不著。
他多麼,多麼期盼這?時候的自己蘇醒過來,期盼他說出?,不是這?樣。
可他隻看到了蘭殊傷心逃離的背影。
秦陌心慌意亂,追在蘭殊身?後而去。
隻見她的身?影搖搖晃晃,那?慘白無色的芙蕖小臉,六神無主,眼神渙散地望向了庭院的草木。
秦陌卻從她的眼睛裡,仿佛看到了他倆剛成婚那?會的回憶,一幀幀走馬燈般閃過,良久,她蒼涼地歎笑了聲:“原來真是因為這?樣。”
蘭殊輕喃了聲,“怪不得,你當初不願意娶我?。”
秦陌的心猶如被石頭猛地錘了一下,鼻尖瞬時酸澀起?來。
他心裡藏了千言萬語想和她說,他想和她解釋,他伸手去抓她的衣袖,想把她抱在懷中,卻什麼都摸不著。
蘭殊垂著首,叫人看不見她的神色,眼前?的青石板上,落下了兩?滴水珠。
緊接著,一滴接著一滴,重複落在了那?兩?處水痕上。
秦陌宛若萬箭穿心,眼眶發紅,卻隻能乾乾看著,連幫她擦一擦眼角,都做不到。
而在她最是難過之時,銀裳恰好收到了崔府某一位匿名家丁的告發信,邁著急切的步子過來尋她。
蘭殊一聽到她的呼喚,連忙擦了擦眼角。
秦陌順著她接過來的信件看去,發現裡麵?寫的,是啟兒死因的真相。
秦陌雙眸微瞠,並非驚詫於信裡的說辭,而是這?一封告發信來的時機,真的很巧。
典型的雪上加霜。
而這?個時空的他,從始至終躺在了榻上,並不知曉他的姑娘,偷偷在花園裡,無聲地落了場淚。
他一蘇醒,迎麵?不見那?道熟悉的俏影,撐腰起?身?,開口便是詢問:“王妃呢?”
當蘭殊再度走進主臥的屋門,榻上人遠遠看到她熟悉的衣角,發白的唇角勾起?笑容,正想開口喊她過去。
盧堯辰卻先他一步喊了蘭殊過來,主動起?身?給他們夫妻倆讓出?空間。
落在蘭殊眼中,他的主動退避,就好像讓給她一樣。
秦陌靠在床頭,見她坐到了床邊,著意看了看她,“怎麼臉色這?麼差?”
他伸手想去捧她的臉,蘭殊眼眶一紅,先垂眸避了過去。
他浮在半空的手心空無落處,關切地望著她,微微蹙起?眉稍,“生氣了?是我?讓你擔心了?”
他的嗓音還是一如既往的蠱惑,沉沉中,透著一抹獨一無二的溫柔。
蘭殊原以為他的溫柔隻屬於她。
他見她不言不語,輕輕拉過了她的手,蘭殊咬了咬下唇,忍不住抬頭看向了他。
秦陌站在旁邊,心裡默念了無數遍,問他,快質問他。
至少?,彆把難受壓在心裡埋著。
去衝他發脾氣,甚至罵他,打他也行。
他實在舍不得她背地裡哭。
蘭殊的眼底劃過了極其複雜的情緒,愛意與怒意交織,悲傷而又無奈。
她默然了良久,另一隻隱在廣袖裡麵?的手,指尖蜷縮,摸索著袖中的告發信。
最終,在他再度詢問她是不是生氣的時候,撇頭呢喃了句:“我?怎麼敢?”
她怎麼敢在這?種時候,去指責他,和他鬨掰呢。
哪個高門大戶不是三妻四妾,她又憑什麼,要求他不亂玩,不變心。
世家貴族看似夫妻和睦的,哪個不是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當作不知道,沒?看見?
第103章 第 103 章
天空泛起了魚肚白。
秦陌從夢境中驚醒, 屋外,響起了雞鳴之?聲。
蘭殊推開窗,迎麵又是一張熟悉的俊臉, 悚然一驚,神?色很快恢複了平淡,似乎已有了些對於眼前情景的習以為常。
一小撮家仆氣喘籲籲地追在了秦陌身後, 轉過長?廊, 看見?蘭殊已經站在了門外, 哭喪道:“王、王爺真的跑太快了,我們想攔,也攔不住啊”
蘭殊交代過,不許他靠近主院的。
可他們真奈何不了他。
蘭殊隻得擺了擺手?,示意無?礙,“你們先回去吧。”
家仆們叉腰喘著氣告退。
蘭殊朝著秦陌略有慘白的麵容打量了會, 負手?而立道:“說吧。這?回,又想起什麼?了?”
秦陌:“我”
他什麼?。
他恨不得渾身長?滿嘴, 卻發現?自己?沒有任何依據,來為自己?做辯駁。
蘭殊著意看了看他的愁容慘淡, 試探道:“你是不是記起你對不起我了?”
秦陌的長?睫一顫。
蘭殊盯著他愧怍的模樣, 心在那一瞬也停了一下, 繼而, 她往後退了兩步,勾起唇角,調笑道:“我準備好了。”
她朝著地麵揚了下下巴, 示意他大可以信守承諾, 給她跪上一跪了。
秦陌杵在原地沒動。
蘭殊道:“怎麼?,還是不信?”
秦陌的雙眸晦暗, 直言他夢到了一段不算屬於他的回憶。
他簡單地陳訴了下夢境,蘭殊垂下眼眸,頷首道:“是有這?麼?一回事。”
秦陌的唇角顫了顫,一開口,就?啞了聲:“你當時,為何不質問我?”
蘭殊頓了頓,背過了身,定下心神?道:“因為我舍不得你王妃的位置。我也承擔不起吵架的風險,如果我和你鬨了,萬一你惱羞成怒把我棄了,我便失去了依仗,那我如何,給我的家人報仇”
秦陌微搖著頭,沉痛道:“可你以前都敢對我生氣,甚至都敢離家出走?”
後來發現?他變心那麼?嚴重的事情?,她怎麼?就?粉飾太平起來了。
蘭殊歎了一息:“以前是以前”
秦陌:“那後來呢?”
後來又是為何,就?不一樣了。
蘭殊沉吟了良久,苦笑了聲,仍然保持著背對他的姿勢,朝院前走了一步,“後來,可能?是因為聚少離多吧。少了那股整天到晚黏在一起的膩歪勁,感覺自己?在你心裡也沒有那麼?重要了。時間與距離,本來就?容易淡化感情?。”
蘭殊歎息道:“天天見?不到的情?況下,我也不知道你在外麵做什麼?,和誰廝混在了一處。”
“一個人在深宅待久了,便是一星半爪的流言蜚語,也難免容易敏感起來的。”蘭殊的眼底劃過了一絲惻然。
秦陌望著她無?助的樣子,心口大震,一陣一陣的痛楚在身體裡□□西?錯,無?意中,將?指尖挫得咯咯作響,攥緊了拳。
他沉痛道:“你之?前就?聽到了一些風言風語嗎?”
“嗯,不過都是沈幼薇和她身邊的人胡亂說的,我原也不信的。隻是後來有一次,沈幼薇陪在了陛下身邊,給他進藥的時候,故意引他說出了當年你娶我的原由。”
“沈皇後生下了唯一的龍嗣,雖同我不對付,但對陛下一直很癡情?。陛下也比較信任她,所以就?同她說了。但是他不知道沈幼薇當時找人把我誘到了屏風後,我聽見?了。”
蘭殊回過眸,盯向了他的眼睛,“你娶我,原就?是因為他發現?你的心思?歪了,不信你是個斷袖,想給你糾正回來,不是嗎?”
