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薛白此時恰好到了,這話題也就作罷,否則又要有所衝突。人若活成了一根太硬的骨頭,狗都繞著走。
呂令皓倒黴遇到了薛白,竟還能笑得出來,道:“薛縣尉不愧年輕,如此精神奕奕,可是有發生了什麼大好事?”
薛白不理會這種含沙射影,環顧四周,楊齊宣坐在對麵,李十一娘則是換了斕袍在其後麵看熱鬨……李騰空、李季蘭則更後麵些。
高尚則在世紳之中。
緊接著,一大隊人回來了。
這是派去打探陸渾山莊情報的,偃師縣、河南府、金吾衛的人都有,各家還都派了些家丁跟去。
“回少尹,山賊已經不在陸渾山莊了…….”
“什麼?”眾人原以為對方會據首陽山而守,竟是這麼快就退了,愈發不安。
令狐滔敏銳察覺到不對,喝道:“一夜之間,他們如何能把財物搬走?”
“回少尹宋家的財寶、庫房都沒有動。”
一眾官紳聞言當即激動,認為這是指證薛白最大的證據。
宋勉直接就站出來,道:“可見殺人的不是山賊,薛白,還敢說不是你指使的?
薛白依舊是懶得搭理他。
很快,有更多的人被帶上來,都稱親眼看到了是宋之悌把那兩個山賊頭子請進陸渾山莊。
薑亥也被帶了過來招供,上半身的繩索都還沒解開。
他是故意不解繩的,之前有好心人要幫他,還被他喝退開來。
“見過府尹,小人是縣尉的護衛,因縣尉查到宋家有私鑄銅幣之嫌,命小人跟蹤宋添貴。結果,跟蹤到了二郎山我就被拿下了。
“為何不殺你?”
“他們想讓我背叛縣尉,幫他們嫁禍縣尉,把我帶到了宋家。”
“如此說來,殺人時你就在場。”
“是。”薑亥道:“宋添貴不是我殺的,是與他隨行的另一個宋家人殺的。”
令狐滔眉頭一皺,喝道:“問的是陸渾山莊慘案的經過!”
薑亥道:“他們押著我進去,說可以把我交給宋家用來害縣尉。但以後運送銅料的分潤要加兩成,說有人給他們加了兩成。宋之悌不肯,雙方談不攏,動起手來。沒想到宋家那些護衛看著人模狗樣,沒一會兒就被殺光了。”
薛白問道:“誰給他們加了兩成?”
薑亥還未答,呂令皓已喝道:“胡言亂語!若真是如此,他們為何不殺了你?”
“他們打起來,我趁著混亂倒在地上裝死,這有甚好問的?”
“此人所言根本不實。”宋勉道:“我看必是薛白的安排。”
“,你宋家從私鑄銅幣開始,全是縣尉的安排!你兒子出生,也是縣尉的安排.…”
“啪!”
令狐滔猛拍驚堂木,提醒薑亥不得在公堂上口出穢語。
雖然被呂令皓、宋勉打斷,他卻還有一個關鍵問題沒問。
“你可知那些凶徒往哪逃了?”
“不知。”薑亥道:“但我知道他們到了偃師之後,樊牢去了弄晴彆業。”
“弄晴彆業?何處?”
“宋家的產業唄。”
很快,令狐滔、薛白已經派人去包圍弄晴彆業了。
宋勉已懵了,感覺事情漸漸變得難以辯駁。
甚至連他都有些動搖,懷疑是不是高尚才是幕後主使。
這思路一打開,各種可怕的可能性都顯現了出來。
高尚、薛白都是聰明人,隻其中一個人都很可怕,宋家已經被致於死地了……宋勉甚至還想到他們兩個人聯手做局的可能,瞬間不寒而栗。
煎熬地等了很久,終於,消息傳回來了。
“山賊不在弄晴彆業,我們趕到時,他們已經撤走了。”
郭渙正站在諸吏員之首,原本一直都是不動聲色,不發一言,此時卻是驚恐了起來,擔心下一個遭殃的就是郭家。
他不安地懦了懦嘴,看向薛白,又看向令狐滔,唯獨沒再看呂令皓。
那邊,令狐滔問道:“可有死傷?”
