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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妻難撩 紅箋小筆 117508 字 5個月前

他見她開懷了?些,心口也鬆懈下來,摟著她道:“其實,不論?真?的假的,隻要是你送的,我就會喜歡。”

下一幕,畫麵隨之?一轉,屋外?飄起了?鵝毛大雪,這一回?,在他皇宮內的書?房。

當上攝政王之?後,李乾專門在皇宮,另辟了?一個書?房給他。

有一日,蘭殊來給他送大氅,秦陌忙到現在,好?似才發現窗外?已經下起了?大雪,不知?不覺就入冬了?。

他見她過來,連忙叫人添了?暖籠。

蘭殊不敢打擾他太?久,將衣物送到後,正準備走,他許多日不見她,叫她留下陪他吃了?午膳,還抽空陪她在瑤席上,打了?個盹。

本隻是想休憩一下,她的身軀一入懷,秦陌的眸眼就變了?色。

旱了?太?多時日,終是一點都忍不住的。

他開始啃她的脖子,蘭殊沒有反抗。

起起伏伏間,她看到他在書?房裡,無所顧忌地掛著她送給他的那副假畫,也不怕被人笑話了?去。

她把所思所想問了?他,他搖頭不畏懼,隻道這是她送給他的。

蘭殊眼底劃過了?一絲溫暖,緊而,配合著他的索取,傷懷地呢喃了?聲,“你也會在這,對彆人這樣嗎?”

他一下捏住了?她的下頜,“你胡說什麼。”

蘭殊咬緊了?下唇,沒再吭聲。

他心裡悶了?口氣,要的越發肆無忌憚起來,非逼得她將口中的嬌嬌低吟,如絲般吐露出?來。

若有彆人,他何苦忍到現在?

他並不知?曉她心裡在想什麼,以為她信口開河就來猜忌他,氣得多欺負了?她好?幾下。

情?至濃處,十指交纏,他望著她徹底酥軟在他懷中,吻著她秋水般微紅的眉眼。

心頭認栽地想。

我隻有你一個。

從?始至終,都隻有你一個。

第106章 第 106 章

秦陌睜開雙眼, 天色欲晚。

窗台前打下的樹影,俱已隨著日頭的垂落,逐漸消弭。

秦陌坐在?椅子上, 長籲了一口氣,回想著剛剛腦海中的一幕幕。

從始至終,隻有她一個。

如果他真的有對不起她, 那他還能?有這麼坦蕩的心理?嗎?

而且他及冠之前就知道自己認錯了人, 同?這一世他知情的時間節點, 幾乎如出一轍,那他怎麼可能?,還會因為誤認,同?盧堯辰糾纏不清。

就算就算,他真是個千刀萬剮的,圖了一時新鮮, 仍然?把當年少時的糊塗心意,表露給了四哥。

按這個理?, 四哥也不該用?過往的誤會,同?蘭殊說那些?傷人的話。

他明明也該一下就反應過來?, 當年救人的是蘭殊, 不是嗎?

他曾經?還那般幫忙袒護她, 怎麼能?忍心, 借題發揮,鑽她不知情的這個空子,去傷害她。

他同?朝朝暮暮最?初瞞下那件事, 原不是為了她開心的嗎?

到底是什麼原因, 令四哥的心境發生了變化。

秦陌心中一半清明,一半糊塗, 左思右想,隻覺得自己好想見蘭殊。

他身體裡?的兩個他,此時此刻,都好想她。

秦陌從桌前站起,轉過長廊,便朝著大門外狂奔而去。

天色徹底暗了下來?,城中點起了萬家燈火。

秦陌在?城中走走停停,左顧右盼,好容易尋到了河畔邊,抬開柳枝條,望見那道熟悉的麗影,倚在?了河岸邊的木廊上。

他提起唇角,正想朝前走去,另一廂,邵文祁從白?石橋頭下來?,銜笑同?她說了一句:“久等了。”

秦陌的腳步僵滯。

隻見邵文祁站在?了她身邊,朝著河岸對麵示意地晃了下手。

下一瞬,啾地一聲,一道細細的火光騰然?升上了天空,在?漆黑的夜色中,炸出了五彩的光芒。

蘭殊琉璃般的眼眸裡?絢爛剛過,緊接著,河對岸一排火樹銀花齊齊朝天綻放,宛若孔雀開屏一樣。

蘭殊目露驚異,凝望著眼前這番美麗的景色,不由勾起了唇角。

邵文祁問她喜不喜歡。

“喜歡。”

“那以後?隻要你想看?了,我就放給你看?,好不好?”

蘭殊轉過眸,同?師兄四目交彙。

邵文祁溫柔道:“你喜歡煙火,我隨時可以給你放。”

“你若喜歡我做的花燈,我也可以隨時給你做。”

他的眉眼溫潤,眼底都是柔情。

蘭殊呆了呆,邵文祁見她的芙蕖小臉在?光火的映照下,猶如一塊泛著暖色的白?玉,一時心動?,不由緩緩靠近了她的臉頰。

蘭殊蝶羽般的長睫微動?,望著他朝她臉邊傾覆的俊臉,腦海裡?卻忽而,閃現過了另一個畫麵。

那日的天空也如今日這般,月牙猶如一道鉤子,遙遙掛在?天上。

驪山上,他將?她抱在?懷中,指著半空爛漫的煙火,也曾很認真地問她,喜不喜歡。

而她反拉過他的手,用?他的食指,朝著她點了點,問道:“喜歡嗎?”

他那時朝她耳邊回答了三個字。我愛你。

“你說,煙火聲剛剛那麼大,我方才許的願望,老天爺會不會沒聽見呢?”

“沒關係,我聽見了。”

“怎得,你還要做那天上的神明,幫我實現願望?”

“其實,還挺想讓你看?看?後?來?完整的大周,上上下下,我都翻新了一遍。”

江流奔騰不息,煙火聲仍在?半空中,綻放不停。

蘭殊望著邵文祁越靠越近的溫和?眉眼,腦海中卻不知是閃過了哪一雙淩厲漂亮的鳳眸,心頭一抽,下意識,腳跟往後?挪了一步。

然?未等她徹底朝後?閃避,一道頎長的身影,轉眼已經?擋到了她的麵前。

秦陌拉住她的手,不允任何人覬覦他的珍寶一般,將?她不予分說地藏在?了身後?。

掌心間傳來?他緊緊攥住她的熟悉溫度。

方才還在?她腦海中一閃而過的那雙鳳眸,此時此刻,陰陰沉沉,厲得猶如兩道鬼火,跟會吃人一般。

蘭殊怔忡了下,下一刻,卻聽見邵師兄猝不及防地叫了一聲,身子朝後?一傾,狠狠摔倒在?了地上,額頭磕到了旁邊的石樁,劃出了一道淋淋的血痕。

蘭殊驚地睜大了眼,連忙掙開了秦陌的手,從他身後?快步離去,上前去摻扶邵文祁。

她低斥道:“秦子彥,你這是做什麼!”

秦陌睜大雙眸,愣怔在?了原地。

他方才為了阻攔邵文祁親吻蘭殊,的確,伸手擋了一下。

可那一下,他明明把握著分寸和?力道,應不足以,將?邵文祁推摔出去的。

他一個大男人,連這點力都抵不住?

秦陌難以置信。

蘭殊隱隱生怒的目光,已經?朝他望了過來?——

夜色漸深,一疊疊的濃雲,悄悄在?杭州上空聚攏。

此前在?長安,蘭殊便發現今年的雨水,較往年都要多許多。

夏季的江南,天空本就時不時會落下一陣雨,來?去匆匆。

加上今年雨水偏多,雨季更加漫長起來?。

眼下,蘭殊剛抬首望了眼窗外雲層蔽住的月色,淅淅瀝瀝的小雨點,已經?飄了下來?。

這等說下就下,也無雷電預警的煙雨蒙蒙,整個江南都已經?習慣成了自然?。

隻不過是今年更甚,猶如素日混跡在?了雲山霧境之中。

銀裳躬身打起門簾,愁眉同?她稟告:“王爺還在?院外站著。”

蘭殊煩躁地翻了頁賬目,握起賬簿,並?未抬眼,“叫他趕緊回去。”

“他需要道歉的人又不是我,與其在?我門口罰站,不如拿筆醫藥費,去拜訪師兄。”

銀裳轉身出門,良久,有負使命地回了來?,站在?旁邊默了一會,見蘭殊終於抬頭看?了她一眼,支支吾吾道:“奴婢,勸不動?。”

秦陌跟個木樁子似的立在?門口,不為所動?。

雨勢越下越大起來?。

蘭殊敲著算盤把一頁賬算完,聽著那瓢潑起來?的雨聲,下意識再朝銀裳看?了眼。

銀裳意會著她的目光,提裙邁出門。

回來?,還是衝她搖了搖頭。

居然?還沒走?

這麼大的雨,這是有多想不開?

蘭殊將?賬本收好,站在?書架前,默然?了好一會。

窗外的雨聲越來?越大,這場雨沒有雷聲,沒有閃電,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壓抑與沉悶。

也真說不得,是在?替天行道,還是非要泡軟小姑娘的心腸。

蘭殊靜置了許久,最?終還是妥協地歎了口氣,拿起牆邊的油紙傘,走出了院門。

“趕緊回去。”蘭殊一把傘罩在?秦陌頭頂,冷冷瞟了他一眼,怒斥道。

秦陌的神色,不知是不是被水泡的,略顯法白?,垂眸怔怔凝望了她許久,睫羽上還掛著幾粒瑩潤的水珠,甫一開口,隻道了五個字。

“我沒有推他。”

蘭殊愣了愣,蹙起蛾眉,“你在?這站了這麼久,就為了和?我說這個?”

“這個醫藥費我可以出,可我沒有故意推他。”

“行,我知道了。”

秦陌望著她並?不耐煩的神色,眸眼暗沉,“你不信我。”

蘭殊算不得還有氣惱,但看?見他淋成了一隻落湯雞,心頭的火複而就竄了出來?,愈發往上湧,忍不住斥道:“秦子彥,你是小孩子嗎,承認自己犯錯就那麼難?又不是什麼彌天大錯,有什麼好過不去的?”

“可我沒有做過,你要我怎麼承認?”

蘭殊長吸了一口氣,道:“好,你沒有。那是不是我不信你,你就在?這站一晚上?就非在?這裡?和?我犟著?難道這樣我就會信你了?生病我就會信你了?”