這?一點,秦陌無?法反駁。
蘭殊歎氣道:“所以,在這?樣的事實麵前,你怪不得我心裡生疑。也怪不得我,聽信了盧四哥哥的一麵之?詞。”
秦陌怔了下,眼眸瞬間亮了起來,“你這?話的意思?,是代表著你心裡也存了疑惑?”
蘭殊點了點頭,“我現?在反應過來了,我當時也確實沒有實質性的證據。”
秦陌的嗓音發沉,“所以,你其實沒有抓到過我和他”
蘭殊不可置信地衝他笑了一下,“你還要我去捉.奸嗎?我才沒心情?去看那種場麵,你還是自己?記起來吧。”
秦陌垂眸道:“可我不記得。”
“那你也不能?指望我給你抓出來啊?”
秦陌定定看向了她,“你是我的妻子,如何抓不得?”
他甚至帶了點怒氣道:“就?該帶一幫人,拎著麻袋,一旦發現?,捆起來,投湖了事。”
他一回想到她在後院掉眼淚的樣子,心口就?泛疼,疼的幾?近碎裂。
若是前世的他當真背叛了她,那就?讓他去死好了。
何必留著。
蘭殊訝然,出乎意料地被他這?話逗得一笑,笑完後,唇角遺餘著一些愴然,“可能?也是因為,我當時覺得我不配吧。”
秦陌:“不配什麼??”
“不配做你的妻子。”
秦陌心頭猛地一抽,整個心臟開始無?休止地下落。
他望著她黯然的神?色,以為她是因為他最開始的不情?願,心底生出了悲涼。
秦陌伸手?想去牽她,蘭殊退卻一步,轉了轉傷情?過往的眸色,哎了聲,斥道:“又想動手?動腳!”
“你還是趕緊想想你到底有沒有吧?好給我一個落實你罪證的機會。”
秦陌:“你不是,也猶疑了我可能?沒有嗎?”
蘭殊默了默,如實道:“是。”
秦陌的唇角方勾。
蘭殊並不否認自己?心中的疑慮,但也不影響她現?在的心境,緊接著,她淡然道:“所以,其實不論你有沒有,我的想法都不會變化。還是那句,秦子彥,一切都過去了。”
秦陌的心臟驟跌,整個人僵滯了下。
轉眼,蘭殊已經邁步離去,隻留給了他一個無?情?的背影——
蘭殊剛走出長?廊,隻見?家仆引著邵文祁,從大門走了進來。
“師兄?”
邵文祁見?她方向朝外,停下步伐,溫言道:“你要去同裡嗎?我聽說你有意勸服村民先動一半的土地,我今日正好有空,陪你一起過去說說?”
“也好。”
邵文祁同她並肩離去,不由回眸,看了一眼仍站在長?廊出神?的秦陌,“師叔他,住在你這?裡?”
蘭殊:“嗯,我和他談了筆交易。”
“隻是談交易?”
蘭殊笑了笑,“不然還能?有什麼?。”
邵文祁跟著露出笑容,心裡悄無?聲息地鬆了口氣。
他狀似感懷歎道:“你們感情?是真好。”
蘭殊頓了頓,眼底劃過了一絲幾?不可聞的晦暗,“並沒有。”——
接下來好一陣子,蘭殊都是早出晚歸,秦陌每回都儘力趕在夕陽落山之?前回來。
坐在用膳廳裡,卻等不到那道熟悉的麗影。
“姑娘應該是在外頭吃了,王爺你還是儘快用膳吧,不然菜都涼了。”銀裳臨時成了宅子的管事,見?狀勸道。
秦陌看著眼前一桌子她愛吃的菜,忽而回想起前世他每每難得有空回家吃飯,一進門,迎麵都是他愛吃的食物。
她以前也是經常這?樣一個人坐在餐桌前等他?
怪不得,她每回遠遠看到他回來的身影,都會笑得那麼?開心。
他現?在也很想見?到她。
好不容易見?到窗外院子的奴仆有了漣漪般的波動,秦陌剛看見?她的身影從長?廊出現?,不由站起身。
轉眼,隻見?她沒有一點兒食欲,奴仆詢問她要不要用膳,她也隻往用膳廳瞥了眼,便愁容滿麵地朝著主屋走了去。
秦陌雙眸暗了瞬,忍不住向銀裳問道:“同裡小鎮的事,還是進展的不順利嗎?”
銀裳微微歎了口氣,“聽姑娘的意思?,村民的想法很是保守。便是先拿一半土地嘗試,也不願冒這?個險。”
秦陌凝望著她漸漸消失在了長?廊儘頭的身影,眼睫微垂,陷入了沉思?——
翌日,一大清晨。
蘭殊剛又被一戶拜訪的村民搖頭從屋中請出,站在門前,悄無?聲息地歎了口氣。
轉過身,隻見?秦陌站在了坡下,四目交彙,衝著她微微提起了唇角。
前陣子不見?他靠近,她還以為他醒悟了。
幾?次三番拒也不休,他還真是。
有毅力。
蘭殊都有點佩服他了。
也懶得再發脾氣去惱他,反正也沒用。
她走下斜坡,與他擦身而過,頭也不回地揶揄道:“貪汙的事情?查清楚了?有空來這?兒看我?”
秦陌邁步跟了過去,柔聲道:“上輩子就?查過了,不費事的。”
蘭殊莫名酸了一把,繼續調笑道:“記憶多就?是好,瞧把你閒的。”
秦陌頓了頓,“隻是想見?你。”
不得不說,憑秦陌這?副皮囊,柔下口氣說情?話,哄起小姑娘,當真是再輕易不過。
蘭殊充耳不聞,緩緩沿著田野小道,朝著小鎮前方的山坡走了去。
秦陌跟著她:“你去哪裡?”
蘭殊指了指山頭,“邵師兄上回說入鄉隨俗,若我有空,可以去半山腰看看村民信仰的神?廟。見?識一下他們信奉什麼?,也能?更了解一些他們的思?想。”
眼下已入七月,稻田已經泛出了黃燦燦的顏色。
秦陌與她並肩而行?,看了眼兩邊的稻田,對比江南其他小鎮的收成,明顯稀疏了很多。
一年隻有八月一熟,這?樣的收成,也就?勉強糊口。
秦陌不由問起蘭殊拜訪的這?些門戶中,可有見?到誰的家裡尚有餘糧。
蘭殊搖了搖頭,“就?等著下個月割稻了。”
她原想待秋收一過,正好有足夠的時間,去轉換田地的農作物。可村民年年無?餘,便是拿一半的田地去嘗試,他們也不敢冒這?個風險。
蘭殊一籌莫展,轉頭,隻見?秦陌站在田埂邊沿停下了步伐。
蘭殊見?他目不轉睛盯著稻田的某一處,甚少見?他這?般被吸引,不由站到他旁邊,好奇地循著他的視線瞧了去。
“在看什麼??”
“那有條魚。”
蘭殊忍不住朝著天空翻了個白眼。
如今一條魚都能?吸引他的視線,曾經那個滿眼都隻有公文的攝政王,真是一去不複返了。
秦陌道:“他們會養稻花魚?”