“沒有……他們昨夜在其中休息,今晨走的,好好地來,好好地走….與客人一樣。”
此言一出,不少圍觀者紛紛詫異,楊齊宣眉毛一挑,搖頭不已。
不可能。
宋勉大驚,先覺得不可能,之後不由懷疑起高尚。
“宋勉!”令狐滔喝道:“你作何解釋?!”
他已經非常不滿了。
無關於真相,他根本不關心真相,重要的是,偃師官紳要想對付薛白,請他出麵也可以,但至少把罪名羅織好。
難道還要他這個堂堂府尹,為了偃師之事親自去製造證據?
結為這種利益鏈,不怕人壞,就怕人蠢。
蠢材!
“回少尹,弄晴彆業已不是我的私產,成了宋家的家產.….”
外麵的百姓們忽然竊竊私語起來,不明白私產與家產之間的區彆在哪裡。
薛白擊堂鼓把百姓聚來,在旁人看來根本無用,此時卻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至少讓人不能當眾隱瞞真相。
宋勉滿頭大汗,正不知如何是好,新的人證物證已經到了。
先進來的是弄晴彆業的奴仆、婢女們,一起接受問詢,其中有個美姬偷眼看了薛白好幾次。
“你,認得他嗎?”令狐滔敏銳地拿到了這個突破口。
“是,薛縣尉曾與郎君來過弄晴彆業,是奴家給他侍酒。”
令狐滔審案子很有一手,既然是審宋家的人,便仔細盤問了詳由,最後,這婢女竟是抖落了一句了不起的證詞。
“那時,薛縣尉說想要奪縣令的權,郎君想要繼承宋家家業,他們就合作……..”
“沒有!”宋勉承擔不了這樣的指證,臉色已經煞白。
薛白則道:“確有此事,我怕縣令年邁勞累,想要多管一些庶務。”
“嗬。”呂令皓撫須,尷尬地笑了兩聲。
令狐滔板著張臉,又問了幾個奴仆樊牢等山賊在弄晴彆業的詳情,更多的物證被搬了上來。
一箱箱嶄新的銅錢、還沒鑄成幣的銅塊……以及一個高高的豎爐。
“這不是我的!”宋勉連忙解釋道:“這是我從楊氏商行查抄出來“夠了!”呂令皓連忙大喝一聲,阻攔宋勉說這事。
東西確實是從豐彙行抄查出來的,當時不知薛白為何要把銅幣熔成銅塊,此時擺在這裡,確實像是宋勉在弄晴山莊鑄幣用的。
但不能說,不然顯得是他這個縣令讓宋家去抄家並歸為私有,呂令皓更不能承擔的是包庇宋家私鑄銅幣。
反正說與不說,令狐少尹心裡都知道宋家不是在弄晴彆業鑄幣。
楊齊宣恨鐵不成鋼,這些人羅織罪名的手段太糟糕了。
看起來,薛白才是真得到了他丈人的真傳。
三庶人案、韋堅案、柳戴案,所有人都知道是右相對付政敵,可證據都是真的。
三庶人就是闖宮了,韋堅就是私會皇甫惟明了,柳動就是檢舉杜有鄰了,這才是真正的高明。
楊齊宣轉過頭與李十一娘低聲道:“鄉下人做事……真的太糙了。”
連他都是如此,聽審的旁人更是議論紛紛,認為證據確鑿,真相大白一個個細節堆起來,構成了真相。
宋勉派人殺了宋添貴,聯絡二郎山匪,提出多給兩成的利益,讓他們幫忙殺了宋家,好繼承陸渾山莊。
“畜生啊。”
“天打雷劈…….”
