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藍田驛十分熱鬨,入夜之後還來了三撥人,皆是客商打扮的漢子,此時正在大堂飲酒。
後方的客院中,薛白請遇到的老者坐下,問道:“先生怎知天上的神仙在對著月亮照鏡子?”
“實不相瞞。”老者傾過身子,帶著些神秘口吻,故作正經道:“我是太白金星轉世。”
薛白一愣。
再看向對方,隻見他促狹地眨了眨眼,哈哈大笑。
“不騙小郎子,我出生之前,我阿娘曾夢到天上太白星墮入她懷中,豈不是星神轉世?”
薛白笑問道:“所以先生是李長庚?”
“為何是李長庚啊?”
“太白金星也是天上的一顆星星,金星,民間稱‘太白’,早上在東,名為‘啟明’,晚上在西,名為‘長庚’。”
“哈哈哈,此時是晚上,故而我是李長庚?那若是白天,我又是誰?李啟明?”
“也許是……李太白?”
李白聞言大樂,撫須道:“小郎子原是識得我不成?”
薛白道:“謫仙之名,聞名已久。”
“多久?”李白莞爾,欺他年少,調侃道:“可有二十年啊?”
“一千三百年。”薛白道,“我不欺先生,我亦是神仙轉世,曾見千年以降,謫仙之詩篇猶萬口傳誦。”
“好,好個一千三百年,小郎子比我還能誇大其詞,哈哈,我寫‘飛流直下三千尺’,怕是寫的少了。”
“先生去過廬山了?”
“原是打算到廬山隱居,得了友人書信,往長安拜會一人。”李白說著,忽然奇道:“咦,你如何知曉?”
薛白眨眨眼,道:“說了,我亦是神仙轉世。”
“原來如此。”李白驚喜,拍了拍桌案,抬手一指,笑道:“我知你是誰了!”
薛白隻好苦笑。
兩人的共同朋友還是多的,杜甫、王昌齡、高適、劉長卿、張垍、玉真公主……也許還有一個王維。哦,倒忘了郭千裡。
總之,薛白猜想李白今年既不去廬山而是到長安來,隻怕是與自己有關。
他正待開口相告,卻聽李白又說了一句。
“你我在天上見過。”
“嗯?”
“不記得了?我是那太白金星,你是那弼馬溫。”李白一本正經道:“你大鬨天宮,我捉拿你煉丹,偏是被伱打翻了丹爐,你我遂一起被貶到這凡間……”
沒等他說完這故事,薛白已是一臉無奈,大搖其頭。
李白遂也沒憋住,捧腹大笑道:“今日故人相見,豈非有緣啊?”
“先生也看過《西遊記》?”
“自是看了,此去長安,我便是要去乾謁寫此書的薛郎。”李白收了笑鬨之意,老眼中浮出些滄桑之色,卻又混雜著躊躇滿誌的昂揚,“王兄昌齡幾次來信勸我,再試一次,看能否一展抱負。”
薛白遂也正色,問道:“先生打算如何做?”
“自然是巴結薛郎,謀一官半職。”李白語氣慷慨,道:“我得寫篇賦,好好地奉承他。”
薛白一愣,目光看去,李白自然而然地說出這樣一句話,但神色裡卻絲毫沒有諂媚之態,依舊是那灑脫不羈的氣質。
這是個很通透的人,知道官場就是這樣,也願意放下身段去迎合,上進不丟人。
問題在於,李白自認為很迎合了,偏是他身上那天馬行空的浪漫、瀟灑氣質,讓人根本感受不到被奉承的舒適,反而有種被尬吹的不適感。
若當他的上官隻怕很容易感受到“他又在違心吹捧我了”,遠不如與他當朋友來的自在舒服,因為他待朋友才是以一顆赤子之心。
“對了,我失禮了,還未問小郎君姓名。”
“哦,我是……”薛白回過神來,道:“我也姓李,單名一個‘倩’字,還未有字號。兄弟中排行
說話間,他看了刁丙一眼,刁丙愣了一下,撓著頭,點了點頭,以示明白不能亂說。
“三郎是個妙人。”李白興致很高,道:“我已許久未與人這般無拘無束地談天說地了,你我當是忘年交,來,再飲一杯。”
“我酒量淺,隻能陪先生飲……三杯吧。”
薛白本來想拒絕,到後來卻難得破了例,他在花萼樓都不曾多飲,為了眼前這位詩仙李太白,可是表態願足足多飲兩杯。
李白才不管這些,喝得不過癮,便道:“難得遇到知己,豈可不儘興?這樣,我寫一首詩,你飲一杯酒,如何?”
