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中。
李林甫走在最前,領著百官步入太極宮,先是南海池子映入眼簾,之後漸漸能看到對麵的望雲亭。
引路的姚思藝笑問道:“右相也有些年月沒來了吧?”
“是啊。”李林甫道:“那邊幾座宮殿,該是臨照、就日、鶴羽、熏風殿。”
“正是,沒想到右相竟還記得。”
走在李林甫身後的張垍不由笑道:“那其中還有一座宮殿,右相可還記得是何名字?”
“不錯。”
李林甫張口便要說,須臾卻是一下子想不起來,而眯眼望入,遠遠的也看不清那殿名。
他竟因此而感到有些緊張,不自覺地轉頭一看,周圍有幾個內侍他並不認得,也不知是真不認得,還是自己忘了。
正擔心在百官麵前出醜,李琮從另一邊走來,與他相見,打了個招呼,解了圍。
“右相,許久未見了。”
“慶王。”李林甫淡淡點了點頭,道了一聲“失禮了”,徑直走向鹹池殿。
他遠比李琮更有氣場。
但李林甫身後的李岫卻是停下腳步,與李琮低聲聊了幾句。
“慶王可知聖人要賜婚一位郡主與安慶宗?”
“並未聽聞此事。”李琮微微苦笑。
一時間,兩人竟有了些惺惺相惜之意,畢竟都是被他們的阿爺打壓的兒子。
“聖人中旨並未說明是哪位郡主,若是再封一位,慶王認為會是誰?”
李琮心念一動,馬上便想到,郡主是皇太子之女才有的封號,而正好還有一位皇太子之女沒有封號,那正是他的養女。
此事不便多聊,李琮很快噤聲。
但他今日已做了些安排,畢竟是難得的機會,必定要與薛白通些消息,因薛白必然已利用王忠嗣平南詔之事為慶王一係安插勢力。
……
在百官入座的混亂之際,薛白去更衣了一趟。
隔著屏風,他聽到了李琮的咳嗽聲。
“慶王好本事。”
“畢竟是在太極宮。”李琮低聲問道:“聽聞王忠嗣今日不來?”
“他病了。”薛白道:“好在都安排好了。”
“那就好,對了,聖人要再封一個郡主?”
“慶王有何指教?”
“我有個養女。”
“博平郡主?”
“不是。”李琮驚訝於薛白竟還知道博平郡主,但時間倉促,不好多問,隻道:“博平郡主是嫡出,佩娘是庶出,年近雙十,還沒有封號。”
“我知慶王心意,此事或能辦到。不過,聖人為何不會把博平郡主許給安慶宗?”
“伊娘有些神智失常,聖人不會讓她離開掖庭……”
薛白還待再問,然而,這短短幾句話之間,已有人到了附近。
李琮連忙離開。
“薛郎?你在裡麵嗎?”
外麵有輕喚聲響,薛白掀簾出去,隻見一個宮娥正站在那,臉上帶著些緊張兮兮的神色。
“薛郎,奴婢想給你傳句話。”
薛白點點頭,上前,低聲問道:“姚思藝?”
姚思藝其實已遣人給他帶了口信,想與他交個朋友,薛白卻沒有答應,隻問姚思藝進獻的水陸珍饈為何比市價貴數十倍。
想來,今日姚思藝必是來與他談談的。
然而眼前的宮娥卻是愣了一下,顯得有些迷茫,似乎沒有聽懂,也不管薛白說什麼,徑直傳了話。
“三巡酒之後,聖人會上戲台,請薛郎到承香殿一趟。”
說罷,一塊腰牌遞到了薛白手裡。
薛白接了,收進袖子裡,道:“不去承香殿,我來時在千步廊附近見到有座闕樓,可到那談。”
“奴婢不知這些。”那宮娥官四下一看,匆匆跑走了。
薛白皺了皺眉,自往鹹池殿走去。
前方,等候著他的宦官卻不見了,他走了一段路之後,一個小宦官趕上來小聲說了一句。
“三巡之後,姚將軍請薛郎一見。”
“到哪見?”
“將軍未說。”
“莫引我到不該去之處,就在千步廊附近的闕樓吧……”
薛白隨口應了,伸手入袖,揣摩著那塊腰牌,暗忖既然這才是姚思藝的人,方才那又是誰要見自己?
