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第 111 章
秦陌走出屋門?, 輕輕幫她關上了門。
轉過長廊,隻見他安排在她身旁的暗衛,從梁頂上躍了下來, 一落地,便單膝跪到他麵前,抱拳道:“王爺, 抓到了。”
這一夜, 崔宅的主人全都聚在了大廳裡, 語笑連連。
渾然不知院後的書房內,上次那名黑衣人,再度竄進了窗。
上回,那人走的匆忙,隻打開了長匣子,還沒有仔細翻找裡麵的東西, 就?被?人發現,險些被?逮住。
這幾天, 他提防著蘭殊身邊的高?手,一直沒再現身, 今晚看見人都聚集在了前廳, 以為是個絕佳的時機。
不?想, 秦陌早安排好了人手, 一直都在等著他。
自上次暗衛同秦陌傳信密報有人入崔宅偷竊,秦陌便察覺事情不?太?對勁。
這會兒魚上了鉤,他連夜將人關到了柴房審問。
對方明顯是個不?怕死的, 可秦陌要的從來不?是他死, 隻是想逼出他嘴裡的真話。
而他審問人的手腕,秦陌此生, 大抵不?想讓蘭殊看到。
“是沈太?師”
直到天空泛起了魚肚白?,對方奄奄一息道。
秦陌的神情毫無溫度,“他讓你找什?麼?”
“找一份信。隆慶十八年,他曾經寫給崔墨白?的信函。”
秦陌的眼眸幽深難測,總算明白?,為何沈衡之前會一直捏著崔宅的鑰匙。
他怕是抄家的時候沒搜出那封信,才?惶惶不?安這麼多年吧。
一聽?到眼線說崔宅書房挖出了一個盒子,這就?按耐不?住了。
可秦陌早就?見過那盒子,空無一物?。
到底是什?麼信,竟讓那老狐狸這麼緊張?
那封信,又究竟在哪裡呢?——
第?二日?,一大清晨,趙桓晉帶著姐姐弟弟們,踏上了回長安的航船。
再不?啟程回京,這趟年假可就?真得瀟灑過頭了,指不?準陛下心裡正怎麼嘀咕他們。
秦陌有心照應,與他們結伴同行,一起坐上了回京的船。
蘭殊站在了碼頭上送行,同秦陌四目交彙,腦海中?不?由閃現過她昨晚拉住他手的畫麵。
她心頭一緊,臉色不?由泛出了一絲困窘,轉眼,秦陌主動朝她走了過來。
秦陌憾聲道:“我這趟是忙裡偷閒,朝中?公事未了,可能要過段時間?再來看你了。”
本也沒指著你留在這。
蘭殊腦海中?蹦出的第?一句回嘴,本是如此,可視線一與他交彙,那張恍若天人的俊顏,就?仿若成了一張大寫的五千萬。
要不?說吃人的就?是嘴短呢。
蘭殊稍微緩下了語氣,乾咳了聲,“我也有事要做。”
“暗衛我留下了,有什?麼事儘管吩咐他們,若遇到難處,叫他們傳信給我,我即刻就?來。”
蘭殊頓了頓,回絕道:“我不?像你,那麼多仇家。你把他們帶上吧,省得群毆少人打不?過。”
話到最後,蘭殊幾不?可聞地撇了下嘴,露出了一點嫌棄。
秦陌卻勾起了唇角,仿佛從她漫不?經心的語氣中?,抽絲剝繭出了一縷甜蜜的關懷。
蘭殊看著他笑眯眯的樣子,“”
她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秦陌高?興完,仍是堅持把暗衛留下,斟酌了會,他坦白?道:“昨晚,他們在書房抓到了上回偷竊的黑衣人。”
蘭殊有些意外,“他又來了?”
可書房真的沒有貴重物?品啊。
秦陌道:“我審過了,他說,是沈太?師派他來的。”
“沈太?師?”蘭殊的神色更驚異了,完全意想不?到。
秦陌沉吟了會,還是將前世他與沈衡鬥到了死的情況,說給了蘭殊聽?。
蘭殊美眸圓瞪,始知那一向高?風亮節的沈家老太?公,才?是使絆子的幕後黑手。
蘭殊不?解道:“可便是我與他孫女?沈幼薇自小有些過節,我與他並無交集,他來偷我的書房作甚?”
秦陌繼而講訴了昨晚,他審問竊賊的結果,“他不?是來偷你的東西,他要找的,是一封十六年前的書信。”
蘭殊遲疑道:“十六年前?”
秦陌道:“對,十六年前,隆慶十八年,他寫給你父親的信。”
蘭殊的蛾眉緊緊皺起。
秦陌猶豫了良久,再度開口問她,“朱朱,隆慶十八年,到底發生了什?麼?”
蘭殊凝望著他迫切的眉眼,思緒一下被?回憶插滿,心口開始一陣接著一陣抽搐起來。
蘭殊從不?想重提舊事,也不?願去回想,當年她在刑場看到的畫麵。
先皇既然將她的爹爹從史?書上抹去,不?叫世人評說,那便讓那件事,伴著他一起,塵封在土裡。
蘭殊從來不?想去傾訴什?麼,更不?想去聽?彆人對她爹爹評頭論足。
不?想去辯解,也不?想去乞憐。
隻是蘭殊從來也沒有想過,當年一事,可能暗含了更深的一麵。
甚至,涉及了黨爭。
秦陌同她說,爹爹的事,可能是他扳倒沈衡的唯一線索。
蘭殊原也以為自己這一世,不?會同秦陌再有糾葛。
她本拒絕了他無數遍,想著他遲早有一天覺得無趣了,自然會主動離開。
可他偏偏不?撞南牆不?回頭。
隨著她近日?對他的心緒開始有了一絲浮動,蘭殊越發不?可避免地回想起,他也是當年之事的牽連人。
而秦陌越是鍥而不?舍靠近,她越是沒有辦法去忽視掉當年的那件事,給他倆的人生,都帶來了巨大的轉變。
如果他還是要堅持往她身邊靠近,蘭殊即使忍痛揭開自己心口的傷疤,也終是要同他說清楚的。
“如果我說,我爹爹就?是當年導致大周北伐失敗,害你出塞作質的人。”
“秦子彥,你還要喜歡我嗎?”——
隆慶十八年,是大周發起北伐之戰的第?三年。
江南大旱,遍地餓殍。
崔墨白?掙紮許久,最終不?忍心看百姓遭難,背著朝廷開倉放糧,將本該運往前線的三十二萬六千八百石軍糧,拿來救濟了災民。
前線糧草供應不?上,北伐之軍不?得不?後退千裡,致使大戰失敗。
秦陌因此,從不?諳世事的小世子爺,變成了在異國他鄉如履薄冰的質子,活潑開朗的性?情大變。
隆慶帝龍顏大怒,下旨處斬崔墨白?。
聖旨到了刑場之時,監斬官望見滿城舉傘相送,淚流滿麵的百姓,終是在念到“瀆職”之後,一時沒忍心,將後頭的原因說下去。
崔墨白?救了他們,卻要在他們麵前遭到處斬。
前方戰事萬般緊迫,可百姓的命,就?不?是命嗎?
監斬官擔心引發群憤,隻能奉命將其處斬,而沒有將旨意徹底念完。
回京之後,他進宮謝罪,將在臨安街所看見的一切,儘數陳訴給了隆慶帝聽?。
那場麵實在令人難以忘懷,老天爺降下了一場久違的大雨,滿城卻隻充斥著百姓的啼哭之聲。
市井圍得水泄不?通,那一天的萬民傘,覆蓋了整個城池。
隨著時間?的推移,隆慶帝心中?,也逐漸開始生出了疑慮,自己是否殺了一位愛民如子的好官。
手心手背都是肉,他盼著戰士凱旋,卻又何曾,盼著百姓煎熬於水生火熱之中?。
漸漸的,崔墨白?便成了隆慶帝心中?的一道逆鱗。
他不?願再提起他,更不?希望世人去評判他處斬他的對錯,便將他的一切,伴隨他一起,埋入了黃土之中?——
秦陌走在皇城馳道上,耳畔邊一直都在回蕩著蘭殊所說的話。
秦陌在戰事的主張上,一直十分關注後方糧草的供應。李乾一定要收攏戶部掌權,也是為了握緊錢袋子,給將來的戰爭做足保障。
這種種思想,皆因他們在卷宗看見北伐之戰大敗的因由,便是糧草供應不?足。
當年在突厥寄人籬下的日?子,在秦陌眼前一幕幕閃過。
北伐戰敗是大周的前恥,也是秦陌心中?揮之不?去的疼痛。
可他並不?知曉這與蘭殊的父親開倉放糧有關。
秦陌騎馬走在了前往禦書房的皇城馳道上,腦海中?一時間?,有些生亂。
前方轉彎處,出來了一輛馬車,轆轆朝著他這廂駛來,秦陌略一停頓,有意讓道。
對方卻比他反應更快,及時給他讓出了前進的路,秦陌高?坐在馬背上,微眯起眼,方看清那車前左右晃動的燈籠,上頭描了一個“沈”字。
兩方同時前行,即將擦肩而過。
那車夫奉命籲了一聲,車廂在秦陌身旁停下,窗簾緩緩掀起,秦陌垂眸一瞥,正對上了沈衡的視線。
他一個年過花甲的人,一雙眼眸卻還同年輕時一般無二,仍是黑白?分明,眼尾上攢滿了笑紋,一切深不?可測的城府,儘數藏在了那和藹可親的笑容裡。
他在車裡掬了手,“老臣,給王爺拜個晚年。”
秦陌深深看了他一眼,微一頷首,將身姿放低了些許,勾起唇角,“太?師今日?怎麼得空出門?了?”
沈衡自做了閒官之後,基本都是躲懶在家,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不?知道的,還真以為他安享天年了。
沈太?師歎了一息,“都是兒女?債,不?還清,我這把老骨頭也落不?了地。”
秦陌朝著禦書房的方向看了眼,道:“太?師是來給沈禦史?求情的?”
沈衡搖頭悔恨道:“沈瑉自甘墮落,禍國殃民,老臣沒什?麼可辯解的。老臣隻恨自己家教不?嚴,教出了這麼一個不?忠不?義之輩。”
聽?聽?這話,說的多好聽?。
秦陌扯了下唇角,掩住了眼底一閃而過的不?屑。
沈衡溫聲關切道:“王爺剛從江南回來?”
秦陌看他一眼,揶揄道:“太?師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京城的風吹草動,您卻還是很清楚?”