“嗯,裡正說前年開始嘗試的。隻是稻田畢竟不是魚塘,養不了多少條,稻花魚這?種,最多就?是給家裡過年的飯桌,添點熱乎氣。”
秦陌:“但至少代表他們不是一點兒都不想改變的。”
蘭殊看了他一眼,再度盯向了那搖尾的稻花魚,陷入了沉思?。
一陣山嵐吹了過來,稻浪陣陣。
蘭殊的鬢發往後飛去,不由被吹得眯縫了眼。
秦陌一下站到了她麵前,抬起廣袖,人高馬大的,宛若一道天然的防風屏障。
蘭殊睜回眸,隻見?秦陌看著眼前的稻浪,眼底劃過了一絲追憶的光澤,忽而同她道:“還記不記得,我之?前教你騎馬,有一回你甩鞭過頭,身下的馬兒狂奔而起,直接衝出了馬場,跑到了人家的田野裡。那日的風,也如今日這?般呼嘯而過。”
蘭殊的思?緒一下被回憶傾注,秦陌勾唇道:“你當時一溜煙就?出去了,攔都攔不住,還踩踏了一片麥地,叫我賠了一大筆錢。”
“你還有臉說。”
她當時魂都快嚇飛了,依照他說的死死拽住韁繩不放,最終還是被馬甩了下來。
幸而他撲了上來,護住了她的頭和頸椎。
兩人在麥田裡滾了好幾?圈,直到秦陌的後背磕到一棵樹下,才被隆起的樹根擋了下來。
兩人滿身狼狽地回家洗漱,一同褪下臟兮兮的外衣進了浴桶。
她看見?他背後撞出好幾?道深深的淤青,忍不住拿著帨巾輕嘶起來。
他倒好,跟個沒事人似的,將?她摟著往腰上一盤,捏著她的鼻尖,隻說她讓他賠了好多錢,求償般地朝著她身前的雪團中間一掐,就?和她玩起了鴛鴦戲水
思?及此?,蘭殊的臉頰不由又泛出了一層薄紅,果真是,不能?和他憶往昔。
蘭殊疾步離去。
秦陌三步並兩跟上,慨歎道:“不過後來你還是馴服了那匹馬,那時我就?該看出來,你其實是個很倔的姑娘,也很不服輸。”
要換其他柔弱的姑娘,經這?麼?一遭,怎麼?也會對騎馬產生恐懼了。
然第二天,蘭殊還是如常來到了練馬場。
對此?,蘭殊揚起下巴,灑脫道:“現?在才後悔娶錯人,晚了。”
上一世,她為了給他一個溫柔賢淑的好印象,多多少少有些隱藏自己?倔強的一麵。
但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
蘭殊終也明白了浮著光暈的麵紗雖然美麗,可一直不去揭開它,隻會悶壞自己?。
秦陌望著她高高揚起的下巴,輕聲道:“我隻後悔給了你放妻書。”
蘭殊的腳步不由怔了下。
秦陌目光瞭望向了那一望無?際的田野,眉眼耷拉了瞬,歎息道:“現?在再回想起當初麥田那一跤,撞到樹上那會,真的挺疼的。”
蘭殊忍不住咬了咬牙,“你少博取同情?心。”
話音甫落,她腦海中靈光一閃,不由跟著他,一並朝著田野望了去。
她突然想到,長?安的麥田,與這?兒的稻田,有一處明顯的不同。
長?安郊外的麥田邊上,會有一道長?長?的防風林,種植在田埂交接的沿線,並不影響麥子的生長?,還能?夠預防平原地帶的狂風。
同裡小鎮有綿延的山峰作為屏障,倒不需要防風林,可若是在田埂邊界種一排類似防風林的桑樹,也是不影響稻田生長?的。
秦陌見?她眸中閃過了一絲清明,心知自己?的提示給到了位。
“觀念不是一時就?能?改的,但可以先從邊沿滲透。”秦陌道,“就?是需要一點耐心。”
而蘭殊素是最有耐心的。
隻要給她時間和方向,她一定能?做的好。
蘭殊想了想,又愁眉不展道:“可田埂並不具有價值,官府不會願意百姓以田埂抵押批款的。”
秦陌分析道:“戶部的要求是希望你教會佃戶抵押土地向官府借款,獲得活絡的銀錢購買桑苗,開拓更好的生計,而經此?舉,你作為收購商,可以得到物美價廉的蠶絲,官府則可以收到土地借款利息,如此?良心循環,便是三方得利。”
蘭殊點了點頭。
秦陌道:“這?確實是最好,也該是變革最終的形態。但眼下,其實隻要你能?保證三方得利,稍微在借貸上做一點變通,也是可以的。”
蘭殊垂眸思?忖,恍然大悟道:“若村民害怕承擔風險,我可以先做這?個借款人?”
秦陌勾起唇角,微一頷首,不由心裡讚歎,她果然是個一點就?通的小姑娘。
如果隻是先用田埂種植桑苗,給村民看到桑樹的價值,這?一批桑苗,蘭殊完全可以自己?提出向官府借款,隻要她還的上,朝廷就?是獲利的。
而她可以出錢去租賃田埂,聘請佃戶順便照看桑苗,先讓村民得到一些微薄小利。
那田埂種植的桑樹屬於她,養出的蠶絲,便可以給她帶來一些利益。
待村民親眼見?證種植桑樹可以獲得更好的營生,發現?她這?一套操作完全可行?,他們自然而然會爭相效仿,自己?以土地向官府提出借款,將?稻田更換成桑苗。
那蘭殊就?可以漸漸回歸成單純的收購商,最終實現?良性循環。
蘭殊忍不住以拳抵向掌心,輕敲了敲道:“這?個辦法好。”
秦陌提醒道:“但是你得敲好你的小算盤,彆把自己?整虧了。”
蘭殊一下提回了精氣神?,自信道:“我剛剛已經在心裡算了一把,不會虧的。你說要我一人一力承擔起所有稻田改換桑苗的貸款,我定然吃力,但就?先打個樣,我還是很有餘錢的。”
秦陌輕笑了笑。
蘭殊看了他一眼,至此?回味出他特意過來,原是想給她一些暗示,忍不住乾咳了聲,道:“不愧是攝政王,眼下這?麼?閒,前世看來還是乾過不少實事的。”
變革絕非一蹴而就?的思?路,他明顯輕車駕熟。
秦陌沉吟了會,提了提唇角,再度看向了她,“你還記不記得,你十八歲生辰那晚,我們在驪山看過的那場煙花,後來,我還給你放了天燈?”
“你如果後麵要講泡溫泉,就?閉嘴。”
然秦陌並沒有提及他倆進屋後的那些不知廉恥,隻是溫聲道:“你當時和我說,你小時候在瞿靈江,也看過一場天燈。你還在漫天燈火下,同朝朝暮暮說,你一定要嫁給一個可以收複山河的大英雄”
蘭殊的記憶,一下被他帶到了九霄雲外。
回想起當時,她倚在他懷中笑道:“我那時也就?是心血來潮,不曾想,我還真的嫁到了。”她還捏了捏他的耳邊,努嘴道:“你可千萬彆讓我食言啊!”
秦陌道:“這?是你的生辰願望嗎?”
