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殊禮貌福身,隨而開門見山,直言了自己來此的目的。
靈溪聽她竟問起萬民傘,不由站起了身,負手?肅然詢問:“你是何?人?”
靈溪的話語中透著戒備,蘭殊並沒有敵意?,坦誠道:“小女子姓崔,是那把萬民傘主人的後嗣。”她看了眼秦陌,“這是我朋友,我們隻是來尋舊物,並無其他惡意?。”
靈溪的警戒,轉而成了震驚:“你是崔公的女兒?”
她口中那一句崔公,蘭殊聽到?了無比的敬重。
轉眼,靈溪一把掀開了珠簾,走下神?壇,親自來到?了蘭殊麵前,她目光緊切,衝蘭殊端詳了好一會,凝著她眉眼間?與崔墨白略有相似的神?韻,長吸了一口氣,眼中蒙上了一層淚光。
蘭殊見她落淚,尚且懵懂,隻見靈溪抬起衣擺,俯身便跪了下來。
蘭殊驚疑不定,連忙托住了她。
靈溪含淚拱手?道:“靈溪受崔公救命之恩,此生有幸能再?見到?崔公的後人,心?懷感念。請恩人受靈溪一拜。”
蘭殊一時看向了秦陌,兩人麵麵相覷,均有些茫然。
靈溪抬手?請他們上座,端來茶水,見蘭殊麵容困惑,便同他們道出她原是越城人,經曆過隆慶十八年的那場饑荒,劫後餘生,出於其他一些因緣,才搬來了舟山。
“當年整個浙江,越城的災情最是嚴重,如?果不是崔公離世前開倉放糧,我們這些人,早就餓死了。”
“靈溪觀中的孩子,皆是那場災情生還者的後嗣。”
“若無崔公,亦無靈溪。”
話音甫落,靈溪感恩戴德,朝著蘭殊又是一拜,同她細細說?出了崔墨白當年是如?何?親自領著糧車,如?天神?一般來到?越城,救濟他們。
蘭殊頭一回聽到?他人明?言談及父親,口中含滿了讚譽之詞,不經意?濕潤了眼眶。
蘭殊擦了擦眼角,覷了秦陌一眼,不敢忘卻?正事,再?度詢問起那把萬民傘的下落。
靈溪短促的沉默,看了他倆一眼,道:“那傘就在後山,保存得很?好。”
秦陌道:“後山哪裡?”
靈溪輕吐了一口氣,“後山,崔公廟。”
蘭殊雙眸微睜。
靈溪站起了身,似悵然似欣慰地笑道:“外人皆以為我這隻是當地一個旁門左道的小觀,可越城的一代老人,卻?都知我這兒,是崔公廟。靈溪從初始到?現在,都不過是崔公的守廟人。”
原來,當年崔墨白落獄處斬,成了罪人,越城的百姓卻?十分感恩他的義舉,心?心?念念想給他建一座廟宇。
可罪人是不允建廟的,他們想背著朝廷,偷偷供奉一位斬首示眾的罪臣,隻能尋一個不易被發現的偏僻之處。
靈溪自小修道,會看風水,便主動?站出了身,提議幫崔公尋建廟之地。
兜兜轉轉,她來到?了地處浙江邊沿的舟山島。
靈溪落腳在了桃花山,假借仙神?下凡之說?,實則占山看守,幫助百姓偷偷祭奠崔墨白。
靈溪觀初始,都是越城百姓乘船跨江前來上香,因香火鼎盛,便在當地引起了注意?。
加之靈溪自己有些本?事,可觀天象助漁民出海,時間?長了,漸漸在當地得到?了不少人心?,從此成了所謂的仙者。
靈溪收攏了當年所有的萬民傘,存放在後山的神?像洞中。
後來聽聞靈隱寺還有一把,便千裡迢迢將?它接了過來。
靈溪叫人引他們前往後山,蹙眉道:“後山廟中的萬民傘放在了一塊,數量龐大,要找出恩人想要的那把,可能有些困難。”
“無礙,我仍記得那把傘的模樣。”
臨走前,靈溪特地提醒他們一定要在天黑前回來。
她當初為了不讓官府發現他們私下叩拜罪臣,選擇建廟的地貌很?是特彆。
桃花後山是塊風水寶地,但人跡罕至,皆因邊緣靠海,山石冰涼,一到?夜裡,潮水上升,山穀四周氣溫驟降,會變得十分寒冷。
秦陌頷首,下意?識道了句,“我會護好她。”
靈溪不由將?他與蘭殊再?打量了番,銜笑問了句:“你倆當真不是夫妻嗎?”
蘭殊道:“不是。”
“不是?倒是比我見過的任何?一對?,都更?有緣分的樣子。”靈溪道。
蘭殊問道:“仙者當真有神?通?”
靈溪搖頭笑道:“隻是會看些天文地理,麵相人心?。”
蘭殊默了默,直言道出靈溪門簷下的金鈴鐺,設定不好,響不響看天意?的,倒不如?讓香客出錢,搖響它。
靈溪笑道:“恩人這話說?的,就把靈溪當作撈錢的了。”
“我要庇護的,本?就是真正有緣分的人。若無緣分而強求者,三年上香,不過是給時間?表明?真心?。這隻是靈溪給他們人生的一個小小考驗,畢竟兩個人在一起,要經曆的還很?多。”
蘭殊仍替那些辛苦到?達山頂,卻?被鈴鐺判定有緣無份的人可惜,“三年,是否還是過長?”
靈溪隻簡單看了他們一眼,意?味深長笑道:“恩人覺得難熬,卻?不知這世上還有更?癡的人,從前世便開始強求那一縷虛無縹緲的緣分了。”
秦陌瞳仁一縮,有些詫異地看了靈溪一眼。
靈溪笑而不語,邁步回到?了神?壇之間?——
當仙童帶蘭殊穿過林蔭小道,到?達山穀那一扇藤蘿遮蔽的廟門前,蘭殊的心?不禁向上緩緩提起。
可當她真的見到?那百姓心?中的崔公神?像,一雙睜大的星眸,泫然冒出了濕意?。
那一個巨大的山洞,成了一尊精心?雕刻的人像的神?甕。
四周都點了亮堂堂的火光,並無洞穴的陰暗潮濕,供台前的鮮花蔬果仍飄著清香,時時都有人來上香打掃。
在這樣一個彆有洞天的山洞中,崔公的神?像足有三層閣樓高。
秦陌仰頭看見供台上那張麵如?冠玉的臉,眉宇間?的明?朗笑意?,同蘭殊有五分的神?似。
神?像腳下都是萬民傘,堆山碼海成了一片。
秦陌一靠近,竟彷佛聽到?了滿城的哭聲,叫他久久愣神?在了原處,整個人宛若置身其中。
蘭殊紅著眼眶,走前兩步,朝神?像下拜。
秦陌跟著抬起衣擺,蘭殊又攔住了他。
秦陌道:“隻是拜一拜百姓心?中供奉的神?明?,祈求一下庇佑,二姑娘也要攔嗎?”
蘭殊欲言又止,“你這樣會折煞他的。”
秦陌跪到?了她身旁,默然片刻,提了提唇角,朝著神?像拱手?道:“崔公當年給晚輩吃的苦頭,的確有些苦。崔公心?中若真愧疚,不如?托夢同你家二姑娘說?說?,叫她以身相許,你我便互不相欠了。”
蘭殊一下急了:“你——少在爹爹麵前胡說?!”
秦陌睨著她道:“是你非要計較,又不同意?我的賠償條款。”
蘭殊覺得自己已經沒了脾氣同他分說?。
她叩下三個響頭,起身走向了萬民傘,“應該就在這裡,我找一下。”
崔墨白曾同她說?,那第一把萬民傘,是他為官之前得到?的,正是那把傘,堅定了他未來的路。
在崔墨白年少的時候,曾為了給一方受貪官剝削的百姓申冤,冒死攔下了知州的轎輦。
那是他和沈衡結緣的開始,也因此事,他同沈衡一起得到?了百姓感激的一把萬民傘。
沈衡上京時,把傘留給了他,寓意?傳承。
崔墨白一直很?愛惜這把傘,最終也成為了受人愛戴的好官。
可當蘭殊千辛萬苦將?那把傘尋出,卻?在山洞門口,遇到?了沈衡派來的殺手?。
那守在山門口的小仙童被他們殘忍殺害,雙方爭執間?,蘭殊為了避免他們破壞崔公廟,拿著萬民傘逃向了山穀
夕陽已經垂落,蘭殊摔得頭昏眼花,再?睜眼,發現自己掉到?了另一個洞口高懸,猶如?天窗的山洞之中。
蘭殊不由想起少時在南疆,她也在逃跑的過程中,跌下過類似的山洞,正心?中唏噓著撐腰起身,又看到?了那一道熟悉的頎長身影。
蘭殊美眸圓瞪。
就在方才打鬥的片刻,他倆才覺察到?彼此手?腕,牽著一條羈絆的紅線。
此前他倆的步調完全?一致,幾乎沒有感受到?任何?拉扯。
直到?蘭殊摔落,那紅線驟然緊繃,秦陌回過眸,想也未想,撲著跳了下去。
蘭殊的腿在滾下斜坡的過程中受傷了。
秦陌正蹲在她身旁,聚精會神?地幫她包紮,一雙手?心?微微發麻,明?明?早已經見慣了腥風血雨的他,望著那膝蓋上不斷滲出豆大血珠,忽然覺得自己有點暈血。
當真是可笑。
又當真是,心?疼不已。
他儘量垂首擋住了雙眸,將?內心?的惶恐藏匿,顯得不那麼心?急如?焚。
蘭殊的第一反應倒不是疼,反而愣了會,先伸手?擋了擋裸露的雪白大腿。
秦陌忍不住瞥了她一眼,那眼神?就好像在說?,你身上有什麼地方,我沒看過。
蘭殊立時噎住。秦陌幫她包紮好,把擼起的裙角給她擺回原位,緊接著,脫下了身上的外袍,披在了她身上。
“這是做什麼?”