沈衡咯咯笑了笑,一雙眼眸說不?出的慈祥,“貪汙案情嚴重,杭州都沒有亂聲傳出,聽?說多虧了崔家二姑娘在江南慷慨解囊,一番決然舉措穩住了局麵,當真巾幗不?讓須眉。長安都已經傳開了,老臣的耳朵再聾,這樣的佳話,總是要聽?見的。”
話罷,他看向了秦陌,續道:“王爺也是重情之人,不?惜自己攬下三五份差事,也希望她的家人前往陪伴,一家子攜手共度難關。那孩子,倒真是個有福氣的。”
不?知為何,一聽?到沈衡說起蘭殊,秦陌的心頭猛地突了一下。
總感覺他那雙老狐狸眼裡麵,莫測得很。
上一世,秦陌後院起火,思來想去,少不?了他的算計。
“這個年過得的確還可以。可惜就?是大家都長大了,少了小時候的鬨騰勁,也沒了壓歲的紅封可領。”秦陌歎息一聲,意味深長提了提唇角,“太?師兒孫繞膝,除夕的紅封,一定發了不?少出去吧?”
沈衡的眸色微動,眼角的笑紋益深,“彆提了,就?老臣那點微薄的俸祿,一年到頭,都搭這上頭了。”
“太?師的紅封竟給的這麼大?真是叫晚輩羨慕不?已。”
沈衡眯眼笑了笑,掏了下袖口,卻真拿出了一個大紅封,朝前一遞,慈祥地調笑道:“王爺現在的年齡,要說壓一壓歲,也是給得的。”
秦陌佯作露出一絲小輩的驚喜,“這怎麼好意思?”客套一句,倒也二話不?說收下了,疑惑道:“上元節都過了,太?師身上竟還隨身帶著紅封?”
沈衡歎笑道:“正好去孫女?那兒,給人發剩下的。這孩子人生地不?熟,總是希望底下人,多多照顧她一些。”
沈家的孫女?有一籮筐,秦陌並未怎麼關注過沈家女?眷,一時也沒細想他這話的內涵,敷衍地回應了句,再不?過閒談三兩句,兩人就?此作彆。
直到秦陌來到禦書房門?前,開口請劉公公通傳,劉公公卻躬身道:“沈昭儀做了羹湯給陛下,陛下正好回福寧殿同她說話了。”
秦陌的太?陽穴嗡地一聲,“沈昭儀?”
劉公公微笑答道:“王爺剛回京,還不?知情,陛下前日?添了新人,剛納了沈家二女?,沈幼薇入宮。”
秦陌神色一凜,後知後覺出沈衡所言之意,扭頭便朝著福寧殿奔去。
第112章 第 112 章
李乾一舉端掉了工戶兩部, 沈瑉也因巡鹽期間收受賄賂,被停職查辦。
然中?樞老臣一派樹大根深,他心知不可能一下就將他們徹底擊垮, 正等著他們出手?撈人?。
秦陌難得?有了一絲消停,便馬不停蹄朝著杭州趕了去,一心隻想陪蘭殊過上元節。
恰在這時, 向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沈太師, 忽然在上元節的宮宴上現了身。
晚宴畢, 私底下懇求拜見李乾。
李乾原以為他是過來給沈瑉求情的,畢竟他是老太師的嫡長子,又是沈家的頂梁柱。
沈衡一到李乾麵前,替子跪拜謝罪,長袖一抬,潸然淚下。
李乾連忙扶起這位德高望重的三朝元老, 心裡已經掂量二三,他得?給他一個麵子。
沈衡卻沒有給長子求情, 隻道他有負聖恩,理應革職嚴辦。
李乾見沈衡大義滅親, 心裡不由生出寬慰之情。
沈衡拭了拭眼角淚水, 憂愁開口道出隻是失去沈瑉, 家中?老幼無可所依, 他也早已年?邁,隻怕沈家日?後,沒了立足之地。
李乾念及他是年?事已高, 曾為大周戮力勞心, 終是不忍心他老年?生活凋零。
沈衡提出送孫女幼薇入宮,道是沈幼薇思慕陛下已久, 遲遲不肯出嫁,眼看就快要過了雙十年?歲,隻希望李乾成全她一片癡心。
烏羅嵐的容顏在李乾腦海中?一瞬間閃過,這麼?多年?,她時常望著夜空發呆,仍然懷念著草原上的月光。
李乾心中?已有了預料,待大周將突厥擊敗,她遲早都會飛出皇宮,回到那片廣闊無垠的土地裡去。
李乾不由再?度看向了牆上的大周國土版圖。
納一個女子入宮,扳倒沈家的領頭羊沈瑉,這是一筆不虧的買賣。
身處帝王位上,原就無法情有獨鐘。
李乾頷首應下了沈衡的請求。
卻並不明了,子彥為何會火急火燎闖進?了福寧殿,一進?門,還?因腳步過於急切,不小心趔趄了下,揚手?打翻了沈幼薇送給他的蓮子羹。
沈幼薇嚇了一跳,抬頭迎上了洛川王凜凜的眼眸,悻悻站在了旁邊,一時間,不知是哪裡招惹了這位冷麵王。
李乾失笑道:“到底是什麼?事,竟叫你如此驚慌?”
秦陌望了那地上的羹湯一眼,長吸了一口氣,回過神來,也知自己一時關心則亂。
秦陌並不確定當年?李乾的病弱,是否是沈幼薇所致。
隻是兜兜轉轉,她仍如前世?那般,走進?了皇宮深牆。
冥冥中?,就像有一雙無形的手?,將一切必然發生的事情,拉回到他的麵前。
秦陌心中?不由生寒,實在是怕兄長的命運,終是會如前世?那般,不可逆轉。
可若要李乾平白無故懷疑沈幼薇,懷疑一向高潔的沈衡,秦陌沒有足夠的證據。
秦陌即刻拱手?道了歉。
李乾見他特意到福寧殿來尋他,想必是有什麼?要事,婉言令沈幼薇離去。
秦陌坐到了他旁邊,柔聲開口詢問:“哥,你還?記不記得?隆慶十八年?發生的事?”
李乾:“你是說北伐戰敗那年??”
秦陌點了點頭。
李乾的腦海瞬間被回憶灌滿,“怎麼?會不記得?。當時父皇要你替我?出塞作質,我?不同意,說哪有弟弟替哥哥的道理,你明明也很害怕,偏偏卻說你雖比我?小,卻比我?強壯。”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李乾在心裡,永遠記住了秦陌對他的這份恩情。
不論將來是何等形勢,子彥都是他的弟弟。
秦陌一下陷入幼時的純真回憶中?,同他一並笑了笑,續問道:“那你可還?記得?,舅舅有沒有同你說過,大周當時為何會戰敗?”
“不是糧草供應不足嗎?”
“具體是哪一處的供應出現了問題,他有說過嗎?”
李乾想了想,搖頭道:“我?那時年?齡尚淺,父皇每日?考我?功課,卻很少同我?講朝政。”
看來李乾也並不知情。
秦陌眉宇緊蹙,隻得?往前靠近了點,像幼時般拉住了他的衣袖,沉吟良久,終還?是提出了口,“哥,我?想看禁卷。”
窺看先皇秘辛,絕不是什麼?心懷敬意的舉止。
秦陌以為說服李乾,要耗費很大的口舌。
李乾卻深深看了他一眼,沉吟片刻,問道:“你剛剛那般問我?。你想看的,是不是就是隆慶十八年?的禁卷?”
秦陌的沉默,給了他肯定的回答。
李乾並沒有如他所料的訝然,激烈反對,反而默然了會,歎息道:“想不到,還?真的會有這麼?一天。”
秦陌猶疑地看了他一眼,李乾娓娓道來。
隆慶帝崩逝那日?,曾特地拉著李乾到了床前,同他交代,倘若日?後有朝一日?,子彥回來了,想查隆慶十八年?發生的事,提出要看禁卷,你記得?答應他。
當時,隆慶帝從枕下拿出了一把鑰匙,放到了他手?上,囑咐他,除非子彥提出要看,否則不可擅動。
李乾並不明白隆慶帝所指,聽著他劇烈的咳嗽,隻能?擦著眼淚答應。
李乾將鑰匙從櫥櫃中?取出,遞給了秦陌,“那份卷宗雖列為禁卷,卻並沒有隨父皇埋入皇陵,一直都在大理寺保管機密要件的密室裡。”
秦陌接過鑰匙,不由回想起隆慶帝小時候把他抱在懷裡掂重量的情形。
大周北伐戰敗,秦陌成為了受害者之一。
隆慶帝被迫送外甥替獨子出塞,何嘗心裡不疼。
戰士無過錯,百姓亦無過錯,而他斬崔墨白的是非對錯,隆慶帝心中?覺得?最有資格評判他的人?,當是秦陌。
他自知對不住這個外甥。
隻是為何隆慶帝猜想有朝一日?秦陌可能?會想知情,大抵是心中?預料,他若歸來,必然會是堅定不移的主戰派。
大周未來,主戰與?主和,必當還?會紛爭不斷。
然隆慶帝是否察覺出當年?戰敗一事,與?主和派恐有關聯,秦陌已無從得?知——
當秦陌拿著鑰匙推開了大理寺密室的石門,蘭殊也邁上了回京的船板。
年?十六,秦陌他們啟程離開沒多久,朝廷一開工,戶部即刻遣八百裡加急,往臨安頒發下來了一道召令。
賑災貪汙一事已儘數查清,戶部的新任尚書當年?受過公?孫霖的舉薦之恩,年?前收到公?孫霖千裡之外寄回來的書信,知曉了崔二姑娘在杭州的舉措。
尚書大人?即刻吩咐主簿帶著眾人?敲上算盤,將蘭殊的計劃仔細估算了一遍,雖有風險,卻確實可行。
加上公?孫先生的美?言與?讚譽,尚書大人?有意支持蘭殊的舉措,決定將蘭殊替朝廷出資的那一大筆賑災款,以批款給蘭殊實現同裡小鎮變革的形式,彌補給她,並將這場變革,重新規劃回了朝廷給予厚望的撥款項目。
蘭殊重新得?到了皇商的競選權,戶部召令,要她即刻啟程回京,交出一份她對於同裡小鎮五年?規劃的呈文。
並非不信任她,隻是那麼?大一筆款項落在了她手?裡,朝廷心中?總是要有個數的。
自在碼頭同秦陌作彆,蘭殊對於當年?之事的疑惑,就一直在心中?揮散不去。
揭開傷疤,斷然是灼心之痛。可她也很想知道,爹爹之死,是否真的另有隱情。
思來想去,蘭殊還?是決定回一趟長安。戶部的召令一來,她便留下銀裳等人?指導村民在開春將桑苗種上,自己即刻啟程回了京。
一入城門,蘭殊趕了個大早,先上了一趟戶部,將同裡小鎮的一應事項,儘數交代清楚。
從戶部出來後,她望了眼萬裡無雲的天空,命車夫帶她前往了玉清觀,中?途恰好遇到了蘭姈,挽著籃子,也正要去上香。
蘭姈一開始見到她,麵露驚詫,聽了她重得?皇商競選資格的好消息,打心裡為她高興。
蘭殊跪在蒲團上,對著爹爹的牌位呆了許久。
蘭姈點上香火,來到了她旁邊,和顏道:“怎麼?不把你在杭州乾下的大事,同爹爹彙報一下?他聽了肯定會引你為傲的。”
蘭殊沉吟了會,笑道:“娘親還?在旁邊呢,叫她聽了,肯定又要罵我?膽大妄為,什麼?事都敢出頭了。”
蘭姈輕點了點她的腦袋,努嘴道:“娘親對你一直都是愛之深,責之切,心裡卻比我?們幾個,都要更疼你。”
蘭殊捂了下額頭,笑了笑,心裡不由自主追憶起來。是啊,彆人?家都是嚴父慈母,他們家則一反常態,總是嚴母慈父。
但又比之旁人?,更加幸福美?滿。
父母郎才女貌,恩愛非常,幾個孩子相互打鬨,感?情甚篤。
卻因一場驚變,一夜之間,什麼?都沒了。
兩姐妹在玉清觀上完了香。
蘭姈轉頭又拉著她去了相國寺,說自己好不容易求到了一條在正廳大佛眼皮子底下的頂帶穗子。
想把她的名字寫?上去。
蘭殊笑道:“那穗子千金難求,你不寫?姐夫,不怕他吃醋嗎?”