秦陌聽她明顯動?了肝火,壓下了口中的辯駁之聲。

腦海中一下閃過曾經?吵架的畫麵,她在?他麵前嘔出的那口血,終究成為了他心中揮之不去的陰影。

便是再度麵臨挫敗與不信任,秦陌終還是學會了,先站在?她的角度想一想,而不是一張口,就先闡述自己的委屈。

兩人短促的沉默。

蘭殊也漸漸冷靜了下來?,分神一想,自己當時被他擋在?了身後?,的確,沒有親眼看?到他推師兄。

秦陌的臉色蒼白?,眼中是深沉的黑色,再度開口,嗓音沙啞起來?,“我不是故意和?你犟。我隻是,恨我自己,從頭到尾,沒有給過你一個好印象。”

“我和?他對比,你不信我很正常。”

“可我真的沒有推他。”

“任何人都可以不信我,我也不需要他們的信任,但你不一樣。”

而他堅持站在?這裡?,隻是希望她能?給他一個機會,讓他解釋一句。

他以前就是說的太少了。

很多不該有的誤會,都沒有及時發現,及時澄清,也沒有給到她,足夠的安全感。

他不想再犯同?樣的錯誤。

蘭殊抬頭看?他,也不知是呆滯,還是在?反應他說的話。

秦陌也知道丟失的信任沒有那麼容易就能?回來?,他也不求她認為他沒有錯。

漫漫夜雨中,秦陌一回想到今晚的畫麵,耳邊就一陣耳鳴之聲,忍不住拉住了她的袖口,喉結不知動?了幾個來?回,啞著嗓子道:“你能?不能?,先不要和?他在?一起?”

蘭殊頓了頓,垂下眼眸,“他還沒有和?我說。”

邵文祁今夜的那兩句話,若說是表明心意,可以是,若說不是,也可以不是。

蘭殊心知每個人性情不一樣,表達感情的方式也不同?,但前可進後?可退,總是少了些?義無反顧的感覺。

活了兩世,還是奢望炙熱的愛意,蘭殊也不知自己是不是越活越倒退。

但她還是,喜歡直接一些?。

秦陌道:“如果他和?你說了呢?”

蘭殊稍一沉默,秦陌便慌了神,緊緊拽著她的袖口,“能?不能?,先不要答應他?至少,在?我恢複所有記憶之前?”

蘭殊盯著他的眉眼,太陽穴突地跳了一下。

兩世活了二十多載,她好像,還是頭一回,見他這般,仿若低聲下氣的哀求神色。

話音甫落,秦陌又自嘲地笑了聲,“抱歉,我又在?拿記憶當借口了。”

他默然?了片刻,沉聲道:“我就是不能?接受你和?彆人在?一起。我怕我會嫉妒,會發瘋。如果今晚我沒有擋在?你們之間,我覺得我肯定已經?瘋了。”

蘭殊怔怔望著他。

誠然?,她也的確還沒有想好,真到了那一天,她會不會接受。

秦陌見她遲疑,眼眸一暗,抓著她的手,沉吟了良久,略顯無奈的,道:“如果你一定要跟他走,那我隻能?殺了他。”

他聊天氣一般的口氣,連一絲狠戾,都沒從眼底劃過。

卻也不做玩笑。

蘭殊驚地睜大了雙眸。

秦陌淡淡續道:“他不是你最?敬愛的師兄嗎,你真的不為他的安危著想一下?”

蘭殊訝然?了好一會,氣得將?傘柄朝他懷裡?一推,“你簡直,不可理?喻。”

她轉身走上台階,直接砰地關上了院門,半個字都不想再和?他多說。

秦陌握著她的油紙傘,長睫一垂,眼眸裡?,是一派深沉晦暗的黑。

這一場沒有夾雜任何風馳電掣的大雨,整整下了一夜,越到夜色闌珊,百家燈火儘滅之時,雨勢越來?越凶猛。

同?裡?小鎮旁邊的堤壩,水麵瘋狂上漲。

夜深人靜,隻聽見轟地一聲,壩口斷裂,破出了一個血盆大口,洪水一瞬間朝著山下,肆意宣泄開來?

山底下,百萬畝良田,黃燦燦的稻穀,隻等著來?月收割,卻在?一夜間,毀於一旦。

第107章 第 107 章

蘭殊原以為這一夜的雨會同往常一樣, 第二日便會雨過天晴。

可它卻隻是一個先兆,這場雨一下,就是整整半個月。

江南一帶遇到連日暴雨的襲擊, 郊區的各個村落,多多少少都受到了?洪澇的災害,同裡?小鎮一帶附近, 尤其慘烈。

朝廷反應很快, 籌集的賑災糧已經撥了下來。

估摸是因為洛川王在這兒, 及時給陛下遞了?函。

同裡?小鎮因為堤壩損毀,稻田儘數淹沒,蘭殊種植桑苗的事情,也隨之耽擱了?下來。

近日,蘭殊此?前簽訂的大批絲綢訂單,也麵臨了?結款期。

屋外綿綿下著雨, 處處潮濕泥濘。

她?一直宅在了?屋中算賬,熬了?數夜, 忙得暈頭轉向?,也沒得空閒, 往外頭去瞧一瞧。

今日, 賬房先生隱晦地?在一旁提醒她?, 按約定, 他們本該在秋收之後?,便把桑苗種下。可如?今稻田被淹,田裡?全是水, 工部派人將堤壩修複之前, 他們將無法進?行種植。

“修個堤壩,少說兩?三月, 屆時入冬,一落雪,更不好下種。那我們付的定金就全打水漂了?,是不是應該趁現在,同村裡?人商量一下退訂?畢竟,這不是我們的過錯。”

蘭殊抬眸看了?眼窗外的雨,“可天災也不是百姓所能預料的。他們已經?失去了?糧食,我們再去退訂,是不是有些落井下石?”

“可若我們來承擔這部分損失,賬目便將麵臨不平,隻怕會影響戶部對於東家的考核。”

商人逐利,本該懂得審時度勢,及時止損。

樂善好施的活菩薩,朝廷會欣賞,可要提拔做皇商,總還?是會擔心她?左右拎不清,把國庫弄虧了?去。

蘭殊默然片刻,賬房先生勸道:“朝廷的賑災款,按理基本能夠保證百姓的溫飽。我們畢竟隻是同他們合作的商人,並不是他們的衣食父母。若是尋常,大不了?我們賣這個人情,權當濟世,可眼下事關皇商競選”

三方盈利是準繩。

加上競選人那麼多,彆人隻要比你做的好,考官相中他,又怎麼有空去看你是不是有難處,才沒得利盈。

蘭殊的手停滯在了?算盤前,捂額,捏了?捏眉心。

崔宅門口,雨柱淋漓不止。

好幾個冒雨前來的狼狽身影,凝著眼前的朱漆大門看了?良久,終是走上前,伸手輕叩了?叩門環。

蘭殊正在桌前犯愁,銀裳疾步從大門的方向?回來,提裙走下長廊的石階,朝著主屋前去,“姑娘,同裡?小鎮的裡?正和張佃戶他們來了?。”

蘭殊連忙起身,出門迎接,剛走到長廊外,張佃戶跟隨在裡?正身後?,一見她?,擦了?把臉上的雨水,竟忙不迭跪到了?她?的裙邊,“崔姑娘,我願意聽你的,種桑苗,以後?都願意!你讓我什麼時候種,我就什麼時候種,隻求你能,先把土地?的租賃金付給我”

後?頭緊跟著的幾個佃戶,見狀也紛紛撲到了?她?身前。

蘭殊被這突如?其來的跪拜大禮嚇得訝然,蛾眉蹙起,一時之間?,沒能明白?他們的態度,為何轉變的如?此?之快。

直到馬車踏進?了?同裡?小鎮,她?遠遠在車窗裡?,看見鎮門口旁邊朝廷搭建的施粥棚,當值把守的衙役懶散站在了?鍋前,用鐵勺攪了?攪鍋中的清湯。

蘭殊駭然地?探出頭,望向?了?那幾乎看不見米粒的粥。

現在已經?到了?午膳的點,施粥棚前,空無一人,沒有一個百姓,過來喝這可有可無的清水湯。

張佃戶戴著鬥笠緊緊跟隨在了?車旁,見蘭殊掀開車簾探首,不由摘下鬥笠朝著她?的頭頂上方罩去,“崔姑娘彆淋了?雨,會受涼的。”

蘭殊頷首致謝,張佃戶眼眶一紅,“我才應該謝謝姑娘。”

張佃戶的家處於堤壩下遊,遭了?水災,徹底衝垮了?,家裡?的女娃當時被水衝走,好不容易找了?回來,昏迷不醒,高?燒不退。

朝廷下來的賑災舉措,形同虛設,張佃戶又要買糧糊口,又要給孩子找大夫,為數不多的積蓄,沒幾下便捉襟見肘。

他實在是沒法子了?,才不得不求到了?蘭殊跟前。

蘭殊一聽他家孩子病了?,連忙驅車帶著女大夫過了?來。她?原以為困難的隻是個彆情況,到了?現場,才發現方圓數百裡?遭災的百姓,已經?走投無路。

無家可歸的大批流民,擁擠在了?山頭臨時搭起的幾間?棚舍裡?,甚至空不出位子,讓女大夫下腳進?門。

蘭殊隻好叫張佃戶把孩子抱出來,到她?的車裡?看。

她?還?叫家仆把車上她?備來的一些吃食拿了?下來,可眼下根本不夠分。

饑腸轆轆的災民一看見他們籃子裡?的糕點,眼中登時冒出了?綠光,蜂擁而上。

蘭殊被他們擠得險些摔了?一跤,手上的胭脂傘落了?地?,鬢邊被雨水打濕,焦頭爛額地?嚷著:“彆搶,彆搶,彆掉地?上了?。”

銀裳等人也是被圍得水泄不通,她?見姑娘受困,一壁喚著她?,一壁索性將籃子儘數扔給了?災民,朝著她?的方向?護去。

雨勢密集,蘭殊頭上沒了?雨傘,不過一會兒,鴉羽般的墨發已經?緊緊貼在了?額間?,雙頰上全是水珠。

她?的嚷聲不斷提起,提醒他們不要吃掉地?上的東西。

可他們根本不聽。

蘭殊左擾右阻不成,怔忡望著水窪裡?相互爭搶食物扭打成一團的災民,一陣耳鳴之聲響起,回憶一下猶如?潮水般湧入腦海。

明明是陰雨連綿,她?的眼前,仿佛不再是絲絲雨柱,而是烈日當頭。

十六年前,浙江出現過一場史無前例的大旱,所有田地?乾涸,百姓們顆粒無收。

易子而食,餓殍遍野。

蘭殊當時經?不住炎熱中了?暑,伏在爹爹背上出門看病,昏昏沉沉間?,她?眼睛睜出了?一條縫,隻見滿城遍地?,都是衣不蔽體的流民。

他們為了?一口吃食扭打在地?,可一看見爹爹,便齊齊哭著並膝跪了?過來,求他救一救他們

爹爹一生愛民如?子,兩?腿猶如?灌滿了?鉛。

蘭殊趴在他背上,從未覺得走向?醫館的那條路,有那般遙遠,在一陣接著一陣的痛哭聲中,仿佛走不到頭。

銀裳一點一點擠在人群中朝著蘭殊的方向?過去,隻見她?呆滯在了?原處,兩?眼無神,長睫輕顫,唇色漸漸發起了?白?。

整個人都陷在了?深深的回憶中。

銀裳擔憂地?衝她?叫嚷了?聲。

轉眼,旁邊來了?一隻有力?的大手,一把將她?從擁擠的人群中撈了?出去。

蘭殊的後?背剛貼上一副堅實的胸膛,甫一抬首,一把大傘朝著她?頭頂罩下。

“怎麼在這裡?淋雨?”