她想了許久,搖了搖頭,“唔,要說是願望,天上的神?明聽著,自然要許個更大的才好。我還是要,大周山河永安,河清海晏吧。”
可她還沒見?到願望實現?,就?已經離世了。
秦陌眼角不由隨著回憶泛出了一點微不可察的緋紅,凝望著她,柔聲道:“如果我說,我後來實現?了你的願望,你信嗎?”
蘭殊不由愣怔。
秦陌笑了笑,眼裡透出了一層瑩潤的淺光,恍若漫長?歲月下掌燈的守候,“其實,還挺想讓你看看後來完整的大周,上上下下,我都翻新了一遍。”
蘭殊心頭猛地抽了下,沉吟了良久,最終避過了他的視線,“我這?一世也會看到的。”
她這?話似安撫,也似有意的淡漠。
秦陌站在了原地,望著她朝前離去的背影,輕喃了聲,“也對。”
隻是這?一世的河清海晏,再不是我給你的那份生辰禮——
蘭殊款款走上了山坡,來到了同裡小鎮香火最旺的神?廟裡。
秦陌站在坡前,不由朝著旁側水庫的堤壩多看了兩眼,再進門,隻見?蘭殊站在了廟院右側的一棵老樹下,抬頭看向了那鬱鬱蔥蔥的樹梢。
那是一棵雙生樹,存在的時間已久,當地人基本把它當作姻緣樹,村裡的未婚男女?,都愛把自己?心儀的對象和自己?的名作為雙麵寫下,掛在上頭,祈求樹神?可以祝福他們。
蘭殊此?刻正凝著上頭掛滿了的姻緣牌發呆。
秦陌走近一看,雙眸微瞠。
隻見?上頭一道道紅漆木牌,正麵寫滿了蘭殊的名字。
迎風轉動,流蘇穗子上的鈴鐺叮叮作響,緩緩浮現?出了背麵的字跡。
邵文祁。
秦陌的太陽穴突地一跳,一瞬間明白了邵文祁提示蘭殊入廟的緣由。
秦陌的耳畔一時間變得嗡嗡作響,望著蘭殊目光中顯露的驚異,他一把攥住了她的手?,整個人不受控製地哆嗦起來。
第104章 第 104 章
邵文祁這一出把?戲, 意料之中,卻猝不及防,當真令秦陌心口窩出了一口血, 一時間?仿若有人要來掏他的?心肝,叫他渾身發了個寒。
蘭殊的皓腕一把被他攥住,目光終於從樹上落了?下來。
山嵐一陣接著一陣擦過樹梢, 姻緣牌在他們的頭頂隨風作響。
蘭殊一聽到叮鈴叮鈴的聲音, 不由?自主又抬頭望了?去。
秦陌凝望著她昂起的?側臉, 忍不住握緊了?她的?手腕:“你喜歡嗎?”
邵文祁是什麼心思?,他如何看不出來。
可關鍵是,她的?想法。
蘭殊頓了?頓,望向那滿樹紅線牽引的?紅木牌,不得?不承認:“有些感動,頭一回, 發?現自己是彆人的?心上人。”
她一壁歎息,一壁嫌他抓得?有些緊, 掙開了?他的?手。
彆人的?心上人。
彆人的?心上人。
崔蘭殊,你是我的?心上人。
秦陌的?雙手不由?顫抖, 定定凝著她的?眼睛, 企圖從她的?眼裡看出一絲蛛絲馬跡, 可她那雙琉璃眼眸慣是澄澈, 明?眸善睞,卻也看不出,裡麵到底是什麼想法。
秦陌問道:“你喜歡他?”
蘭殊看了?他一眼, 沉默片刻, 不由?提起了?唇角,似笑非笑道:“他其實還挺符合我喜歡的?類型。”
“你喜歡什麼類型?”
蘭殊伸出花瓣若般的?手指頭, 井井有條地數著,“溫和的?,脾氣好的?,不欺負人,不愛打打殺殺,先喜歡我,比我喜歡他多得?多的?”
秦陌自嘲一笑:“你直接說和我相反的?就是了?。”
“哈哈。”蘭殊笑而?不語。
秦陌壓下眼底的?酸澀,沉下了?嗓音,“我的?確不溫和,脾氣不好,愛打打殺殺”
可我喜歡你,絕不比他少。
隻?是在你眼裡,我已經不配喜歡你了?。
秦陌麵不改色站在那兒,整個人卻已經成了?一條乾涸的?魚,難受的?快要窒息。
秦陌啞聲道:“你要答應他嗎?”
蘭殊:“哪有這麼容易,他又還沒同我明?說。”
“你已經知道了?。”
蘭殊想了?想,同他笑道:“知道又如何,正所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好不容易有個良人追求我,當然要慢慢追求一段日子,才能看出真心。 ”
而?這,便是邵文祁的?高明?之處。
他不選擇正麵訴衷腸,而?是偷偷讓蘭殊自己發?現他的?心意,指在試探蘭殊的?心意。
如果她是排斥的?,那他大可當作什麼都不知道,繼續同她做朋友;如果她並?不討厭,那他就可以再往前一步。
然蘭殊這會兒揶揄的?語氣,也說不出到底有沒有故意的?成分。
反正秦陌是被噎得?很徹底,連嗓子眼都泛出了?苦澀,“你要給他機會?”
蘭殊想了?想,言語含了?幾分認真,“也不是不可以。”
話音甫落,秦陌的?心口猶如萬箭穿心,腿肚間?一陣抽搐,險些要昏厥過去。
才發?現,她一句話可以讓他猶如浮上碧落翱翔,也可以,輕而?易舉地,將他的?骨頭縫隙,凍成冰窖。
他不同意,萬般不同意。
可他早已不是她的?夫君,甚至不再是她的?好友,他能拿什麼,不同意呢——
接下來的?時日,蘭殊仍是忙得?腳不沾地,臉上卻逐漸揚起了?舒朗的?笑容。
蘭殊同村民說出了?租賃空閒地帶種植桑苗的?想法,不用他們?抵押土地,直接付給他們?租賃的?費用,以及照看桑苗的?工錢,家中女?眷若有願意幫她養蠶的?,她還會額外付一份工錢。
人家商戶搞種植業的?,都是找一整個山頭的?去買,哪有會相中他們?田裡那些犄角旮旯處的?,還按寸給錢。
此言一出,村民們?都覺得?天上掉了?餡餅。
然當蘭殊把?真金白銀的?租賃定金往他們?家裡一送,他們?才發?現,她說的?每一句話,絕無半句虛言。
邵文祁今日忙裡偷閒過來幫襯她。
自那日進了?神廟後,蘭殊看見他的?眼神有了?一點變化。
不是羞赧,也不是厭惡的?目光,仿佛是在心裡懷了?一腔感動。
蘭殊此前雖從未對師兄有過不正經的?心思?,但知曉他思?慕自己,她還是有些歡喜的?。
畢竟大周女?子十五及笄,至二十內,都是可以好好挑揀,相看郎君的?年紀。
然蘭殊成婚老早,本該風花雪月的?那些好年紀,都砸在了?秦子彥那個小?混蛋身上。
如今歲數已長,又離了?婚,蘭殊以為自己今後隻?能招到一些像琉璃王那樣?圖她一副樣?貌的?爛桃花,可師兄他從來不缺女?子歡心,也未談婚論嫁,卻看上了?她。
這樣?一份難得?的?心意,蘭殊是極為珍視的?。
邵文祁見蘭殊想出了?這麼一個既不虧損,又可以先獲取村民好感與信任的?好法子,不由?豎起拇指稱讚她,“真是青出於藍,已經比師兄想得?要高遠了?。”
蘭殊搖了?搖頭,“隻?是有幸得?了?一點指點。”
邵文祁驚詫道:“哦?是哪位高人,難道是公孫先生?”