蘭姈瞥她一眼,“他比你安分多了,孩子也比你聽話,整天也都在我?眼皮底下轉悠,看得?到,管得?著。唯獨你,不讓我?省心。隻能?叫神明,多幫我?照看著點。”
蘭殊一點兒也不願同禿驢打交道,可也不想掃姐姐的興致。蘭姈將她生拉硬拽到了相國寺,一進?廟宇,便同大師提供了蘭殊的生辰八字。
那監寺的大師卻輕皺眉宇,雙手?合十道:“崔二姑娘的名字,早已在台上供著了。”
兩個蘭麵麵相覷,皆是吃驚。
蘭殊跟隨大師走到了大佛眼底的台前,仰頭遙遙一望,果真發現了自己的名諱。
底下注明上供的日?期,竟是慶元一年?,迄今已有七年?。
大師拿來了上供的功德簿子,翻到記載她名諱的那頁,七年?,每年?那位供奉者前來捐功德,大師都會讓他重新寫?出今年?的祈願。
而他每年?寫?的,都是同樣的四個字。
壽比南山。
大師微笑解釋道:“貧僧一開始看到這句話,原還?以為這盞燈,供的是一位老人?。”
今日?始知,竟是個年?輕的姑娘。
蘭殊看著那簿上熟悉的字跡,眼眶稍紅,一時間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這樣祝福老年?人?的詞彙,總感?覺像是故意的揶揄。
蘭殊都能?想象出當年?的少年?,站在佛像前,對著簿子稍一思忖,提筆落下這詞時,唇角浮起的那抹吝嗇少見的笑意。
而這樣的揶揄,從年?少至長大成人?,他自己悄悄寫?了七年?。
蘭殊凝著那“慶元一年?”看了許久許久。
“我?感?覺你好像對長壽有執念。”
“如果我?有九兩,你有一兩,我?們合一塊就是十。”
“我?拉著你走上去,應該能?給你添點重量。”
那個牽她走上了長壽坡的少年?,在同樣的那年?,聽聞這相國寺大佛前的穗子,也是一等一的靈物。
費儘心思,求得?一縷。
這樣常伴青燈古佛,就在佛祖眼皮底下盯著的聖物,旁人?都巴不得?寫?上自個的名字,懇求佛祖庇護自己。
而他二話不說,提筆落下了她的姓名。
我?對佛祖彆無所求,隻願他保你一生,平安順遂。
第113章 第 113 章
蘭姈探首看?向了那功德簿子上的字跡, 大氣不失清雋,應是出自一名?兒郎手上,甚至能從他每年愈發沉穩的筆鋒中, 看?出他心境的一種長大成熟。
隻是一過經年,他年?歲漸長,願望始終如初。
蘭姈隱隱猜出了這人是誰, 轉過眸, 正想同蘭殊開口, 隻?見那?厚厚的功德簿子上,驟然?落下了兩滴淚水。
蘭殊一吸鼻尖,連忙擦了擦眼角,將簿子還給大師,以免再度濺壞了上頭的紙張。
蘭姈詫異地?環上了蘭殊的肩膀,輕拍了拍她的肩背撫慰, “這是怎麼了?”
蘭殊搖頭摁了摁眼眶,苦笑道:“發現了一個大傻瓜。”
蘭殊抬首朝著那?垂直的穗子望去, 不由想起邵文祁那?掛了滿樹的姻緣牌。
師兄忙活大半天?,都?知道暗示她去發現他的心思, 避免一番心血白費。
秦子彥卻笨的很, 這麼多年?, 從沒想過告訴她。
就好像隻?要她過得好, 知不知道無所謂。
蘭姈歎息道:“當年?你倆和離,你說他不喜歡你。如今看?來,隻?是年?少太含蓄。”
“好在現兒也不算晚, 你心裡是怎麼想的?”蘭姈問道。
蘭殊沉吟良久, 道:“我不值當的。”
她不當值得他這麼多年?的牽掛的
蘭殊原以為秦陌是個斷袖,原以為他對?不起她, 原以為自己上輩子救了他一命,這一世在他這兒借點權勢,保護家人,怎麼也談不上過分了些。
她原以為自己是在同秦陌化乾戈為玉帛,可當她逐漸醒悟出前世另有隱情,如今回想,隻?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何其自私。
如果秦陌沒有背叛過她,這一世,他一開始,也隻?是個毫不知情的懵懂少年?。
她明明在前世就已經知曉了是爹爹害他出塞作質,導致他性情大變。她還是利用了他。
甚至,還口口聲?聲?要同他做朋友。
她就不想想,即便她想同秦陌和解,那?他就一定會願意嗎?
那?柄伴隨他出塞的匕首至今還在他床頭放著,他又何曾,說過原諒爹爹的話?
她卻還在他年?少無知的情況下,令他有了庇護她一輩子的想法。
試問,蘭殊如何承得起?
蘭姈一時不解她此言何意,握著她的肩膀,皺眉斥道:“胡說什麼?殊兒值得世上最好的東西。”
她望了眼那?功德簿子,“何況王爺他是真心喜歡你的。”
連他們這些旁觀者,都?深刻感受到了。
蘭殊眼眶濕潤,隻?搖頭笑了笑。
那?隻?是他還不知曉她是誰的女兒,如今他全然?已經知情,當不會再選她了。
蘭殊心想——
蘭殊從相國?寺出來,便與蘭姈分了道。大半年?沒回京,她想去趟崔府,探望一下老太公。
蘭姈道了聲?也好,猶記得她上回去看?望他老人家,他還念叨蘭殊來著。
蘭殊笑了笑,“我現在就親自去讓他念叨。”
她目送姐姐提裙上車,並沒有告訴蘭姈,她去找太爺爺,是為了詢問當年?爹爹與沈太師的關係。
姐姐與弟弟們對?於爹爹的事情均不知情,蘭殊也不想惹得家裡更多人傷心。
她總想著自己一個人承擔下所有的難過,卻不知一些終該浮出的真相,是瞞不住的。
那?些在乎她的人,隻?會更心疼她總是獨自一個人,默默渡過那?些無人傾訴的黑暗時光。
蘭姈的馬車轆轆走在趙府的路上,半路,被兩個便裝的大理寺官員截下。
那?官員靠近車簾,先朝著皇宮的方向揖了一揖,小聲?恭謹道:“奉聖命,密查隆慶十八年?崔墨白瀆職一事,還請崔大娘子,同下官走一趟。”
蘭姈心頭莫名?一咯噔。
對?方溫言道:“崔大娘子不必驚慌,趙大相公如今正在大理寺。”
那?兩官員領著蘭姈的馬車前往大理寺,回頭望了眼崔二?姑娘去往的方向。
他們原是被要求將崔墨白四位子女都?帶回大理寺,但蘭殊去的地?方,恰恰同這件案子的主審官洛川王相同——
上一世,爹爹認罪伏首,從始至終沒有喊過一句冤。
蘭殊知曉真相後,一直以為是爹爹心懷不忍,獨斷專行。此時再想,爹爹愛民如子,但他一生亦是恪儘職守,當日帶她出去看?病,麵對?那?麼多災民,他也是偷偷拭淚,恨自己無能為力。
如果崔墨白早已決定一意孤行,那?他既知糧倉裡有足夠的儲糧,一早便該放出去了。
何苦忍到了大旱後期。
同蘭殊有相同疑惑的,還有翻閱了那?箱子禁卷的秦陌。
在那?些封存的卷宗裡,字裡行間,一位溫柔細心的江南大吏,隨著他一樁樁一件件的行事政績,躍然?紙上。
崔墨白在比啟兒還要年?少的時候高中狀元,是大周史?上最年?輕的狀元郎。
他心懷正義,為人剛正不阿,不畏強權,卻從來不憑著一腔性情行魯莽之?事,謹慎而洞察入微。
作為新朝第一任狀元,崔墨白當封六品官,直接入翰林院深造,留在上層做學問。可他主動請纓去下層做縣令,一生追求,便是替民做主,為民伸冤。
崔墨□□明能乾,政績斐然?,從縣令一路升上撫台,期間種種記錄,都?表明他是一個實乾為民的好官。
他待下也十分溫和,隻?要不是什麼大錯,幾乎從不出口訓斥,隻?會想法子幫忙彌補。
秦陌讀到他如何幫手下遮掩打壞衙門水缸一事,不由聯想到他在家裡,絕對?也是一個慈父。
否則怎能養出一個調皮搗蛋的小蘭殊。
秦陌唇角不經意浮出一抹笑意,再往下看?,發現崔墨白雖然?仁慈,但在做事上,規矩卻從來不省,一言一令,都?要求留下記錄,甚少允許下頭越章辦事。
秦陌的眉宇微蹙。這樣?一個行為準則的人,他會在沒有收到確切的指令前,便打開糧倉嗎?