宋勉已百口莫辯。
因為薛白就是以真相布局,擺出的全都是十餘年間發生的事實。
隻有一個破綻,薛白確實親自去了二郎山、見了樊牢,又假稱是被公孫大娘劫走了,那麼,公孫大娘可證明薛白才是幕後主使者。
但這在偃師沒有辦法證明,得去找公孫大娘,而且薛白與公孫大娘還關係匪淺。
所有人都認定一切是宋勉所為,不聽其任何解釋。
沒想到,竟是薛白開口提出了疑問。
“樊牢到底是如何住進弄晴彆業的?”
“對!”
很快,門房便被拉出來審。
“那漢子….那漢子自稱樊牢,前日來找高郎君,請他到城外相見,小人去問過高郎君,他答應了。到了傍晚,那漢子就過來,說高郎君讓他暫住,夜裡還會安排人送貨物過來……”
宋勉一愣,此時再也分不清真相到底如何了,甚至更加懷疑薛白與高尚聯手了,否則樊牢分明與高尚有舊交,怎麼會聽了薛白的?
那要自救,該是去找公孫大娘證明,還是咬高尚一口?
這般想著,宋勉回過頭看去,在人群中尋找著高尚的身影。
楊齊宣正一臉嫌棄、郭渙憂心忡忡、崔唆焦急不已……但他沒找到高尚。
宋勉揉了揉眼,發現了一件很糟糕的事——
高尚不見了。
“是高尚、宋勉合謀的!殺了全家,畜生啊。”
迷霧散去,真相忽然清晰了起來,所有人都在議論著,蓋都蓋不住。
“高尚畏罪潛逃了…..”
事情被證實成了這樣,令狐滔的怒氣也快蓋不住了,但還在猶豫著沒有下判決。
官紳指證薛白的時候,恨不得讓他立即拿下薛白;但真等證據齊全,事實俱在了,他卻不急著拿下宋勉。
畢竟宋勉沒有武力威脅,遠沒有薛白給人的壓迫感。
他唯獨忘了問一件事——那些山賊離開弄晴彆業之後去了何處?
“帥頭,我們去哪?”
“興福寺出了些惡僧,占著大量的田畝不必交稅猶不知足,還把養病坊的孤兒發賣。”
“懂了。”
興福寺雖在縣城中,離瞻洛門不遠卻有一處農莊,住著寺中負責打點田產的長老。
此地奴仆雲集,又不必守寺中的清規戒律,自然是極自在的。
一路上,樊牢神色嚴肅,腦子裡回想著的是薛白在二郎山說的話,也回想了不久前與高尚見麵時的場景。
他發現自己還是太軟弱了,很多時候都是被推著走的,當初私自放了刁氏兄弟,這次投靠了薛白背後的皇孫,都是想要保住弟兄。
這次,還陷害了高尚,但樊牢對如何還高尚的恩情自有打算。他到牢裡去,勸高尚轉投皇孫,一如當年高尚對他那樣。
大唐鼎盛,天佑李氏,樊牢相信自己這麼做是對所有人都好。
他唯獨沒考慮自己。
他從來不想做選擇,但命運總是推著他,一步一步往前走。
“帥頭,到了。”
走了很久之後,刁庚喚道,神色有些興奮。
樊牢道:“這邊的情形我打探過了,簡單。趕了一路,讓弟兄們歇歇再動手。”
“哪有那般嬌氣,直接動手唄?”
“好,動手!”
從這點反而可以看出這些走私販子遠沒什麼規矩,雖然敬重他們的帥頭,但說話做事都很隨意。
不過,對付幾個惡僧再隨意都綽綽有餘了。
陸渾山莊中血還未乾,他們再次動手。
有第二次就代表可能會有第三次、第四次,給官紳們帶來的恐懼天差地彆。
他們也不知道還要殺幾次,薛白給了他們一張名單,順著殺過去就可以,直到他派人來喊停。
如果沒喊停?
反正薛白羅織好了一個完整的罪名,一手執法,一手執刀,主動權已到了他這一邊。
隻看對方有多硬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