秦陌戴著鬥笠前來,身後?跟著數位工匠,看樣子似是過來勘察損壞的堤壩。

“秦子彥。”蘭殊望著他熟悉的臉龐,呆呆地?輕喃了?聲。

秦陌方將她?額間?礙眼的碎發輕輕撥到旁邊,她?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指向?了?流離失所的村民,“你快看,你快看。”

“還?有那鍋裡?,根本沒有糧食,你看到了?嗎?你看到了?嗎?”

“按大周這些年的發展,國庫應該是充足的啊。”蘭殊喃喃不停,“不是說了?會賑災嗎,怎麼會這樣?”

“你可不可以管一下,這樣下去不行的。”

她?就像一個孩子一樣,手足無措,滿眼驚慌地?抓著他。

秦陌注視著她?眼底的惶恐,看著她?一番不同尋常的模樣,反握住她?的手,關切道:“你怎麼了??”

蘭殊一個勁說得不停,猶如?一個無能為力?的孩子,“天災沒有你們想的那麼簡單,朝廷不管的話會死人的,真的會死很多很多的人。”

“秦子彥,秦子彥,他們的命也是命啊。”

“你已經?看見了?,你會忍心不管嗎?”

“你都看見了?”

秦陌疊聲安撫道:“我管,我會管的。”

蘭殊的眼眸全是淒然之色,拉著他的手就要帶他往山下走,恨不得他立刻去質問那口口聲聲過來賑災的官員。

可她?剛大步朝前走了?一步,小腿肚一陣痙攣,眼前一黑,便昏了?過去。

秦陌睜大雙眸,緊緊將她?摟在了?懷裡?,打橫一抱,連忙帶著她?回了?城——

主屋中,秦陌將蘭殊往榻上一放,銀裳連忙引著大夫過來把脈。

大夫朝著蘭殊施了?兩?針,寬撫道:“隻是情緒起伏過甚,加之最近操勞過度,一時血不歸經?。休養片刻,便無大礙。”

銀裳欠身送走大夫,回到屋內,隻見秦陌坐在了?床頭,盯著蘭殊的眉眼耳鼻出神,若有所思,眉宇間?也布滿了?憂色。

秦陌對於蘭殊的關心,銀裳這陣子都看在眼裡?。

當他詢問起蘭殊為何見到災民,情緒反應會如?此?激烈,銀裳遲疑了?會,如?實相告。

“老爺在世的最後?那一年,江南也發生了?天災。不過不是澇災,是旱災。姑娘看見百姓挨餓,可能是想起了?當年的場景。”

銀裳將當年江南一帶的場景描述了?一番,簡直就是人間?地?獄。

“而老爺生前為百姓做的最後?一件事,便是開倉放糧。”

“後?來他因瀆職落罪,滿城的百姓前來相送。那日下了?很大的雨,我一時沒看好姑娘,叫她?跑了?出去。”

“她?好像,看到了?老爺被斬的場麵。我們發現她?不見後?,嚇得統統出門尋她?。而夫人自?老爺被抓後?,整個人就失了?心神,等我們回來,竟發現她?不願獨活,追隨老爺自?縊。姑娘當時心中大悲,也像今日這般昏了?過去。”

秦陌心口就如?打翻了?五味瓶般,伸手用指腹輕撫過蘭殊的臉邊,眼底滿滿都是心疼。

他忍不住詢問起銀裳當日崔宅抄家落難之時,可有具體言明是什麼罪過。

銀裳的回答與其他人一般無二,“似是朝廷機密,並沒有透露。”

秦陌目不轉睛看向?了?蘭殊,“當時,她?害怕嗎?可有受到什麼驚嚇?”

銀裳搖了?搖頭,“抄家的時候,曾有位官差見大姑娘貌美?,本想意圖不軌,但為首的那位欽差大人阻止了?他們,不許他們傷害我們分毫。”

“後?來,崔老太公趕來,把我們接走了?。”

當年奉旨抄家的欽差,正是當時的宰相沈衡。

沈衡是惦念師徒舊情,放走了?他們嗎?

秦陌握了?握蘭殊的手,幫她?放回被褥內,撚了?下被子,站起了?身,“這幾天我得回京一趟,還?得麻煩你們,照顧好她?。”——

八月的長安,豔陽高?照。

秦陌回京之後?,即刻就給李乾遞去了?一本厚厚的折子,除去對於沈瑉的糾察,他還?將自?己收集到的工戶兩?部上下,貪汙納賄的一應罪證,儘數陳列在李乾麵前。

上回他陪蘭殊上山進?廟,瞥過一眼旁邊的堤壩,心裡?當時便犯出了?一點嘀咕。

那堤壩看似修葺沒過多久,但高?度遠遠不夠他印象中的工部頒發最新?準則裡?的準度。

秦陌原還?以為自?己記錯了?工部新?修正的堤壩維護防洪條例,特意遣人八百裡?加急,向?工部討要了?一份文件過來看。

結果條例未到,那堤壩就塌了?。

秦陌接過新?條例一看,高?度果真沒有達標,完全不足以防洪防澇。

不僅沒達標,他悄悄派人去勘測,發現他們竟還?偷工減料,隻在堤壩表麵做足了?功夫,完全沒有修整裡?麵的破損,致使千裡?之堤,毀於蟻穴。

而戶部上下至杭州官員,貪汙賑災款,更是鐵證如?山。落得最下頭,百姓連口米湯都喝不上。

秦陌請求陛下立即嚴懲,讓他們即刻把賑災款吐出來。

可日子過了?好幾天,不見宮裡?傳召。

要按往常,李乾早就派人來找他了?解具體情況。

秦陌等不到召喚,隻好配上魚符,主動入宮。

禦書房內。

李乾見他過來詢問有沒有看到他遞的折子,食指輕點了?下案幾,微微頷首,拿過旁邊呈上來的折子,若有所思半晌,隻仔細詢問秦陌在暗查之時,可有打草驚蛇。

換言之,就是他們知不知道他已經?查了?他們,還?掌握了?證據。

秦陌搖首答無。他辦事向?來謹慎。

李乾頷首,沉吟片刻,隱晦地?同他說了?句,“那就再等等。”

秦陌蹙眉道:“等什麼?”

李乾道:“這次批複的賑災款項數額巨大,分三次往下撥送,他們目前,還?隻貪了?第一部分。”

“這一部分,足以叫他們治罪,卻不足以,讓朕肅清戶部,歸攏政權,讓他們永無翻身之日。”

是以,李乾決議先按兵不動,放任他們貪汙,嘗儘甜頭,等事情鬨大,沒了?回旋餘地?,再將他們一個個揪出來,以重罪一鍋端了?。

秦陌脫口而出:“可若放任他們貪汙,災民怎麼辦?”

若要把這件事情鬨大,沒有數以萬計的人命,下得來嗎?

李乾看出了?秦陌眼底的不忍,默然了?會,長長歎了?一息,起身,朝秦陌招手,帶著他走向?了?牆邊。

李乾指向?了?禦書房正牆之上高?掛的大周版圖。

首先是杭州,隻是其中的一小塊部分,隻是一個用紅點標記出的地?方。

而縱觀整個大周,是何等廣袤的土地?,不想法子清除朝廷中樞的這些貪官汙吏,該如?何長治久安。

北邊還?有突厥虎視眈眈,他的手指一劃,數十座城池,等著他們去收複。

李乾誠懇道:“子彥,這是個歸攏國朝錢權的大好時機,你難道就不想收複國土嗎?”

秦陌沉了?聲,“哥,你沒有看見杭州現在的情況,災情已經?越來越嚴重,落難的百姓,民不聊生。”

他切切痛聲:“他們等不起的。”

李乾反問道:“可又有誰等得起呢?大周的故土,已經?淪喪太久了?。”

四目交彙,秦陌一時噎了?聲。

李乾不容置喙道:“凡事當以大局為重。現下,收回工戶二部的掌舵權,才是重中之重。”

秦陌心下一驚,還?是想為災民發聲,最後?忍不住同李乾在禦書房中爭執了?起來。

這還?是第一回,他與李乾在政見上,出現了?分歧。

沒多久,劉公公躬身進?門,稟告說章肅長公主過來了?。

麵對秦陌的抗議,李乾從始至終都很有耐心地?同他分析局勢,希望他能以大局為重,並沒有惱火他的不恭。

隻是章肅長公主一出現,李乾和顏笑了?聲,“姑母的耳朵,還?是那麼靈。”

秦陌登時噤了?聲。

這麼多年來,李乾暗中提防長公主的勢力?,秦陌並非不知,“母親隻是多日未見我。”

李乾:“你知道她?疼的是你就好。”

秦陌默然了?聲。

李乾下了?逐客令,“你先同她?老人家敘敘舊吧。貪汙的事情,朕自?有決斷。”

秦陌隻得邁出了?禦書房門。

章肅長公主一見他出來,愁容滿麵走上前,拉過了?他的手,“你和你表哥吵架了??”

秦陌唇角一抿直,長公主便婉言警示他不要和陛下爭吵。

“子彥,你與乾兒親如?兄弟,但你始終不要忘記,他才是大周的皇帝,而你是大周唯一的異姓王。”

封王拜相,何等風光,卻又何嘗不是福兮禍所依。

自?古以來的異姓王,有幾個得以善終。

章肅長公主隻求他平安,保住秦家的血脈,哪怕做個閒散王。

秦陌望著她?憂思關切的神色,在這一刻,深深體會到了?她?的良苦用心。

長公主聽他闡述了?自?己與李乾爭執的原因,開解道:“這幫蛀蟲,你現在沒等他們吃飽,就一板子打下去,他們嗅到了?風聲,轉而就尋法子脫了?身,是打不死的。”

“除痤瘡,就要等它化膿了?,才好戳破它,再把它徹底擠出來。”

“你表哥的想法沒有錯。”

秦陌痛心道:“可那些災民呢,就這麼讓他們等死嗎?”