崔墨白做為江南籌集糧餉運送前方的樞紐官,在饑荒出現之?前,他從來沒有缺空過前線一筆糧餉,允諾的數量與時間,一直都?是說到做到。
他是愛民如子,但他也不像會全然?不顧前方戰士的人。
秦陌翻查筆錄,發現東窗事發之?時,崔墨白下獄前見的最後一個人,正是崔家老太公。是他發現糧餉沒能及時供應,也是他,保全了崔墨白的後人。
蘭殊來到院前,並不知太爺爺院中已有客人,老管家剛同她彙報完老太公還在午休,她提裙邁進院檻,秦陌坐在院中的石桌前,轉過頭,同她四目交彙。
蘭殊心頭莫名?抽了下,一刹那?的愣怔。
秦陌秉公而來,本?可直接遣人喚醒老太公問話,但他曾聞蘭殊道太爺爺年?事已高,晚上少眠,基本?隻?在中午得已安睡一會,就沒有派人打擾他。
他坐在院中悄然?等?候,看?見蘭殊,目光露出一絲驚異,起身上前,柔聲?問她何時回的京。
蘭殊如實作答,對?於他溫柔態度的毫無變化,心中冒出了些許嘀咕。
秦陌不僅沒有露出一絲芥蒂,轉而從袖中拿出了一枚紅封,輕聲?問她:“我聽聞沈衡給的壓歲紅封模樣?十年?如一日,你小時候拿的大紅封,是這樣?的嗎?”
秦陌原是想順便拿來詢問崔老太公的,現兒正好遇到了當事人。
蘭殊接了過來,隻?見紅紙上永遠印著一枝高潔的梅花,經年?不變,拆開朝裡麵一看?,熟悉的金葉子,隻?是數量翻了一倍。
蘭殊頷首,不忘好奇道:“你這個年?齡,還能領壓歲錢?”
“我特地?向他討的。”秦陌勾唇,眉宇泛出愁色,看?向蘭殊道,“沈幼薇入宮了。”
蘭殊悚然?一驚,秦陌看?著她泛白的臉色,直截了當地?詢問她前世是否見過沈幼薇對?陛下有什麼不當的舉動。
蘭殊搖了搖頭,隻?道自己也隻?是憑空猜測。
“我如今知道的,並不比你多了。”蘭殊道。
下一瞬,正屋的門由內打開。
崔老太公醒了神,看?見蘭殊,慈眉善目地?喚了她一句。
蘭殊走上前,給太爺爺問安。
崔老太公笑眯著眼,轉眼見秦陌高挑的身影隨之?而來,心中冒出了一絲疑竇,眉宇微微皺起。
支摘窗外,遠遠透過畫屏,隻?見崔老太公坐在正椅的身影。
崔老太公午休不喜旁人在側,此時身旁無人伺候,便主動起身去拿茶壺,想給他倆斟一杯茶喝。
蘭殊連忙道:“我來。”
說著便朝簾後桌上的茶壺走去。
崔老太公和藹朝著她背影看?了眼,回過頭,秦陌寒暄不過幾句,便單刀直入,溫言詢問他可知當年?北伐之?戰缺失的那?三十二?萬六千八百石糧餉,去向何處。
崔老太公並不知秦陌已經翻過了禁卷,下意識看?了蘭殊一眼,搖頭說自己不知情。
蘭殊泡茶的手勢一頓,端茶過來,替太爺爺和秦陌奉上茶水,溫言同崔老太公道:“王爺已經知道了當年?的事,太爺爺不必為了我說不知的。”
崔老太公震驚了瞬,望著蘭殊勉力維持的無恙神色,麵容劃過一絲沉痛。
麵對?秦陌直接詢問他當初同崔墨白見麵的場景,崔老太公隻?能如實講訴當年?他作為戶部尚書?,發現糧餉供應不足竟出自兩浙的空缺,心中駭然?不已,私下趕到了杭州,見過崔墨白最後一麵。
“墨白當時的第一反應是驚詫,而後麵色茫然?了良久,垂眸說糧倉已經空了。”
崔老太公聽見他說自己不忍百姓受苦,開倉放糧,震驚到不能自拔,連聲?斥他糊塗!
“麵對?我的責罵,墨白沉默了許久,說一切都?是他的過錯,給我唯一的遺言,就是懇求我保住他的家人。”崔老太公道。
蘭殊呆了片刻,半張著嘴,眼淚一瞬間破眶而出。
秦陌見不得她落淚,從袖中拿出了帕子,起身想幫她擦拭。
“我沒事。”蘭殊腦海中一時是爹爹的音容笑貌,一時閃過秦陌給自己寫的功德簿子,心中愧怍,轉過身子,自己胡亂朝臉上擦了擦。
秦陌隻?好收了帕子,續問老太公可知崔墨白與沈衡的關係。
崔老太公的年?齡與沈衡相近,兩人都?是三朝元老,官拜一品,同朝共事多年?,彼此也有些了解。
崔老太公道:“沈太師原是墨白的恩師,墨白年?幼失怙,流落江南,兩人親如父子。後來沈太師身居高位,是朝堂主和派的領袖。墨白是個純臣,不適合參與黨政。沈太師希望他一心為民做事,不願叫人以為他倆是黨羽,兩人便逐漸疏遠。後來,兩人隻?偶有書?信來往,我聽墨白提過,彼此說的都?是生活趣事。”
蘭殊黯然?傷神,呢喃一聲?,透著哽咽,“若都?是生活趣事,會特意找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搜回去嗎?”
崔老太公浮沉官海多年?,一下就從她的語氣中,聽出了一絲不對?勁。
秦陌同崔老太公說出了竊賊口中的那?份信函。
“晚輩如今正在調查此事,來此,也是想詢問出一些關於那?份信函的線索。”秦陌道。
崔老太公並沒有聽墨白提過這樣?一份信函,垂首思忖良久,搖了搖頭,抬眸看?向了蘭殊。
猶記得他見墨白最後一麵,恰好蘭殊跑來書?房尋爹爹,正站在了門外。
墨白交代完後事,轉頭看?見她,便喊她進了門,同她私下說了幾句話。
崔老太公問道:“殊兒,你爹爹當時可有同你說什麼?”
蘭殊低眸想了許久,隻?記得爹爹當時的囑托,滿口隻?有家人,並沒有提及其他。
蘭殊道自己會再好好想想,開口的嗓音,鼻音濃重。
崔老太公心疼地?看?了看?她,叫她先出了門,單獨留下秦陌。
蘭殊一退避,崔老太公便不由扶住秦陌的胳膊,近乎想要跪下,痛聲?講訴墨白的幾個孩子無辜。
“王爺,您要他們怎麼去評判自己父親的對?錯?墨白又是否,真的是大錯特錯呢?當年?江南的場景,他們比我們任何人感同身受。”
“老朽此前不願說,隻?是不希望上代的恩怨,帶到這一代來。這件事害了您,可他們幾個,何嘗不可憐?當年?是我私心保下了他們,有什麼罪,老朽一力承擔,還請您和陛下,不要開罪他們”
秦陌摻著他,嚴詞承諾他不會傷害崔家四個子女分毫,崔老太公才鬆下了一口氣。
崔老太公看?著秦陌,望了眼門外女孩映在窗戶紙上的身影,哀歎道:“你們的姻緣,確有我的私心。我原想著如果你們能白頭到老,那?一切的恩怨,便能得到釋懷。”
“不曾想,有緣無份,險些造就了一對?怨偶。”崔老太公痛惜道。
秦陌頓了頓,默然?無聲?。
從崔老太公的屋門出來,蘭殊的思緒仍在九天?之?外遊走,回想著當年?與爹爹相處的每一分每一刻,企圖找出那?封信是否留存的蹤跡。
秦陌出來後,同她並肩離去,路上蘭殊一直出神,沒有注意到眼前的門檻,差點兒被絆了一下。
秦陌及時伸手托住了她。
四目交彙,秦陌望著蘭殊頓滯的目光,沉吟了會,忍不住問道:“你是什麼時候知道開倉放糧是瀆職的?”
自看?過了那?些卷宗,對?於崔墨白,秦陌的印象裡,是一個兢兢業業的好官。
秦陌並非不明事理的人,不會隻?從結果去評定一個人的過錯。
他是因此事受害了,可大抵因為那?是蘭殊的父親,令他從一開始,就覺得他絕對?不是有意的。
隻?是他終還是想知道,蘭殊嫁給他之?前,對?此事知不知情。
她當初對?他的那?些好,到底是因為喜歡,還是因為,虧欠。
人在情誼不明時,總是患得患失的。
尤其是苦苦追求不到的時候。
蘭殊好像看?出了他的想法,默然?良久,給了他最不想聽的回答,“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了。”
她淡漠著衝他笑了聲?,“不然?你以為,我為何會忍你這麼久。”
秦陌的眸眼一點點晦暗下來。
蘭殊轉過了身子,避免他看?見她眼睛蒙上的一層淚光,疾步離去。
第114章 第 114 章
秦陌回到了王府門口, 一副身影蕭索。
他一進門,便待在書房中,獨自坐到了日頭偏西。
直到鄒伯過來小聲勸他晚膳已經備下, 他忙了一天腳不沾地?,多多少少吃點東西。
秦陌心不在焉,強打著精神, 站起了身。
走出書房, 他順著鄒伯朝前廳走去, 遠遠看見回廊之上,家仆引著一道翩躚的身影,疾步而來。
秦陌在門前頓住了腳步,隻見蘭姈半垂雙睫,眼角殘留著啜泣的緋紅,眉宇間儘是?憂色。
蘭姈已經從趙桓晉口中, 得知了當年的真相?。
原來那滿城送來的萬民傘,竟都是?爹爹瀆職的罪證。
是?他導致了大周北伐戰敗, 令秦陌迫不得已,出塞作質。
蘭姈抬首一見秦陌, 便將手上握著的東西緊了緊, 福身作揖。
秦陌仍舊十分有?禮地?接待了她。
前廳內, 蘭姈一開?口, 忍不住先?同他躬身致歉。
不是?為了替爹爹求得秦陌的原諒,隻是?家中受了他這麼多年的照顧,她實在是?於心有?愧。
連她都這般內疚, 何況蘭殊。
今日, 蘭姈在大理寺不見蘭殊,詢問官差, 始知她去崔府,正好會撞見秦陌。
回到家中,蘭姈早早在門口等候,隻等到了蘭殊淚眼朦朧的身影。
蘭殊隻道沙子進了眼,什麼都沒多說。
蘭姈已經很久沒見妹妹哭過?了,這必是?難過?到了心尖處。
趙桓晉同她說,他從秦陌那兒得知,是?蘭殊給出了此事的提示。
蘭殊對當年之事,比他們都先?知情。
對此,蘭姈沉吟了良久,哽咽道:“我不是?一個稱職的姐姐。”她的眼中含著濕意,“我之前還罵殊兒笨,如今才知曉她為何會在遇到災情時,孤身一人,執意散財。”
隻有?蘭殊知曉,爹爹當年的無能?為力。
而蘭姈明明是?家裡最大的孩子,很多事卻後知後覺。
看似素日長?姐如母,很多時候,反而是?蘭殊為了她,默默承擔得更多。
她這個妹妹天生一副笑臉,從不傾訴自己的難過?與委屈,蘭姈一回想到白日蘭殊口中的那句“我不值當”,心便一抽一抽地?疼。
蘭姈不知秦陌會同蘭殊說什麼,傍晚看見蘭殊六神無主的樣子,以為是?秦陌覺得蘭殊從頭到尾都在騙他,兩人起了爭執。
蘭姈見她這般傷懷,想也沒想,就朝著洛川王府衝了過?來。
蘭姈不是?不怕遭到秦陌的白眼,隻是?不希望他將氣落在蘭殊身上,她願承擔外界對於父親的一切責備。
可秦陌道:“我沒有?和她吵架。”
待秦陌黯然將蘭殊今日所說的話?語如實道出,蘭姈麵色微窘起來。
她原以為是?秦陌朝蘭殊發了通脾氣,未料到竟是?妹妹又一次婉拒了人家。
明明是?拒絕的那方,她自個兒卻看著那麼傷心。
蘭姈揩了下眼角,思忖著蘭殊對秦陌說的話?,搖頭痛心道:“我不是?想來同王爺狡辯,也不求王爺還像以前那般對我們。”
“可我還是?想同王爺解釋一下,殊兒,她絕對沒有?故意騙你,更不似她口中說的那般一直在忍你。”蘭姈的目光迫切真誠,緊緊捏著袖間的帕子,眸光泫然,“我不知她是?什麼時候知道的,但我敢確認,她在嫁給你之前,她真的不知情!”
