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9章 瘦死的駱駝(1 / 2)

滿唐華彩 怪誕的表哥 14816 字 3個月前

長安城郊,月光照著荒野裡的一個小土包,隱約能看到它前方的木牌上用血寫著“先父李公林甫之墓”幾個字。

跪在墓前的李岫回過頭,聽到遠處有狗吠聲傳來,先是想到有具薄棺當不至於讓野狗把阿爺的屍體刨出來。但野狗不刨,旁人呢?

他遂起身上前,把那木牌拔了出來,用匕首把這一麵的字跡全都刮掉,之後,重新寫上“先父之墓”。

曾經位極人臣的上柱國、晉國公、太尉、中書令,到頭來能留下的隻有這四個字,所占之地不過黃土一柸。

做完這些,李岫才發現這幾日一直跟著自己的兩個衙役不知到了何處,也許是偷懶,在北麵的驛站睡下了吧?

這是一個逃往他處、隱姓埋名的好機會,如此可不必再流放振州,保得一條性命。

他往北麵長安城的方向看了一眼,在求生欲望的驅使下,往東麵走去,腳步踩在地上的枯葉上,沙沙作響。

忽然,李岫停下腳步,因腦子裡泛起了一段對話。

“他若逃了,薛郎擔待嗎?”

“我負責便是。”

此番能讓他養好身體、再仔細操辦李林甫的移葬之事,薛白是作了擔保的。另外,薛白私下裡也與他說過,定會想辦法,為李家無辜家眷免除流放之苦。

倘若不告而彆,辜負薛白信任便罷了,豈非放棄了營救家小的希望。

李岫雖與妻子盧氏不諧,待幾個兒女卻甚有感情。再想到若是就這般逃了,此後躲躲藏藏一輩子,孑然一身,活著又有何意趣。

他終究是轉過了身,向長安城走去。

回到長安時,天已經亮了,城頭上的晨鼓響起,響遍四麵八方。

“咚、咚、咚……”

鼓聲傳進了宣陽坊薛宅的客房。

薛白醒了過來,迷迷糊糊中聞到李騰空淡淡的香味,有些不真切之感。

他小心翼翼地把被壓麻了的手抽出來,正要起身離開帷幔,卻發現衣角被她拉住了。

“你醒了?”薛白輕聲問道。

李騰空依舊閉著眼,像是還在睡著。

可薛白卻發現她把他的衣角攥得很緊,遂又問道:“沒有醒嗎?”

“沒醒。”

“餓嗎?起來吃些東西。”

李騰空側了個身,搖了搖頭,不願起來,抱著薛白像是怎麼抱都抱不夠一般。

“還是吃些吧,你近來又瘦了。”

“硌嗎?季蘭子就總說我硌著她呢。”

“不硌。”薛白不太喜歡說哄人的話,偶爾卻是會說一兩句,“瘦了,惹人心疼。”

兩人膩歪著,不覺有過多久,卻聽皎奴在門外道:“十七娘,十郎來找薛白了。”

晨鼓停了有一會兒了,李岫已從城門走到薛宅。

他在前堂等了等,被領進一間客院,正遇薛白與李騰空牽著手,從客房中出來。

李岫見了,臉色一變,感到有些難堪。

他妹妹是相府千金,過去嫁給薛白都算是下嫁,可如今家中遭難,竟是就這般被薛白霸占了。

朝堂之上弱肉強食本是如此,讓人無可奈何。

“十郎坐吧。”薛白抬手一引,“小仙要用些朝食,正好一起邊吃邊聊。”

不知是因為李岫的心態變得自卑了,還是薛白的地位又提升了,雖是短短一句話,氣勢卻完全主導整個場麵。

李岫再也拿不出當年在右相府要求薛白輔佐時的架子,唯唯諾諾地應了,在石凳上落座。

不一會兒,眠兒提著食盒過來,端上朝食。

薛宅的吃食雖沒有山珍海味,種類卻多,味道也好,因顏嫣是個嘴特彆挑的,又仗著豐味樓是自家產業,這方麵頗有要求。此時食盒打開,便有好幾樣小食、糕點,還有一小壺酒。

“我是不喝的。”薛白將那一壺酒擺到李岫麵前,道:“十郎喝些吧。”

“好。”

薛白又舀了幾個餺飥,遞給李騰空,道:“吃些吧?”

“嗯。”

李岫不耐看他們這個樣子,微微側過頭,飲了一杯酒,化解了嘴裡的苦意。

“李獻忠叛逃一事,十郎是如何看待的?”薛白提起了正事。

“若說我阿爺與彆的節度使共商謀逆,雖冤枉,但還不至於太荒謬。至於李獻忠,隻是節度副使,阿爺豈可能與他合謀?他顯然是被安祿山逼得叛逃。”

這些在薛白眼裡已是非常清晰之事,但李岫話語裡還是有了新的內容讓薛白留意到。

“彆的節度使?有誰?”

“邊鎮節度使一共也就那些人。”李岫道:“除了朔方節度使張齊丘、河東節度留後韓休琳,這兩人是王忠嗣離任時舉薦。其餘者,隴右節度使哥舒翰、河西節度使安思順、安西節度使高仙芝,皆是我阿爺為宰相時任命。”

“李林甫與哥舒翰、安思順、高仙芝也說過以武力阻止李亨登基一事?”

