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審問了那些吐蕃俘虜,他們要去浪穹。”
“浪穹在何處?”
薛白先從袖子裡把地圖拿出來,在明亮的月光下鋪開。
王忠嗣道:“浪穹應該說是一個部落,中為‘浪穹詔’,開元年間,浪穹詔聯合三詔,攻打南詔。南詔在我軍的支持下擊敗了他們,浪穹詔便退往劍川,後來被南詔統一。他們如今的酋長名叫‘鐸邏望’,與吐蕃走得很近。”
“有趣。”薛白道:“可見吐蕃也信不過閣羅鳳,希望六詔能夠恢複到混亂的狀態?”
吐蕃顯然是一邊拉攏南詔,一邊扶持浪穹,分化閣羅鳳的力量。
薛白在想,當唐軍攻打南詔時,也許能利用好他們的這點分歧,讓吐蕃沒那麼快支援南詔。
王忠嗣道:“吐蕃大相倚祥葉樂,如今就在浪穹,正在等被我們擊潰的這支隊伍去與他彙合,因吐蕃公主就在這支隊伍裡。”
薛白剛在劍川作了一個標記,聞言有些訝異,問道:“我們的俘虜之中有吐蕃公主?”
“沒有,她領著殘部,從大渡河下遊逃掉了。”王忠嗣道,“小女娃子,逃得倒是很快。”
“節帥是擔心她會趕到南詔報信?”
王忠嗣搖了搖頭,道:“她不過隻剩二十餘人,沒有向導、馬匹、食物,不可能跑到我們前麵。”
薛白當即領會過來,問道:“那節帥的意思是?我們扮成送親的隊伍?”
“不錯,薛郎擅於謀劃,此事便交由你安排,如何?”
王天運不久前才說王忠嗣不如高仙芝會騙人,沒想到,轉眼之間,王忠嗣便做了安排。
當然,整支唐軍都扮作蕃軍很困難的,薛白遂選了兩團將近五百人,換上蕃軍的衣服,作為先鋒行路在前。軍中沒有帶女子,隻有德吉梅朵母女,他遂讓那小女兒穿上華麗的衣服,德吉梅朵則扮作侍女照顧她。
對此,羅追十分擔憂。
但他已不受到唐軍厚待了,他對吐蕃公主吐露唐軍虛實之事被一名蕃軍士卒供給了唐軍。好在那蕃軍士卒沒聽到他們具體談了什麼,羅追百般抵賴,隻說自己是用假情報誤導吐蕃大臣。
王忠嗣顯然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末了道:“你的腦袋寄在我處,若攻不下太和城,她們母女便是利息。”
“利息”二字羅追聽懂了,心中駭然。
他再一想,如今便是從唐軍中逃出去,到何處又能安全?犛牛部?他背叛了吐蕃,隻能隨唐軍一條路走到底。
彆的不管,至少他還與他的家人在一起。
這個中秋節,他算是比唐軍中很多人過得好了。
……
次日,中秋節已過,唐軍繼續行進。
趙餘糧作為薛白的私人護衛,也走在先鋒軍的隊伍當中。
但經曆了大樹寨一戰,士卒們與他打招呼,卻都要喚上一句“萬人敵”。
趙餘糧極為不習慣,每次都是連連擺手,焦急地說自己配不上這樣的稱號。
“李校尉一箭射殺犛牛酋長,被稱‘萬人敵’,你一銃打死了吐蕃大臣,怎麼就不能稱呼?”
“就是,莫顯得我們河東兵不如隴右兵。”
“可我也不是河東……”
趙餘糧聲音越說越小,到最後也沒能解釋清楚。
但更讓他憂愁的一件事是,他的火繩銃壞了。
射中了倫若讚之後,他還打了幾銃,有中的,也有不中的,殺傷了兩個吐蕃將領。當時裝填就愈發費力,之後更是卡住。
趙餘糧把火繩銃拿給薛白看了,說是槍管裡已經變形,沒用了,好在沒有炸膛。
“郎君,那能修嗎?”
“修不了了,埋了吧,務必銷毀了。”薛白說著,竟是將那火繩銃各個部件拆下來。
趙餘糧看得心疼,又道:“郎君,修一修吧?沒了它,我就不能殺敵了。”
偌大一條漢子站在那像是要哭出來。
“是嗎?”薛白卻是反問了一句,道:“沒了趁手的武器,你就不能殺敵了?”
趙餘糧沒能領會這句話的意思,愣了愣。
“武器總會再有的,但武器隻是錦上添花,至少在當今是這樣。它能否幫助你增長戰場上的經驗、出手時的自信、一往無前的勇氣,這才是最重要的。”
薛白已將手中的火銃拆了個七零八落,這是第一批造出來的火器,並不好用,壞了也就壞了。但很多第一批跟著他出生入死的人,他希望他們能一直都在,且越來越強大。
此時的趙餘糧依舊沒明白這份期許,好在薛白承諾以後會給他一杆更好的火銃。
是日,趙餘糧還領了一份軍令,他奉命帶一小隊人去前方探路,唐軍行進路上的下一個吐蕃堡壘是孟獲城。
初時,身上沒掛著火銃,他感到很不安。
軍中有一個名叫黃丁火的士卒便問道:“萬人敵,怎沒帶你的火棍殺敵將?”