章肅長公主歎息道:“軍隊打仗,何嘗沒有傷亡?你忘了?當年你以身犯險,難道不是為了?絕處逢生?”

可他當時對死已經?有了?預期。他是自?願的。

那些百姓,哪個是自?願的呢。

秦陌沉默地?看了?長公主一眼。

章肅長公主悲傷道:“你要相信,你表哥下這個決心,他也是痛的。”

可陛下都住在金碧輝煌的宮殿裡?,底下遞來的傷亡統計,最終,也隻會成為他印象中,折子上的一個數字而已。

或許就是這樣,他方能縱觀大局,明白?孰輕孰重。

但若設身處地?,手心手背都是肉,如?何忍心呢。

便如?今時的秦陌。

若換上輩子掌權的他,遇到此?情此?景,又當如?何取舍?

秦陌的心中,陷入了?深深的迷茫。

他形影蕭索地?離開了?皇宮,剛回到王府,邁進?前院,府門外,傳來了?急促的馬蹄聲。

他臨行前,特意在蘭殊身旁安插了?暗衛。

暗衛用八百裡?加急向?他遞來了?消息,崔二姑娘已經?答應災民,提前支付土地?租賃金了?——

這陣子,邵文祁去了?趟無錫,把上半季度的賬都查了?一遍,下午回到杭州,便先到府衙清繳今年的稅款。

順便把今年江南一帶的生意規劃,同官府做了?個彙報。

皇商與朝廷的錢袋子息息相關,接待他的官員聽了?他的謀劃,滿意地?點頭,開口都是溢美?之詞,不禁感?歎了?句,“果然還?得是男子經?商有道。”

邵文祁不解他為何作此?感?歎,婉言反駁道:“公孫先生是女商人,比我等都要厲害。”

那官員哎了?聲,“大周隻能出一個公孫霖了?。”

邵文祁微蹙眉梢,隻聽他輕嘖道:“你推舉的那位崔姑娘,比之她?師父,還?是差了?不少火候。居然跑到我這兒來,借錢租地?。”

“同裡?那邊的土地?現在什麼情況,誰不清楚,目前什麼也種不成,從今年秋,虧到明天夏。就算改稻為桑,她?一力?擔下,樹也有生長周期啊,各方麵人力?物力?那麼多開支,一時半會哪裡?回得來本。惡性循環,年年虧損,就算後?頭盈利了?,估計我頭發都白?了?,時間?就是金錢啊。”

“又想做好人,又想做生意,我就問這賬,她?在規定的考核期內,怎麼算得平?”

邵文祁聞言眉心緊皺,一盞茶過,便起身告辭——

銀裳領著邵文祁走進?崔宅正廳時,日頭已經?落了?山。

邵文祁一進?門,正好看見蘭殊集裝了?好幾箱子的金銀珠寶,讓賬房先生們拿去兌換成銅錢。

那都是她?辛辛苦苦掙下來的家當。

邵文祁甫一皺眉,邁步靠近她?的身後?,蘭殊回眸與他四目交彙,笑了?笑,“師兄,你回來了?。”

蘭殊關切道:“頭上的傷勢可好了??”

“已無大礙。”

“無錫那邊的賬處理完了?嗎?”

“都理好了?。”

蘭殊點了?點頭,並沒有看向?他,使喚賬房先生將那幾個貴重箱子抬了?去,又來到了?桌前,數起了?她?目前擁有的銀票數額。

“我聽說,你要租地??”

“嗯。”

說來她?有件事情也正想同邵文祁商量,然未等她?開口提出,邵文祁先兜頭給她?潑了?一盆涼水,“你糊塗。”

邵文祁眉皺成川道:“行商絕非行善。”

蘭殊解釋她?並非隻是行善,也是借這個機會,趁著村民同意,明年就將同裡?小鎮的稻田全部改成桑田。

“他們難得心甘情願,若是過了?這個時期,就很難有這麼迅速推行變革的機會了?。”

邵文祁想了?想,還?是覺得這麼擔風險太大,建議她?給土地?壓價。

蘭殊道:“壓不得。”

邵文祁:“你租賃的價錢,以田地?現在的情況,已經?足夠將它們買下了?。”

蘭殊:“如?果他們想要賣地?,為何要來尋我租賃呢?”

現在城中,本來也有不少趁火打劫的商戶,趁著災民沒有活計,借機低價購買災民的土地?。

蘭殊道:“我給的價錢,堪堪可以讓他們熬過這個冬天,我不能再往下壓了?。”

邵文祁搖頭,脫口而出道:“你這不是明智之舉。”

邵文祁分析道:“你以高?於如?今市價的價錢去租賃土地?,租賃過後?近一年,甚至近幾年都是虧損毫無進?項的狀態,朝廷隻會覺得你一點不會打算,根本不會同意你做皇商的。”

蘭殊默然了?許久,低頭把那一遝數好的銀票捆好,“那便不做吧。”

“小師妹!”

蘭殊笑了?笑,“師兄如?果沒有彆的事,我這邊還?有的忙。”

邵文祁沉吟了?良久,歎息一聲,不由上前,拉住她?的手,溫言道:“你若是心中憐憫,我大可以陪你去施粥。你犯不著,把自?己的前程搭上。”

施粥,能施一整個冬天嗎。

何況,他們不是每個人都缺的是粥。

真正能解決問題的,是錢。

“師兄,我會好好想想的。我不是小孩子了?,會對自?己的行為負責。”蘭殊勾唇一笑,緩緩鬆開了?他的手。

邵文祁心頭一抽,頭一回覺得,自?己沒法理解她?。

她?一直都是個聰明伶俐,一點就透的小姑娘。

怎麼會在這件事上,這麼固執己見呢?

蘭殊將邵文祁送出了?門。

甫一回首,銀裳滿麵憂色來到了?蘭殊身邊,“姑娘,你原不是打算向?邵先生借錢周轉的嗎?”

蘭殊想到方才師兄的態度,搖頭道:“這原是筆存在風險的生意,還?是不拉他一塊下水了?。”

“那我們還?是缺了?好大一部分。”銀裳發愁道,“你在長安的家當,也儘數叫人運過來了?。大姑娘知道了?,寫信來問,奴婢迄今沒敢回。”

“再把船賣了?。”蘭殊想了?想,續道,“書房裡?還?有不少古籍珍本,你陪我去收拾一下,也能賣不少錢。”

主仆倆朝著書房走去,一進?門,隻見一道黑影竄過。

銀裳大喊:“什麼人!”

那黑衣人朝著架子上覷了?眼,轉頭便跳出了?窗戶。

潛伏在屋簷頂上的守衛聞聲拔刀前來,一見那黑影翻窗,緊接著追了?出去。

蘭殊望了?眼那守衛熟悉的背影。秦陌又把他的貼身暗衛留下了?。

這明顯是遭賊了?。

銀裳跑到架子上,果真發現盒子空了?,大叫一聲。

蘭殊緊接而來,見狀鬆了?口氣,笑著同她?道:“這盒子本就是空的。”

看來那賊流年不利,辛辛苦苦翻出的,恰好是那一副長長的萬民傘空盒子。

蘭殊將翻起的蓋子合上,轉念一想,心中殘留了?一點疑惑,一般的賊,會來書房偷東西嗎?

蘭殊靜靜撫摸起那個空盒子。

心裡?不由又回想起了?爹爹拿起那把萬民傘的樣子。

蘭殊默然片刻,轉首同銀裳道:“我在揚州的書寶齋裡?,還?存了?幾幅墨寶,你明天跟我去一趟,把它們拍賣了?。”——

兩?主仆一來到揚州,便先到了?書寶齋的珍藏庫中,清點字帖畫作。

有一些非常昂貴的畫作,庫管者會專門放到密閉的內室中保存。

蘭殊隨在侍仆身後?去取,捧著畫卷回來,發現銀裳正好打開了?一個盒子,拿出了?一幅畫作。

“姑娘,這是你的嗎?我看上頭留了?你的名字。”

銀裳幫她?將外頭的墨寶從櫥櫃上一一拿下,蘭殊大多珍藏品,都是展開存放在櫥窗內的,唯獨這一幅,標了?她?的名,卻用一個匣子鎖了?起來。

蘭殊的眸眼一滯,不由走上前,握住了?那幅畫的卷軸,思緒一瞬間?被回憶勾了?去。

這幅《江海夜宴圖》,上輩子將她?騙的好慘。

這一世,她?又不幸遇見了?它,這一回,她?以分文未給的價格,將它收了?回來。

蘭殊上過它的當,深刻領會竹籃打水一場空的痛苦,便也不希望它再流落在外,哄騙世人。

她?當時恰好是在購置名畫的途中偶得,便將它一並帶到了?書寶齋中。

連書寶齋的鑒賞師第一眼,都沒認出這是一幅贗品。

當真是惟妙惟肖得很。

蘭殊從不避諱自?己踩過的坑,帶都帶回來了?,留下做個警醒也好,就將它同她?收藏的墨寶,一起放在了?這。

“是我的。不過這幅不拿去賣。”蘭殊囑咐道。

銀裳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恰在這時,書寶齋的老板派人來請蘭殊。

蘭殊吩咐銀裳將她?要賣的畫作都放到一個箱子,再找奴仆幫忙抬出去,轉身,便先出了?珍藏庫。

書畫數量較多,銀裳清點好後?,便出門尋人來幫忙。

揚州城的書寶齋不僅能夠替人保存名畫墨寶,還?能組織各大收藏巨賈前來鑒賞,競拍。

蘭殊同這兒的東家有些交情,不過兩?日的時間?,拍賣晚宴的席麵就給她?安排好了?。

聽到外頭傳來了?沸騰的人聲,以及拍賣儀式的開場鑼聲響起,銀裳一時著了?急,趕忙叫家仆,把名畫墨寶都帶到前頭的席麵上去。

匆匆忙忙間?,卻沒有注意到底下人,將其中的兩?幅畫作拿混淆了?。

蘭殊收藏的大多是名家之作,一般人恐怕見都見不著。

每出一幅,便是一陣趨之若鶩的哄搶。

蘭殊坐在二樓的露台上,整個人肉疼得很,可見那白?花花的銀子進?了?賬,便也閉眸不去看他們帶走她?心愛珍寶的快意模樣。

待得第五幅賣出,蘭殊心頭滴著血,忍不住起身走到長廊外頭,緩了?口氣,再回來,還?未入座,隻聽見樓底下已經?開始傳來了?沸騰的驚歎聲。

蘭殊下意識打眼看去,美?眸圓瞪。

《江海夜宴圖》一出現,場麵所有人都瞪大了?雙眸,就連樓上長廊看熱鬨的人,也紛紛探出了?腦袋張望。

這可是一幅流傳了?數百年的傳世之作。

傳聞銷聲匿跡多年,不曾想,今日能有幸一見。

好幾名愛畫人士上去鑒賞了?一大圈,都以為是真跡,不待書寶齋的掌櫃把話說完,他們已經?迫不及待地?開始競拍起來。

書寶齋的範東家此?時就坐在蘭殊旁邊,猶記得自?己當初撫著那畫瞧了?許久,才發現其中的一點端倪偽跡。

她?忍不住朝蘭殊看了?眼,發現崔妹妹臉上亦是始料未及的驚駭之色。

蘭殊扭頭看向?了?銀裳,銀裳的唇色已然儘白?。

蘭殊同範東家篤定道:“這幅畫賣不得。”

賣了?一定會損壞她?和書寶齋所有的信譽的。

可畫已經?展示了?出去,若此?刻召回說是假畫,書寶齋便當場成為眾矢之的。

蘭殊垂眸思忖片刻,即刻讓銀裳悄無聲息坐到樓上的其中一個包廂,舉牌進?行競價,“把它壓回來。”

範東家不由提醒道:“書寶齋的拍賣皆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江海夜宴圖》價值斐然,妹妹身上帶的錢財可夠?”