可公孫先生已經雲遊海外多年未歸了?。
蘭殊歎息道:“一個曾經很厲害的?閒人。”
這陣子,秦陌幾乎是時時刻刻黏在了?她身邊,也就今天,終於得?去乾點活了?似的?,一大早便出了?門。
邵文祁提眉笑道:“閒人?”
蘭殊想了?想,斟酌了?下措辭,“唔,也不算閒人。”
畢竟人隻?是上輩子太努力,把?活乾完了?,所以現在就顯得?很閒。她在彆人這麼麵前編排,對他也不公平。
邵文祁溫和笑了?笑,見蘭殊簽好了?租賃契約,幫她把?今日的?最後一份定金,送到了?佃戶手上。
兩?人走出村莊,邵文祁與蘭殊並?肩前行,覷了?她一眼,抿唇沉吟了?會,同蘭殊提議道:“我聽說今夜西湖邊上,會有花燈展,小?師妹喜歡逛燈會嗎?要不要一起過去看看?”
蘭殊頓住腳步,看了?他一眼,道:“可以啊。”
邵文祁見她答應,不由?露齒笑了?開來,“那我今晚過來接你。”
“好。”——
秦陌今日一整天,都在一排排長長的?書架之間?穿梭。
沈瑉近來防他防的?緊,秦陌也沒有特意去引起他的?懷疑,反正沈瑉那些藏汙納垢的?事,他閉著眼都能給他條條分明?列舉出來。
沈瑉猜忌秦陌如果身懷密任,大多都是衝著他來的?。
孰不知秦陌最近一直打著同他周旋的?幌子,背地裡暗暗通過他,查他老子沈衡,今日他就在浙江總衙的?卷宗室裡,翻閱沈衡當年在杭州任職通判時的?卷宗。
秦陌上一世查過沈衡入京之後的?所有檔案,條條列列,都是個清清白白的?好官。
這會兒他搜尋了?一遍他年輕時期的?卷宗,依舊毫無所獲。
這隻?老狐狸,當真一輩子沒犯過一個錯誤?
秦陌微微蹙起眉稍。
直到夕陽的?餘暉透過窗戶的?罅隙灑到了?書架上,秦陌從室內出來,順帶捎上了?一本縫線斷裂散架的?書卷,遞予了?前頭當值的?檔案管事。
管事負責保護好各類卷宗,見狀連忙接了?過去,拿出工具箱,將其重新合縫的?手法,十分熟稔。
“小?官爺來卷宗室翻閱了?一日,是在找什麼檔案嗎?”
眼下的?這位檔案管事,年紀已近花甲,說話十分溫和,隻?是關切的?問候。
他們?常年都和這些書卷為伴,除了?府衙內的?官員,很少接觸到其他官員,秦陌年輕麵生,也沒有暴露身份,是以他並?不認識他。
秦陌隻?道最近遇到了?一個比較難的?案子,就想來看看有沒有什麼可以借鑒的?案例。
他生得?結實修長,說自己是司法衙門負責查案的?官吏,完全沒有違和感。
管事點了?點頭,瞟了?眼他看的?卷宗,慈祥笑道:“沈公確實是個好官,參考他的?做法,的?確是條好路徑。”
秦陌眼眸一頓,朝他望了?眼,猶疑問道:“管事認識沈太師?”
管事笑了?笑道:“年輕的?時候,有幸在他底下做過事。”
秦陌著意打量了?他一眼,掂量著他的?年歲,隻?比沈衡小?一點的?樣?子。
秦陌不由?心想,這些書卷終究隻?是死物,不如聽活人講訴來的?真實,聽聽這管事的?所見所聞,指不準可以發?現一些線索。
秦陌即刻勾起唇角,拱手自詡成了?沈衡的?追隨者,生平最崇拜的?榜樣?就是他。
管事慈眉善目理解道:“以前就有很多人崇拜沈公了?。”
秦陌就此繞開話茬子同他交流了?起來,後來眼看天快黑了?,就快下值了?,謙卑地請他賞一個臉,同他一起到酒樓裡喝上一杯。
管事難得?遇到個年輕小?夥子願意聽他年輕時的?事,被秦陌哄了?不過三言兩?句,便欣然前往。
兩?人來到了?西湖邊上的?一個酒樓。
秦陌一直都在以十分謙卑的?姿態打聽沈衡的?往事。
管事說了?不少,不過都是秦陌基本聽過的?事情。
直到他說起曾有一位少年為一樁冤案不惜攔轎遞狀書給他,奈何那冤案的?債主是城中權貴,沈公當初為了?伸張正義,險些遭人毒手。
“幸好那遞狀紙的?少年察覺到了?不對,臨危不懼,救下了?沈公。沈公非常欣賞那位少年,後來還收他做了?學生。”
“當時沈公喜歡那少年,幾乎要比他家公子還多得?多,總說他特彆像年輕時候的?他。”
秦陌彷佛聽得?津津有味,心裡冷不丁想,沈瑉也確實不討人喜歡,他比起他老子差多了?。
“後來那少年年紀輕輕中了?舉人,沈公調任山東時,還特地給他寫了?舉薦信,贈了?財帛給他入京趕考。”
秦陌問道:“他考上了?嗎?”
管事搖了?搖頭,歎了?口氣,“當年春闈還沒放榜,我也調離了?杭州,去了?皖北,幾十年沒再回來,不知之後的?事情了?。”
秦陌頷首,隨口問道:“那少年,叫什麼名字?”
管事蹙起了?眉稍,“名字還真記不清了?,就記得?沈公,很喜歡喊他小?白。”——
為了?表達尊敬,秦陌特意點了?幾壇子上等的?好酒上桌。
然沒探聽出什麼端倪,倒是把?人給喝醉了?。
秦陌見管事趴在桌前打起了?瞌睡,隻?好扶起他下樓,準備把?他送回去。
管事整個人成了?一灘爛泥,搖搖晃晃,在轉角的?露台險些摔了?下,趴到了?欄杆上。
秦陌伸手上前摻他,一陣風吹過,樓外傳來了?熱鬨的?熙熙攘攘人聲。
西湖陷入了?如墨的?夜色之中,湖邊擺滿了?絢爛多彩的?花燈,遠遠望去,一列列縱橫往下,就似是給西子美?人,披上了?一條女?兒的?彩色巾帛。
秦陌不由?抬頭朝著湖邊望去,第一眼,卻直接落在了?湖麵上漂泊的?一條小?船上。
船上有一道熟悉的?俏麗身影,一下便將他灼灼的?視線撲捉了?去。
他看見蘭殊正同一名男子麵對著麵坐在了?船上,那男子低頭捯飭了?許久,而?後舉起了?一盞花燈,放到了?她的?眼前。
那花燈精致迷人,隨著燈罩上的?圖紋,散發?著七彩霓光。
她的?眉眼冒出了?笑意,正要接過那燈,未及,卻有一陣風撲過船尾。
她的?身影搖晃了?瞬,轉而?,男子及時摻住了?她的?手,兩?人靜置地對望了?片刻。
秦陌的?眸眼一滯,雙手緊握,一時間?站在了?露台上,變得?寸步難移。
第105章 第 105 章
湖邊的華燈高懸, 映在水中,猶如金光碧影。
一葉扁舟緩緩劃過,漣漪攪碎著水中的絢爛燈火。
蘭殊從來不知邵師兄會做花燈, 還做的如此美輪美奐,直誇他手巧。
“你什麼時候學會的?”
