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芸有些尷尬,想了想,乾脆把顏嫣喚出來,教訓道:“笑什麼?”
“回阿娘。”顏嫣故作賢淑,行了個萬福,一本正經應道:“女兒沒笑。”
見她這模樣,薛白反而微微一笑。
“彆胡鬨了。”韋芸不由道,“出了這般大事,你們還嬉皮笑臉的。”
“阿兄分明心有定計,偏是故作委屈,到處說被安祿山逼得外貶,阿娘又何必信他的鬼話?”
“女兒家也不知好好說話,回閨房去,不許再偷聽。”
韋芸雖是教訓了顏嫣一頓,其實是在薛白離京前,讓他們兩個見上一麵。
待女兒退了下去,她臉上便泛起憂愁。
“唉,你們這師徒倆,也沒個消停。”
“師娘放心,老師很快就會回朝、升官。”薛白道:“學生以為,老師要不了兩年可是要當宰相的。”
“莫安慰我了。”韋芸歎息道,“我如今在愁的,是你們的婚事。”
薛白今日來,對此已有所考慮,道:“一月之內,學生當可回長安。”
“真的?”
薛白沉默了片刻,道:“隻要學生還活著,拋官落罪,也會回來,給一個交代。”
“不可說這種不吉利的話,那便繼續籌備,待三月你們完婚,我這顆懸著的心才能放下。”
“是。”薛白道:“隻是李林甫、安祿山欲害我,萬一……”
“沒有萬一,你記住,三娘等你回來完婚。”
……
出了顏家,薛白回過頭又看了一眼,覺得很多話其實沒有說開。
今年三月恰好該是他處境不太好的一個時間段,他覺得那時與顏嫣成婚,頗為愧對她。可顏家雖未直說,但那份堅定支持他的態度卻已足夠了。
這次,薛白有些不舍得離開。
~~
正月十八,午後。
長安城東郊,灞橋。
灞水兩畔柳樹依依,送人離開長安,也就送到這裡了。
杜五郎還沒完全明白情況,問道:“你真的要走?”
薛白不厭其煩,道:“我揭破安祿山謀逆……”
“我是說,你行李帶得好少,青嵐也沒帶著。”杜五郎撓了撓頭,低聲道:“旁人不會看出來嗎?”
“那是我不舍長安,心懷僥幸,盼著聖人能召回我。”薛白莞爾道,“放心,輿情在我們這邊。”
杜妗也沒隨薛白走,隻安排了幾隊人扮成商隊,沿途暗中保護;杜媗則是不忘叮囑了幾句。
“你
“是。”
杜媗小聲道:“薛鏽就是在那裡被賜死的,你務必小心。”
“好,有勞媗娘照顧好家裡了,二娘做事有時不計後果,你多看著她些。”
“放心。”
杜媗還想多送薛白一段路,身後卻有馬蹄聲響起。
“薛郎!”
那是王昌齡帶著刊報院的眾人趕來了。
杜家眾人遂整理車馬,依依不舍地西返長安。
薛白牽馬站在那,等著王昌齡奔到眼前。
“王大兄何必過來?”
“薛郎如何走得這般倉促?也未提前說一聲。”
“我揭破安祿山謀逆陰謀,他欲殺我,隻好帶病貶謫了。”
“胡兒該殺。”王昌齡上前,拉過薛白韁繩,道:“隨我回去,見見哥舒節帥。”
“沒用的,他鬥不過哥奴與胡兒……”
“薛郎這一去,忍心看著朝堂上烏煙瘴氣不成?!”
送行者中,忽然有一個年輕人喊了一句。
他其實是太過激動,喊出了聲之後,見眾人目光都看來,慌忙低下了頭,不知所措。
“葉平。”王昌齡引見道:“我去歲剛收的學生。”
“我似乎聽過他的名字。”
葉平受寵若驚,連忙道:“我……我隻是無名之輩,薛郎一定沒聽過……”
王昌齡道:“我們辦的
“原來是他。”
葉平忙道:“學生出身平寒,投靠無門,能入老師門下,皆因薛郎所辦之報紙。今我等議論南詔形勢,皆以為薛郎洞若觀火,當此時節,薛郎若貶嶺南,朝堂上複有誰敢發聲?”
下一刻,另有一人也站了出來。
“學生常袞,此來想提醒薛郎,十年間,為哥奴遣禦史怖殺者不計其數,薛郎此去潮陽,凶險萬分,務必珍重。”
常袞出身顯然比葉平好太多,舉手投足沉靜自如。
不過,與薛白相比,隻看名望、官位,常袞都隻能在薛白麵前以後輩自居,事實上他與薛白年紀差不多。
一場送彆,到最後,王昌齡也沒能勸服薛白回去請哥舒翰幫忙。
他不由歎息道:“我因你舉薦到隴右幕府,卻要眼看你遠赴嶺南,如何自處啊?”
“官場沉浮,常有之事,王大兄不如送我首詩吧?”