蘭殊算了?算方才拍賣的進?賬,加之她?一到揚州,就把自?己的大船賣了?,現錢應當足夠。

蘭殊微一頷首,銀裳開始按照吩咐舉牌壓價。

一口緊接著一口叫,價錢很快便水漲船高?。

直到銀裳一口價叫到五百萬兩?時,場麵才逐漸猶疑地?安靜了?下來。

這大抵是畫作目前預估的最高?價值,再往上,可就不劃算了?。

蘭殊心中所料的,也是這麼個數。

然正待掌櫃第三聲倒計時數下,即將落槌。

最上層的廂房雅間?,忽而又有人命侍仆伸出牌子,往上競了?一聲,開口便是:“一千萬兩?。”

那間?廂房自?拍賣始,已經?競得了?蘭殊的前五幅畫作。

銀裳訝然,朝著樓下露台上端坐的蘭殊覷了?眼,不得不再次舉牌。

那人卻不依不饒,最終直接一口五千萬兩?,整整比畫的價值,翻出了?十倍。

直叫得蘭殊完全不夠錢,把它壓回來了?。

蘭殊忍不住心裡?嘀咕了?句。瘋了?吧。

錘子落定,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競價一失策,蘭殊眼睜睜看著樓上派了?好幾個仆人下來,抬了?整整五千萬兩?的黃金,把那幅畫捧了?回去。

蘭殊咬緊了?下唇,盯著那幾大箱金燦燦猶豫了?好久,長吸了?一口氣,最終,還?是起了?身,提裙上樓,敲響了?那位買家的屋門。

開門的是一位當地?的世家公子,家中長輩在兵部當值,今日剛好得了?邀帖,便來一觀。

蘭殊欠身行禮,問起那畫,那公子溫言說是他的朋友看中了?,便買了?下來。

蘭殊通過門縫朝著裡?頭望去,隻見朦朧的幔帳內,雅座前,還?坐了?一道筆挺的身影。

蘭殊再度欠身行禮,表明了?來意,直道自?己後?悔了?,悔到腸子都要青了?的那種,想要回那幅畫,不知能不能同他的朋友打個商量。

蘭殊找了?個托辭,愁眉懇切道:“這原是我想送給未來夫君的畫。”

那公子回到雅座內,過了?會,退回來,溫言道:“崔東家的難處,我朋友並非不能理解。”

“隻是我朋友說,那是他妻子在他及冠時送給他的生辰禮。”

“他不慎丟失,現在隻想把它贖回去。恕不能讓。”

蘭殊頓了?頓,美?眸圓瞪。

她?一把素手推開了?半遮半掩的門,大步闖了?進?去,掀開幔帳,果然看見了?一張熟悉的俊顏。

第108章 第 108 章

揚州白日下了場蒙蒙細雨, 夜江之上煙霧繚繞。

書寶齋外,臨著河堤楊柳。

蘭殊將秦陌帶到了走廊外頭的危欄邊上。

欄外水雲空流,蘭殊走到欄前, 一回頭,便問道:“你怎麼會在?這?裡??”

秦陌道:“恰好過來?湊熱鬨。”

“說實話。”

“就是來?買畫的。”

“這?麼有錢?”

“現在?沒有了。”

還有才?奇怪了,敗家玩意?拿五千萬買一幅畫, 估計在?場的人多多少少都以?為他腦子有點進水。

蘭殊亦不例外。

她朝他伸出手, “你把畫還我, 我把錢還給你。”

秦陌一本正經道:“二姑娘剛剛沒聽懂我的意?思?那幅畫對我很重?要,我不能給你。”

蘭殊:“可我不想賣給你。”

“你這?話好沒道理,我錢都已經付了,銀貨兩訖,哪裡?還有要回去?的說法?二姑娘平日同彆?人做生?意?,也是這?麼無賴的嗎?”

蘭殊登時噎了一瞬, 萬萬想不到自己有一天,會被一個?無賴, 說成無賴。

成天到晚死纏爛打,她還沒說他呢, 他倒好, 惡人先告狀。

蘭殊無語地指了指他, 道:“你既然記起了那幅畫, 便該知道它?是假的。”

“我知道。”

蘭殊:“所?以?它?根本不值得你給出的價錢,我來?找你退貨,是一片好心。”

“可我覺得它?值得。”秦陌停頓片刻, 柔聲道, “價值這?種東西,本來?每個?人心中的定義就不同。就像彆?人都覺得你這?時候拿地虧了, 可你不是也覺得值得?”

看來?,他已經聽說了她的事。

蘭殊又與他辨了一會,秦陌來?一句回一句,就是不肯鬆口?。

蘭殊見他執意?將畫帶走,默然片刻,隻得歎息道:“你跟我來?。”

她轉身而走,秦陌跟在?她身後,隻見她把他帶到了書寶齋樓上的另一間廂房之中。

這?兒是範東家專門空給她住宿的廂房,蘭殊一推開門,便走到了床頭,從行囊中,拿出了她的賬簿。

秦陌端詳了一下她的住宿環境,麵露安心。

蘭殊拉著他坐到了桌前,拿出紙筆,一張口?,有條有理地給他算出了一筆賬。

堤壩破裂的四周地域,受災最是嚴重?,蘭殊這?回準備舉力拿下的土地,不止是同裡?小鎮的所?有田畝,還有鄰裡?小鎮的萬畝良田。

那些家園傾塌,怕是熬不過這?個?冬天的災民?,他們手上的土地,她統統都會拿下來?。

但她並不是無條件的給他們簽訂租賃條款。

同裡?小鎮的土質特殊,適宜種桑,而它?鄰裡?的土地恰恰相反,非常適宜種植水稻,一年能有三?熟,產量非常可觀。

當下,隻要保住這?些佃戶的勞動力,來?年一開春,她就可以?在?同裡?小鎮的規劃種桑,鄰裡?仍是水稻。

按常理,一年一熟能夠糊口?,三?熟便綽綽有餘,她不去?乾涉鄰裡?水稻的種植,隻要求鄰裡?的災民?答應來?年給她四成的糧食作為租賃回報。

而這?四成糧食,就是她支付同裡?小鎮村民?為她種桑養蠶的酬勞。

蠶絲的價格遠遠高於稻米,但同裡?小鎮的村民?思想質樸,隻要保證他們的糧食,他們並不如商人那般精打細算,會去?計較其間價值的不對等。

那些覺得她會連年虧損的人,隻是不了解佃戶的思想,沒同那一方的村民?進行過溝通,以?為哪裡?都要用錢解決,卻沒想過兩邊土地各有所?長,可以?拿稻米來?同桑植勞務進行對衝。那她便不用額外多出一分錢。

蘭殊的租期要求是三?年,她算過賬,前三?年的桑蠶產值雖然不高,但也還是高過了四成糧食的價格。

她會有結餘的進賬錢款,去?支付其間種植產生?的額外費用,比如肥料等等,去?維持這?個?平衡。

隻要熬過前麵,待得後頭桑樹大了起來?,蠶絲產量增高,漸漸走入了正軌,就能實現盈利。

形勢好的話,她在?三?年內,就能連本帶利地盈回來?。

甚至可能在?戶部給的期限內,完成同裡?的變革。

隻是這?個?辦法最初耗費的金額巨大,還要長期的精打細算,統籌稻田桑田養蠶三?方。衙門的官員,不信她把控的了,前期又都是虧損,就以?為她在?畫餅,糊弄他們。

蘭殊微微笑?了笑?,“這?麼算,我其實是個?趁火打劫,占災民?便宜的奸商。”

隻要她把他們保住,安穩過完這?個?冬天,來?年完全就是廉價十足的勞動力。

秦陌並沒有這?麼想,他看著她一筆筆仔細斟酌寫出的規劃,搖了搖頭,目光露出驚歎,“你算的很好。”

畢竟外麵哪兒的錢沒比這?裡?好掙,她既有足夠的銀錢,做什麼生?意?不香?

她完全可以?不去?管,可她管了。

再多的精打細算,都抹滅不了她心底的善良。

何況,若她不這?麼去?盤算,便沒有銀錢流水,去?支撐這?片遭災的土地得到良好的耕種循環,沒有前期的計算經營,也不能保證村民?接下來?的活路。

她雖自嘲自己是奸商,卻是步步都走在?了雙贏的將來?上。

他們在?她底下,前麵看似吃了虧,實則後麵有大大的盈利等著。

秦陌忍不住道:“你是什麼時候,就開始盤算這?麼做了?”

“你回京七八天了都沒消息,我估計你遇到了難處,便開始琢磨了。”

秦陌遲疑了會,隻得含蓄道:“朝廷這?廂,還沒有那麼快動作。”

蘭殊隻是短促的沉默了會,一點兒也沒多問,頷首理解,指了指自己不知不覺間寫了滿張紙的賬目,一字一句認真道:“我同你說這?些,隻是想同你交個?底。你既把錢給了我,我便當是你的入股,前幾年可能沒有分紅,但後期我一定會統統還給你的。”

秦陌看了她一眼,不由勾唇道:“二姑娘當真會給我分紅?”

蘭殊雙指一並,指向了房梁,“我說到做到。”

“也好,這?本就是小王拿來?娶新婦的,一刀一劍掙下來?的老婆本,都在?這?兒了。”秦陌唇角深勾,猶如冬雪遇到了暖陽,“隻是照你剛剛那麼算,少說也得要個?五六年才?能分紅給我。我今年二十有三?,屆時就奔三?十了,要是沒人看得上,我就不要分紅了,你直接賠個?新婦給我就好。”

蘭殊:“”

“我不做買賣人口?的生?意?。”她咬了咬牙,將手上的狼毫擱在?了筆架上,“你要是不信我,還是把錢拿回去?吧。”

“可我已經收了畫了,哪有把錢拿回來?的道理?”