李岫猶豫著,沒有回答,似在思考能否信得過薛白。

薛白不急,督促李騰空多吃些。

“安思順。”李岫猶豫之後有了決定,答道,“安思順一直想兼職朔方節度使,答應了阿爺往後必不會支持李亨。故而,阿爺想除掉張齊丘,把朔方交給安思順。”

“安思順與安祿山是兄弟,這兄弟倆想把北邊五鎮都掌握在手裡,李林甫就不擔心嗎?”

“他們不是兄弟,安祿山的阿娘是帶著他改嫁給安思順的阿爺,他二人關係並不好。”李岫道,“阿爺想讓安思順兼領河西、朔方,反而是存了牽製安祿山的心思。”

“我不信。”薛白道。

李岫一愣。

薛白道:“依我看,安祿山、安思順這倆兄弟關係並沒有那麼差,演戲騙了整個朝廷,欲謀五鎮之節度使。”

“何以見得?”

“直覺。”

薛白與安思順並不熟,更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他的觀點,但從他對安祿山的了解來看,那個胖乎乎的胡人麵帶豬相卻心中嘹亮,是極擅長偽裝與騙人的。

順著這個思路一想,他有了一個隱約的想法。

“李獻忠的叛逃,乃因安祿山逼迫,為此,朔方沒了節度副使,而節度使張齊丘也被牽連。你不覺得,安思順、安祿山這一對兄弟有所共謀嗎?”

李岫道:“伱是說,安祿山在幫安思順?如果他們兄弟故而裝作不和,那他們所圖就太大了。”

“是啊。”

“但不會,安祿山殺哥解之事,怎麼看都與安思順無關。”

“那為何偏偏殺的是哥解?又正好逼反了李獻忠?”

李岫道:“安思順曾多次提醒阿爺,安祿山築城屯兵,所做所為已超過了阻止太子登基。可見他兄弟不和是真的。”

薛白淡淡道:“不能看他說什麼,得看他如何做。”

“隻能說,你對安思順有偏見啊。”李岫道,當然,這些事與他無關,他遂問道:“說這些,能洗清我阿爺的冤屈嗎?”

“不能。”薛白道,“但能讓我知道,你到底有多少作用。”

李岫愣了愣,又飲了一杯酒,沉吟道:“你想要什麼?”

“關於諸鎮節度使。”薛白道,“我要儘可能地了解他們,麾下有多少將領、多少糧草,到底是什麼立場,接下來是何去何從。”

眼下,安祿山對河東、安思順對朔方都虎視眈眈。而他一個中書舍人並無權力插手這些事,李岫能起到多少作用不太好說,但右相府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想必會有些幫助。

“你為何關心這些?”李岫忽然問道。

薛白道:“我心憂社稷。”

李岫盯著他,眼神中漸漸帶著打量之意。

薛白察覺到了這目光,道:“怎麼?不信嗎?”

“信。”

李岫猶豫著,幾次開口欲言,末了,低聲道:“阿爺與我說過你的身份……”

薛白正用筷子夾起了一枚鴿子蛋,聞言心念一動,暗忖李林甫果然是與李岫說了。

當時,李林甫假裝癡呆,試探了他。而他也順水推舟,故意依著皇孫李倩的立場來應對,為的就是讓李林甫捉摸不透,心生猜疑。

這也是他願意救李岫的原因之一,他想知道李岫又知道多少。

圓圓的鴿子蛋被夾著,穩穩當當被薛白放入口中,他淡定自若地嚼著,待將它完全咽了下去,方才問道:“我有何身份?”

李岫揣著酒杯,略低下目光,避開薛白的直視。腦子裡回想起李林甫病重時說過的那些話。

“為父懷疑薛白是廢太子李瑛留下的兒子,可想不起來當年情形是如何。”

說完這些,過了一會,李林甫又喃喃道:“就連為何會有這樣的懷疑,為父都不記得了……你去給調幾卷文書來。”

當時,李岫隻當阿爺是病糊塗了,胡言亂語的,但今日薛白的幾個問題,鬼使神差地,讓他忽然想起了此事。

院子裡安靜下來。

李騰空不好吃,放下筷子,捧起杯子飲了溫水,道:“阿兄,你該信他,若有甚想說的,便與他說了吧。”

“女大不中留啊。”

李岫歎息了一句,緩緩道:“我亦不知你有什麼身份。但,阿爺臨終前到華清宮去麵聖,當時帶了幾份卷宗,好像是有關你身世的吧?”

薛白並不怕這些卷宗能揭穿什麼,因為他本就不是皇孫李倩,但這些卷宗顯然對他冒充皇孫是極為有用的。

早在他在右相府看到它們之時,就覬覦已久了。

他不動聲色,問道:“是想去沾染聖人元氣的那次?”

“是。”

“那如今還在你們驪山的彆業?”

“不在彆業。”李岫道,“當時我阿爺到了驪山,直接便進華清宮覲見了。所攜之物,過望仙橋時,我放在了旁邊的逍遙殿。”

薛白點頭記下,意識到李岫於他的作用,不僅是能為他參謀邊鎮節度使官位之爭,往後謀朝篡位也是極重要的一環。

他雖承諾過會保李家無辜之人,但方式也有很多,比如讓李岫流放到彆的地方,或是派人保護其到振州。眼下則決定該更多地施恩,收服人心。

然而,才想到這裡,大理寺已派人來帶李岫回牢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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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書門下省。

楊齊宣終於養好了傷,重新回衙門視事。

他把自己拾掇得很體麵,恢複了重臣的風儀,可惜斷掉的牙齒已長不出來,遂決定儘量少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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