邵文祁笑了?笑,“六七歲的時候就會了?, 那時我年歲小, 對親情?仍有比較高的渴望, 見母親喜歡花燈,就想討她歡喜,特意?找街上賣燈的老伯學的。”
蘭殊慨歎道:“師兄這麼小就有如此孝心,我還小的時候,隻會依賴父母。”
邵文祁仍保持著笑容,其間卻透出?了?一抹苦澀, “但她並不喜歡,還摔碎了?它, 罰我跪了?祠堂,斥責我不好?好?學習經商賦論?, 儘學這種無用的東西。”
蘭殊眼底劃過了?一絲憐憫, 不由想起自己曾在藥材鋪子門口同邵夫人有過一麵之?緣, 看她同師兄的相?處方式, 的確不是什麼母慈子孝的模樣。
邵文祁留意?到了?她目光中顯露出?的同情?,順著這個話題續道:“我小時候書?讀得其實不錯,私塾先生曾同家中提議讓我走仕途, 但母親激烈反對, 絕不允許我進大周朝堂,她隻想我從?商。後來, 我以為母親喜歡錢,就努力掙了?很多很多錢給她。”
“隨著我的生意?越做越大,家中越來越富裕,一大家子人過上了?錦衣玉食的生活,再不用單靠鏢局過日,都以我為榮。母親也總說她很欣慰,但我始終看不見她的笑容。”
“我好?像永遠都不知?道她到底想要什麼。”邵文祁的目光飄向了?遠方,對著那鏡花水月失了?會神,苦笑道,“後來,我也不強求了?。”
一個素日溫文爾雅的成功男子,忽而卸下心防,聊起自己少時缺乏母愛,任哪個姑娘聽了?,都會忍不住在心底生出?憐惜與柔軟來。
蘭殊亦不例外?。
她默然了?片刻,捧起那盞他親手做的七彩花燈,誠摯寬慰道:“我覺得它很好?看,我很喜歡。”
蘭殊有一副天然微勾的唇角,笑起來,總是讓人看著很明媚,心裡很舒朗。
邵文祁凝望著她的笑靨,溫言道:“其實現在回?想,早知?道橫豎都不能討好?她,或許我還不如去走仕途,指不準能中個狀元郎。”
“師兄想當狀元郎?”
“也不是。隻是若選擇進京趕考,而不是出?海經商,早點入長安城,或許就能早點,遇見一些人了?。”邵文祁定定看著她笑道。
蘭殊的雙頰一時如胭脂掃過,聽懂了?他期盼早日認識自己的弦外?之?音。
她赧然垂下了?眸眼,思緒不經意?遊走地想,可不論?他多早認識她,年少的那個她,終將一顆心另有所屬。
狀元郎縱然風光美好?,可小時候的蘭殊,不愛文官愛武夫,隻喜歡有勇有謀的沙場英雄。
她那時候的眼睛,早已住在另一個少年的身上,挪不開了?——
碧水悠悠,月下獨影寥寥。
蘭殊提著花燈邁進了?朱門,轉過長廊,隻見秦陌孤零零一個人,坐在了?院子的水榭邊上。
蘭殊簡單同他打了?個招呼。
秦陌抬起眸,目光在她臉上逗留了?會,便沉沉地朝著她手上的花燈看了?去。
招呼打完,蘭殊並無逗留交流之?意?,徑直朝著主屋回?去。
她正從?秦陌身旁擦身而過,秦陌忽而開口道:“這燈的顏色還挺特彆,哪裡來的?”
蘭殊回?過頭,顯擺似的在他麵前晃了?晃,直言道:“師兄送我的,好?看吧。”
“好?看,我很喜歡,能不能送給我?”秦陌一壁溫言詢問,一壁直接站起了?身,走到她麵前,伸手就想奪她手上的燈柄。
蘭殊眼疾手快地一躲。
秦陌見她不給,暗自咬了?咬牙,卻也不敢對她有絲毫硬來,隻得麵露出?一縷委屈,“就當作我前陣子給你提示的謝禮,不行嗎?”
蘭殊連忙將燈藏在了?身後,努嘴道:“你要謝禮我可以給你買更好?的,可這是第一次,彆人親手做花燈給我,我不能給你。”
秦陌不由蹙起眉稍,“誰說這是第一次?”
蘭殊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我也給你做過。”
“你做過花燈?”
秦陌回?憶地講訴起從?南疆回?來後的第一個上元節,她當時著了?涼,沒法出?去看燈會,隻能懨懨地趴在了?榻上。
他從?佳節宮宴歸來,給她捎了?些夜宴比較特彆的吃食,拿著食盒朝著掬月堂去,在走廊外?,隔著窗戶,看見銀裳給她喂藥,她捏著鼻子一口抿完,苦瓜般的小臉,豔羨地說起以前的燈會,自己都能靠猜燈謎,拿到一盞花燈。
蘭殊耷拉著腦袋道:“今年卻沒有了?。”
他當時在外?頭聽了?,也不知?是腦子抽了?哪根筋,轉回?清珩院,就尋來了?教程,偷偷摸摸給她做一盞兔子燈。
“我當時就放在了?窗沿上,你沒看見嗎?”
為了?給她一點猜燈謎的參與感,他還特地在上頭貼了?個字謎。
蘭殊驚詫道:“啊,原來那是你做的?”
秦陌微一頷首,蘭殊笑彎了?眼,“我還以為是哪個家仆的小毛孩子做著玩,不要了?扔我窗戶上的!”
怪不得兩世,它都出?現在了?那裡。
她還想著是哪個調皮鬼,兩世都指著她的窗戶口上扔。
秦陌雙手微蜷,不經意?有了?些羞赧,可惜他膚色甚冷,怎麼也紅不出?麵上來。
他咬牙道:“怎麼,彆人送你的是寶貝,我送的就不是。”
蘭殊撓了?撓後腦勺,“不是,主要它那麼醜,我完全沒看出?是隻兔子。”
然後沒怎麼注意?就,直接叫銀裳扔了?。
秦陌溫言解釋道:“它有耳朵的,我當時黏了?老半天,才讓它看起來有弧度。”
蘭殊撲哧笑得更開了?,“原來你也有不擅長的東西?”
秦陌噎聲道:“我是不太?會這種紙糊的。”
蘭殊遲疑了?會,道:“可你冰雕,木雕,泥塑這些更細致的都做得那麼好?,怎麼花燈不會做?”
這也實在怪不得她,完全沒看出?那玩意?可能出?自他手。
秦陌麵不改色解釋道:“這些都可以用刀。”
蘭殊怔忡了?會,唇角的笑意?益深。
他還,真?是名副其實的舞刀弄劍。
秦陌質問道:“我做的泥偶難道不好?看嗎?”