薛白飲了三杯之後已有些醉了,狂意上來,道:“先生寫一首,我寫一首,誰寫不出了,誰便飲一杯。”
“好!”
李白大喜,先飲了一杯,開口便吟了起來。
“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卻與人相隨……”
詩聲清朗,薛白揉了揉眼,覺得眼前的一切是那般不真切,詩仙與自己比詩。
他不知自己有何才華,敢與詩仙比詩?但就是,有種不虛此行之感。
李白興致很高,還把之前與薛白談論時說的“月亮是神仙的鏡子”的想象放進了詩裡,吟道:“皎如飛鏡臨丹闕,綠煙滅儘清輝發。”
又想到他與薛白都是神仙轉世,在天上時一定與嫦娥交好,如今他們不在了,嫦娥想必也寂寞,於是又吟道:“白兔搗藥秋複春,嫦娥孤棲與誰鄰?”
之後兩句,更是教薛白聽得愣了神。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薛白張了張嘴,有些感歎。
因李白這首詩是不算出名的,但就是這樣一首信手拈來的詩,已不同於“千裡共嬋娟”跨越空間,李白的想象則是跨越了時間,他是古今共看月。
而且,在場的還真是古人、今人。
薛白再次甩了甩頭。
他覺得自己醉了,眼前的一切都是夢。夢醒時,他與李白都會在時間的長河裡消逝。唯有詩,能流傳下來。
眼前萬事皆空,唯有詩,流傳一千年,再流傳一千年。
“叮。”
一聲輕響,李白才沒想那麼多有的沒的,舉杯碰了碰薛白的杯子,吟了最後一句。
“唯願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裡。”
“哈哈哈。”
“輪到我了。”
薛白開口想要吟詩,一下子卻沒能吟出能接住李白意境的詩,遂道:“方才說飛流直下三千尺,寫廬山對吧,我接一首。”
李白端起他的杯子遞上前,笑吟吟道:“那我是兩首。”
“好,兩首。”
薛白還真就飲了一杯,道:“廬山是吧?我來。”
他笑了兩聲,有了一首詩。
“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
“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
吟罷,薛白指了指李白,搖手道:“不識廬山真麵目,你,不識。”
“好詩,當浮一大白!”
李白聽了這詩,直接拿起案上的筆,行雲流水,一氣嗬成地寫在了牆上,然後轉身與薛白道:“我吟了兩首,你還差一首。”
“我飲了一杯。”
“看我。”李白仰頭將一壺酒直接飲儘,從懷中掏出一個荷包來,丟給刁丙,道:“再上酒,快哉!快哉!”
薛白見他耍賴,遂也不管不顧,想到什麼就吟什麼。
“夜飲東坡醒複醉,歸來仿佛三更……後麵忘了,總之是……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這算半首,你還得喝半杯。”
……
驛館上方,有雲朵遮住了月亮,像是神仙俯身照了鏡子,留下了影子。
夜愈深,客院中笑談聲不止。
薛白不記得自己念了多少首詩,他醉後覺得自己是蘇軾,吟了“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卻忘了下一句。
他大概隻是小半個蘇軾。
李白聽了,想起了年輕時的詩作,高吟道:“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
薛白腦子裡的小半個蘇軾於是清醒過來,高吟道:“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
“哈哈哈,知己!知己!來,杯莫停。”
李白也是醉了,搖搖晃晃的,偏還在一首一首地吟詩,一杯一杯地勸酒。
薛白絕不肯再喝,他感到腦中的蘇軾已經醉倒了。
忽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