“怕你冷。”
蘭殊捏著身上的男子外袍衣領,發現除去洞頂的月光,四周昏暗潮濕,根本?架不起火焰。
隨著天色變暗,甚至,開始彌漫出了一股寒氣。
蘭殊眼睜睜看著洞頂上一些濕潤的石頭縫處,漸漸結出了一層薄冰。
蘭殊睜大雙眸,猛然想起了靈溪叮嚀他們及時回去的話。桃花後山地理位置特殊,一入夜,山穀宛若步入了寒冬。
他們這一摔,約等於掉入了一個逐漸降溫的冰窖之中。
蘭殊心?罵糟糕,忍不住斥責秦陌愚笨。
既發現她摔落,就該及時想法子脫身去找救兵,再?殺回來尋她才是。
這下可好,兩個人都出不去了。
掉一賠二,這命賠得不能再?賠了。
“我當時沒想那麼多。”秦陌道,他在紅繩驟然繃斷的那瞬間?就徹底慌了神?,隻害怕再?一次失去她。
話音甫落,秦陌見那寒氣逐漸下落,又將?長衫解下,加到?了蘭殊身上。
直至秦陌脫到?隻剩下最後一件素紗中單,整個山洞,被一片寒冷籠罩。
蘭殊一把攔住他,“再?脫你就沒衣服了。”
秦陌道自己身強體壯,不畏嚴寒。
蘭殊腿受了傷,又經不住冷,漸漸有了些昏迷的趨勢,卻?還是義正言辭道:“你若是凍死了,我賠不起大周一個新的戰神?。”
秦陌見她長睫下落,忍不住抱住了她,蘭殊被他攬在了懷中,撲騰了兩下,沒有力氣掙紮。
“崔蘭殊,不許睡。”
蘭殊的眼神?已有些迷迷瞪瞪。
“彆逼我親你。”
蘭殊驀然睜了眼。
秦陌嗤地笑了。
蘭殊無可奈何?地歎息,“笑吧笑吧,笑不死你。”
蘭殊有些昏沉,卻?仍能感受到?秦陌吐氣成圈,以及他隱隱約約的顫抖。
她身上裹著他的衣袍,心?中輕歎了口氣,緩緩朝他挨近幾分,貼在了他心?口上,給他一點依偎的溫暖。
秦陌徹底圈住了她,蘭殊靠在他身上,感受到?他炙熱的胸膛,迷迷糊糊說?起,當年她離開洛川王府的時候,什麼都沒帶,隻把那條抱枕拿走了。
“因為它非常暖和。我想著你不怕冷,留著也沒什麼用。可是,後來冬天的時候,我抱著它,卻?感覺它沒有以前那麼暖和了。”
“明?明?之前,每逢冬天,一晚上抱著它,都覺得很?溫暖”
可她離開長安的那三年,一到?冬天,不管屋裡生多少炭火,手?腳還是冰涼冰涼的。
秦陌的睫羽牽動?了一下,擁著她,握著她的手?,探進了自己的袖衣內,緊貼著他的手?肘。
“現在好些了嗎?”
“嗯。”
蘭殊貼著他結實的手?臂,想起了小時候,她也很?喜歡用小冰手?,偷襲批公文的爹爹。
蘭殊不由落下了淚水,心?中感激秦陌對?於爹爹的諒解,開口同他道謝。
秦陌見她的意?識越發迷糊,為了提起她的精神?,捏了捏她的腮邊道:“你既希望我不要怪他,不如?和我說?說?,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一提起崔墨白,蘭殊蒼白的雙靨鮮活了瞬。
她長籲了一口氣,打起勁,娓娓道來,“我爹爹,是這世上最溫柔的人”
蘭殊說?了好多小時候關於崔墨白的回憶,那個她從來無法隨性所欲提起的人,現在,終於獲得了傾訴的出口。
秦陌聽得很?認真,時不時反問幾句,提著蘭殊的精神?,可她的說?話聲還是逐漸降低。
“朱朱,你要是栽在這兒,可就便宜了我想和你死同穴的想法。”
蘭殊的上下眼皮打著架,秦陌戲謔的語氣侵入她的耳中,激得蘭殊睜開眼縫,眯了他一眼,“你想和我死同穴?那你還毀了我的遺體?”
秦陌的神?色肉眼可見地僵滯了瞬。
蘭殊冷冷哼了聲,“你以為我死了就沒看見,你這個巧言令色的騙子。”
秦陌欲言又止,沉吟了許久,時間?長到?蘭殊以為他找借口沒找出,等待的過程中,緩緩陷入了昏沉。
隱隱約約,隻感覺唇邊一片溫涼的觸感滑過。
蘭殊的最後一抹意?識,隻聽到?了一句啞著嗓音的呢喃,宛若甜言蜜語。
“是我自私,想把你永遠留在身邊。”
第117章 第 117 章
蘭殊不記得他們是怎麼獲救的, 隻知道她一直被秦陌緊緊環住,在意識模糊中,眼?角閃過了洞外的火把光芒。
四周逐漸溫暖, 她仿佛被帶出?了山洞,卻仍然被人嗬護在了懷中。
直到落到了暖烘烘的被褥內。
有人悄悄的,在無人知曉的夜裡, 一點一點將她披散下的碎發彆向耳後, 輕喃著寬慰了她一句, “沒事了。”——
後半夜,蘭殊睡得十分安穩,秦陌衣不解帶守在了她身側,握著那柄萬民傘觀察。
他撐開了傘麵,瞧了許久,未察覺任何?端倪。
外麵夜色漸濃, 尚有餘寒的春夜,更深露重。
秦陌將傘收攏, 回想到今夜,仍有些後怕。
他長籲了口氣, 目光停留在了蘭殊白生生的臉上, 望著她眉宇鬆懈下來?的疲態, 說不心?疼, 是不可能的。
秦陌坐在了榻邊,凝視著她熟悉的眉、眼?、口、鼻,久久不曾回神。
看著看著, 他支著頜, 不經意一個閉眸,墜入了一場短暫的夢中。
他夢見了前世的一段後續, 在他辛辛苦苦找到了銷聲匿跡的盧堯辰後,兩人坐在了那間小屋中。
盧堯辰早已是病入膏肓,如今不過是苟延殘喘,不需秦陌親自動?手,他也?活不過今日了。
他雖然一直病弱,卻不至於藥石罔效,秦陌問他怎麼回事,盧堯辰的目光掠過他滿頭的華發,慘然笑道:“可憐我幫著沈衡套你,竟也?中了他的套。我原以為他是個同情我的,不曾想他也?不願我活。”
秦陌沉聲問道:“你為何?要幫他?”
盧堯辰的麵容毫無血色,笑而不語,閉口不談他的真實動?機,隻道:“因為我恨大周,我恨你們?。”
“你,李乾,長公主,我恨你們?所有人!”
秦陌直直同他對視,接收著他眼?中的惱怒,“那蘭殊呢?”
盧堯辰咬牙切齒的神色僵了一下,“崔二妹妹,是我唯一對不起的人。”
秦陌痛聲道:“蘭殊一直將你視為朋友。”
盧堯辰淒涼地笑了聲,“她是我的朋友,可她也?是你的妻子?。隻能怪你倆破綻太多,輕而易舉就能擊垮。也?怪你自己,太喜歡她。”
秦陌的心?猶如被猛地砸了一下,雙眸微睜。
盧堯辰搖頭道:“秦子?彥,你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害你。你們?這樣的人物,怎麼敢輕易泄露出?自己的喜歡?”
“你讓她成?了你的軟肋,她注定不會有好結果。”——
翌日,蘭殊悠悠在雞鳴聲中醒轉,睜開眼?,隻看見了床頭的邵文祁。
蘭殊迎上了他略有欣喜的目光,愣怔片刻,正想撐腰起身,腿處一陣猛烈的疼痛,令她先?嘶地吸了口涼氣。
邵文祁的眸子?憂思關切而來?,詢問她哪兒不舒服。
蘭殊眼?看他仿佛就要掀開被子?,給她檢查一番的陣仗,思忖她腿上那一處傷口,著實不適宜叫他來?瞧,連忙道了聲口渴,不動?聲色將他支了開來?。
趁著邵文祁倒水的空隙,蘭殊端靠到了床頭。
邵文祁給她喂了水,接回杯盞,聽著蘭殊口中的致謝,灼灼將她看了好一會,忍不住向她傾訴自己在後山找她的時候,簡直是心?急如焚。
聽了他一番衷腸,蘭殊有些感?動?,再度溫言開口感?謝,邵文祁神色複雜,歎息道:“自回了大周,感?覺你一天比一天辛苦。倒不如我倆遊曆海外,四周經商的時候自由自在。至少,不用提心?吊膽。”
蘭殊知曉他是關心?自己,扯出?一個笑容,開懷地哎了聲,“人生哪有一直一帆風順,無風無浪的,當下遇到事了,也?不能躲著不去解決。說點開心?的,不說這些喪氣話。”
邵文祁默了半晌,朝著她榻前靠了靠,“我買了條更大的船,可以航行很遠,天涯海角,都去得了。”
蘭殊恭喜道:“這不就是件高興的事嗎?”