“你把畫還我就好了。”

秦陌不敢苟同道:“外頭滿堂賓客看著,我不惜花那麼大筆錢買回來?的畫,忽而說要退,難免不惹人生?疑。難不成,你希望所?有人都知道,書寶齋賣了幅假畫出來??”

蘭殊又給他噎住了。

秦陌唇角的笑?意?未減,連帶著眼底都漾起了溫柔笑?意?,站起了身。

蘭殊不禁循著他的身影抬眸,隻見他伸手一落,猝不及防朝著她的頭頂輕拍了下,略有安撫之意?,“好了,不開玩笑?了,我相信你。”

蘭殊不由一呆。

大抵是這?陣子聽到了太多的冷嘲熱諷,乍然有個?人說自己信她,還砸了一大筆錢來?證明自己的誠意?。

任是塊石頭,也不得不,為之動容一瞬。

動容過後,蘭殊怔了下,咬牙伸手朝他的腹部一推,把他的爪子從她頭上徹底推離了去?。

秦陌似是早有預料,順著她的力道朝後退了兩步,輕輕笑?了會,替大周給她躬身行禮,感謝她的挺身而出。

禮畢,秦陌轉過身,準備離去?。

要給她的東西已經給到了。

他也得趕緊回去?抓一抓朝廷的進度。

既要借此機會將異黨連根拔起,那他總要在?陛下發難前,把一切該準備的證據都給查足了,一條漏網之魚都不給放過。

否則,便也對不起蘭殊操下的這?份心。

蘭殊見他要走,頓了頓,起身喊停了他,“你等一下。”

秦陌回過眸,蘭殊隻叫他在?這?兒等她一會,自己徑直朝著屋外走了去?。

秦陌不知她何意?,但還是耐心坐了下來?,提壺,給自己沏了杯茶喝。

他抿了一口?,再度看向了桌上她一筆筆算出來?的累年效益,忽而很想把這?個?東西,寄給公孫霖瞧一瞧。

師姐費心教出來?的學生?,如今已經有模有樣。

若叫她知曉,指不準還會願意?給朝廷寫出信函,為蘭殊發聲,親薦她為皇商。

蘭殊不願借他的權勢上位,但得到師姐的認可,她一定會很高興。

屋門吱呀了聲,蘭殊熟悉的繡花鞋尖一在?門口?露頭,秦陌便開口?詢問道:“我可不可以?把這?張紙帶走?”

蘭殊答了句好,秦陌將它?折疊,放置在?了自己的袖口?內,回過眸,隻見蘭殊端了一個?描漆盤進了來?。

盤上放了一碗熱騰騰的麵。

蘭殊將麵端到了他麵前,聲音較以?往柔和了許多,“吃吧。吃完再趕夜路。”

秦陌原以?為她是擔心他連夜趕回長安,舟車勞頓,難免饑腸轆轆。

他雖然不餓,卻也不舍得拒絕她的心意?,牽起唇角,拿起了竹箸。

直到夾起那麵,秦陌筷子一往上抬,發現怎麼捋也捋不到儘頭,怔忡了下,猛然發覺,這?是一碗供給壽星的長壽麵。

今日,恰恰正是秦陌的生?辰。

秦陌從來?沒有過生?辰的習慣,也不喜過,除去?及冠那一年,男子成年大禮,不得不興師動眾一場,其餘時候都是如常過去?,甚至連他自己,都會忘記這?個?日子。

但蘭殊以?前總會在?今天,做一碗長壽麵給他。

“這?是?”秦陌有些發愣。

蘭殊表情不算自在?地道:“就當是我給你雪中送炭的謝禮。”

秦陌的眼眶驀然熱了起來?,心口?緊緊抽動了好幾下。

算上前世的年歲。

他是有多久,多久沒有吃過她做的麵了?

在?他獨活的那些歲月,秦陌從來?沒有想過,自己還能有機會,指腹摩挲上這?麼一碗麵的碗沿。

蘭殊叮嚀道:“要從頭開始吃。”

長壽麵隻有一根,延綿不斷,從頭到尾吃完,意?寓壽命長久,健康無恙。

秦陌乖巧應了聲好,明明她沒有往裡?麵加醋,他的鼻尖,總是吃的一陣接著一陣泛起酸來?。

眼角眉梢,卻都是笑?著的。

“好吃。”

蘭殊揚起下巴,努嘴道:“我的手藝,那是自然。”

吃過麵後,蘭殊順帶送他下了樓。

秦陌的馬匹栓在?了後院側門的木樁旁邊。

他上前將繩子解開,牽過馬匹,把畫匣子都安置在?馬背上後,站在?了門前同她作彆?。

蘭殊左思右想,還是覺得有些過意?不去?,蹙眉道:“一幅假畫,一碗麵,就收了你五千萬兩。”

“多多少少,給我一種我真的是奸商的感覺。”蘭殊自我埋汰道。

朦朧了一晚上的月色,終於從層層疊疊的雲霧中,冒出了一點端倪。

環邊柔和的月暈,彰顯著明日必定是個?好天氣。

秦陌在?月光的映照下看了她一眼,唔了一聲,“你這?麼說,好像是有點虧了。”

話音甫落,隻見秦陌高大的身影往前一傾,薄唇猶如一片羽毛輕輕飄過,挨了一下蘭殊的額心。

那溫潤的觸感是如此熟悉。

又顯得如此點到為止,小心翼翼。

僅僅泄露出一點濃情厚意?,不願嚇著她,也不願她不知情。

蘭殊睜大雙目,在?他抽身離去?時,愣怔地捂上了額頭。

秦陌望著她耳畔邊浮起來?的紅暈,漸漸蔓延到了頰邊,連帶著鼻尖一並掃了去?。

不得不承認,她的一顰一笑?都十分動人,而她微嗔的模樣,最甚。

他忍不住調笑?道:“還覺得我虧的話,那,陪我一晚?”

這?人的嘴,真是。

蘭殊恨不能抽他兩巴掌。

“你還是哪涼快,哪待著去?吧。”

第109章 第 109 章

這一年的?冬天, 老天爺遲遲在?臨近年關之時,才落下?了今年的第一場瑞雪。

杭州過得有驚無險,長安過得驚心動魄。

陛下?龍顏大怒, 就貪汙賑災款一事,牽一發而動全身,把監察堤壩失職的工部, 以及貪汙最甚的?戶部上下?, 全部整頓了一遍。

該入獄的入獄, 該革職的?革職。

長安城一夜之間?,猶如變了天。

誰也沒料到這位素日看?似溫和的?帝王,狠戾起來,也是說殺就殺。

而那個一直在?朝上悶聲不?吭的?洛川王,整天到晚圍著那崔家姑娘轉,隨手一揚, 就是他們的?條條罪證。

一個冤字還沒出口,就被他陳列的?證據, 堵住了嘴——

杭州的?雪,落得要?比北方削薄, 鋪在?青石板路上, 隻有銅錢那般的?厚度。

崔宅曆經多年荒蕪, 今年頭一回?, 引來了它曾經的?小主人們齊齊回?家。

蘭姈知?曉了蘭殊的?事,帶著弘兒和兩?個孩子,馬不?停蹄地從京城趕了來。

一進門, 蘭殊從窗戶口看?見?他們, 目露驚喜,笑吟吟起身迎接, 兜頭上來,就被蘭姈捏住了小耳朵。

“怎麼缺錢也不?同家裡說。”蘭姈氣呼呼斥道:“連船都賣了,你當初禦它回?長安的?時候,不?是還擱誰都炫耀嗎,這才沒過多久?”

蘭殊的?蛾眉微微一擰,目光先朝著身後的?銀裳斜了一眼,“是哪個耳報神?”

“你彆看?她,她哪有你主意大。我從你前夫那知?道的?。”蘭姈冷笑了聲,“真不?錯,他竟比我們和你親。”

蘭殊撇了下?嘴,埋汰喃喃道:“秦子彥什麼時候變得這麼長舌了。”

“你還真打算瞞著?”看?來是她力?道輕了,竟讓她一點兒沒認出錯誤,蘭姈忍不?住加大了一下?力?道,將她雪白的?耳朵往上提了提,“人家還不?是關心你,他忙得脫不?開身,生怕你一個人在?這兒孤立無援,到我們麵前,把你說的?不?知?道多可憐。”

弘兒狠狠點頭,“就差說你去要?飯了。”

那連連的?搖頭歎息,含沙射影著他們再不?過來陪她,簡直就不?是人。

為了能讓他們順利出發,秦陌還特意讓樞密院的?院正給弘兒放了假。

蘭殊:“”

她隻好連聲求饒。

蘭姈教訓完後,也不?來虛的?,轉身便叫人把馬車後的?好幾?個箱子抬了下?來,都是白花花的?銀兩?。

“這是我們幾?個一起湊的?。啟兒和你姐夫有官職在?身,朝堂近日公事繁忙,實在?脫不?了身。知?道你回?不?去,我們過來陪你過年。”

蘭殊聽到他們會留下?來陪她一起過年,唇角一提,笑得合不?攏嘴,卻不?願接他們的?銀兩?。

蘭姈隻得拍著她的?手背,托辭道:“不?是白給,要?還的?。”

弘兒嬉笑附和道:“對,收利息的?,我和啟哥哥屆時能不?能娶到如花似玉的?美娘子,就靠姐姐你了。”

蘭殊揚起眉梢,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你這話,有人教你的??”