秦陌的目光一下朝著她看了過?去。
蘭姈悲愴道:“我們崔家的孩子,還不至於那般沒臉沒皮。我們若是?知情,她若是?知情是?絕對不會舔著臉嫁給你的!”
話?音甫落,蘭姈眼眶微紅,伸手將一直捏在袖中的手帕拿了出來,隻見素白的錦帕裡,裹藏著一個戴著鐵麵具的小泥偶。
小泥偶已經有?了些歲月的褪色,卻仍然保存的十分完好。
這個配著閻羅王麵具的人偶,秦陌少年時期就見過?。
那時他們去南疆出差,蘭殊擔心自己認床,便將它?帶在了身上,睡覺時,總是?握在手裡,挨都不讓他挨一下。
秦陌當時見她如此防備,還心想什麼小孩子氣的玩意,他才不稀罕碰呢。
此刻,蘭姈將它?遞到了他手上,輕點了點那繞耳扣上的鐵片小麵具,示意他,揭開?它?的真容看一看。
秦陌用指腹輕輕一推,那凶神惡煞的閻羅王麵具底下,一副麵如冠玉的少年臉龐,露了出來。
秦陌的雙眸微微睜大。
那狹長?的鳳眸,睥睨的神色,微微抿直的唇角,不是?那時可惡的他,又是?誰呢。
少女當年的小氣,從來都不在於這玩意有?多貴重,而是?這東西,會暴露她的心。
蘭姈愴然道:“哪個小姑娘,年少不喜歡英雄呢?若她早知當年一事,又怎麼敢輕易將你藏在床頭?”
蘭殊最初的愛意,隻是?少女最單純的心動。
炙熱,內斂。
從萌生的初始,藏在這麼一個小人裡,每日每夜傻乎乎地?看著。
一直看到天降福澤,竟真來了一道聖諭,令她夢想成?真。
“哪個小姑娘,不願意嫁給自己的如意郎君?”
從最開?始,他就是?她的如意郎君。
秦陌凝著那張精雕細琢的少年麵容,心口就跟剜出了一道大口,血流了一地?,渾身發冷,四肢發痛的麻木起來。
她嫁給他的時候,定是?歡欣雀躍的。
秦陌不由?回想起前世她剛嫁進門的模樣,總是?一見他就忍不住笑,有?時他都不懂她在高興什麼,可看多了她的笑容,心裡便覺得明媚敞亮。
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的笑容越來越少。
秦陌的太陽穴嗡地?一下,登時想起了那日他質問她為何發現他見異思遷,竟連吭都不吭一聲。
蘭殊的回答,充滿了自卑的笑歎,“可能?也是?因為,我當時覺得我不配吧。”
“不配什麼?”
“不配做你的妻子。”
他當時還納悶,她能?有?哪裡不配呢?
蘭姈說她以前並不知情,那她是?嫁給他之後,才發現自己原不止是?高攀,更是?迫害他的罪臣之女?
以前隻是?彆人提一嘴納妾,她便敢鬨兩三天脾氣。
後來發現他三心二意,她問都不敢多問一句。
除去為了給家人報仇,是?不是?也因為她喜歡他,卻由?於自己爹爹的選擇,她生了愧疚心。
蘭殊沒有?辦法指責自己的爹爹,甚至在她心裡,從始至終,都沒有?認為爹爹的選擇有?大錯,可越這麼想,她對秦陌的愧疚便越深。
所以後來的她,才開?始不敢在他麵前,多任性一點。
她不敢說,也不敢對他生氣。
秦陌的心一陣接著一陣緊抽,疼得長?吸了一口氣。
蘭殊的出現,就像逼仄窗口透進來的一縷光,毫無征兆闖入了他的心扉,又刺眼,又引人不自覺上前,驅散著他心底積壓的陰霾。
而他沉浸在她給的溫暖與舒朗中,卻沒有?及時發現那些逐漸朝她籠罩的烏雲,直到她突然消失的那一刻,才驚覺她身上的光芒滅了——
窗外,夜幕四合,闃寂無聲。
高台上的燭火,隨著絲絲拉拉的涼風晃動。
蘭殊獨自一人到了玉清觀,再?度坐在了蒲團上,凝著爹爹的牌位,出神了良久。
小時候,她一直都是?崔宅小院裡,最不聽話?的小孩。
娘親三天兩頭便會對著她扶額歎氣,可爹爹卻愛助紂為虐,寵溺她任何一刻的調皮模樣。
她小時候最喜歡在爹爹的書房四周跑動,這樣一犯什麼事,她就可以及時躲到爹爹身後。
那日的夜晚,月色像今日一樣忽明忽暗。
她在書房外頭的草叢裡捉螢火蟲,聽到了屋中一聲強烈的斥責,走上前,透過?門縫,聽到了爹爹和太爺爺的談話?。
蘭殊那時還小,一點兒都沒聽懂他們在說什麼,卻記住了那個數字。
三十二萬六千八百石。
她並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直到後來,她嫁給秦陌,成?了尊貴的攝政王妃。
有?一日,她去拜訪崔太爺爺,同樣在門外,無意間聽到了他同彆人討論這個數字。
她從他們激烈的爭執中,恍悟出那原來是?一筆虧空的軍糧數額,是?致使北伐戰敗的導火索。
從那以後,蘭殊對秦陌充滿了內疚。
也是?從那以後,她看待秦陌,愈發不像是?夫君,而是?無法償還的債主。
很愛,卻不敢愛,不敢言,不敢怒。
夜以繼日的鬱結積累,終究促使了兩人分崩離析的結局。
往事如煙,蘭殊心中不由?朝自己唏噓了兩聲,再?度回想前世門內那與老太公對話?的身影,同當朝太師沈衡,竟是?一般無二。
而沈衡的城府何其深,將人性拿捏得何其準。
他悄無聲息往蘭殊的內心覆上一層陰霾,在她最愛秦陌的時候,發現自己配不上他,一步接著一步,讓她成?為了秦陌心口永遠的疼痛。
回想過?往,爹爹恩師的大紅封,一直悄悄給到了蘭殊及笄之年。
換言之,自她嫁給秦陌,就再?沒有?收到過?大紅封。
她原以為是?對方覺得她已為人婦,此時看來,是?沈衡對墨白兒女的情義?,在她成?為秦家宗婦後,到了儘頭。
蘭殊後知後覺地?在心中騰起了一絲遭人算計的惱意,望著崔墨白的牌位,竭力回想著爹爹入獄前,同她說過?的每一句話?,顯露的每一個神情,企圖從中找出一點含冤的線索。
“從小因為預言被迫當男孩子,不準出門,讓殊兒受委屈了。”那日夜,崔墨白蹲下身,握著她的肩膀,眼裡全?是?憐惜與自責。
蘭殊並不知他在遺憾沒法再?看著她長?大成?人,成?為亭亭玉立的姑娘,望著他心疼的眸光,撓頭道:“還好的,當男孩子有?當男孩子的好處啊,姐姐天天要?學女工,我就可以玩。”
“你總是?會往樂觀的一麵想。”崔墨白沉吟片刻,摸著她的頭,笑了笑,“爹爹相?信殊兒以後遇到任何困難,都能?釋懷地?走出來。”
蘭殊懵懂道:“殊兒會的。”
“殊兒是?個堅韌的好孩子,以後一定會有?出息。但爹爹仍希望你可以明白,不論你日後有?了何等境遇,你永遠不是?一個人,兄弟姐妹,同氣連枝。”
“我會對姐姐弟弟們好的。”蘭殊頷首道。
便是?當年小小年紀的這麼一句承諾,在姐姐弟弟們離開?後,叫蘭殊自責了許久。
總覺得對不起爹爹的囑托。
好在這一世,姐姐弟弟都有?了比較好的將來。
蘭殊繼續回想,後來,爹爹最後轉過?了身,再?回頭,便拿出了他得到的第?一把?萬民傘。
他知曉她不喜歡僧寺,卻還是?懇求她明天同姐姐弟弟們一起,陪娘親抱著剛滿月的弘兒,去寺廟祈福。
並把?這把?萬民傘,作為給弘兒添福的禮物。
蘭殊依言聽了他的話?,第?二天從寺廟回來,卻發現爹爹已經被官差抓了去。
崔墨白並不想他們看見他被緝拿的場麵,支開?了他們所有?人。
蘭殊每每回想到這一刻,心中泛出延綿的沉痛。
然此時此刻,她腦海中忽而靈光一閃。
再?度,浮現出了那把?萬民傘的模樣。
沈衡當年負責派人抄了崔宅,宅子上上下下,他都搜過?一遍。
如果那封信在崔宅,早應該落回了他手中,不至於令他惴惴不安到現在。
是?以,若那信函還在,絕對不在崔宅。
而從東窗事發至沈衡抄沒崔宅,徹底離開?崔府的東西,隻有?那把?為弘兒祈福的萬民傘。
蘭殊的眼底劃過?了一絲清明,連忙從蒲團爬起了身。
她一出觀門,便同隨侍交代:“即刻備車,我要?回臨安。”——
蘭殊前腳剛趕回臨安,一回來,連盞茶都沒喝,自個騎上了一匹馬,直接衝著靈隱寺奔了去。
靈隱寺終年香火鼎盛,山腳下車水馬龍,時常堵得水泄不通,乘馬車怕是?要?排大半天的隊,但獨個騎馬,就方便多了。
一進寺廟,蘭殊逮住門口引客的小沙彌,便開?始打聽靈隱寺的了空高僧正在何處。
當年他們入廟為弘兒祈福,接待他們的,正是?一名法號了空的師父。
小沙彌合掌“阿彌陀佛”了句,惋言告知前主持了空大師已經圓寂。
蘭殊默哀片刻,隻得直言問及當年托在寺廟供奉佛祖的那把?萬民傘。
小沙彌道大香客的供品一般都會放在大殿兩側的供奉台上,可他引著蘭殊入殿,卻沒有?找到那把?傘的蹤跡。
小沙彌隻好將她引見給了現任住持了癡大師。
了癡是?了空的師弟,聽了蘭殊對於萬民傘的表述,沉吟了會,稽首合十道:“那把?傘,貧僧有?些印象。”
了癡回憶道出了空在世時,將那傘放在了正殿的房梁之上,得以受香火熏陶。後來,卻曾有?人暗中來寺偷盜那把?萬民傘,隻是?被了空及時製止,且並未發現有?什麼玄機。
了空心懷困惑,於佛祖麵前問了一問,佛曰那把?傘塵緣未儘,了空便把?它?送往了山下,回到了紅塵之中。
蘭殊迫切問道:“大師可記得他送哪兒去了?”