邵文祁見她麵露喜意,溫柔地笑了笑,忽而握住了她的手,“小師妹,你可願”
話音未落,屋門突然遭人重重叩了幾下。
不待蘭殊請進,門吧嗒一聲,由外向內推了開來?。
秦陌拿著一碗氤氳的藥,一副臉色黑沉,走進門,溫言道:“吃藥了。”
邵文祁坐在床頭並未挪身,企圖接過藥碗,親自喂蘭殊吃藥。
秦陌捏著藥碗沒鬆手。
蘭殊隻好主動?接了過來?,說要自己喝,一口悶下,真是從?嗓子?眼?苦到了腳趾尖。
秦陌接回碗,擱在了一旁的桌案上,側頭看了邵文祁一眼?,同蘭殊道:“我有事同你說。”
蘭殊見他神色嚴肅,柔聲開口請邵文祁先?出?去。
邵文祁方才話說到一半,欲言又止,幫她掖了下被角,轉身走出?房門。
秦陌靠近床沿,拿起了床頭旁邊的萬民傘。
他昨晚推敲了許久都沒發現它?有何?端倪,思來?想去,還是想谘詢一下蘭殊,看看她是否有什麼線索。
蘭殊坐在床頭,手輕輕撫過了傘麵。
秦陌凝著她微垂的側臉,尖細的下頜線,比之她剛從?海外回來?的時候,仿佛是瘦了一些。
秦陌腦海中不由回想起邵文祁方才的話,自她回來?,從?端午盛宴開始,一茬接著一茬的事兒,日子?就好像沒有哪一刻消停過。
在他身邊,她總是會身不由己卷進明爭暗鬥裡。
秦陌一雙眼?黯了黯,蘭殊不知想到了什麼,撐開了傘麵,將頂頭的傘柄一拉,那傘柄竟同傘架分離開來?,露出?了一個空心?的口。
蘭殊回憶道:“小時候我在書房玩,不小心?折斷過這把傘的傘柄,嚇得坐在地上哭。爹爹非常愛惜這把傘,卻沒有生氣,反而為了避免娘親知曉我又闖了禍,悄悄找人把它?修好了。”
她笑了笑,笑容中充滿了對於父親的思念,“但?斷了的傘柄哪能複原,為了掩蓋著折痕,爹爹便叫木工找了根更寬的竹子?,將它?與?原柄完全嵌合在了一塊,蓋住了原柄。外表看起來?,這根傘柄就是原柄,實則,裡頭還有一根。”
話罷,蘭殊將傘柄朝著地麵一抖,一卷泛了黃的信函掉了出?來?。
蘭殊凝著那落在被褥上的信件,心?頭猛地抽了下,一時間百感?交集。
她一壁渴望著它?出?現,一壁又並不希望,它?真的存在。
蘭殊猶豫了一下,把信件遞向了秦陌,沒有主動?選擇看。
她並不想知道爹爹視如生父的人,具體是用何?等話術來?欺騙他的。
信函共有兩封。
秦陌打開了信函,從?字裡行間,了解到當年的真相。
當年,崔墨白上折子?痛陳災情,朝廷卻要求各方,以前線戰事為重。
崔墨白苦苦支撐,最終實在不忍心?看見百姓日夜處於水深火熱之中,破例寫信向宰相沈衡求救,言說江南百姓的不易。
沈衡第一封信函回道自己最近正在同高句麗的使者洽談,屆時會想辦法同鄰邦借軍糧,叫墨白先?不要著急,若有眉目,他會及時通知他。
第二封信函,則道借糧有望,詔書不日便會下達,讓墨白彆讓百姓等,先?開倉。
按理詔書一日不到,地方是不可輕舉妄動?的,可崔墨白相信了沈衡,立時開倉放糧,解救百姓。
可他不知,沈衡在談判桌上,最終並沒有同高句麗提出?借糧。
大周北伐戰敗。
崔墨白猶豫再三?,難忘沈衡的照拂之恩,選擇了獨攬罪行——
蘭殊的腿還需要靜養一段日子?,秦陌不願她左右折騰,再三?叮囑暗衛保護好她,自個先?回了京城。
當秦陌將隆慶十八年的一切真相還原,拿著陛下親批的逮捕令來?到沈家門口,沈衡似是早有所料,穿著太師的朝服,坐在了正廳之內,一見秦陌進門,為他沏下了一杯茶水。
秦陌沉吟片刻,命大理寺官差退回門外,在他對坐的太師椅上,坐了下來?。
沈衡靜靜盯著他看了許久,說他和秦葑很像。
想當年他與?秦葑就戰和兩方不同的主張,在朝堂上打得不可開交,最終沒贏過秦葑,讓他開啟了北伐之戰。
“那是我前半生最挫敗的時刻。”
秦陌:“所以你為了反擊,不惜毀掉了當年大好的贏麵?”
沈衡辯駁道:“我都是為了大周的百姓。”
“你是為了你自己的權力。”
沈衡噎了片刻,痛聲斥罵戰爭對於百姓的傷害,反譏秦陌同他的父親一樣嗜戰,殺孽過重。
“江山已經無虞,洛川王也?當兮福知進退。”沈衡冷聲道。
秦陌嗤地笑了聲,凜著嗓子?看向他,“國土淪喪,也?叫無虞?”
“殺孽過重?當年闔國四圍,哪個沒有虎視眈眈盯著中原沃土?你口中的為國為民,就是萬事以和為貴,割讓國土,讓百姓流離失所,終身寄人籬下?”
“我隻恨不能踏平了整個北疆,叫那群覬覦神州的虎狼鷹犬,再不敢生出?半縷冒犯之心?!”
沈衡望著他眉宇間同秦家一脈相連的殺伐之氣,冷道:“道不同,不相為謀。成?王敗寇,我認輸。”
秦陌見他全無任何?悔過之意,忍不住斥道:“太師口口聲聲為了百姓,那崔墨白,就不是你眼?中的大周子?民,他就不無辜嗎?”
沈衡的神色動?了一下,道:“墨白心?係百姓,和我有一樣的想法。墨白是我的知己,我知道他一定會支持我的決定。”
秦陌戳破道:“崔墨白一力承擔,是為了報恩。倘若他真的支持你,為何?沒有銷毀那份書信?”
沈衡噎住。
秦陌怒聲斥他道貌岸然,心?狠手辣,崔墨白視他如父,可他卻對崔墨白的孩子?痛下殺手。
“你可知蘭殊險些摔下懸崖身亡。”
沈衡無謂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要怨,隻能怨她自己,選擇站在了你那邊。”
秦陌的雙手不由蜷起,猛然回想起上一世,蘭殊嫁給他最終的下場,心?底冒出?了無儘的沉痛。
盧堯辰那幾句摧心?的話,再度在秦陌耳邊響了起來?。
“秦子?彥,你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害你。”
“你讓她成?了你的軟肋,她注定不會有好結果。”——
沈衡獲罪下獄。
隆慶十八年的真相,時隔十六年,終於迎來?了昭雪的一日。
酒樓瓦舍,百姓茶餘飯後,對此事議論紛紛。
有憐崔墨白無辜的,也?有斥他對沈衡愚忠的;有讚他愛民如子?的,也?有難以苟同他不等詔書,私開糧倉的。
一時間眾說紛紜,隻浙江一帶,各地曾受當年恩惠的百姓,默默籌資,建起了感?恩的廟宇。
這一日,秦陌在朝堂彙報了沈衡一案的結論,剛下朝,暗衛躬身上前,傳達蘭殊回京的消息。
秦陌多日不見她,一時心?念得緊,連忙策馬前往了趙府。
一進趙府,秦陌隨著管家的引進,疾步來?到了院內,剛好看到了坐在樹下同邵文祁吃茶的蘭殊。
春日明媚,桃枝疊影,他們?背對著他,捧著茶,並肩坐在了一塊。
邵文祁似是說了個笑話,剛好逗蘭殊盈盈笑了個不停。
樹上落了一片葉子?在蘭殊的鬢邊,邵文祁轉頭看見,輕柔幫她拂去,蘭殊抬頭,兩人四目交彙。
這一近乎寫意的畫麵,正好落在了秦陌眼?裡。
管家上前躬身,蘭殊回過頭,隻看見秦陌止步在了不遠處,定定望著他們?。
她起身朝他款款過去,那輕盈敏捷的步伐,足以叫秦陌安心?她的腿傷已無大礙。
秦陌簡明節要同她交代沈衡已經入獄,將在牢中渡過自己的餘生。
蘭殊道自己想見一見沈衡。
秦陌將蘭殊帶去了大理寺,上車前,蘭殊特意吩咐了一輛車拉了一大箱的東西,跟在了身後。
到了大理寺,蘭殊提裙下車,奴仆卸下箱子?,秦陌定睛一看,發現箱子?裡都是崔公廟收集的萬民傘。
蘭殊走下昏暗的牢獄,見到沈衡,什麼都沒有說,隻在牢差開鎖後,領著奴仆,將那一把把從?舟山帶回來?的萬民傘,放在了他的牢房內。
沈衡的眸眼?滯了好久,厲聲質問她這是何?意。
他甚至提高了嗓音,“你是想讓我愧疚嗎?”
蘭殊依然什麼都沒說,放下萬民傘之後,便離開了——
回去的路上,秦陌一直都有些沉默。
蘭殊在他來?趙府時,就發現他的眉宇間,隱隱透著一層憂鬱與?悵然,尤其?是同她的視線交彙那刻。
此時再看,秦陌眼?底暗沉,整個人都顯得有些勞累。
自從?江南回來?,他一直為崔墨白一案奔波勞碌,不曾有一刻停歇。
蘭殊讓他同自己一並坐馬車回去。
秦陌連日操勞多時,一上車,本?想隻是閉目養神,卻還是在不知不覺中,睡著了。
馬車轆轆前行,車內靜謐無聲。
秦陌的雙眼?有著隱隱的青色,車窗外透入的淡淡夜光將其?襯得更甚,顯得他整個人疲憊不堪。
蘭殊不願打攪他,連呼吸聲都放得極輕。
她微掀車簾,同車夫輕聲交代改道,準備先?送秦陌回府。
當馬車在洛川王府門口停下,秦陌睜開雙眸,神思還有點迷糊,下車後,一見自己家門,下意識朝著車內的女孩,探出?了手。
他倆已有多年不曾坐過同一輛車,以至秦陌對於這樣一幕的記憶,還停留在了她是他妻子?的時光裡。
蘭殊愣了愣,明知他迷糊了,指尖卻還是微不可察地,發起了顫。
猶記得年少成?婚,回門的那日,他一股腦隻知自己逃出?車廂,還是她截住了他的衣袖,叫他記得牽她下車。
後來?,他雖總是同她吵吵鬨鬨,卻未再有一次,忘記過下車時,托她一把。
是她在一點一滴的生活中教會了那個輕狂惡劣的少年應該如何?去愛一個人,可她卻沒給他機會好好愛她。
夜風一吹,秦陌得了片刻清醒,一下反應了過來?,此世已不再是前世,她也?不會跟他回家了。
秦陌兀自收了手,揉了揉額頭,苦笑了聲。
“走了。”
秦陌剛轉過身,蘭殊:“等一下。”
秦陌回眸看了她一眼?。
風吹過了車簾,蘭殊探出?車廂,鬢角的碎發隨風往後。
“你今天都沒怎麼說話,是遇到了什麼煩心?事嗎?”
秦陌愣怔了下,垂眸黯了黯,“我沒什麼煩心?事,我隻怕你煩心?。”
蘭殊狐疑地出?了聲,“嗯?”
秦陌盯著她默然片刻,半真半假地扯了下唇角,譏誚道:“怕我總是不請自來?,打擾你倆雙宿雙棲了。”
“怕你心?裡指不準怎麼煩我,卻又不好意思開口。”秦陌微微挑起的唇角還未提上耳邊,便趨漸平直了下來?。
蘭殊反應了好一會,才回想起今日在趙府,邵文祁的手落在她耳畔邊時,正好被秦陌撞見。
師兄隻是好心?幫她摘走頭上的落葉,她和他,並無逾舉。
蘭殊心?裡已有了解釋的話,卻沒有蹦出?齒縫,睨了他一眼?道:“你這是,吃醋了?”