“好?看啊。”
“那你喜歡花燈,還是泥偶?”
蘭殊短促的沉默,揚起下巴道:“當然是花燈。”
話音甫落,蘭殊昂首挺胸,提著燈籠揚長而去。
秦陌僵滯在了?原處,眸光黯然地凝著她的背影看了?好?一會,伸手從?袖間,拿出?了?他最近新雕刻的泥塑。
是近日為了?融入當地風土人情?,換上了?江南時興的芙蓉襦裙,梳起靈蛇髻的她。
秦陌望著手上的小泥人,正勾著唇角,同他微微地笑,指腹輕撫過它的腮邊,“可我也可以學做花燈的。”——
第二日,一大清晨,秦陌說什麼都想跟著蘭殊出?門。
蘭殊竭力製止,嚴詞拒絕他的陪同。
她今日得去一趟衙門,同官府商議借款的事情?。商業合作,實在不適宜帶這麼一尊大佛過去,搞得她好?像要去仗勢欺人。
秦陌見她百般阻擾,脫口問道:“邵文祁會陪你去嗎?”
蘭殊靜默地看了?他一眼。
秦陌頓了?頓,垂首柔聲道:“沒有質問你的意?思。”
蘭殊道:“你若是真?想幫我,就幫我把書?房那些古籍分門彆類,放到書?架上。”
“這種事,家仆做不來嗎?”
“那珍本許多是我從?外?邦帶回?來的,語種各異,他們看不懂是什麼書?目。你是樞密院出?身的,精通各邦語言,這事,隻有你能幫我了?。”
秦陌老感覺她有意?把他困在家裡。
蘭殊道:“你不願意?嗎?”
秦陌的喉間一下就好?似被繩拴住了?般,一個不字,也說不出?來。
他實在經不住她略有懇求的眼神,明知?她是蓄意?為之?,他還是認命地轉身,朝著書?房走去——
直到夕陽垂落,遠處的天際染成了?一片油墨般的金黃,就像糖人化?了?一樣。
蘭殊從?外?頭款款歸來。
秦陌長身玉立在廊前,似是正在悄然等她回?來,一見她,腳尖不由攏了?一下,站的筆挺端正。
蘭殊見他神色微斂,打量了?他一眼,第一反應便是問他,是不是弄壞了?自己的書?籍。
畢竟這麼多年的相?處,怎會看不懂彼此的舉手投足,他雖麵無表情?,可蘭殊就是覺察到了?他的一絲心虛。
秦陌先是說了?句“怎麼可能”,然後乾咳了?聲,負手低頭道:“就是地板壞了?一塊。”
崔宅的整體修繕,都是保持在原有模樣上,一磚一瓦,隻有補填,從?無整改。
那書?房的地板是木製的,經年難免有了?些腐朽,他搬扶梯的時候,不小心踩壞了?一塊。
主要是那一塊也著實較其他地方特彆,裡麵是空心的。
可秦陌應承了?蘭殊交代的事,轉眼踩塌了?地板,甚為擔心她誤會自己是心不甘情?不願,拿她的屋子撒氣。
蘭殊走進書?房一看,隻見秦陌在那壞掉的地板裡,翻出?了?一個長長的檀木盒子,但一打開,裡麵是空的。
秦陌問道:“這曾放的是兵器嗎?”
這般尺寸的盒子,除了?刀槍棍棒,秦陌一時間真?沒想出?彆的什麼。
蘭殊搖頭,睨了?他一眼道:“我爹爹從?不與人結仇,在書?房藏兵器做什麼?”她輕撫了?一下盒麵,思緒被回?憶填滿,“這裡放著的,是他生平收到的第一把萬民傘。”
蘭殊小時候最喜歡黏在爹爹身邊,爹爹總是很忙,但對她很有耐心,她平常來往最多的,就是這間書?房,她也見過他,坐在案幾前,撫摸這把傘的模樣。
“我沒有見到裡麵有傘。”秦陌擺手作清白狀。
“在弘兒出?生的時候,他就將傘給了?靈隱寺裡的一位高僧,作為給弘兒添福的貢物。”
萬民傘有數以萬計的百姓留名,其中蘊含了?一筆厚重的感恩敬重之?情?,的確是積攢功德的福物。
而能得到百姓贈予萬民傘的人,定然是一個廣受愛戴的好?官。
秦陌望著那空空的匣子,不由就回?想起了?管事口中,那位攔轎遞狀書?的少年。
不知?為何,當管事一說出?“小白”二字,秦陌腦海裡最先浮現出?的,便是蘭殊的父親,名叫崔墨白。
一提到崔墨白,秦陌心中便是層層的謎團。
這個在卷宗裡抹去的人,就像抓不住沈衡的把柄一樣,令他充滿了?疑惑。
而這種迷惑感,總叫他有一種關聯的感覺,是他兩世縱橫官場數十載的,直覺。
秦陌不由問道:“朱朱,嶽父以前可認識沈衡沈太?師?”
蘭殊立即斥道:“不許亂喊!”
秦陌唇角抿直道:“二姑娘,行吧?”
“我爹爹你也不許亂喊。”
秦陌隻得糾正:“伯父。”
蘭殊滿意?地鬆了?眉梢,雖不解他為何這麼問,但想到他最近在查沈瑉,許是有什麼線索關聯,便細細回?憶了?一下,搖頭道:“爹爹很少把公事帶回?家,我那時年紀也小,並不知?道他在朝野的關係人脈。沈太?師遠在京中,也從?未來過家中拜訪。”
“你再仔細想想,伯父以前有沒有外?號,叫小白?”
“誰敢喊他小白,他可是撫台,當地最大的官。”蘭殊嘟囔了?句。
這一聲下意?識的嘟囔,令秦陌從?她不滿的語氣中,覺察出?了?一絲隱含的自豪。
上回?她在觀前說他是大奸臣,秦陌原以為她心中對父親有怨,氣惱他一時失足,害得他們家破人亡。
可這一刻,他忽而覺得,她在心裡,其實很敬愛她的父親。
蘭殊又思忖了?片刻,“我確實不知?他是否認識沈太?師。不過我每年過年,都會收到一個來自京城的壓歲大紅封,爹爹說,是他的恩師給的。”
隻是她從?未見過這位恩師的模樣,也不知?他的姓名。
“怎麼了??”蘭殊問道。
秦陌沉吟片刻,誠懇地看向了?她,“可以告訴我,伯父到底因何落罪嗎?”
雖然卷宗上隻言片語都沒留下,秦陌後來也曾問過蘭姈啟兒他們,他們也隻知?朝廷給的罪名是瀆職。
可秦陌隱隱感覺,蘭殊是知?情?的。
蘭殊垂首凝著那空空的萬民傘匣子看了?許久,最終將它捧起,放到了?書?架上頭,淡漠道:“這重要嗎?錯了?便是錯了?,更何況,人也已經不在了?,糾結這些,毫無意?義?。”
秦陌道:“你覺得他有罪嗎?”
