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加打了一個哆嗦。
他睜開眼,看向坐在他身上的兩個營妓。
月光從窗戶裡照下來,他得以看清她們的臉,已經衰敗的厲害了。
他爬起來,係上褲子。收掇了桌上的一些物件,往院子外走去。
走到了院門處,有兩道身影從左右竄出來,一把將他拎起來。
“想去哪?”
“正要找你們,我知道你們是唐軍。走吧,開城門。”
帕加這次沒有賠笑,也沒有自稱“小人”,而是用了平等的語氣。
他揚了揚手中的包裹,當先往外走去,那兩人果然跟上。
“你就不擔心自己猜錯了,我們真是吐蕃士卒?”
帕加道:“我很聰明,不會猜錯。”
“哈,你真不像一個奴隸。”
“我就是不想當奴隸,才開的城門。”
“知道,這一路上我就覺得你會是個人物。”
帕加一愣。
他以往的朋友都是木訥、沒有見識的奴隸,倒很少有人與他這自然親近,遂轉頭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安嘉關中,粟特人,我娘是胡姬,給我起這名字,就是想讓我安家在關中哩。”
帕加道:“我若是到大唐當官,我起個什麼名好?”
安嘉關中道:“我給你想想啊。”
“你呢?你叫什麼?”帕加把頭轉到右邊。
“龐拔古,回紇人,大唐河源軍第一團第五隊士卒,帳下已攢賊頭九顆,再有一顆,馬上要升隊正了。今夜功成,就是校尉。”
安嘉關中道:“好羨慕你,我隻有賊頭兩顆。”
帕加把頭轉向左邊,看著安嘉關中的眼神。倒不想這兩個軍漢看起來凶惡,說起話來這麼傻氣。
“名字。”
“你有姓嗎?”
“沒有,在吐蕃,有封地的貴族,才會把封地加在名字前麵。”
“那你就跟我姓吧,叫安嘉平。”
“為什麼?”
“在‘平康坊’安家,你可就是一等一的貴人了。”
帕加問道:“平康坊是什麼?”
安嘉關中與龐拔古對視了一眼,笑笑,卻不說。
“好地方,等你去了就知道。”
說著這幾句話,三人已從關城上的駐兵樓走了出來,且走過城頭。
前方看到了人影,他們便不再說話。
一路下了階梯,安嘉關中轉頭看去,見守在門洞邊的有十人,左右各五,正席地而坐在說笑。
他正估量著有無把握殺過去打開城門,帕加卻是拉了他一把,把他帶往馬廄的方向。
到了之後,帕加對著守衛掏出一枚牌符,道:“我要連夜去浪穹見大相。”
“可是楊將軍說明早再出發。”
“這就是楊將軍的令牌。”
“但你為何不跟楊將軍一起……”
帕加打斷道:“吐蕃與南詔反目成仇,你擔得起責任嗎?還不快去牽馬?”
那守衛愣了一下,終於去把馬匹牽來。
帕加緊張得手心冒汗,此時連忙搓了搓,對安嘉關中點了點頭。
他從小就是孤兒,能活下來就是靠著偷雞摸狗的手段,這令牌就是傍晚與楊羅巔一起領賞的時候偷的。
馬匹被牽來,三人翻身上馬,驅馬緩緩走向城門。
前方,守門洞的士卒站了起來,問道:“你們做什麼?”
帕加於是故計重施,安嘉關中、龐拔古緊張地看向守衛。
他們誰都不敢確定這方法能不能奏效,因不知道南詔有沒有夜間不讓開城門的規定。
但有一點,龍尾關是剛剛建成的,守衛也是剛剛調來的。
一切規矩都還沒有立起來,也許有空子可以鑽呢?
~~
薛白蹲在黑暗中,抬頭望著前方的龍尾關的輪廓。
龍尾關的建築結構還是簡單的,隻有一道城門,沒有甕城、月城,但有護城河,且護城河就是西洱河,相當的寬闊。
這種情況下,即使有炸藥,一來炸不動由巨石壘好的城牆,二來炸不了河流,不想強攻就必須有內應。
可內應還沒有回應。
等到雙腿發麻,心中焦慮……薛白已開始考慮這個計劃若是不成,弄巧成拙的可能性有多大,該如何補救。
忽然。
他看到了龍尾關那黑暗的輪廊中顯出了一線豎著的微光。
這光,像是把他的心都照亮了。
此時此刻,他才重新想起自己與王忠嗣說的“三成把握”是從何而來的。
一來自於他看人的眼光,他看出帕加的不甘與不凡。
二來自於他對唐軍士卒的信任,哪怕沒有帕加,安嘉關中與龐拔古都保證過隻要進入城中就能開城門。
三來自於大唐的國力以及海納百川的胸懷,當今世上,沒有哪個蕃邦的人不想成為唐人的,包括吐蕃。
~~
“吐蕃與南詔反目成仇,你擔得起責任嗎?!”
城門內,爭執了一會之後,帕加再次喊出這句話。
終於,守衛一揮手,道:“開城門,放吊橋。”
“吱呀”的響聲中,城門慢慢打開,上方的閘樓中轉輪開始轉動。
帕加又慌張又激動,強自鎮定,驅馬出城。
三人不敢太快,從城洞往外看去,隻見龐然大物般的吊橋正在緩緩放下。
成了。
唐軍還沒衝出來,還在等機會。他們也得慢一些,讓城門開得更大些。
忽然。
“對了,這是夜間,夜間開門,我們應該先稟報將軍!”