秦陌頓了頓,悶悶道:“你知道還問。”
他輕輕冷哼了聲,不鹹不淡地轉頭,獨自朝著偌大的王府離去。
大抵是這麼多日子?下來?,被他百依百順慣了。
蘭殊心?裡明明是不盼著他誤會的,可見他居然敢使臉色,衝著他的背影回了聲冷哼,掀下車簾,一句也?不同他多說。
第118章 第 118 章
自洛川王府門口一彆, 蘭殊卻沒再見過秦陌的身影。
蘭殊還以為他是真同她嘔上了那口閒氣,正坐在院中出?神,心想著不理就不理。
轉眼, 隻見亦有幾日不見的趙桓晉終於回了家,可在蘭姈屋中一盞茶的功夫都?沒待住,便又穿著官袍出?了門。
蘭殊前往蘭姈屋中關心詢問, 始知北疆有了異動。
邊關的密探送來了最新的北漠信息, 突厥內部出?現了內亂。
此時?此刻, 正是大周出?征的最佳時?機。
上一世?,秦陌便是抓著這個時?機重?啟了北伐之戰,一舉收複了所有淪喪的國土。
這一世?,金鑾殿上,整個殿堂聽了密報,沉靜了會, 仍有各方不同的觀點冒了出?來。
李乾端坐在龍椅之上,朝著最前排掠去一眼。
秦陌似有所感, 不動聲色與李乾飛快地交換了下視線,兩人達成了某種默契。
一向在早朝上遊神裝死的洛川王突然躬身出?列, 直言他要出?征, 他要打仗。
猶記得上回出?戰, 少年?尚未及冠。
一經數年?, 秦陌淩厲的五官完全長開,身上那股子意氣風發,與過世?的秦葑, 仿若一個模子刻了出?來, 往那一站,玉樹臨風, 目下無塵,清貴猶如?降世?的神兵。
自沈家倒台之後,主和派早已是一盤散沙,翰林院的大學麵色鐵青,死撐著最後一點儒生的清高做派,顫聲道出?當?年?北伐戰敗的前車之鑒。
秦陌的眉頭一壓,殺伐之氣便露了出?來。
這位剛剛還在講道理的俊美男兒,瞬間?成了一尊不講情?麵的殺神。
他不過拂了下袖,就叫旁邊好幾個文官嚇得小腿一陣抽麻,頭頂上的直翅官帽都?歪了。
連三朝元老沈太師,秦陌都?是說掀就掀下了馬,眼下,還有幾人敢惹他。
指不準四五條小辮子在他手?上揪著,就等?著他們自投羅網呢。
一群新生的主戰派,順勢站了出?來發聲。
秦陌廢話也不多說,直接立下了軍令狀。
要換作當?年?那個少年?的他,李乾的心口大抵要被他嚇得晃上一大晃,如?今,他對?他深信不疑。
李乾隻暗暗吐了口氣,望了眼四周闃靜的氛圍,不由感歎這小子唬人的氣勢,越發爐火純青。
森嚴皇宮的飛簷下,宮燈上,騰雲祥霧,龍飛鳳舞。
秦陌一出?殿門,仰頭看向了天空西北方向,眼底是不可退避的堅韌,似如?一道閃電,終將劈向那淪落故土的天穹,撥雲見日?——
秦陌準備出?征奪回淪喪故土的消息,不日?便插翅一般,在京城的街頭巷尾傳了開來。
蘭殊知曉那遲來的一戰,終將是要來了。
好在,此時?的時?機,要比上一世?內憂外患的情?形,成熟穩定得多。
可蘭殊的心裡,卻驀然在得知秦陌將要出?征的片刻,猛地一抽,有一瞬間?的空落。
秦陌一忙完朝堂上的紛爭,將北伐之戰板上釘釘下來,便想著同蘭殊說一聲,走到趙府,趙桓晉卻說她已經回了杭州。
她早已不是那個無論他忙到多晚,都?會在家中等?他回家的姑娘。
秦陌沒見到心心念念的人,一雙眼晦暗了瞬,失望之餘,也欣慰她有自己要忙的事情?,有自己的生活。
他微微勾起唇角,寬慰自我地想,這樣挺好的。
總比以前提心吊膽地等?他回來好——
待得七月,灼日?高懸於長空之上。
突厥內部之亂達到了頂峰,出?征前的一應事宜,也皆以基本具備完全。
今日?,秦陌入宮同章肅長公主請安,信誓旦旦許諾一定一雪前恥,把當?年?玄策軍失敗的那一仗,重?新打回來。
章肅長公主嘴上不說,心裡一壁憂心,一壁寬慰。
沒有哪位母親會期盼孩子以身犯險。
可秦家的孩子,當?是頂天立地的好兒郎。
就在出?征的前夕,軍機處再三複盤各項的開支與戰前的一些初步策略,秦陌在旁邊謹慎聽著彙報,門口一位內官躬身走來,道是外頭來了一名女子,願為?出?征捐獻物資。
秦陌正坐在沙盤前,聽著文長青分析的北部局勢,打發王參軍出?去接待。
王參軍掀簾而?出?,隨後,又彎腰回了來,覷向秦陌,“王爺,這一位,我覺得您親自接待,會更好一些。”
“對?方捐的數額很大嗎?”秦陌一壁詢問,一壁依言起身。
這幾月籌劃以來,民間?也有不少富紳主動前來捐贈糧草物資。
這份未雨綢繆的效應,還是崔墨白放糧救民的事件沉冤昭雪,激發了百姓的共鳴。
數額大些的,軍部為?了表示感激,一般都?會請上司出?麵親自答謝。
秦陌走了出?去,四目相對?,隻見蘭殊對?他微微笑了笑,指了指身後長長的車隊,托運而?來的大批糧食。
“當?年?爹爹欠下的三十二?萬六千八百石糧草,十六年?過去,連本帶利,我替他還給朝廷。”——
邊疆戰事將起的消息一出?,蘭殊便第一時?間?趕往了江南,從揚州一路往下征集,從散戶手?上購置了大批的糧食。
一次性想買那麼多糧食,本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可蘭殊去年?在臨安災情?中的作為?,令許多佃戶對?她心生敬意,紛紛幫著她走鄰宣傳,介紹儲糧充足的富戶富農,讓她得已在數月之內,趕在出?征之前,籌集到了數額足夠的糧草。
蘭殊前不久剛散了家當?,得到戶部的支持後,歸回不少,這會兒,又儘數撒了出?去。
得知蘭殊一回京,先跑去了北大營捐贈物資,蘭姈忍不住笑罵道:“小沒良心,當?年?你卷了那麼多盤纏出?門,掙錢回來不先孝敬我,全往彆人那處貼。你的良心不會痛嗎?”
蘭殊摸了摸自己的良心,“不痛。”
蘭姈捏起她的臉。
蘭殊吃吃笑著,同她細細分析起當?今局勢,認可朝廷奪回故土的主張。
蘭姈歎道:“看來王爺當?年?送你去讀書,真是沒送虧。”慨歎過後,她握住了她的手?,“可我隻盼你無憂無慮。”
蘭殊笑道:“我也不怎麼憂,多的是人擋在前頭。”
但這些願意擋在前頭的人,總也要得到支持。
她隻是想要支持他們。
蘭姈當?然知道她口中指的是誰,勾起唇角道:“王爺見你如?此慷慨解囊,可有感動得痛哭流涕?”
“他?痛哭流涕?”蘭殊想想那畫麵,便忍不住咯咯笑了起來。
足足兩輩子,她連哭都?不曾見他哭過一回,痛哭流涕,這個詞基本是與秦陌絕緣的。
隻是蘭殊回想到昨兒在北大營看見秦陌的畫麵,他自然代表將士感激了她,可那副麵容,卻好似心事重?重?的。
這麼多個月不見,也沒像往常來找她。
她當?然知道他很忙,可心裡不知怎麼,莫名有些空落。
今日?正是中元節,一家人說好了來趙府團聚。
兩個蘭幫著廚房把晚宴安排妥當?,玉裳特意從庫房拿出?了西域進貢的葡萄酒,好心想給大夥兒嘗嘗,噙笑捧著酒瓶詢問二?小姐可曾喝過。
蘭姈點了點玉裳的額頭,先笑回道:“她可曾是洛川王府的人,什麼貢品沒見過。”
蘭殊卻短促的沉默,雖說她自是見過,隻是這樣的貢品,秦陌從來不用,也從來不拿它們賞賜底下人。
當?年?玄策軍橫空出?世?,建下的第一件豐功偉績,便是平定西域,一戰成名。
將士原當?最有資格享用這類貢品。
可這些貢品,於大周,是震懾四方的炫耀品,對?於他們而?言,回憶起那些沙場上亡故的同僚,心裡,隻會不是滋味。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蘭姈聽著她一聲歎惜,也淡了興致,命人將酒瓶放回了庫房中,“外邦的東西也不見得好,還是喝我們自己的酒吧,更喝得慣。”
蘭殊頷首,忽而?想起以往的今日?,秦陌都?會在陪她吃完晚宴後,悄悄溜去江邊自酌。
而?她為?了避免他醉在外頭,總會去抓他回家。
如?今,倒是沒人再管著他了。
臨近黃昏,大門遠遠傳來了馬車轆轆停下的聲音。
蘭殊走出?廳門,打眼一望,弘兒眉心緊蹙,緊跟在趙桓晉身旁邁進了門,兩人不知因什麼原由,起著爭執。
蘭殊朝前迎了幾步,隻見弘兒拖著拽著趙桓晉不肯撒手?,哭著嚷著著要求他去同二?姐夫再說一下,帶他一塊出?征。
崔弘不解嚷道:“我想去前線,我可以打仗!為?什麼他們都?去了,偏把我留下?”
趙桓晉勸慰道:“你年?紀尚小,還不是時?候建功立業。”
弘兒憤憤道:“我哪還小了,二?姐夫在我這個年?齡,早已是聲名遠揚。”
趙桓晉道:“小小年?紀不要總想著做英雄,英雄就是知道其?中辛苦,才執意叫你留下。”
蘭殊猶記得前世?秦陌出?征北伐,趙桓晉擅謀略,懂兵法,亦隨行同他一並前往。
可這會兒,當?蘭姈關切詢問起趙桓晉請纓的折子可得了批複,趙桓晉卻搖頭道:“洛川王要我留京陪陛下穩住朝堂。”
話音甫落,趙桓晉朝蘭殊覷了一眼,隻見她心不在焉地站在了長廊前,遊神良久。
戰場上凶險難料,他這是不想弘兒和姐夫出?事,才將他們都?留了下來。
他倒是還有心思保全她的家人,大戰在即,可有想過他自己的安危?