~~
淑景殿。
李月菟落了座轉頭一看,她的姐姐永穆郡主正坐在上首。
兩人對視了一眼,永穆郡主慚愧地低下了頭,因今日,她不敢再與李月菟一道去看她阿娘了。
那與太子因“感情不睦”而和離的太子妃韋氏,發落為尼,正是住在掖庭的虔佛庵內。往年姐妹倆都是一起去看的,如今韋會死了,永穆郡主害怕了,不敢再招這種麻煩。
而李月菟雖隻是韋氏的養女,感情卻不輸親母女,還是想去偷偷見見韋氏。
被拿到又如何,最壞也就是落發為尼,從此在虔佛庵內陪著韋氏……
禦宴上,滿目珍饈,清歌曼舞,但李月菟從小到大已經見到太多了,一心隻等著過了三巡,到那時表演便會熱鬨起來,或是有百尺幢之類的雜耍,或是鬥雞、投壺之類的比賽。
今次,竟是聖人登台唱戲了,群臣不由齊齊起身……
李月菟見此情形,起身,四下看了一眼,往外走去。
“郡主。”
“我去更衣彆跟來。”
從淑景殿出來,向東便是彩絲院,之後向南,繞過歸真院,便可從千步廊往掖庭宮。
~~
薛白出了鹹池殿,姚思藝遣來的小宦官便乖巧地迎過來,引著他往南走。
今日這場禦宴上的酒食便是姚思藝這位進食使負責的,其權力頗大,辦這點小事甚是輕鬆。
“姚將軍要請教薛郎些炒菜的問題,奴婢帶他過去。”
一路上,小宦官腰牌一擺便能順利通行,偶爾才這般解釋一句。
前方的彩絲院、歸真院都是為宮中的妃嬪製衣服的地方。
薛白目光一掃,果然如顏嫣所描述的一樣,歸真院裡隻有幾個老宮女正在繡花樣。
繞過歸真院,前方有兩座闕樓,姚思藝便站在二樓等著,他不光是進食使,也是監門衛的將軍,有資格在闕樓值勤。
待薛白一上前,他臉上便浮起笑意。
“薛郎可吃飽了?”
“禦宴珍饈值萬錢,如何敢不飽。”
姚思藝賠笑道:“薛郎既吃飽了,可不能不讓旁人吃吧?”
“姚將軍說話風趣,無怪乎聖人喜歡。隻是進食一事未免太奢侈,我身為殿中侍禦史,既風聞此事,豈可不奏?”
“那薛郎隻要不當這禦史,豈不妥了?”姚思藝語帶威脅地說了一句,笑容馬上燦爛起來,接著道:“薛郎想升遷到何處,隻管與我說?”
薛白道:“我才遷殿中侍禦史沒多久。”
“是我失言了,若要升遷,我也辦不到,但就在從七品上的官階上調動……”姚思藝撓著沒有胡子的下巴想了想,眨巴著眼睛,問道:“門下省錄事、尚書省都事、中書省主書,薛郎喜歡哪個?”
薛白聞言不由笑了,問道:“不能都要?”
“哈哈哈,薛郎耍笑了。”
“姚將軍沒耍笑?”
“今日在這太極宮見薛郎,便是想請薛郎放心,老奴之所以能任這進食使,自是有手段的。”姚思藝語氣誠懇,道:“若沒本事,老奴怎麼進獻價值萬錢的珍饈?”
“好……”
薛白還未開口,忽然停頓了一下,向闕樓下方看去。
姚思藝順著他的目光,隻見是和政郡主正在與守著闕樓的內侍們說話。
“薛郎答應了?”
“那是……和政郡主?”
“薛郎識得郡主?”姚思藝道:“我們繼續談。”
“我先與郡主說句話。”
姚思藝一愣,薛白已下了闕樓,大步趕向李月菟,因他一直在與姚思藝商談,周圍內侍並不攔他。
~~
到了千步廊,李月菟提起裙子加快腳步,趕向了嘉猷門。
還未到,她已拿出一塊腰牌。
忽然,身後有人拍了拍她
李月菟嚇了一跳,再一回頭,卻見是薛白。
“你在這做什麼?”
“你在這做什麼?”
兩人幾乎是異口同聲問了一句。
之後,姚思藝快步趕上來,笑道:“薛郎,你好大膽,敢輕薄郡主。”
薛白卻沒被他嚇住,而是狐疑地看了兩人一眼,道:“姚將軍是在幫郡主出逃?”
姚思藝拉過他,低聲道:“莫多管閒事,我在宮中做事,一向是與人為善,待薛郎如此,待和政郡主亦如此。”
“但姚將軍好大膽,貪墨便罷了。還給郡主腰牌,讓她暗中出入掖庭……”
“這又是多大事?聖人既不住太極宮,不過是郡主思念養母。”
“姚將軍沒有旁的打算,你莫是東宮的人?圖謀不軌?”
“胡說什麼?”姚思藝道:“薛郎隻管說是否願意遷官罷了。”
薛白沉吟著,有些猶豫,喃喃道:“姚將軍沒騙我?”
“騙你做甚?”
“那簡單,讓我隨和政郡主去看一眼。若她真是隻過去見養母,萬事好說。”
姚思藝一愣,搖頭道:“如何使得?”
“聖人不住太極宮,不過是去趟掖庭,有何使不得。”薛白道:“姚將軍今日不就是想讓我見識見識你的手段嗎?”
……
事實上顏嫣見過李月菟回來便與他說了。
——“守嘉猷門的是個白白胖胖的姚內官,與人為善。”
薛白一開始針對姚思藝任進食使一事,就是衝著他來的。
此時,李月菟已經站到嘉猷門附近,姚思藝要麼放他們過去一趟,要麼看著時間一點點過去,而時間已經不多了。
“好吧。”
姚思藝轉頭一想,薛白這一過去,反而能落個把柄在他手上。
“薛郎去可以,不可穢亂宮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