王昌齡到今日之前還都在忙著刊報的實務,忽得知薛白要走,實沒有作詩的心情,但還是鋪開隨身攜帶的紙墨,拿出酒壺飲了一口。
之後,在灞水河畔,他揮筆寫下一首小詩。
“春江愁送君,蕙草生氤氳。”
“醉後不能語,鄉山雨紛紛。”
薛白看了,將詩句收好,卻是借著王昌齡的筆墨,徑直揮筆寫了一首詩。
他是早就打算好了要寫的,要借著這一首詩,把他受到李林甫、安祿山迫害的事跡流傳得更遠,把他的聲望推得更高。
此時也沒甚感情,更不是有感而發。
不擇手段而已。
這次,薛白沒有用顏楷,寫的是行草。
筆走龍蛇地寫完,他丟下筆,抬手揮了一揮算是與眾人彆過,翻身上馬,徑直向灞橋而去。
眾人紛紛上前,看向薛白留下的詩句,題為《因諫南詔叛亂左遷潮陽至灞橋遠望藍關勉諸賢》。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州路八千。”
“欲為聖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
“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
“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
他們有些震驚,不知薛白年紀輕輕,如何能寫出這等“衰朽”之句?
再轉頭看去,薛白已驅馬行向那橫在天邊的秦嶺。
~~
但其實才過灞橋,薛白就忽然勒住了韁繩。
“郎君,怎麼了?”刁丙問道。
“我去買些胡餅。”
“我去吧。”
“不用。”
薛白說著,下馬過去買了胡餅,從馬背上拿出一個包裹,放在餅攤上。
“這是給阿婆的。”
賣胡餅的老婦一愣,喃喃道:“郎君是?”
薛白已拿著胡餅轉身走了。
那包裹裡是一大一小兩套衣物,三年多以前,薛白與青嵐從這裡走過,受了這老婦人的恩惠,他知老婦人最疼孫兒,路過便帶些禮物。
可惜,今日沒見到那趕驢車的老莊頭。
薛白咬著熱乎乎的胡餅,心想著這些,看著秦嶺上方的雲卷雲舒,反而是難得放鬆下來。
……
半個時辰後,老莊頭趕著驢車回到了灞橋。
“咦,孫大娘,穿了新衣裳啊?”
“怪了,今日有個郎君,放下這包裹就說是送我的。”
“莫不是人家落的……”
說話間,卻有四騎快馬趕來,其中一個穿著男裝、眼神有些凶的女子驅馬過來。
“你們,可曾看到一個英俊郎君從這過去?往潼關還是藍田方向走的?”
“這……”
一串銅錢已經被丟了下來。
老莊頭瞪大了眼,不知孫大娘今日是發了什麼財運。
“藍……藍田。”
~~
藍田驛。
天黑了下來,因沒聽到長安城的暮鼓,刁庚覺得像是少了什麼東西似的,渾身不自在。
“阿兄,沒有鼓和宵禁,我咋覺得慌得很。”
“用郎君的話說,你需要秩序。”
說話間,刁丙有些警惕地看向了四周,小心提防著。
據說就是在那個大堂裡,聖人派出的禁軍,追過來活活勒死了駙馬薛鏽。
但十餘年過去,此處已沒有留下任何痕跡,空氣中彌漫的隻有馬糞的氣息,因為過往商旅太多,馬鳴聲不時響著。
刁氏兄弟才拴好馬,見薛白已走向店家,於是連忙跟上。
“有題詩板嗎?”
唐人愛詩,酒樓客驛往往都有詩板,供人題詩留名。薛白打算把今日寫的那首詩留在藍田驛,增加些用處。
“有,在後麵,郎君自己過去吧。”
“多謝了。”
上元節才過沒多久,月亮還算圓,很亮。
薛白於是往驛館後方走去,路上見到一口井被封著,不由在想,與薛鏽同行的一些人,屍體是否就埋在裡麵?
明亮的月光下,走到了題詩之處。
那是個小亭,亭中卻正有一人在題詩。
此人身上穿著一件有些過於寬大的白綢長袍,身材頎長,一手提著酒壺,一手握筆,嘴裡小聲地自語詩句。
他聽到有人來了,回過頭來,笑道:“小郎君也來寫詩?”
薛白沒聽清這人方才念的什麼,但能感覺到那詩句韻味極佳,又見對方是個五旬老者,遂應道:“先生詩寫得好。”
“客驛住著無聊,隨意作詩罷了,郎君可要與我共飲?”
“晚輩不會飲酒。”
說著,薛白上前,無意中看到對方寫的詩,那字跡竟是灑脫至極。
“滿窗明月天風靜……”
他念了一句,心裡意識到了什麼,試探著問道:“先生喜歡寫月亮?”
“是啊。”老者負手抬頭看向天上的圓月,“從小就愛看月亮,我覺得它像鏡子。”
“鏡子。”
“你看,天上的神仙也在看著這麵鏡子,他們在另一麵。你若看仔細了,許能看到神仙。”
說罷,老者朗聲而笑,像是被自己逗笑了。
薛白也不由跟著笑了起來,覺得自己貶官這段時間若能與這位結交,倒也不錯。最近轉碼嚴重,讓我們更有動力,更新更快,麻煩你動動小手退出閱讀模式。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