往年?,每逢七月十五,秦陌都?會到曲江邊緣的護城河口,流放白蓮燈。
戰場上馬革裹屍,多少亡魂流離失所,逢節想要祭拜,都?無墳可上。
秦陌素日?殺伐果?決,喜怒不形於色,唯獨每年?中元節,看著桌上熱騰騰的晚宴,身邊仍有親人陪伴,他聯想到沙場上亡故的同僚,麵上不自覺流露出?一些悲涼。
夜趨漸深沉。
蘭殊飯後消食,漫步走出?了後院的小門,不知不覺來到了江邊,再度看見了那一道熟悉的身影。
流水上至雲霧,下至地穀,通往世?間?各處。
秦陌躬著身子,垂手?將白蓮燈浮落水麵,哀悼上萬的將士亡魂。
蘭殊止步岸邊,忽而?覺得,他越長大,身姿越挺拔,一道頎長的背影,落在水中,卻顯得孤獨伶仃。
秦陌眉間?的褶皺若有若無,似有所感,回眸朝她所在的方向望來,一雙寒眸明?顯亮了亮,又側了開來。
蘭殊走近,幫著他將剩下的蓮燈,儘數放入了水裡。
轉眼,隻見他以地為?席,瞭望著水流的儘頭,拎起酒壺,一口氣灌下了半壺。
蘭殊蹲在他旁側,連忙伸手?,強行將酒壺奪了下來,“酒不是這麼喝的。”
烈酒入腹,秦陌目光清明?,看了她一眼,勾起唇角,“關心我?”
蘭殊僵了會,“你這是什麼話?”
她還不能關心他了?
蘭殊據理力爭道:“撇開上輩子的恩怨不說,這一世?,單憑我們幾次過命的交情?,我此時?阻擾你借酒澆愁,完全合情?合理。”
秦陌空了酒壺的手?搭在膝蓋上,似有若無地笑了一聲。
便是這麼個拎得清、算得明?的人兒,才叫他無計可施。
明?明?不過一個弱女子,卻比戰場上的千軍萬馬,還叫他感覺難對?付。
千軍萬馬尚且長了顆人肉心,會憎恨,會怨懟,她卻堅若磐石,麵對?上輩子與她耳鬢廝磨了無數個日?夜的混蛋男人,還能心如?止水的,同他做朋友。
如?果?秦陌沒有記起上一世?,他這一輩子,大概已經被她牽著鼻子,渾渾噩噩地過去了。
秦陌一壁在心裡唾棄自己,一壁不由自主地,雙眸朝她瞟了去。
他知曉自己出?征在即,不應有過多的牽掛,也不該羈絆他人,他能控製自己這段日?子不去擾她,可人已經到了眼前,看一眼便是少一眼,怎麼忍得住。
秦陌的目光專注極了,除了映出?的一點月光淺淺,剩下的,全都?是她。
蘭殊圈著膝蓋,若有所感,側頭見他直勾勾盯著自己,也不知是不是幾月不見,冒出?了生分,她的雙靨莫名發燙起來,脫口而?出?道:“你近日?都?沒來找過我了。”
話音一墜兒地,蘭殊自己先恨不得咬了舌頭——她好好說這個作甚。
這話怎麼聽,都?像嗔怪似的。
怎麼,人不來找你,就連看你的資格都?沒了?
蘭殊趕忙自圓其?說,譏誚續道:“這麼乖巧,難不成終於記起來,你對?不起我了?”
秦陌睨了她一眼,沉吟良久,隻垂下眸,歎息。
蘭殊心頭一跳,看向了他的眼睛,“你默認了?”
秦陌張了張嘴,盯著她的芙蓉麵,腦海中不斷回蕩起盧堯辰臨死前說的話。
他之前一直都?很後悔,隻想著自己喜歡她,隻知道沒有她的日?子度日?如?年?,卻從來沒去想過,她回到他身邊,於她而?言,究竟是福還是禍?
即日?,他便要出?征。
離彆近在眼前,一回想起她獨自一人留在王府的那些擔心受怕的時?光,秦陌的心,頭一回出?現了遲疑。
便是這一瞬的疑慮,叫他選擇了沉默。
如?果?他不糾纏了,她是不是就能過上平靜祥和的日?子?不必再麵對?那麼多勾心鬥角,不用成天到晚殫精竭慮。
秦陌心想,抬眸與蘭殊四目交彙,他又控製不住地,有些反悔。
蘭殊原是一顆心提了起來的,可她凝視著他的眼睛,一對?上他的視線,悄無聲息地長籲了口氣。
不等?秦陌開口翻供,蘭殊撇了下嘴,翻起白眼道:“說謊的人,這輩子都?討不著媳婦。”
秦陌輕嘖了下。
蘭殊撲哧笑出?了聲,腦海中忽而?閃過了前世?,多年?以前的一個畫麵。
那時?她滿心歡喜嫁給了秦陌,朝朝暮暮雲遊回來,她笑盈盈同他們介紹她的夫君。
暮暮當?時?見秦陌不苟言笑,憂心忡忡將她拉到了一邊,皺眉問道:“就他這脾氣,你倆能把日?子過好嗎?”
蘭殊回眸看了秦陌一眼,同她笑道:“你彆看他不說話,可他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很多時?候,都?是心軟的。”
但凡是個心軟的人,又有幾個抵得住蘭殊那雙貓兒般的琉璃眼眸。她可會順杆往上爬了。
轉眼,秦陌見蘭殊碰見他們那麼高興,果?然主動提出?了邀請,請他們回府吃席。
當?夜,席麵上,暮暮悄無聲息盯著秦陌的冷淡鳳眸看了老久,最終在分彆時?,同蘭殊結論道:“隻怕就你看的出?,我除了被淬一臉冰,真是什麼都?沒看出?來。”
明?明?是一句譏諷,蘭殊卻暗自欣喜了許久,以為?自己會成為?這個世?上,最能理解他的人。
可後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漸漸低眉順眼,不敢再去看他的眼睛。
今時?今日?,當?蘭殊再度凝起他那雙深邃的眸眼,才發現自己一眼看透的能力,一點兒也沒變。
他分明?就是覺得自己凶險難料,才在這兒糊弄她。
如?今的她,不論秦陌有沒有記起一切,她都?已經開始相信,他不是那樣的人。
直到這一刻,蘭殊才意識到,當?她重?拾了他們之間?缺失的那份信任,記憶不再是最重?要的依據,他的眼睛,總會在她麵前,暴露自己的內心。
蘭殊一副看破的睥睨神色,秦陌沒法,隻好坦白道:“不見你,是怕見得多了,會忍不住想把你一起捆走。但我要去的地方不安全,我舍不得你跟我吃苦。”
蘭殊吐了吐舌頭,“說得我就會樂意去似的。”
“嗯,我隻是怕我樂意。”
秦陌若無其?事地笑了聲,笑完後,望著那順著水流飄遠的白燈,慎重?道:“要跑趁現在,等?我回來,你可就沒機會了。”
他眼底含滿了戲謔的笑意,這話卻透著一絲真心。
蘭殊輕哼道:“我自會把握機會,用不著你操心。”
秦陌建議道:“不求富貴,但求安穩。”
蘭殊見他這麼認真,冷笑揶揄道:“我選夫君你還要求這麼多,若真相中了,屆時?要給你發喜帖嗎?”
秦陌僵了下,瞳仁中心深處,隱藏著無儘的苦澀,最終還是應了聲好。
這一句好,待蘭殊反應過來,一顆心瞬間?宛若被人揪了下,周身的血氣有些發涼。
可她這麼問,又該期盼他回答什麼。
便是不好,那一個不知猴年?馬月的“等?”字,蘭殊也知他說不出?。
她亦無法去乾擾他北伐的決心。
隻是那一刻心口的涼意,叫她一時?之間?,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
秦陌已經站起了身,柔聲問道:“後日?,可以來城門,送我出?征嗎?”
蘭殊抬起眸,秦陌的目光,正看向了河岸儘頭。
護城河在屹立千年?的古城牆下流過,那星星點點的河燈,盤旋在城牆底下,猶如?守護它的那些軍魂,轉世?之前,輾轉回到人間?,再望了它一眼——
翌日?,蘭殊捏著鼻子邁進了和尚遍地的相國寺,點下了一盞祈福大周將士凱旋的長明?燈。
入夜,蘭殊站在櫥櫃前,翻出?了自己新裁的狐裘披風。
前世?,兩次出?征,她都?給他做了保暖的披風。
這一世?,她原以為?輪不到她再操這份心,可真到了這一刻,竟還是一針也沒落下。
蘭殊能夠理解秦陌心中的顧慮,這輩子,那麼多事發生了變化,即便上一世?打過一仗,這一次,他也沒法去打包票能贏。
需知驕兵必敗,他的謹慎是應該的。
蘭殊將披風疊好,明?日?一早,給他餞行正好送上。
軍隊天不亮便將啟程,蘭殊早早睡下,省得明?早精神不好,叫人瞧著擔心。
燭火一熄,引來漫漫長夜。
也不知是不是心裡記掛著起早床,她隻做了個短暫的夢。
夢的一開頭,卻是她穿過洛川王府花團錦簇的後院,遇到了上一世?的自己,蹲在水池邊洗手?。
她從未親自動過手?,可素白的雙手?,此時?卻仿佛沾滿了仇人的血跡,怎麼蹭也蹭不掉,望著池中黯然失色的自己,那一張年?輕不經事的麵容,不自覺落下淚來。
“怎麼就是洗不掉呢?”
“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她終究成了一個殺人凶手?,再也不是什麼單純明?媚的崔家二?姑娘了。
蘭殊看著心疼,不由上前握住了她,擦拭著女孩眼角的勒痕,“沒事了,已經沒事了。”
“這一世?,他們都?好好的,一個都?沒少。”
“真的嗎?他們,都?還在?”池邊的女孩呆呆地看向她,反握住她的手?,緊切地一一問過。
蘭殊一一作答,同她分享了他們截然不同的圓滿人生。
池邊的女孩破涕而?笑,呢喃著說:“太好了,太好了”
最後,她不知想起了什麼,怔怔抬起眸眼,問道:“那,子彥呢?秦子彥他,好不好?”
蘭殊被她抓著手?,默然良久,視線飄忽開來,唇角浮出?一抹無奈的笑意來,“你是真的很喜歡他啊。”
“那你呢?你不喜歡了他嗎?”