了癡解釋了空師兄當時一出山門,就在山腳下遇到了收傘的有?緣人。
“那施主說自己名叫靈溪,隻道來自舟山。”
蘭殊詢問其相?貌。
了癡搖頭,十幾年過?去,除了記得當時是?一位年輕美麗的姑娘,其他已經全?無印象,且她將傘拿走之後,便再?也沒有?回來過?。
蘭殊前腳離開?了靈隱寺,策馬朝著城門口馳去,剛好在城門口,遇到了從蜀川歸來的邵文祁。
邵文祁特地?回到了江南,本是?想著陪她一同幫助村民種植桑苗,繼續培養兩人之間的情意,結果發現她不在,聽聞她回了京,正打算往長?安追去。
他坐在車內等待城門放行,遠遠在車簾外,望見了一道不同往常的身影。
這還是?邵文祁第?一次看見蘭殊騎馬,也是?頭一回發現,素日看起來那般柔美的一個姑娘,騎馬的姿容,竟是?如此英姿颯爽。
隱隱透出了另一股似曾相?識的風姿。
特彆像長?安城那位,每日打馬上朝的國家棟梁。
邵文祁眼中先?是?一亮,隨而被她身上那揮之不去的前夫烙印,惹得黯然神傷。
聽聞她說要?去舟山,邵文祁隻道是?“幸好”。
“幸而是?遇見了,不然南轅北轍,我又要?同小師妹錯過?了。”
蘭殊溫和笑了笑,邵文祁聽說她要?去尋人,自己正好在舟山也有?熟人,便欣然與她一同前往。
舟山地?處浙江邊沿,隔岸相?望。
兩人到達舟山,正好是?漁市最熱鬨的時辰檔口,蘭殊牽馬入城,見集市繁茂,人潮如織,一時之間,不由?愁眉緊鎖。
就一個名字,還是?經年以前的人,偌大的舟山,她何時能?找得著呢?
卻不料整個舟山,無人不識靈溪。
邵文祁帶她邁進了集市中心的一間茶館,這兒的掌櫃是?邵文祁在外經商結交的故友,一聽他們來找靈溪,打量了他倆一眼,笑吟吟道:“邵兄也是?慕名而來,特意攜佳人來向靈溪仙者尋求姻緣庇護的嗎?”
邵文祁先?覷了蘭殊一眼,見她眉宇下意識微蹙,同掌櫃澄清道:“這是?我小師妹,劉兄莫要?亂開?玩笑。”
劉掌櫃連忙朝蘭殊作揖致歉,那一張和氣生財的臉,叫人怎麼也生不起氣來的,蘭殊頷首回笑,一心撲在了他方才口中的“靈溪仙者”上。
劉掌櫃見她好奇,噙著笑意,娓娓道來。
舟山的百姓曆代捕魚為生,漁業發達。
靈溪仙者最初始,出現在當地?的桃花山上,自稱是?蓬萊仙島下凡的仙使,特來庇護舟山百姓。
後來,漁民每逢出海,都會先?去靈溪觀裡,拜一拜靈溪,詢問出海時辰,隻要?遵循靈溪所言,這一趟便會平安順遂。
久而久之,舟山百姓最信奉的就是?靈溪觀。
蘭殊詢問起靈溪觀的地?點,“竟這麼靈,說的我也想去上一柱香,叩拜一下了。”
劉掌櫃卻麵露了難色,道出靈溪觀常年香火鼎盛,來往香客如過?江之鯽,靈溪仙者卻素日節儉,不願擴建廟宇,地?小人多,便有?了個不成?文的規定。
“姑娘若隻想單純上香,山腳下便有?香鼎,可若想上山見仙者在舟山,要?用香火供奉靈溪觀三年以上,才有?機會見靈溪仙者。”
蘭殊訝然,一時發起愁來。
劉掌櫃提壺沏茶,續笑道:“不過?你們是?來巧了,靈溪仙者不僅庇護出海,還庇護姻緣,也是?靈的很。過?幾天,正好遇到了靈溪觀一季一度的姻緣會,隻要?過?了靈溪設下的關節,便有?機會見她一麵,受到她的庇護。”
這也是?為何劉掌櫃一見他倆結伴,第?一反應便是?他們來參加姻緣會的。
劉掌櫃笑道:“靈溪仙者開?設的姻緣會,有?趣的很。四周許多年輕男女都愛來曆一遭,借此看看彼此的緣分呢。”
蘭殊雖不確定此靈溪是?不是?她要?找的靈溪,但心想這是?見靈溪的一個機會,不由?便多問了幾句。
劉掌櫃解釋道這姻緣會也不是?人人可去,首先?要?得到靈溪仙者發放的邀帖。
而就在明晚,靈溪會派仙童乘仙轎下山,例行遊街,憑機緣朝兩邊灑下邀帖。
在靈溪仙者心中,眾生平等,屆時所有?人都戴麵具上街,不論富貴貧賤,都是?一樣看緣分得邀帖。
蘭殊心中想著去搶一搶這邀帖。
翌日夜晚,她戴著麵具,同邵文祁出現在了仙童必經的大街上。
若有?機會同蘭殊一道去參加姻緣會,邵文祁自是?樂意至極的。
隻是?蘭殊一心想的是?萬民傘,為了增大他們得帖的概率,同邵文祁商議一人站一邊。
當仙童驅著白馬從街頭儘處緩緩過?來,車簾內點著嫋嫋香爐,一路恍若仙氣繚繞。
眾人趨之若鶩,待仙童靠近蘭殊所處的位置,她翹首一望,對麵人頭攢動,密密麻麻亂成?了一團,她已經看不見邵文祁所在之處,更不知他是?否得到了邀帖。
正是?猶疑,仙童一揚手,一道打著絲帶的紅帖,朝著蘭殊頭頂飄了下來。
中間不知有?多少人跳起哄搶,那晚風就像是?在愚弄他們一般,打著旋不讓他們得逞,卻將這邀帖,直接落在了蘭殊手上,不費吹灰之力。
就在蘭殊尚有?愣神之時,旁側卻有?一人,忽而將她的帖子一搶,扭頭跑去。
蘭殊美眸圓瞪,提裙朝那小偷的身影急追,連喊了好幾聲“站住”,然人山人海,不過?一會,那人影就隻在她眼中剩下了一個黑點的影子。
蘭殊急得不行,一時腳步過?快,一個趔趄,差點朝地?上栽了下去。
在摩肩接踵的人潮中摔跤可不是?小事,萬一遭遇踩踏,必是?要?人命的。
幸而旁邊站了個好心人,見狀及時扶了她一下。
那沉穩的雙手一托,蘭殊整個身子前傾的猛然力道,在他那兒不過?如一場輕風的勁,轉眼就被他化解了。
蘭殊感激涕零,抬起眼,卻正對上一張閻王爺的麵具。
麵具底下,是?一雙狹長?的眼眸,目若寒星。
第115章 第 115 章
蘭殊望著那副冷臉的麵具, 腦海中,忽而閃過了一幅過年以前的場景。
在那間老舊的小酒坊裡,窗外, 捧著一輪明月。
少年的眉眼,總是透著一些隱藏內心的孤傲,不?甚明白?她為何非得帶個凶神惡煞的閻王爺泥偶, 譏諷道:“辟邪啊?”
她當時頓了頓, 低頭握著泥偶看了眼, 唇角銜起一絲意味不明的笑意,道:“世子?爺可說對了。”
舟山四麵環海,月光折在海中,漫散四處,映照夜色,使得天地之?間猶如披了一層銀輝。
那烏漆嘛黑的鐵麵具將他遮擋的嚴嚴實實, 蘭殊不?過看了他一眼,卻已經認出了是誰。
她早已學會了不?需握著那小泥偶入睡, 可他卻真的,成了那時時為她辟邪的閻王爺。
蘭殊心頭猛地一跳, 目光下意識閃躲了下, 一時竟有些不?知如何麵對, 麵上維持著不?動聲色, 也沒顯露出自己認出了他,隻?裝陌生人般的,小聲致謝。
那閻王爺默然片刻, 點了個頭。
他會出現在這, 蘭殊談不?上多意外。
她能想到那時唯一離家的萬民傘,姐姐的記憶與她相同, 受大理寺問?話,自然也能吐露類似的線索。
蘭殊打眼看去,隻?見那欺負她的小偷,遭到了一位頭戴無?常麵具的禿子?伸腿,直接摔了個狗啃泥。
那禿子?雙手?合十,假惺惺“罪過”了句,不?是靜塵又能是誰。
而那邀帖,遭小偷手?一甩,掛到了街邊屋簷院裡冒出的石榴樹杈上。
蘭殊走上前,踮腳伸手?,完全夠不?著。
她猶疑著要不?要向人求助,還沒回首,腰跡忽而被人一握。
那被她擦身而過的閻王爺,見她夠不?著,二話不?說上前,托起她的腰,直接將她舉了起來。
女兒家纖細嬌柔,落在他手?上,猶如托了隻?睜大琉璃眸子?的貓兒。
蘭殊震驚了瞬,眼見邀帖近在咫尺,迅速伸手?,將那紅帖子?摘了下來。
心中卻罵,他絕對是故意的
她裝作不?認識,他嘴上不?戳破,卻偏要在動作上拆她的台。
可當蘭殊腳尖觸到地麵,握著帖子?回過頭,那閻羅王卻好?像知道她定?會斥他舉止親昵,轉眼溜了個無?影無?蹤。
仿若那敢怒不?敢言的少年郎,氣不?過你的生分,偏要來惹你一下,又怕你真生了氣,惹了就跑。
蘭殊咬了咬牙,不?遠處傳來聽見一聲呼喚,她轉過頭,看見邵文祁追尋過來的身影。
邵文祁見她手?上得了邀帖,不?由替她高興了瞬,緊而微皺眉頭,“我剛剛才?發現那仙童散帖,看似毫無?章法,實則都?丟給?了成雙來的男女。鬨得我費了好?大的勁,也搶不?到。小師妹是怎麼拿到的?”