這個說法,熟悉得很。

弘兒撓頭嘿嘿一笑。

秦陌在?他臨行前,確實有心提醒他一二,若是二姐姐不?好意思接他們的?心意,就拿這樣的?話來堵她。

蘭殊原是沒想過要?他們擔心,可見?他們千裡迢迢趕過來,心底一陣暖流淌過。

畢竟寒冬臘月,誰不?希望身邊有家人陪伴呢。

秦陌也是想到了這點,才不?惜做耳報神,也要?跑到他們麵前,請求他們過來陪她。

直到將銀錢的?事情說完,蘭姈才空出了一些心思,好好地看?了眼宅子,腦海中一幕幕的?童年回?憶閃過。

弘兒離開崔宅的?時候,剛出生不?久,對這兒並沒有印象,但跟著兩?個姐姐走上回?廊,聽著她倆說起小時候的?趣事,總覺得處處都是熟悉的?感覺,打心底,喜歡這兒的?一草一木。

蘭姈原以為自己?邁進宅子的?那刻,心裡會十分傷感,可真進來了,鼻尖是酸澀的?,心裡卻是懷念的?。

登時也明白了,蘭殊為何會願意回?來——

蘭姈他們前腳剛落下?,不?料第二日上午,崔宅的?門再度被人叩響。

臨近年關,村民合夥置辦了一些禮品,托了幾?個代表,送到了崔宅上。

蘭殊當然是不?肯收的?。

他們如今這麼困難,很多房子都才蓋起來,她如何能收他們的?禮。

可裡正堅持要?她收下?,“也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就是大夥兒的?一點心意。”

單純想要?表達一下?對她的?感激。

蘭殊推卻不?動,隻好點了點頭,轉過來,又讓家仆帶著好幾?籮筐的?魚蝦,讓他們跟著裡正回?去送給村民,好在?除夕加點菜。

裡正連忙擺手,蘭殊誠懇道:“來年開春,還得仰仗大夥兒幫我把桑田種起來呢。”

裡正離去後,蘭殊轉過身,見?銀裳帶著一幫家仆在?長廊上忙裡忙外地掛大紅燈籠,站在?旁邊,一同指點了一會。

這紅色的?東西一添上,果然年味就來了。

蘭殊看?著那喜氣洋洋的?一條長廊笑了笑,大門方向,緊接著傳來了另一陣腳步聲。

蘭殊一回?頭,隻見?邵文祁跟在?了家仆的?身後疾步走來,隨在?他後頭的?,也是幾?個大箱子。

蘭殊溫言喊了一句“師兄”,麵上沒有一絲的?慍色。

邵文祁心中卻看?得不?是滋味,開口先同她道了歉。

“當日我一時心急,說錯了話。回?去以後,家裡急信過來召我,我起身趕回?蜀川,路上已經開始後悔。這會兒一忙完,便趕了回?來。”

蘭殊道:“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這件事在?很多人眼裡,都是不?值當的?,我很清楚。”

邵文祁搖頭道:“其實,不?論?如何,隻要?你開心才是最重要?的?。”

話音一墜兒地,他轉頭召小廝們上來,打開箱子,又是一大筆錢。

蘭殊心中不?由自嘲地笑,她是什麼時候成了搖錢樹,怎麼都上趕著給她送錢?

邵文祁道:“你儘管拿去,虧了算我的?。”

虧?他還覺得她這麼做是虧的?嗎?

蘭殊一開始仍是沒要?,對於師兄的?婉拒,她的?回?答是:“若是想法不?一樣,而強行支持對方的?決定,以後也不?會開心的?。”

邵文祁短促的?沉默,輕了聲,“小師妹,還在?生我的?氣?”

蘭殊訝然了會,笑道:“怎麼會。主要?是兩?人相處,舒適最重要?,不?必勉強自己?。”

邵文祁道:“我沒有勉強自己?。”

他執意要?蘭殊收下?,直到蘭殊頷首答應,才舒展了眉梢。

蘭殊在?心裡盤算著以後如何還他,邵文祁看?了她一眼,不?舍道:“我馬上還要?回?一趟蜀川,可能要?過完年再回?來了。”

蘭殊心知?他家在?蜀川,要?回?家過年,也是人之常情。

邵文祁沉吟了會,柔聲問道:“你要?不?要?,同我回?蜀川過年?”

蘭殊一頓,他緊接著勸說道:“你之前不?是說,一直都很想去看?一看?蜀川的?山水嗎?”

她的?確很想去看?看?,但現在?,她還走不?開。

待年關一過,開春,她還有的?要?忙。

蘭殊想了想,婉拒道:“姐姐與弟弟特地從長安趕來了陪我過年,我不?好丟下?他們,怕是沒辦法去了。”——

除夕這一日,一大清晨,弘兒便拎著桃符,蹦蹦跳跳地朝著門口去。

十六的?年紀,走起路來,還跟個孩子一樣。

他現在?已經是家中最高的?男丁,照蘭殊的?說法,這樣的?身高,就適合拿來貼桃符。

張媽媽站在?他身後,看?著他風風火火的?背影,又是慈笑,又是搖頭。

蘭姈和顏道:“要?不?說男孩子總是長不?大呢?”

蘭殊雙手交疊,調笑道:“有嗎?可有的?男孩子,像他這個年齡,早就在?沙場上出入好幾?回?,戰功赫赫了。”

今日早膳,弘兒搶了蘭姈給她的?一個豆沙包,蘭殊心裡記恨,抓著機會便來挖苦他一回?。

崔弘將她們的?話聽在?耳裡,也不?著惱,一壁貼著桃符,一壁笑道:“二姐姐非要?拿我和洛川王比,那放眼整個大周,也沒幾?個少年郎比得過啊?”

蘭姈掩袖笑道:“你倒是會自我開解。”

蘭殊不?予認同,交疊在?胸前的?放下?,“我有說是他嗎?”

弘兒在?門邊探出個腦袋,“你這說的?還不?是他?”

“我又沒點名道姓,你自己?非得想到他。”

蘭姈聽得咯咯笑了起來,“到底是弘兒非想到他,還是某人無意識說的?就是他?”

蘭殊愣怔了下?,隻惱恨他倆竟然合夥打趣她。

明明被搶了豆沙包的?是她!

三?姐弟正在?宅子門口相互鬥起了嘴,正說說笑笑的?開心,外頭的?巷子口,忽而傳來了轆轆的?馬車聲。

啟兒和趙桓晉緊趕慢趕,總算是趕在?了除夕當日,到達了杭州。

此前聽蘭姈說他倆忙,蘭殊本以為他們不?會來了,這會兒一露麵,倒把蘭殊嚇了一跳。

明明進的?是她家的?門,啟兒還好,一進門,就衝過來同她寒暄,趙桓晉一下?車,先朝著蘭姈走了去,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似的?,仔仔細細先看?了看?她。

蘭殊忍不?住乾咳了咳,“怎麼,還怕她在?我這破一點油皮不?成?”

趙桓晉睨了她一眼,轉頭揚手,叫小廝遞了一份厚禮上來,“這樣總能堵住你的?嘴了吧?”

蘭殊一打開,發現是兩?柄色澤上好的?白玉如意,見?錢眼開地嬉笑一聲,沒再開口揶揄他。

蘭殊:“算你有良心。”

崔啟臉色白了起來,“完了,我的?禮遠不?及姐夫的?貴重。”

蘭殊挑眉斥道:“這兒是你家,回?家帶什麼禮?”

崔啟抿唇靦腆地笑了笑。

趙桓晉輕嘖了好一聲,放眼看?去,一院子都是姓崔的?,自知?沒什麼局麵優勢,便也懶得同這小丫頭計較。

蘭殊不?由詢問他們怎麼趕來了,難不?成朝廷還提前給他們放假了。

趙桓晉笑了笑道:“朝廷沒有給我們放假,但洛川王特意給我們放假了。”

秦陌一力?攬下?了所有的?差事,就是為了能讓他們過來同蘭殊一起吃年夜飯,一家人團團圓圓。

趙桓晉話音甫落,看?著蘭殊略有愣怔的?神色,扭頭再度召了小廝上來。

蘭殊見?狀調笑道:“莫不?是還要?給我送錢?”

趙桓晉乜她,“上回?那幾?大箱子不?是有我的?份嗎?”

小廝這回?捧了一個小錦盒上來,仍是遞到了蘭殊麵前。

蘭殊絲毫沒有多疑,揚眉打開一看?,隻見?裡麵放置了一封信。

無名的?信。

蘭殊拆開一看?,發現打頭隻寫?了兩?個字,“欠條”。

然後便是一幅畫,畫上是一盞工藝十分精細的?雕花鏤空燈,形狀似如一座小樓。

蘭殊疑惑不?解。

趙桓晉道:“這是王爺叫我帶給你的?。”

話罷,他朝那空匣子瞟了眼,神色露出一絲驚異,連忙道:“原封不?動帶來的?,我可沒打開過。”

空盒子什麼的?,可不?是他的?鍋。

蘭殊盯著那兩?個熟悉的?字跡,望了眼那信封表麵,不?敢留下?字跡的?空格。

他這是怕她一下?就看?出是他寫?的?,不?會看?嗎?

可他這是什麼意思,她也沒看?懂。

第110章 第 110 章

大周的年假從除夕至上元節, 整整半月有餘,是朝廷官員一年以來最長的假日?。

不過這樣大段的假期,一般是小吏與閒官享受。

啟兒剛入仕途不久, 尚且能有這麼一段清閒日子。

但趙桓晉以往,初五六,就得開始回中樞商榷新一年的朝廷規劃。

這回踏踏實實陪了愛妻愛兒十來天, 蘭殊懷疑他骨頭都躺酥了, 免不了又?是一陣調笑。

趙桓晉向來有來有往, 索性腰身一彎,便有模有樣地朝她揖了一揖,“都是托了殊妹妹的福。”

他能有這清福,說到底,還不是洛川王想要蘭殊的家人能好好陪陪她,把他的活全?攬下了。

這麼大一份人情, 哐當就讓他砸到了蘭殊頭上。

蘭殊登時沒了話,眯縫著眼?, 睨著趙桓晉眼?裡的促狹。

你在這享受清閒,倒要我心裡生出虧欠。

蘭殊轉眸看見蘭姈帶著兩個孩子過來, 起身拉著他們就往自個房間走?了去, 今兒個一整天, 都拉著蘭姈撒嬌說體幾話, 沒叫趙桓晉有機會看老?婆孩子一眼?。

轉過長廊,路過後院的枇杷樹,蘭殊的腦海中, 一道靜站在樹下的頎長身影一閃而過。

她怔了下, 不由?朝著那?樹下多看了兩眼?。

小外甥女正牽著她的手,見她停下, 晃著她問怎麼了,蘭殊回過神,才發現自己出了錯覺。

他眼?下正在長安忙著,自是沒空過來的——

上元燈節,天空飄著小雪,宛若天女散花,杭州城的街頭巷尾,燈火璀璨。

晚膳過後,弘兒正拉著兩個外甥,給他們一一披上紅撲撲的兔毛鬥篷,準備帶他們出去看燈。

啟兒見天空的雪花並不凍人,反而十分怡情,建議大夥兒一同?出去走?走?。

蘭姈頷首應聲,蘭殊還有一筆賬沒有算完,也不想出去人擠人,便道燈會來來回回看都是那?樣,她就不去湊熱鬨了。

弘兒蹙眉訝然道:“二姐姐現在居然不愛湊熱鬨了?”

蘭殊翻了個白眼?,“年紀上來了行不行?”