蘭殊愣了一下,屋外,悠悠響起了雞鳴之聲。
第119章 第 119 章
城門之外, 啟明星仍在天際閃爍。
蘭殊贈出了威風凜凜的披風,秦陌望著?那熟悉的織錦繡工,難得沒臉沒皮了下, 要?她給他?係上?。
那攘挾進披風內的鎧甲冷若冰霜,裡麵的身?骨卻滾燙如火,仿佛隨時都可以為自燃, 去照亮這黎明破曉前的夜。
他隻是伸手觸了下襟口的係帶, 上?頭留著?女兒家指尖的餘溫。
秦陌暗自抽了抽心口, 最後的一點放肆,上?前,虛抱了她一下。
他?其實很想說一句“我會想你的”,在喉嚨裡打了個圈,還是臨陣脫逃,咽回了肚子?裡。
男人閉了閉眼, 淡淡笑了下,心知不能再逾矩, 從?善如流地鬆了手?,翻身?上?馬。
“走了。”
又是這樣簡單明了的兩個字。
蘭殊已經聽過了四次, 卻是頭一回, 仿若從?這簡短的告彆, 聽到了滿腔的不舍之情?。
算上?前世, 蘭殊已有四次送秦陌出征。
前世,第一回,她害怕得不行, 哭著?求他?彆走;第二回, 她仍是哭,卻不願拖他?後腿, 擺出了一副堅強模樣,靜待他?凱旋。
這世的第一回,她盼星星盼月亮,數著?日子?他?走;第二回,如今,此刻,蘭殊出神了許久,不知自己?的心,在空蕩些什麼——
一路回家,蘭殊都有些魂不守舍,剛走下馬車,提裙邁上?石階,小廝向她遞來了邵文祁的邀帖,邀請她今晚去茶樓看戲。
蘭殊籌糧的這段時日,同裡小鎮的改革,邵師兄幫忙照看了不少。
她有心請他?吃一頓謝宴,便收下了邀帖,想著?今晚設宴答謝他?。
夜幕降臨,蘭殊走向江邊的茶樓,卻看見一路鋪滿了花。
店小二將?她引上?了樓頂的天台,隻?見四周彩燈瑩瑩,燈上?不是蝴蝶就是鴛鴦,搭配著?兩句美好的情?詩。
蘭殊早已不是剛及笄的小姑娘,如何看不懂這陣仗,意味著?什麼。
她心裡一咯噔,突如其來的驚喜,令她一時有些手?足無措。
遲疑間,蘭殊走向了其中一盞栩栩如生?的兔子?燈,那燈的形狀,眼是眼,鼻是鼻,紮得精致又好看。
蘭殊的腦海中卻忽而閃過了另一盞迥然不同的兔子?燈,唇角一勾,撲哧笑出了聲?來。
“何事好笑?”
邵文祁風度翩翩出現了在她身?後,蘭殊聞聲?,猝不及防回過頭,望著?他?那一雙從?不淩厲的溫和眉眼,一顆心,一點點沉了下來。
邵文祁難得露出一縷羞赧,“小師妹,我”
蘭殊抬手?打斷了他?,沉吟片刻,長吸了口氣,抬起雙眸,“師兄,你先聽我說。”——
三?年後。
大周大軍一路北上?,近乎收複了大半淪落的城池,當下戰局,隻?差最後一擊,便能將?突厥徹底趕出國境。
軍營得了一批新的軍妓,有幾個姿色頗為不錯,帶頭的官兵眯眼打量了好一片刻,噙笑提議將?這幾個送帥帳裡去。
剛走至帳前,卻被路過的王參軍攔了下來。
王參軍一眼瞥過,就沒有什麼不明白的,微微笑道,“新升的後勤指揮使?”
對方諂笑道:“嗯。”
王參軍道:“大帥平日隻?抱著?他?的披風睡覺,你把她們送過去,是叫她們擠床底嗎?”
後勤指揮使訝然,倒也機靈,即刻明白了王參軍的好心提醒,連忙拱手?致謝,轉頭將?人送了回去。
王參軍歎了一息,走進帥帳,隻?見秦陌正坐在沙盤前,手?上?握著?一副請柬發呆。
他?的樣子?實在走神的緊,以至王參軍已經走到了他?身?旁,他?都沒注意。
直到王參軍出聲?行禮,秦陌回過神,連忙將?柬子?一合,溫言叫他?坐。
王參軍拱手?坐下,斟酌片刻,道:“我聽說,大帥提前了出戰的時機?”
“嗯。”
王參軍乾咳了聲?,“之前我們不是商量過,給突厥一些考慮投降的時間,秋分之後,再出戰也不遲?”
秦陌沉聲?道:“來不及了。”
王參軍不由詢問:“來不及什麼?”
秦陌沒有直麵回答,冷聲?反問道:“參軍覺得有何不妥?”
王參軍連忙站起了身?,拱手?不敢,心中忍不住罵了文長青和曹立等人好幾遍。
他?們幾個得了提前出戰的軍令,個個對秦陌驟然改變計劃心存好奇,卻都不敢來質疑他?,便拱火叫他?過來挨槍擋刀。
秦陌解釋道:“頡利祿要?想投降早就投了,與其跟他?耗著?,不如直接把他?打回家去。”
王參軍低眉稱是,轉而尋了個忙活的由頭,快速退出了帥帳。
他?悶頭從?帳營中走出,那幾個滿懷好奇的將?軍,看見他?的身?影,立馬湧了上?來。
文長青最是看熱鬨不嫌事大,“怎麼樣,問出是啥原因了嗎?”
王參軍捋了下山羊須,故作深沉道:“頡利祿遲遲不投降,大帥耐心耗儘,也是意料之中。”
文長青倒不是不信他?的話?,隻?是不解,“就為這?這也配他?數日愁眉不展的?”
秦陌出戰素來是心有成算,不慌不忙,他?這回雖提出了提前出擊,可連著?幾日六神無主,免不了叫人心裡犯起嘀咕。
這也是他?們生?出好奇心的原由,他?們可從?來沒見過他?這麼心神恍惚。
王參軍輕歎了口氣,這一口氣,充滿了弦外之音。
文長青一聽就覺得有故事,不由領著?眾人朝前走近了幾步,果不其然,王參軍掩手?低聲?道:“你們也知道他?的脾氣,問是問不出的。隻?是我方才進去的時候,他?沒留神到我,叫我看見了他?手?上?拿著?的東西。”
“什麼東西?”
“一份喜帖。”
“寫的什麼?”
“崔二姑娘的成婚時日與地點,那吉日,恰好在秋分前。”
文長青心神領會,皺緊眉頭,輕嘶了好一聲?,另幾位老將?也紛紛露出唏噓的神色。
可也有位新晉的年輕將?軍,不明其中關節,傻乎乎地發問:“那崔二姑娘是誰?她成婚怎麼就能改變作戰時間了?”
他?這一問委實單純,聲?音自然也清脆了些,王參軍生?怕人聽了去,忙捂住了他?的嘴,在他?耳邊簡略解釋了句。
隻?見那小將?睜大雙目,駭然良久,隻?得歎聲?:“頡利祿完了。”——
久謀太平盛世,一戰且定?乾坤。
元成十年一戰,是一直淪喪故土的大周,真正的捷報。
而後,玄策軍銳不可當,直接咆哮北上?,徹底收複了久失的山河。
自此,大周的版圖,終於回歸了高祖時期的完整。
整個國朝,呈現出興興向榮的景象。
長安城得了大捷的喜訊,滿城普天同慶。
孰不知遠在千裡之外的北疆,雲遊被抓來充當軍醫的華聖手?剛剛把滿身?是傷的秦陌包紮好,直罵他?為了贏不要?命。
“好在現在打完了,不然我看你有幾副抗造的身?體。”
秦陌披上?外袍,若無其事道:“總不能臨陣脫逃吧。”
華聖手?有時候,真的不知道他?的心是什麼做的。
真的毫不畏死嗎,他?不信的。
可為何,仍能那麼堅定?呢。
秦陌就像一尊受人供奉的戰神神像,令人仰慕敬畏,白日受眾人朝拜,待喧嘩散去,他?獨自一人坐在那高處,身?邊,隻?剩下燒儘的香灰。
這日夜,月色闌珊。
秦陌坐在了案幾前,盯著?她送來的喜帖發呆。
她忽然出現在了一邊的矮榻上?,撲在絨毯裡看了會話?本,覺得無趣,見他?端坐在一邊,俊美如畫,便過去跪坐在他?旁邊,賴到了他?身?上?,雙手?交疊放在他?腿上?,下巴貼著?手?背。
任由他?的手?心,來回撫摸著?自己?的鬢發。
那熟悉的女兒香一靠近,望著?她眼底的癡情?笑意,秦陌知道,自己?又做夢了。
她的睫毛又密又長,猶如蝶翼,每每往上?一卷,直直將?你望著?,就好似撲在了你心上?取蜜。
忍不住,就想把身?體裡唯一一點甜,留給她。
縱使是夢,秦陌不舍地摟著?她,將?自己?所有壓抑的心緒,化作了一句咬耳的低語:“我好想你。”
床榻之上?,秦陌閉著?雙眸,沉浸在夢境之中,心口一陣思念的疼痛,不由捏緊了手?上?的婚宴請柬。
可她遠在千裡之外,已經,快出嫁了——
戰事告捷,朝廷發來了犒賞令,命大軍即刻拔營,準備班師回朝。
收到這份軍令的時候,秦陌正在附近的漢城,找尋一位聲?名遠揚的玉匠。
秦陌前陣子?退敵,順便碾軋了一座附庸突厥的邊境小國。
這個國家仗著?突厥的勢,時時欺壓淪喪的大周百姓,趴在他?們身?上?吸血。
文長青拿著?軍令來集市尋他?,遠遠看見他?朝玉匠遞出的那一枚玉玦,猶記得他?血洗小國皇室,染滿鮮血的手?,親手?摘下了他?們聖殿上?的聖物,冷聲?道:“狗仗人勢者,怎配得到神明的庇佑,這聖物不如讓我拿去,庇佑我所愛之人。”
文長青偏過頭,看向洛川王的眼睛,那是一雙極度迷人的鳳眸,深邃,冷冽,從?不收斂殺意,顯得又美麗,又冷酷無情?。
而這看似無情?的男人,此刻卻用他?那沾滿了殺戮血氣的手?,仔細將?那聖物並著?一塊白玉一同遞與了工匠,懇求他?以此玉為心,做成一枚可以懸掛心口的項鏈,作為賀禮,送給一位,待嫁的新娘。
思及蘭殊,秦陌無情?的神色終於動了動,宛如冰鑄的眼神,柔軟了兩分,不再淩厲得那麼不近人情?。
文長青看著?他?溫柔的神色,第一次覺得他?們所向披靡的大帥,有一些說不出的可憐——
大軍的大部隊已經開始從?北疆動身?回朝,所有傾慕英雄的長安女兒,翹首盼著?洛川王領軍歸來的一天。
秦陌卻悄悄抗了旨,早已離隊而去,連夜趕路,來到了煙雨蒙蒙的蜀川。
邵家所居的青岩山莊,在當地聞名遐邇。
秦陌才到山腳,山下小鎮的門口,已經鋪滿了紅綢彩緞,迎接千裡而來的客人,一路上?山,兩邊擺滿了“邵崔聯姻”的儀仗。
吉時在日落時分。
新娘遠嫁而來,早已先接到了山莊歇整,此時正在廂房理妝,等待吉時拜堂。
秦陌並沒有隨著?賀喜的人群去往前廳,而是趁人不注意,翻進了後院之中。
他?想,去看一看新娘。
遠遠在窗台前看見屏風內,梳妝鏡前的紅影,秦陌鈍住了腳步。
外人大抵是沒有見過這樣的他?,幾乎是陌生?的。
所有人以為,以他?那樣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性子?,斷不會有任何東西,是他?不敢要?的。
可秦陌此刻,遠遠望著?鏡前梳妝的一抹俏影發呆,明明雙眸裡泛出無儘的思念,卻點到為止的,沒有靠近半分。
一身?紅衣的媒婆從?長廊扭著?腰身?走過,秦陌隻?得眼觀鼻異觀心收回視線,躲在了假山後。
媒婆並沒發現他?,笑吟吟進門道:“吉時快到了,新娘子?好了嗎?”