蘭殊道帖子?最初始,確實是晚風送過來的。
邵文祁抵頜思忖,笑道:“莫不?是他把你同身旁站著的男子?看成一對了?我四周都?是兒郎,他便一點兒不?朝我們那廂灑。”
蘭殊不?由困惑道:“我當時身旁是名男子?嗎?”
邵文祁頷首,回憶道:“好?像是個戴閻王爺麵具的,個子?還挺高。”
蘭殊愣怔,她當時的注意力都?在仙氣飄渺的香車上,並?沒有注意身旁站了什麼人,直到後來險些摔了一跤,才?發現人群中,有秦陌的身影。
邵文祁端詳著她的神色,有意無?意打趣道:“許是靈溪仙者,給?小師妹另定?了一份緣分?”
蘭殊笑著搖了搖頭,“不?過是吸引香客的手?段,你還真信她有神通?”
蘭殊打開了那帖子?,見裡邊要求兩人攜同,斟酌片刻,懇請師兄幫忙與她一同前往。
她自是不?信桃花山上真有神仙,能吃香火這碗飯的人,不?過是更會洞察人情世故,俘獲人心。
蘭殊所料不?錯,隻?是她並?未料到,這單是搶著了邀帖,還遠遠不?夠,他們洞察的目光,竟高超至一眼堪破真相。
翌日,蘭殊與邵文祁剛到山腳,裝模做樣挽手?並?肩向前,遞上邀帖,山門前的仙使卻一把將他們攔下。
“兩位施主請留步,今日是桃花山上的姻緣會,兄妹,不?可進山門。”
蘭殊訝然,“您哪裡看出我們是兄妹了?”
那仙使擺了擺手?上的拂塵,躬身嚴肅道:“神明腳下,不?可說謊。”
蘭殊一時噎了聲。
仙使見她短促的沉默,愈發確認他們並?非一對。
邵文祁望著蘭殊眼底自然流淌的心虛,心中不?由歎了口?氣。
轉眼,身側走來另一對情侶,擦肩而過時,俊美秀拔的男子?,乜了邵文祁一眼,似譏似笑地遺憾道:“看來你們給?人的感?覺,還不?像有情人。”
那一副恍若天人的樣貌,不?是洛川王,還能是誰。
秦陌命人特?意買了一份邀帖過來,蘭殊下意識朝他身旁的女子?看了眼,不?由睜大雙目,眼睜睜看著他倆朝前肆無?忌憚邁進了山門,而後被不?留情麵趕了出來。
秦陌曾同她說過靜塵師父還擅男扮女裝,蘭殊原是半信不?信,今日一睹真容,不?由心生佩服。
且看那一頭墨發如雲,柳葉眉輕挑,水蛇腰漫扭,誰人不?道一句風情萬種。
然一眼叫仙使識破,抬手?怒斥,“休想欺瞞仙者!”
靜塵的小白?臉轉眼被拂塵掃了兩把,兩道火辣辣的紅印子?浮了出來。
這場景,難免有些狼狽。
邵文祁對著秦陌躬身輕笑了兩聲,竟不?知是惋惜,還是反擊,“可惜這般高明,卻也還是不?成。”
秦陌直接剜了他一眼。
蘭殊忍不?住問?他們是怎麼被看出來的。
靜塵撫掌合十,歎息道:“那小師父叫王爺親我一下。”
秦陌當然是寧死不?屈。
靜塵倒是風輕雲淡,不?由呢喃了聲:“大家都?是男人,我都?不?介意。”
秦陌睨了他一眼:“你在做什麼夢?”
都?沒想到這靈溪觀竟有些道行,四個人站在山門外發起愁來。
秦陌雙手?交疊,望著山門口?,微微眯縫起眼。
蘭殊一見他摩挲了下手?上的鐵腕口?,心知他生了硬闖的心思。
她有意無?意開口?:“這觀宇在當地聲望極高,靈溪仙者也從未違法亂紀,眼下又是盛會,我們還是不?要攪擾了百姓的好?。”
靜塵隨在秦陌身旁多年,亦稽首認同,見秦陌看了眼蘭殊,那眼中暗含的情意,便是打死也同他裝不?出。
靜塵不?由福至心靈,合掌提出建議,“不?然您倆試試,好?歹是前夫前妻,比我們有夫妻相。”
蘭殊頓了頓,邵文祁義正言辭道:“這也還是撒謊,隻?怕再拆穿一次,那仙使真要記住我們了。”
秦陌亦是一本正經:“可眼下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不?如死馬當活馬醫。”
話音甫落,他朝蘭殊走了兩步,衝山門揚了下巴,“你不?是也想上山嗎?敢不?敢去試試?”
既少年相識,知根知底,如何不?擅長互激。
你要說敢不?敢這種,蘭殊可就不?畏了,當即昂首挺胸,朝著前方邁步而去。
秦陌並?肩而來,兩人一路上都?在小聲討論如果看門仙使待會說了什麼,他們該如何應對。
秦陌目光掠了過來,突然問?道:“如果他也叫我親你一下呢?”
蘭殊僵了一會,隻?聽秦陌續道:“我不?想親額頭了。”
蘭殊下意識抬起眼,四目交彙,隻?見秦陌的雙眸,朝著她的唇角落了下來。
蘭殊的心頭莫名發緊。
此?時他們已經靠近了山門口?,那神通廣大的仙使近在眼前,目光正往他們這廂凜凜掃來。
蘭殊輕咬了下櫻唇,細白?的十根手?指,忍不?住在袖下蜷縮。
好?在那仙使僅一點頭,就這麼讓他們進去了。
蘭殊悄無?聲息鬆了口?氣,秦陌卻仿佛眼底含滿了失望,竟還特?地停了下來,上趕著同仙使理論問?道:“你就沒有什麼想說的嗎?”
蘭殊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拽著他往山上走去——
都?道這桃花山一季一度的姻緣會有趣,不?僅是求神庇佑,更供有情人玩耍遊樂,一路上山,會有不?同考驗的關卡。
蘭殊聽聞上一回的姻緣會,靈溪仙者曾特?地十台階設一位仙童問?話,來考驗上山情侶的默契。
為了順利見到靈溪,昨兒個,她還同邵文祁提前做了下功課,背了背以往的那些考題。
然他們連山門都?沒進,真是白?瞎這一場苦讀。
這會兒臨時抱佛腳,蘭殊在山門走向上門石階前的這段路程,同秦陌試問?道:“紅燒排骨還是糖醋排骨?”
一二三同時回答。
“紅燒排骨。”
“糖醋排骨。”
兩人一愣,睜眸異口?同聲對問?道:“你不?是喜歡紅燒\糖醋排骨嗎?”
這默契,真不?知是一點沒有,還是過了頭。
蘭殊長歎了口?氣。
兩人已經到了台階前,一位白?糯可愛的小仙童衝他們微笑躬身,就在蘭殊以為他要開口?發問?之?時,小仙童道:“接下來這段路,請大哥哥背大姐姐上山。”
蘭殊驚呆了瞬,目光朝前方一探究,看見一群背人的背影,恍然大悟靈溪仙者更換了考驗。
這桃花山,當真人算不?如天算。
秦陌已經在她麵前識相蹲了下來。
蘭殊沒有辦法,隻?好?俯身上去。
柔軟熟悉的觸感?一貼上背,秦陌頓了一下。
蘭殊見他目光一往後來,薄唇微啟,下意識先捂了他的嘴,“閉嘴。”
她當然知道自己比起年少時,重了不?少。
蘭殊細嫩的指尖上,是男子?鼻尖撲來的溫熱氣息,秦陌一眼看出她的心思,輕輕嗤了一下,“上回不?是背過了嗎?”
蘭殊經他一提醒,才?回想起上元燈節那晚,他背她回過屋。
隻?是那段路比較短,眼下,可是要登大半座山,體感?自然是不?一樣的。
小仙童友好?提醒道:“不?見到下一位仙童,切忌不?可將姐姐放下。”
蘭殊的蛾眉緊蹙,不?由眯縫著眼朝山上望去,隻?見方圓十裡,哪還有第二位仙童的身影。
一口?氣走了幾?百個台階,蘭殊見旁的人經不?住停下來歇息,秦陌尚且遊刃有餘,連汗都?沒露一滴,忍不?住問?道:“我胖的多嗎?”
“不?多。”
蘭殊剛鬆了口?氣,秦陌道:“也就多了六斤二兩。”
常年習武之?人,手?上練過的重型武器無?數,對於重量的變化?,心中還是很有數的。
“不?用說那麼具體”蘭殊乾咳了聲,眼神飄浮了下,認真道,“我這是勞累過度的虛胖。”
秦陌勾起唇角,十分敷衍地應了聲嗯,聽著就不?信。
蘭殊忍不?住輕勒了一把他的脖子?。
旁邊氣喘籲籲的小情侶見著了,女方不?由攀比道:“你看看人家相公,還有閒情打情罵俏。”
男方一下生了氣,直接把她放了下來,“那你去找彆人。”
兩人站在半山腰吵起了架。
蘭殊見勢不?妙,拍了拍秦陌的肩膀:“我們走快些吧,不?然容易遭人恨。”
“主要是你遭人恨。”蘭殊補充道。
轉眼,旁邊另一名男子?看見蘭殊,驚鴻一瞥,不?由就看直了眼。
身上的女子?氣得敲了把他的額頭,“看什麼看,有什麼好?看的。”
“可是,真的很好?看。”
“你——”
蘭殊隻?好?把頭埋了起來。
秦陌笑道:“看來我倆都?遭人恨。”
話音甫落,他將蘭殊背穩,一時間,健步如飛起來——
好?容易在半山腰的轉彎處,見到了第二位小仙童。
蘭殊連忙從秦陌身後跳了下來,提裙與他一並?向前,回頭朝著山下那曲折蜿蜒的石階望了望,不?由唏噓心想,虧是換了人,這般長的路程,若是邵師兄,隻?怕是到不?了這。
眼下,也隻?有他倆最先到達。
然第二位小仙童表達了恭喜之?意,緊接著,卻拿出了一條雙環的細鏈子?。
小小靈活的身影,先撲在了秦陌腳下,朝著他右腳踝扣上了一環,而後要求他俯身伸出左手?。
秦陌一彎腰,左手?腕就被他用鏈子?另一環扣上。
秦陌眉心一跳,一抬手?,便牽著腿一同,成了個金雞獨立的姿態。
“這是何意?”秦陌不?解道。
蘭殊抵頜旁觀,端詳了半晌,“可能是,你殘了的意思?”