秦陌隻是從?她傷感的語氣中,聽出?了?一絲對於朝廷處決的不甘。
可當他問出?這句話時,她眸光一頓,先看了?他一眼。
那雙澄澈的琉璃眼眸,閃過了?一絲極為複雜的情?緒,源於內心深處的糾結與困頓,以及一抹微不可察的,內疚。
蘭殊凝望著他,幾不可聞地紅了?眼眶,沒有回?答。
秦陌見她難過,登時悔恨自己一時多嘴,惹出?了?她一番愁腸。
他不由伸出?手,想去撫慰她的腦袋。
蘭殊毫不留情?地截下了?他的手,瞪了?他一眼,轉而將目光落在了?他的袖口上。
蘭殊疑惑道:“你這裡怎麼了??”
他的袖口邊角處,似是被刀鋒狠狠劃了?一下,破開了?一道明顯的口子。
秦陌收回?了?手,先溫聲道了?句無礙,而後解釋他今天發現踩壞了?木板,怕她生氣,以為他故意?搞破壞,就想著自己出?去尋材料,把它悄無聲息地修回?去。
不想路上遇到了?刺客,打了?一架,就把修木板的事耽誤了?,他隻好?乖乖在門口等她回?來,挨批。
“你怎麼這麼招人恨,什麼刺客追你追到了?這兒?”
秦陌遲疑了?會,拿出?了?一方布料,展開給她看道:“一個有這樣圖騰的組織。”
蘭殊打眼一瞧,發現是隻很特彆的鳥。
“這是西域一個亡國的圖騰。你以後要是看到有人身上有這個,記得立刻繞道。”
“我和他們無冤無仇的,我怕什麼。”蘭殊不由笑了?笑,“隻是,我好?像見過這個花紋。”
秦陌的眉梢一凜,“你見過?”
蘭殊方才第一眼看見這個圖騰時,腦海中好?似閃過了?一支類似這樣三尾的雀釵,可她卻不太?記得,是誰頭上戴的了?。
蘭殊蹙起蛾眉,仔細想了?想,搖頭,“也可能是我看花眼了?。”
大周女?子盤發,頭上均會佩戴釵環,花類鳥類的樣式最是常見,即使這鳥兒的造型不同,乍一看,也不易在琳琅滿目的頭釵中,區分出?來。
蘭殊同秦陌下意?識說了?句小心。
秦陌勾起唇角,蹬鼻子上臉道:“你不要留下我一個人,出?門帶上我,你們人多勢眾的,對方自然就沒有可乘之?機了?。”
蘭殊嗬地笑了?聲,“正是因為您處境如此危險,更不適宜出?門。”她從?旁邊拿來一本磚頭厚的書?,塞到了?他手上,“不然這樣,你就待在家裡,幫我翻譯一下我這些書?籍?我可以付工錢給你,市麵上什麼價,我雙倍給你。”
秦陌咬牙切齒道:“我要的是錢嗎?”
“我除了?錢,彆的沒有。”
秦陌恨聲,“二姑娘一定要同我裝傻充愣?”
“是你先對我裝聾作啞的。”蘭殊斥道,“都拒絕你多少次了?。”
秦陌不想和她討論?這個話題,轉移話茬說自己給她做了?新的糕點,還在廚房的蒸籠裡放著。
“新的糕點?”
“杭州本地的藕糕和龍井糕。我試著做了?下。”
“這個我今天和師兄在酒樓吃過了?。”
邵文祁果然又去找她了?。
秦陌將書?朝著桌前一放,說什麼明天都要和她一塊出?門。
他激將道:“你們要做什麼,不能帶上我?”
蘭殊看了?他一眼,意?味不明地笑了?起來,“做什麼,都不好?帶上你。”
秦陌眉眼一沉。
蘭殊又把書?放回?了?他手上,“你就好?好?在家譯書?,順便好?好?想一想,你到底有沒有和盧四哥哥有過什麼,好?給我一個徹底回?絕你的機會。”
秦陌猛地噎了?一下。
“反正我是絕對不要彆人碰過的男人,我、嫌、臟。”蘭殊字字誅心,甚至拍了?拍他的肩膀,似笑非笑,“所以,你先把你自己掂量清楚了?,再來我跟前耍無賴吧。”
秦陌:“”——
接下來的好?幾天,秦陌都被蘭殊摁在了?書?房做譯文,好?幾次望見她離去的背影,都恨不得起身追出?去。
耳畔邊一下回?蕩起她此前說過“掂量自己”的話,最終還是坐了?下來。
他終是,終是害怕她厭惡他。
秦陌坐在桌前,忍不住捶了?捶自己的太?陽穴。
秦子彥啊秦子彥,你到底有沒有背叛過她?
你真?的,讓我好?被動。
秦陌惱恨地朝著椅背一靠,一個用力過頭,撞到案幾後頭的書?架上,掉了?好?幾副畫軸下來。
秦陌撿起來一看,發現都是蘭殊信手的寫生,便將它們一卷卷掛在了?案幾前,呆呆看了?良久。
他已有數日秉燭在此,倚在椅上出?神,不由闔眸,打了?個盹。
便是這麼一瞬間,秦陌入了?一個夢,猶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夢裡,他又遇到了?另一幅畫。
不過,那卻是一幅假畫。
夢境中,蘭殊在他二十歲生辰的時候,花儘心血,撒出?天羅地網,為他搜尋了?一幅他一直想要的名畫,《江海夜宴圖》。
結果,卻遭了?哄騙,買了?幅假畫回?來。
那晚他回?到家,隻見她抱著雙臂,蹲在床上不停地流淚。
蘭殊悔恨莫及,一個勁罵自己太?笨,竟然會犯這樣低級的錯誤,簡直要沒臉活下去了?。
他怎麼哄都哄不好?,隻能妥協問她,“到底要我說什麼,你才肯放過你自己?”
蘭殊吸了?吸鼻子,看他一眼,忍不住拱了?他的手臂,“你會不會安慰人啊,這種情?況下當然要和我說一件你做過的類似蠢事,讓我心裡平衡一些。”
“我怎麼可能會犯這種錯誤。”
蘭殊瞪了?他一下,哇地一下,哭得更凶了?,甚至狠狠捶了?他一拳。
他又是想笑又是憐惜,無語凝噎了?會,把她圈在了?懷裡道:“我年少的時候,曾認錯過一個很重要的人。因此還在某些認知?上迷糊了?好?幾年,蠻重要的一些認知?。後來幡然醒悟,也被自己蠢到恨不得一頭撞死。”
“那你怎麼現在還活的好?好?的?”蘭殊一本正經質問。
他頓似怔了?片刻,忍不住嗤笑地捏了?捏她的臉,“因為有錯的,就有對的。總要活下來,好?好?對待對的。”
“可我找不到那幅對的畫在哪,我要是找得到,就不會買到錯的了?。還買了?那麼貴!”蘭殊哇哇大哭道。
“總會出?現的。大不了?到時候我給你買,跟你換假的那幅,成不?”
女?兒家好?似一下覺得自己沒那麼虧了?,心頭寬了?兩分,好?奇問道:“那你認錯的那個人,後來知?道你認錯了?嗎,是什麼反應?有沒有嘲笑你?”
他盯著她清澈的眼睛看,“我沒告訴她,如果我告訴她,她鐵定會嘲笑我,我能活多久,她就能笑話多久。”
蘭殊一下來了?興致,彎眸笑了?起來,挽著他手臂道:“那你告訴我好?不好?,跟我說說具體唄,我保證比那人少笑話你十年。”
他眉頭的青筋蹦了?蹦,捏住她的鼻尖,“你做夢。”
她輕輕哼了?聲,心情?倒是好?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