屋內傳來了陪嫁小丫鬟的回話?,一時間充滿了歡聲?笑語。
“新娘子?的婚服這麼長啊?待會走到正廳,跨火盆的時候可要?注意。”
“這是姑娘專門根據姑爺的喜好,特意裁來的樣式。”
“好著?呢。”
媒婆一聲?尖著?嗓子?眼的稱讚,躲在假山後的男子?,那一副錚錚肋骨內,供放著?她的那處,忽而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喉頭一股腥甜湧來。
秦陌壓抑了多年的思念傾瀉而出,才發現,他?積年累月磨練出的理性,在走進邵家山莊那刻,就已徹底化作了渺渺青煙。
他?終究還是,舍不得,她嫁給彆人。
秦陌捏住了假山的邊沿,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媒婆離開後,小丫鬟盯著?新娘的頭髻看了許久,似是落了什麼東西,哎呀一聲?,忙不迭邁出了門。
屋中一時隻?剩下了那道紅影,仍在鏡前梳妝。
如果他?現在過去,是不是就能在拜堂前,把她搶走?
她會願意跟他?走嗎?
秦陌忍不住往前邁了幾步,走到了廊前。
隻?要?邁過門檻,轉過屏風,他?就能見到那個日思夜想的人,見到那張灼人的芙蓉麵。
他?恨不能健步如飛,又有些近鄉情?怯。
秦陌站在廊下,攥住了拳頭,正打算邁入門檻,卻在這時,那令他?魂牽夢繞的,甘如清泉的嗓音忽而朝他?響起——
“你怎麼來了?”
卻是從?身?後而來。
第120章 第 120 章
秦陌難以置信地回過頭?, 隻見他朝思暮想的那個人兒,此刻正正站在?他麵前,穿著?十分普通的素色襦裙, 手上端著?一個琉璃盞,盞上放了幾枚精致的糕點。
全然不是新娘的扮樣。
“你——”
屋內的俏麗紅影聽到了人聲,從妝台前半抬起了?身子, 朝著?門外張望, “殊姐姐, 怎麼了??”
“沒事。”
蘭殊歪出腦袋衝著屋內笑?了?下,連忙拽住了?秦陌的手,拉著?他往二?門方向跑去。
她急吼吼地,邊跑邊斥道:“王爺好好的席麵不?去,跑後院來作?甚,你是想毀了?內院所有女眷的名聲??”
秦陌低頭?看了?眼她熟悉的纖纖玉手, 冰肌玉骨的點點溫暖,從拽著?他手腕的那處傳了?過來。
是活生生的她。
他實話實說道:“我想來找你。”
蘭殊蹙起眉稍, 回頭?瞪了?他一眼,“來找我也不?能去新娘屋裡啊。”
“我以為你是新娘。”
“怎麼可能?”蘭殊停下了?腳步。
他們剛好走到了?二?門邊的楊柳下, 風簌簌起, 吹過了?女兒家額間的鬢發。
四目交彙, 秦陌站停身子, 望著?她那雙遲疑的琉璃眼眸,忽而就笑?了?。
蘭殊完全搞不?懂是什麼狀況,隻覺得他笑?的莫名其妙, 又莫名其妙地, 好看極了?。
這便是距離產生美嗎?
她也是許久,許久都沒見過他了?。
秦陌笑?完, 如實相告道:“遞到我軍帳裡的喜帖,寫的是你的名字。”
蘭殊又是一句:“怎麼可能?”
秦陌見她不?信,直接將?帖子從袖間拿了?出來,與她對峙。
蘭殊凝著?那帖子上的姓名,眉皺成川,“這些下人辦事也太粗心了?!是崔氏二?姑娘沒錯,但不?是我,是五房家的二?姑娘,蘭綺。”
她一字一句,一本正經地同他澄清解釋起來,秦陌似在?聽,又似在?一味地盯著?她出神,一直勾著?恍人的笑?痕。
蘭殊見他心不?在?焉,似是滿目戲謔,二?話不?說將?請帖沒收了?去,警告道:“你不?許把這個錯誤說出去,丟人!綺妹妹聽了?也會不?開心的。”
秦陌笑?而不?語,眼睛裡蕩滿了?笑?意。
蘭殊見他一身束衣便裝,後知後覺想到他剛剛說的軍帳收帖,“你從前線特地趕過來的?”
“嗯。”
“那——”
“已經打完了?,贏了?。”
蘭殊目露喜色,不?由激動地拍了?拍他的肩頭?,“我就知道你可以!不?枉費我這些年一直給?你們送冬衣和糧食。這三?年,我什麼錢都沒存下。”
怪不?得他們這些年總是收到額外的糧草和取暖的棉襖,原來是她。
秦陌又笑?了?笑?。
蘭殊感覺他今兒個好像特彆高?興,不?過打了?大勝仗,誰不?高?興呢。
她也高?興。
高?興之餘,蘭殊不?忘問他千裡迢迢過來,趕了?多久的路,有沒有吃東西。
秦陌望向了?她手上的糕點,看著?像是她的手藝,搖頭?道:“沒吃。”
旁邊剛好有一石桌歇腳處,蘭殊拉著?他坐在?桌前,大方邀請他先吃幾塊糕點,墊墊肚子。
為國家做出如此傑出貢獻的人,怎能叫他饑腸轆轆呢。身為受惠的大周百姓,蘭殊心裡會過意不?去的。
時隔多年之後,秦陌回想起這天,都覺得那是霧氣繚繞的川蜀,最晴朗的一天。
蘭殊的廚藝素來卓絕,但這一天,她做的糕點,是他吃過最好吃的一份。
“本來是拿去給?綺妹妹墊肚子的,新娘子一天忙下來,基本都是沒時間吃東西的。”蘭殊道。
秦陌聽她這麼經驗之談,不?由想起當初她嫁給?他的那天,他當時根本就沒有留心過,她是不?是餓著?肚子。
秦陌心裡有些難過,一時間,停下了?咀嚼的動作?。
蘭殊哪是什麼墨守成規的,能偷偷給?彆人送吃的,自?然也沒有餓過自?己。
她並沒有同病相憐的意味,隻是簡單出於對同族姊妹的關懷,這會見他不?吃,還以為他是覺得自?己搶了?人的吃食,連忙解釋:“廚房還有的,我待會再給?她送就好了?。”
兩人又續舊的閒聊了?幾句。
蘭殊問他會待多久。
秦陌道:“馬上就得走了?。”
“喜酒怕是喝不?了?了?,陛下已經連發了?三?道軍令遣他回京,再不?給?他麵子,滿朝文武都要彈劾我居功自?傲了?。”
蘭殊啊了?句,才反應過來,他打了?大勝仗,當然要先班師回朝。
可他卻先來了?這。
“你的婚禮,我自?然要來的。”
“可這不?是我的婚禮啊。”蘭殊笑?著?拱了?拱手,“我替綺妹妹謝謝您?”
“你當然要替她謝我。我為了?進門,可是送了?厚禮。”秦陌倨傲了?聲?。
蘭殊笑?意益深,又拱了?拱手,簡直是鞠躬作?揖。
再抬起頭?來,秦陌早已往前邁了?一步,迎麵,是他堅實寬厚的胸膛。
隻見他伸出雙手,朝她身後,環上了?她的後脖頸,微微俯首,將?一枚精致的同心玉,戴在?了?她的胸前。
“這個是送你的。”
蘭殊撚起玉麵,置於掌心看了?看。
玉心雪白?無暇,由內往外泛著?一點紅暈,好似少女臉紅的嬌靨,好看至極。
四周環繞的玉玦猶如月白?的光暈,通透白?皙。
“這雕的是兔子?”
“嗯。小玩意,據說可以庇護長壽,就給?你捎了?回來,便當是我的手信。”
蘭殊彎了?彎眸子,努嘴致謝。
秦陌朝著?她經年不?變的芙蓉麵又著?意看了?兩眼,柔聲?問道:“中秋節,會回長安嗎?”
“嗯。這些年姐姐一直責備我為了?賺錢跑太遠,我快挨不?住她罵了?,不?止中秋會回去,應該還會在?年底,把生意都挪回長安去。”她癟起櫻唇委屈道,他卻又笑?了?。
時辰已經不?早,秦陌得趕在?天黑之前啟程。
蘭殊將?他送到了?門口,秦陌的兩位隨行護衛就在?後院門口等他。
兩人在?門前作?彆,正好遇到了?趙桓晉迎麵而來。
趙桓晉顯然有些詫異秦陌的出現,看了?眼他身後的隨從,緊接著?問道:“怎麼帶這麼少人來?”