“用不了了。”
“你瞄得準,箭術一定不差,用我的弓,我的弓重。”
“拉不開,我力氣小。”
“那要射誰,隻管說一聲,我箭術也不差。”黃丁火笑道。
趙餘糧遂心定了許多,他從一個什麼都不會的農人,終於漸漸有了老兵的樣子。
~~
南詔,太和城。
鄭回走進王城,很快就感受到了王城日新月異的變化,閣羅鳳正在自立建製,王城中的諸多雕飾擺設的規格便都換了,威嚴了許多。
一路被引到大殿之上,殿中擺著一張巨大的地圖,閣羅鳳端坐於上首,正與諸將在議事。
“見過雲南王。”鄭回執禮,低著頭不敢看。
他說好隻是當教書的先生,若看得多了,免不了要被閣羅鳳利用。
“鄭先生來了,快,賜座。”閣羅鳳很熱情,道:“先生等待一會,等我議完軍務。”
“那我先回避……”
“不必,不必,又不是機密,安心坐下。”
閣羅鳳安撫著鄭回,繼續向諸人道:“方才說到哪了?鮮於仲通已率唐軍大軍到了石城。”
鄭回默默聽著,心中思量,他猜測聖人被拂了天威,很可能出兵南詔。但在他看來,如今吐蕃大相已帶兵到浪穹作壁上觀,打的就是蚌鷸相爭、漁翁得利的主意,大唐最理智的辦法還是與南詔和談,以打仗之外的手段解決,。
巧的是,閣羅鳳也是般想法,歎道:“鄭先生代我寫的書信已經送到了石城,字字誠懇,我也同意大唐在雲南複置姚州、安寧城,可是鮮於仲通不肯招降,如何是好?”
這一番話文縐縐的,顯然是準備好了的,打著拉攏鄭回的主意。
鄭回心知這一點,奈何心中希望南詔能重歸於大唐,遂道:“雲南王有何差遣?”
“請先生再替我寫降書一封,我遞呈給鮮於仲通,請他休兵罷戰,如何?”
鄭回先是疑惑,暗道鮮於仲通既發兵到了石城,絕不可能輕易折返,那再三遞降書又是何意?
下一刻他便明白了,自己寫的這降書,文辭優美,絕非南詔人可以寫出來的。鮮於仲通一定會問是何人為閣羅鳳代筆,如此一來,自己萬不可能再回大唐了。
他不由心中迷茫,再一抬手,卻見閣羅鳳正以飽含期許的目光看向自己。
於是,他心裡有些想法,不由鬆動了。
~~
石城。
鮮於仲通穿過了五尺道一路南下之後,不得不在石城休整,等待後續兵力。
在石城,他收到了閣羅鳳的降書。
那降書看似語氣謙卑,誠意滿滿,其實卻暗藏威脅之意。
一會說吐蕃“觀釁浪穹”“以利相導”,一會警告唐軍“居存見亡,在得思失”,哪怕說的事情是真的,看在鮮於仲通眼裡,也是一副小人得誌的嘴臉。
他原本還好,看罷降書,恨不得將閣羅鳳大卸八塊,遂果斷拒絕了南詔的請降,率兵繼續前進。
南詔麵臨唐軍大軍壓境,已堅壁清野,集中兵力,因此,鮮於仲通在這一段路推進得頗為順利。
待到臨近重陽,他已抵達滇池。
在滇池,他收到了閣羅鳳的第二封降書。
依舊是那謙卑的語氣,但到最後,閣羅鳳竟是質問了鮮於仲通一句話。
“自古及今,為漢不侵不叛之臣,今鮮於節度貪功背好,欲致無上無君之討,敢昭告於皇天後土耶?”
鮮於仲通不由勃然大怒。
都說南蠻心思簡單,在他看來,閣羅鳳卻是狡詐異常。
明明是閣羅鳳早有異心、攻下姚州、殺張虔陀、占大小三十二州,還勾結吐蕃,到了其嘴裡,卻成了“不叛之臣”了?!
反而是他鮮於仲通奉旨討賊,變成了“貪功背好”,愧對皇天後土?
更可氣者,他甚至都不能與閣羅鳳辯一辯,沒來由失了大唐節度使的氣度,還要被禦史指責。
正氣到頭昏腦脹,鮮於仲通忽然眼睛一眯,留意到了一件小事。
這兩封降書雖蓋著雲南王的大印,但隻看文采、字跡也知不是閣羅鳳寫的,必是其身旁有人為他代筆。卻不知是哪個齷齪小人。
“去問問南詔派來的使者,一直送這汙人眼的信來是何意,又是誰寫的?”
“喏。”
這事不難打聽,唐軍乾脆把南詔使節扣下,嚴刑拷打了一番,能問的問題都問了一遍。
“回節帥,信是投降於南詔的西瀘縣令鄭回所寫。鄭回如今已任南詔王師,官任南詔要職。”
“鄭回?”
鮮於仲通對此人有些印象,知道其人在任上政績不錯,對此反而更惱火起來。
他遂在自己呈遞給朝廷的奏報上添了一筆,告之朝廷西瀘縣令並非隻是被俘虜,而是徹底背叛了大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