蘭姈和顏笑道:“你這話說的我和你姐夫都不好意思跟著去了。”

蘭殊唇角勾起一抹戲謔的笑意,“你倆和我又?不一樣。你倆出去都不是人看燈,是燈看你倆秀恩愛,一排過去,全?閃瞎了,油錢都省了。”

話音甫落,滿庭之內,都充斥著笑語宴宴之聲。

待他們出了門。

蘭殊回到屋內,坐在窗戶旁邊的案牘上,打開了自己的賬本,五根蔥白的手指,撥在算盤上,優美地猶如在撥弄琴弦。

窗外是明淨如練的月色,避免夜裡的寒風透過罅隙侵蝕進來,銀裳特意幫她關實了門窗。

蘭殊將賬簿翻過了一頁,用?筆尖蘸了蘸硯台上的餘墨,忽而聽到了一聲敲擊的清脆響聲。

蘭殊轉過眸,隻聽得窗戶外,又?有一粒小石子,打在了窗花上。

連著三聲過,蘭殊疑竇地站起身,推開了窗扇。

她探頭朝外張望,不見有什?麼人影。

院子牆邊的常青大樹上,卻多掛了一樣物什?,在樹杈枝葉中,瑩瑩閃爍,迅速奪走?了她的目光。

蘭殊不禁好奇邁出了門,方才遠遠在窗台瞥來,隻覺得那?東西在發光,越走?近,才發現它個頭還不小。

隻見那?樹上,掛了一盞十分精致的燈,通體剔透明亮,在夜色中閃閃發光。

蘭殊一靠近,感覺到了一絲冰涼的寒氣,猛然恍悟,它之所以透明,皆因它是一盞冰燈。

燈頂最下方與最下方,都分彆嵌著一顆夜明珠,整個燈體籠罩在柔美的珠光上,散發著瑩瑩的光澤。

蘭殊發現它的造型像一座雕梁畫棟的小閣樓,同?那?圖紙上的,如出一轍。

隻是如今的小閣樓裡,住了好幾個白玉小人。

門前廊下的左邊,雕了一個頭戴襆頭的兒郎,稟姿如玉,正握著書?卷,似在搖頭晃腦。

右邊則有另一個手握短弓的小兒郎,抬腳大咧地坐在廊前的欄上,彎弓射天狼。

蘭殊睜大雙眸朝著閣樓裡麵看去,透過門窗,發現裡麵的桌椅板凳一應俱全?,一樓的瑤席內,有位中年的老?婦人,低頭在編鞋底。

二樓的舍廳裡,一名女子對鏡梳妝,旁邊有個身著官服的男子,正含笑打量著她。

兩個孩童,一男一女,繞著桌前追鬨。

三樓的書?房內,窗戶前,眉目如畫的姑娘,對著一本簿子,手敲著珠盤算賬。

這都是她的家人,每一個都刻得栩栩如生。

蘭殊驚歎過後,忍不住前後左右朝它端詳了遍,似乎是在找什?麼。

直到身後一道熟悉的嗓音響起,“好看嗎?”

蘭殊回過眸,眼?中並沒意外之色,反而對著他,指了指那?冰燈,調笑道:“怎麼沒有看到你?”

她還以為,他做的,自然也會把他自己順帶捎上。

秦陌沉吟了會,如實道:“我尚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遠不及他們的分量。把我放上去,若還放在你屋裡,顯得我著實不要臉,在彆的地方也不適合,指不準還會煞風景,影響了你觀燈的心情。”

秦陌還沒有那?般自視過高,以為自己可以媲美她家人在她心裡的重?量。

這一世他還能有幸同?她做過一場夫妻,都是她為了家人的份上。

回想過往種種,她哪一步忍讓,為得不是他們幾個。

今日?能有這番團圓的場麵,皆是她種來的碩果。

蘭殊凝望著眼?前這盞彆致的燈看了許久,忽而有點想笑。

果然,便是花燈,還是隻會用?刀雕。

但他也可堪稱為一個手藝人了,便是以後流年不利,貶為庶民,蘭殊也能確認他絕對不會餓死。

指不準還能靠這手藝,發家致富。

蘭殊見過的花燈不少,卻幾乎沒有見過這樣精致的冰燈,她伸手想去觸碰一下,秦陌卻將她半路截了下來。

“怕我給你弄壞?”蘭殊努了努嘴,心想她的手指有溫度,挨上去,免不了是會化一點的。

秦陌搖了搖頭,“怕你手冷。”

畢竟是寒冰做的,看著晶瑩美麗,真摸上去,也是要打一個哆嗦的。

她本來就怕冷,還是不要動寒氣強的東西。

蘭殊聽話收了手,不由?朝他的雙手望了眼?過去,那?雙本就帶繭的修長手掌,此時泛著一些?不常見的凍傷。

他向來都很溫暖,以前連個凍瘡都不長。

秦陌注意到她的視線,負手而立,有意將雙手往後遮了遮。

“本來想除夕夜給你的,但當時實在有一堆事?纏身,沒來得及。”

所以就給她打了張欠條?

可她原也沒想過要他給什?麼拜年禮。

蘭殊把自己的想法如實傾訴,秦陌道:“你可以不想要,但我不能不給。”

蘭殊心頭莫名一抽,轉過眸,將注意力放回到了燈上,凝著上頭的小人們看,“可惜做的這麼精細了,等天氣一暖,它就化了。”

“你要是喜歡,我以後每年冬天都給你做。”

蘭殊笑了起來,撫了撫燈下的流蘇穗子,戲謔道:“上回師兄給我做花燈,也說了類似的話。你們男子哄姑娘的語錄,都是在哪裡通學的嗎?”

“他是他,我是我。我隻給你一個人做。”

邵文祁從哪裡學來的花燈,秦陌不知曉,可他會的這些?小玩意,全?都是為了她學的。

蘭殊回頭看了他一眼?,不由?回想起他口中那?盞,最初始送給她的兔子燈。

蘭殊忽而很想看一看,他當年送的那?盞兔子燈上的燈謎。

畢竟那?盞燈,她當時看都沒看,就叫銀裳扔掉了。

她一直以為她有很多的心意不曾得到過他的回應。

卻從來沒想過,自己也有沒有回應他的時候。

甚至,還扔了他的禮物。

蘭殊心裡忍不住生出了一絲愧怍,開口提議他把他那?時寫的燈謎貼這燈上去,她想看看自己猜不猜得出來。

蘭殊原是內疚丟掉了他的兔子燈的。

可當他把燈謎寫上的時候。

蘭殊朝著那?在冷風輕輕翻飛的小紙條上一望,心中的內疚一瞬間煙消雲散,咬了咬牙,隻覺得他當初做那?兔子燈,純純就是故意逗弄她,在侮辱她的智商。

他是有多怕她猜不出,她看起來就那?麼笨?

蘭殊哀怨地瞪了他一眼?,氣呼呼轉身就走?了。

秦陌不明所以,隻得隨在她身後跟上,兩人一前一後走?到前院,隻見她的家人,恰好儘數歸來,邁進了院門。

“二姐夫!”弘兒一見秦陌的身影,下意識喊道,轉而對上蘭殊的目光,一下捂住了嘴。

蘭殊不許他們亂喊,秦陌便讓他們在背地裡叫,橫豎這稱呼,就是沒改過來。

蘭殊已經麻木了。

趙桓晉問秦陌什?麼時候過來的,蘭姈聽見他趕了一天的路,便叫婢女吩咐廚房,再?熱一碗元宵過來。

啟兒與弘兒見到他都很高興。

蘭殊簡直不太明白,為何她與他和離之後,她的家人,反而愈發同?他熟絡了起來。

“你天高海闊那?三年,並不知道他是怎麼照拂他倆的。”趙桓晉似是看出了蘭殊的心思,站在她旁邊,看著啟兒弘兒圍著秦陌說笑,溫聲解釋道。

這人心都是肉長的,誰對自己好,時間長了,怎麼會感受不到。

也怨不得他們胳膊肘好像老?往外拐似的。

便是蘭殊把秦陌拉過一旁,嗔斥他,她跟他和離,他竟背地裡拉攏她的親人。

秦陌愣了下,露出一點委屈,辯解的也是“隻是處久了,難免就熟悉了”。

即使她不要他了,也沒有妨礙過,他對她的家人好。

因為他知道他們好了,她就會開心。

明明已經吃過了晚膳,他們還是陪著秦陌再?吃了頓元宵。

期間還溫上了幾壇好酒,跟他一起在大廳玩了會飛花令。

結果一不小心玩過頭,大夥兒都喝了個儘興,蘭殊酒量淺,便趴在桌上醉了。

趙桓晉顧著蘭姈,啟兒搭著弘兒,乳母看著蘭姈兩個鬨騰的幼子,蘭殊就這麼到了秦陌的背上,讓他幫忙背回了屋裡。

蘭殊倚在他寬闊的肩膀上,眼?睛迷迷瞪瞪睜出一條縫,那?熟悉的後發際線一入眼?,先?在心裡悲哀了一聲。

果真是一幫胳膊往外拐的家人,就這麼安心讓她落到他手上。

蘭殊的身子軟趴趴的,也掙紮不動,隻能盯著他的耳廓發呆,看著看著,心口不知怎得,冒出了一絲蒼茫。

“秦子彥,謝謝你”

秦陌的耳根一動,不由?在廊前停下了腳步,微側過頭,聽著她的醉酒呢喃。

“如果不是你當初那?五千萬,那?些?災民過不好這個冬天。”

姐姐和師兄他們後來送過來的錢,是錦上添花,而他,才是雪中送炭。

秦陌勾唇道:“主要不是你很有錢嗎?我是買了你的畫,又?不是白給的。”

“也是。”蘭殊腦袋裡殘存著醉意,稀裡糊塗的,麵對誇讚,也不客套,自豪地笑了聲,笑完之後,唇角留餘了一絲惻然,“如果我當年也這麼有錢就好了。”

“這樣,或許爹爹就不用?開倉放糧,也不會被砍頭了”

秦陌的心頭一滯,眸中閃過迷茫,再?回眸,蘭殊又?趴在他背上睡著了。

秦陌背著她回了屋,輕拿輕放地捧到了床上,給她撚了撚被角。

轉身要走?時,蘭殊又?睜開了眼?,反抓他的手,點了點他指尖的凍紅,“這個,回去記得擦藥。”

“還有,我不喜歡那?燈,以後不要做了。”

蘭殊的眼?睛很具有欺騙性,麋鹿似的,一眼?看過去,清澈見底,說什?麼都好像是真心話。

可這一刻,秦陌望著她黑夜中泛著醉意的琉璃眼?眸,仿若透過她澄澈的雙眼?,窺到了她的真心。

她並不是不喜歡,隻是,感覺太廢手。

“好,那?我下回做彆的給你。”秦陌溫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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