要知道他這顆項上人頭?,如今的價值已經高?達二?十座城池,百萬黃金了?。
秦陌含蓄道:“不?好大張旗鼓。”
主將?擅自?離軍,被當朝宰相抓了?個正著?。趙桓晉輕笑?一聲?,瞧了?眼他這千裡迢迢趕來看美人的風塵仆仆樣,轉首將?自?己的親兵侍衛,分了?一半給?他。
秦陌臨走前,回頭?看了?蘭殊一眼,眼睛似是藏了?千言萬語,最後卻什麼都沒有說,隻是眼中漾著?柔和的笑?意,“長安見。”
蘭殊眉眼彎彎:“嗯。”——
蘭殊重新回到了?廚房,端出一盤新的糕點,走向了?新娘子的屋門。
自?那日茶樓分彆,邵文祁便一個人乘船離開了?長安,再度駛向海外。
不?想半途中,遇到了?從崔府溜逃出來的崔蘭綺。
崔蘭綺身為崔氏新晉的第一美人,卻絲毫不?向往豪門貴胄的生活。
崔氏給?她說了?一門皇族宗室的上好親事,正要把她當禮物一般送出去,崔蘭綺一生想為自?己活一次,便逃了?出來。
邵文祁知情後,不?但沒有勸告她,甚至在?崔府搜船時幫她遮掩,還答應她,帶她一同去海外,看一看外麵的大好山河。
有什麼能比身陷困頓,遭遇救贖更容易讓少女動心的呢?
崔蘭綺如願嫁給?了?心上人,整個人又歡喜,又惆悵。
蘭殊把點心遞到了?她唇邊,見她捂了?捂小腹,悄聲?在?她耳邊道:“現在?月份還小,看不?出來。彆擔心,你現在?很漂亮。”
崔蘭綺笑?了?笑?,笑?容間,卻夾雜著?一些慘淡的意味。
要不?是那一夜的荒唐,她懷上了?邵家的骨肉,文祁哥哥,原不?會娶她。
邵文祁為了?她的名聲?,對家人都說是自?己情難自?已,隻有她心裡最清楚,肚子裡的孩子是怎麼來的。
崔蘭綺看向了?蘭殊。
這樣美麗的女子,天下哪個男兒會不?喜歡呢。
如果?那晚她沒有趁邵文祁喝醉,冒充了?他口中呢喃的另一個人,他也不?會情難自?已。
崔蘭綺緊緊拽住了?蘭殊的手,“殊姐姐,我怕”
我怕他這輩子都忘不?了?你。
蘭殊不?知她心中的九曲回腸,隻以為女兒家遠嫁,除去歡喜,都會有一份未知的膽怯,寬慰道:“沒事的。師兄很好,也會對你很好。”
崔蘭綺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默然片刻,突然問道:“殊姐姐是怎麼放下王爺的?”
蘭殊頓了?頓。
崔蘭綺回憶說起她記得蘭殊剛知曉自?己被選中嫁給?秦陌的時候,每天都很開心。
她明明那麼喜歡他,後來,卻說不?愛就不?愛了?。
崔蘭綺並不?知她態度轉變的其中,經曆了?整整另一世的風波與錐心之痛,隻覺得蘭殊姐姐,真是世間最豁達的女子。
蘭殊笑?喊了?她一句傻丫頭?,“才出嫁就在?這詢問一個高?門棄婦,你是怕不?遭我恨嗎?”
崔蘭綺連忙晃了?晃她的手,“我沒有這種意思”
蘭殊道:“我經曆的事情,你永遠不?會經曆的。”
崔蘭綺低低嗯了?聲?,眉宇間,仍是隱有一縷憂色暗含其中。
蘭殊續道:“即便真到了?那種時候,你也會有自?己的選擇,現在?假設這些沒用。”
“愛一個人的時候,就全心全意去愛,這樣即使不?愛了?,也不?會後悔,也能好聚好散。”
崔蘭綺問道:“姐姐和王爺便是如此,才能繼續做好朋友的嗎?”
蘭殊一時沒有說話。
恰在?這時,媒婆再度走進了?門,笑?吟吟說吉時到了?,新娘子該蓋上蓋頭?,到前廳拜堂了?。
蘭殊銜笑?將?旁邊架子上攤開的紅蓋頭?順手拿下,正打算為蘭綺蓋上。
那剛剛慌忙跑出去的小丫鬟正好趕了?回來,手上捧著?一個錦匣子,“等一下。”
蘭殊的手一頓,小丫鬟將?錦匣子放在?了?梳妝台前,從裡麵拿出了?一枚精致的金羽簪。
小丫鬟嘻嘻笑?著?,站到了?崔蘭綺的身後,“這是邵老夫人昨夜特意交代奴婢去她屋裡取的,說是她戴了?數十年的簪子,送給?姑娘做成婚禮。”
崔蘭綺微微抬頭?,隻見那簪子形如一隻展翅而飛的朱雀,三?把長羽拖尾,有種彆樣的異域之美,點綴著?她的鳳冠旁側,襯得她一身火紅的嫁衣,美輪美奐。
崔蘭綺歡喜得不?行,扭頭?看向蘭殊,隻見殊姐姐凝著?她頭?頂的珠釵,神色一凜。
“這是西域一個亡國的圖騰。你以後要是看到有人身上有這個,記得立刻繞道。”
那年,杭州崔宅的書房內,秦陌囑咐的嗓音,猶在?耳側。
原來,她真的見過這個圖騰。就在?香料鋪子旁邊,第一回見到邵老夫人的時候——
喜堂之上,高?朋滿桌,邵老夫人卻遲遲沒有出現在?正廳之上。
左右端坐的宗族耆老麵麵相覷,心中疑惑不?已,新郎官站在?了?堂前,愁眉緊鎖,反複搓著?雙手,來回踱步不?安。
趙桓晉陪著?蘭姈站在?了?喜堂旁側觀禮,門外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所有人都在?等新娘子進場,最先出現在?堂外的,卻是蘭殊。
蘭殊喘著?氣,第一眼看向了?高?堂之上,空無一人。
邵文祁眼角一觸及她的身影,情不?自?禁地看向了?她,當蘭殊的目光順勢而來,四目交彙,他卻不?甚自?在?地側過了?頭?。
蘭姈見蘭殊神色蒼白?,穿過簾帳來到了?她身邊,剛想張嘴關切,門口忽然衝進來一個血淋淋的護衛,冒死趕了?回來,撲倒在?趙桓晉身邊稟告:“大人,王爺在?半山腰處遭到了?埋伏!”
蘭殊驀然瞪大了?雙眼,二?話不?說轉身,直奔山下而去。
“小師妹!”邵文祁急促喊了?聲?,望著?她頭?也不?回的背影,不?由隨在?她身後追了?過去。
崔蘭綺正循著?媒婆的指引,來到了?前廳的大門之前,卻隻聽見了?四周一陣紛亂之聲?。
她聽到有人喊新郎官,下意識掀開了?蓋頭?,卻隻看見邵文祁,追著?蘭殊衝出了?山莊門外——
邵老夫人最初聽聞兒子不?爭氣,並沒有追到那洛川王心尖上的女子,原是十分不?滿。
後來發現他身邊出現了?一個叫蘭綺的姑娘,一打聽,竟和那崔氏二?姑娘出自?同一家族。
崔蘭綺與崔蘭殊,隻有一字之差。
邵老夫人心中,一霎那,生出了?另一計陰謀。
那宛若筆誤的新娘姓名,不?過是她請君入甕的手段而已。
一路上山,張燈結彩,迎親儀仗,掛的都是邵崔聯姻,秦陌下意識以為是蘭殊,自?然沒有防備。
邵老夫人費儘心思降低了?洛川王的警戒心,隻為恨不?能殺秦陌快之。她甚至沒有顧及兒子的婚禮,親自?帶人埋伏在?了?山下,誓要為報亡國之恨,送秦陌上西天。
可她千算萬算,卻沒有算到秦陌來這一趟,從來就沒想過眼睜睜看著?蘭殊,另嫁他人。
蘭殊火急火燎到達山腰時,隻見密林不?知何時冒出了?無數的先鋒精銳,個個身穿鎧甲,恍若要來打另一場仗,正匍匐等著?時機,為秦陌衝鋒陷陣。
有這等精兵強將?在?手,那些個亡國餘孽,如何能是對手?
沒挨幾下,便束手就擒了?。
隻是其間,並沒有看見邵老夫人的身影。
蘭殊見秦陌好好地站在?了?地上,雙手交疊,安然無恙,悄無聲?息地鬆了?口氣。
身後跟來了?一陣急切的腳步聲?,蘭殊轉眸,隻見邵文祁跑在?了?最前處,剛下台階,就被一旁的年輕小將?,以刀抵喉。
邵文祁停頓腳步,先看了?一眼蘭殊,目光掠過秦陌,眼底的情緒複雜。
秦陌見蘭殊邁步朝邵文祁走去,示意小將?退後。
小將?的神色憤怒而倔強,“大帥,就是邵家設的埋伏!這廝不?安好心!”
秦陌僅瞥了?他一眼,小將?隻得收刀,咬牙撤向一遍。
蘭殊已經走到了?邵文祁的麵前,“師兄,那喜帖上的筆誤,你知不?知情?”
邵文祁何等圓潤的一個人,卻在?對上她視線的那瞬間,一時沉默下來。
腦海中,閃現過當年茶樓的畫麵。
他鼓起了?勇氣同她表露心扉,蘭殊卻說,她想,再等一等。
她雖然沒有明說,但他心裡已經了?然,她想等的是什麼。
蘭殊骨子裡是個很炙熱的人。
在?喜歡上秦陌的那天起,她所有的愛,都毫無保留地托付了?出去。
即便沒有結果?,即便她拿得起放得下,可送出去的東西就是送出去了?,她也收不?回來了?。
他嫉妒秦陌,嫉妒得發瘋。
以至那日他明明察覺到了?喜帖的不?對勁,卻仍然縱容下人,就這麼將?它送了?出去。
邵文祁的不?答,便是答了?。
蘭殊的心口一陣發涼。
邵文祁垂首沉默,再抬起眸,忽而,死死瞪向了?蘭殊身後,瞳孔驀然睜大。
不?遠處一塊高?懸的岩石後,一道黑羽冷箭,朝著?蘭殊的身後破空而來。
蘭殊隻感覺背後襲來一道短促的風,她猝不?及防回頭?,一道傾長的人影,猛地撲向了?她。
緊接著?,一聲?利器穿膛的悶響,血味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秦陌緊皺了?下眉頭?,握住了?她的肩膀。
蘭殊驚魂甫定地抬頭?,卻墜落在?他逐漸渙散的深邃視野中。
夕陽沉甸甸地下落。
男人如玉山傾倒,落在?了?她纖細的肩頭?上。
胸口,淋漓不?止的鮮血,將?她衣,染得愈發豔烈如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