這不?就是缺胳膊少腿了嗎。
秦陌的麵色發沉。
小仙童握著拂塵,輕輕微笑,“請姐姐扶著這樣的哥哥上山。”
蘭殊凝著前方還有半山的石階噎了片刻,上前摻住了他。
秦陌一路被蘭殊摻著,一跳一跳的,眉頭的青筋狂跳不?止,忍不?住嗤了聲,“你說這靈溪仙者是真想庇護有情人,還是在拆散有情人呢?”
蘭殊甚少見過他這麼滑稽的樣子?,側首偷笑了笑,唔了聲,“這靈溪,當真是個妙人。”
兩人並?肩走了幾?十步,秦陌看了她一眼,望向自己如今一瘸一拐的樣子?,問?道:“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蘭殊看向他。
秦陌道:“如果前世的我,真的在戰場上缺胳膊少腿了,就像現在這樣,你還會要我嗎?”
蘭殊眉梢一挑,秦陌續道:“神明腳下,不?可說謊。憑你那時的良心回答。”
蘭殊沉默了良久,“會。”
秦陌笑道:“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
蘭殊道:“夠自戀。”
秦陌道:“不?是自戀。隻?是反複被堅定?選擇,生出的自信。”
秦陌說完,側眸看了她一眼,眼神溫柔,歎笑了聲,笑容慘淡,“可我卻沒有給?到你這樣的感?覺。”
蘭殊的視線不?由朝他看了過去。
秦陌提了提唇角,回憶著講訴起當初他聽聞她不?惜縱火殺鄭禕時,真的很生氣為什麼她遇到事了,卻不?同他說。
“我一直覺得是你把我當作了外人。現在回想,是我沒有給?到你足夠的自信,才?叫你成了孤零零一個人。”
山嵐吹過林蔭中的小道,攜來陣陣桃花的清香。
秦陌在蘭殊的摻扶下,仍是一跳一跳上前,可那步子?卻不?再令蘭殊忍俊不?禁,心思不?由隻?落在了他平緩而傷感?的話語中。
秦陌啞聲道:“那時的我,是更被愛的那個。”
“我欣喜於這樣的感?覺,高興自己不?論是什麼樣子?,都?會被堅定?選擇。卻沒有及時發現,你同樣需要這樣的選擇。”
秦陌看向她,漾著柔情的目光中,包含了綿綿的心疼與自責,苦笑道:“是我不?好?,所作所為,都?沒有給?到你有恃無?恐的感?覺。”
“也沒有叫你明白?,不?論你是誰的女兒,你都?是我的妻子?。”
蘭殊的腳步不?由一頓。
“不?過你也報複回來了。現在的我,再也沒有那般自信你會選我了。”秦陌慘淡笑道。
卻不?知是不?是兩旁桃花映紅,蘭殊仿佛見到了素來最是倔強的他,眼眶底下泛出了一抹薄紅。
“這種忽上忽下的感?覺,確實很不?好?受。”秦陌道。
蘭殊道:“我從未有蓄意報複的意思。”
秦陌看她一眼,扯了下唇角,“嗯,是我應得的。”
蘭殊噎了會,默然片刻,坦誠道:“其實那時,你也不?是不?疼我,受寵時,也能感?受到自己的地位沒有那麼薄,也曾幻想過即使你知曉了真相,也不?一定?會拋棄我。但這麼想,對你不?公平。”
就像是仗著情分,脅迫他接受自己的身份。
蘭殊那時心愛他,怎麼可能心安理得給?他受委屈。
然秦陌交心道:“所以我說,是我不?好?。”
“明明應該給?你的第一想法,是不?信我會為了這點小事和你計較,畢竟哪個女婿在老丈人底下,不?要吃些苦頭?”
“我既得了他最寶貝的女兒,總該給?些下馬威的。我隻?是提前受了這份苦,後來,你不?是都?補回給?我了?”
蘭殊停下了腳步,呆呆看向了他。
“不?要覺得虧欠了我什麼,我娶了你爹爹的女兒,這種賠本的買賣,其實是便宜了我。 ”秦陌一本正經道,“如果現在叫我再去一趟北漠,回來還能娶你回家,我倒是一千個一萬個樂意。”
蘭殊撇過臉,小聲嘟囔了句,“休想。”
秦陌輕笑了下,認真續道:“在我心裡,其實你比任何人,乃至我自己,都?重要很多。”
“可我卻沒有及時領悟,也沒有及時叫你知曉。”秦陌遺憾道。
“現在說好?像遲了,但我還是希望你不?要怕。崔蘭殊,不?好?的是我,你真的很好?,大可自信一點。”
四目交彙,煦風將蘭殊鬢角的碎發撥向了耳後,她怔忡地將秦陌望著,腦海中,卻不?由閃過了另一幅兒時的畫麵。
蘭殊一直都?記掛著自己幼時給?予爹爹會照顧好?家人的承諾,那一句前世未能兌現的誓言,羈絆了她的一生。
可當兒時回憶驀然清晰,蘭殊忽而回想起,其實在她說完諾言之?後,爹爹欣慰地笑了笑,繼而卻搖了搖頭。
“不?論要對誰好?,殊兒都?要先自己過得好?。”
“姈兒墨守成規,卻從不?糊塗;啟兒自小板正過頭,但好?學上進;弘兒雖才?剛出生,以後也定?是個頂天立地的好?兒郎。他們雖各有不?足,卻也不?會想將一切擔在你身上。”
“我知殊兒自小責任心強,這是優點,卻也是我擔心你的地方。要知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你可幫可助,卻不?要委屈自我。”
爹爹最後想教會她的,從來不?是能力越大,責任越大,隻?是希望她日後遇到難事,不?當自責過深,要學會釋懷自我。
可蘭殊卻沒有會晤,後來的日子?,總是習慣把擔子?往自己身上扛,無?形之?中,便壓得失去了自我。
如今回想前世,不?論是沈衡,沈幼薇,還是盧四哥哥,他們說的每一句話,哪一個不?是隻?要她坦誠直麵,釋懷去找人傾訴一二,便會漏洞百出。
可沒了自我的人,最容易受到外界的影響,陷入作繭自縛中。
那前世種種的誤會,除卻他人的心機叵測,蘭殊醒過神後,也知曉自己並?非毫無?過錯。
倘若心誌堅定?,豈會遭人挑唆。
秦陌要是真不?愛她,她再委曲求全,又能強求什麼。
她若不?卑不?亢,不?畏人言,又有何可懼可怖。
便如今世,她從一開始就坦白?了身世,坦誠無?畏,反而,得到的比失去的多。
蘭殊扼腕搖頭,忽而覺得自己傻的可笑。
笑著笑著,心中壓抑多年的陰霾,逐漸驅散開來。
第116章 第 116 章
兩人終於在這場你背我, 我摻你的考驗下,到?達了山峰。
第三名仙童更?為年長,看似十五六的光景, 行完稽首禮,便為他們遞上了解渴的茶水。
然後將他們領到了觀宇右側的房簷下。
那簷上有一串紅結劄起的金鈴鐺,麵上散著七彩光暈, 似是有些靈性的模樣, 蘭殊方抬頭打量了一把, 仙童站在他們中間?,請他們各自抬起左右手?,朝他們手上係上了一條紅繩。
仙童有條有理纏繞著兩人的手?腕,溫言講訴著牽繩的玄機。
“仙者曾言,兩人要在一起,便如?兩手?間?牽上了一條繩, 從此成為羈絆。”
“若背道而馳,隻會覺得彼此扯得難受, 各行各道,拉扯過頭, 便會分崩離析。唯有攜手?同行, 方能長長久久的, 將?羈絆維係下去。”
話音甫落, 紅線牽好,仙童將?他們引到?了鈴鐺下方,要求他們心?中默念一句對?於彼此的誓言, 不許提前討論暗示。
“若鈴鐺響, 便說?明?二位心?中所念一致,此生有緣, 即可進殿拜見仙者,得到?她的庇佑。”
恰好此時四周無風,蘭殊默然凝著秦陌看了好一會,一時也想不出他會念什麼,同仙童微微蹙眉道:“若是沒響呢?”
“若是沒響,二位還是希望在一起,可到?左側的香鼎內點香,以後每日上山供香,香火供上三年,可以再?得一次祈願的機會。”
能供香火來換機會,換言之,就是可以用錢來解決?
蘭殊心?裡琢磨著與其等風這樣沒有定數的,不如?直接使銀子了事,略有隱晦朝仙童詢問:“如?何?才能令它此刻作響呢?”
都到?了山頂,離進門隻差一步,蘭殊心?想這靈溪仙者怎麼也不至於拒客千裡之外,便是鈴鐺不響,頂多就是要再?收筆見麵費,應當可以解決。
仙童卻?道:“用誠心?。”
蘭殊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不論她如?何?旁敲側擊,那仙童卻?也沒有彆的門路給了。
秦陌道:“不如?先念念看?”
蘭殊見他雙手?已經環握,做出了祈願的姿態,隻好與他一同上前。
秦陌勾起唇角:“記得心?要誠。”
蘭殊幾不可聞地撇了下嘴,伸手?握拳,腦海中一時沒有想法,扭頭瞅了眼秦陌,望著他鬢若刀裁的側臉,隻驀然回想起成婚那夜,結發盒子上的,那兩句相守的詩。
前世,兩人濃情蜜意?那會,秦陌後來特意?給她補過結發的環節,還誠心?念過盒上相守的誓言。然她那時恃寵而驕,擺出一副記恨他年少成婚時的輕狂模樣,隻哼了他一聲,低低笑著,故意?沒有給他任何?回應。
而這一世,直到?和離,她都沒有同他結發做過夫妻。
蘭殊心?中冒出了一絲歉意?,閉上雙眸,心?中輕念,念至最後一字,一縷清風拂過,撫向了她的鬢邊。
叮鈴鈴,叮鈴鈴,金鈴輕輕搖曳。
伴隨著路過的山嵐,吹向了山穀之間?,生出了一絲延綿不絕的回響——
兩人如?願邁進了觀門,隔著若隱若現的珠簾,見到?了端坐在神?壇上的靈溪。
她三十出頭的光景,不見歲月的刻痕,清靈如?少女,超然出塵,身著白衫,頭戴長紗,眉目和善,宛若觀音。
靈溪一見他們,溫言笑道:“來了對?金童玉女。”
她的話語親切溫和,不像那受人供奉高高在上的仙者,倒似人間?盼著給有情人牽線搭橋的喜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