身後,守城門的士卒呼喊了一聲。
“對,快去稟報。”
“你們!先彆走了!”
“好!”
帕加連忙答應,生怕兩個同伴輕舉妄動。
他拉過馬,往城裡走,笑道:“小人急著去浪穹,現在唐軍還遠著,不用這麼緊張吧?”
“等將軍確認了軍令,再放你們走。”
身後一直在響著的“吱呀”聲卻是變了。
帕加轉頭一看,那個在緩緩放倒的吊橋,開始往回收。南詔士卒開始關城門。
就在這一個瞬間,安嘉關中、龐拔古忽然縱馬飛奔了出去,兩人極有默契,一右一左,閃出城門的同時拔刀在手。
“噅!”
當馬匹眼看就要撞向吊橋,他們縱身一躍,揮刀。
兩道寒光閃過。
幸好,南詔之地鐵料短缺,掛吊橋的不是鐵索,而是藤繩。
藤繩極牢固,奈何遇到的是以大唐陌刀工藝淬練出來的寶刀。
“啊!”
安嘉關中摔在地上,痛叫一聲,因太過用力而胳膊抽了筋。
但他們也斬斷了藤繩。
已在被往上抬的吊橋停止了上升的勢頭,開始往下倒,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嘭!”
巨響聲中,吊橋狠狠地砸在了西洱河的南岸。
“衝啊!”
月光下,一道道身影被吊橋砸起,唐軍士卒們翻身上馬,衝向城門。
“關城門!關城門!”
南詔士卒萬萬沒想到敵軍已神兵天降到了龍尾關,紛紛驚呼。
“關城門啊,吐蕃人殺來了!”
“快,告訴將軍,蕃軍要攻龍尾關!”
“……”
龐拔古就地一滾,從懷裡拿出一個包裹來,站起身來,看了一眼身後緩緩關上的城門,撲了過去。
“快!”
隻有一個字,但安嘉關中知道那是在喊他,連忙也單手從懷裡拿包裹,滾向城門。
“嗖嗖嗖嗖。”
箭矢射了一地。
龐拔古不管不顧,將手中的包裹丟給安嘉關中,又摸出一個火折子。
“來。”
局勢很亂,愈多箭矢向他們射來,龐拔古的手卻很穩,點燃火折子,點燃引線,放好炸藥包。
他得意地笑了笑。
薛白選人的時候,要求士卒們穿針引線,同時讓人拿火把燒他們的屁股,龐拔古是最穩的一個。
安嘉關中就不一樣了,單純是擅長縫補而已。
放好炸藥包,安嘉關中抬頭看去,見帕加還在發愣。
“過來啊!”
“可……”
“功成了,走!同富貴!”
帕加大喜,縱馬衝出城門,身後是與他一起狂奔的兩人。
城門口,兩個炸藥包的引線還在滋滋作響。
引線不長,廢拔古拿到以後,自己剪短了一截,放言“真漢子這麼長就夠了,我要的是功業!”
“放箭!”
“嗖嗖嗖嗖……”
無數箭矢襲來。
“轟!”
“轟!”
兩聲巨響,塵煙彌漫。
帕加的馬匹受驚,他被甩在地上,隻覺耳朵聾了,回頭一看,眼前出現了讓他無比震驚的一幕。
城門沒了!
城門居然不見了,木頭飛散,城門的南詔士卒嚇得呆在那兒,忘了放箭。
很快,安嘉關中、龐拔古扶起帕加,繼續衝向外麵。
三人衝過吊橋,眼前是飛龍衝天般而來的唐軍,他們連忙避到東麵,衝進平野。
“哈哈哈哈。”
龐拔古就地打滾,仰在那看著天空大笑道:“立功了,我不僅要當隊正,我要當校尉,哈哈哈,校尉,往後我也要被叫將軍!老安,你也要當校尉了,你不僅能安家在關中,你還能安家長安!”
“長安,哈哈,我兒孫能活在長安,死都值。”
帕加聽不到,也聽不懂,但還是欣喜萬分,他抱住安嘉關中,道:“我倆一個姓,結個兄弟吧。”
“好。”
“我乙醜牛年,你咧?”
“我得想想……”
帕加等了好一會,沒等到安嘉關中的回答,翻開他的身體一看,隻見他背上好幾個箭孔在流著血。
一探鼻息,已經沒了。
帕加莫名地大哭起來。
“哭什麼。”龐拔古起身,道:“回來再給他收屍,殺回去!”
“他剛才說什麼?”
“他說,兒孫能活在長安,死都值!”
龐拔古高聲道了一句,昂揚起身,提刀,衝向了流水般的唐軍。
~~
王忠嗣看著唐軍衝進城門,很快就放下了手中的千裡鏡。
他作為主帥,考慮問題與旁人不同。此時暫時不去關注戰場的細節,而是招過部屬,吩咐了幾句。
“曲環,帶你的人就地歇息。一旦拿下龍尾關,我要你連夜奔襲太和城,天亮之前必須抵達!”
“喏!”
曲環退下之後,王忠嗣才對旁人下了另一道命令。
“派最快的馬,通知鮮於仲通,務必以最快的時間趕到。”
“喏……”
如此布置之後,王忠嗣才重新看向龍尾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