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1章 狎臣(2 / 2)

滿唐華彩 怪誕的表哥 14733 字 3個月前

“哈。”李隆基哼了起來,指了指薛白,叱道:“自作聰明,朕還不需要你變著法子地勸諫。”

旁人也不知聖人這是生氣了還是沒生氣,不敢搭腔。唯有高力士上前幾步,臉上帶著笑意。

李隆基遂側頭與高力士道:“薛打牌自從考中了狀元,真自視為千古名臣了,偶爾陪朕遊冶一回,也要規勸天子。”

高力士接著道:“他卻不知,聖人是古往今來最賢明的天子。”

這對話若流傳出去,或會顯得李隆基極傲慢。但在這樣的情境裡,眾人都覺得自然而然。因李隆基確實已做到了“智足以拒諫,言足以飾非”。

“回聖人話。”薛白道:“臣並非勸諫,而是說情。”

“是嗎?”

薛白轉頭看了身後的李騰空一眼,似乎堅定了些決心,道:“臣多情,想為十七娘的家人求情。”

高力士道:“國家自有法度,李林甫罪大惡極,你以何道理為其家小求情?”

“臣慚愧,臣並無道理,隻請聖人恩典。”

薛白似乎真意識到了,直臣、諫臣的道路走不通,開始向聖人低頭,表示願意討聖人歡心了。

見他這副模樣,李隆基嘴角仿佛微揚了一下,心情好了些。

憑心而論,李隆基覺得薛白是有才華的,今日這場遊戲他看得很清楚。若沒有薛白,楊國忠一定會搞砸了,而薛白甫一插手,就讓一整個夜晚都變得有趣起來。

回想這幾年來,相伴自己這個孤獨君王的,骨牌、詩詞、戲曲、故事,還有那讓人味蕾大開的炒菜,都是這豎子獻上的。為此,李隆基對薛白多少還是有些情份,才會容許他多次忤逆,在他年紀輕輕時就賞了五品高官。

“朕為何要給你這個恩典啊?”

“臣……”

薛白被問住了,為難了一會兒,答道:“臣惶恐,無功績而向聖人請求,唯願能為聖人肝腦塗地,鞠躬儘瘁。”

“朕不需你肝腦塗地,你莫再自以為是便好了。”

“臣遵旨。”薛白從袖子裡拿出一封奏折,雙手呈上,“臣有一封秘奏,懇請聖人過目。”

選擇在陪李隆基嬉遊之後再拿出來,相比他之前的敢言直諫,算是十分恭謹了。他像是開竅了些,終於願意改變對待聖人的態度。

當然,此時此刻,卻沒有人知道他這種改變是因為什麼。

為了鼓勵這種改變,李隆基接過奏折,掃了一眼,竟發現是顏真卿與薛白聯名上奏的。

再一看內容,乃是李林甫當年提過的關於吐蕃的那件大事——有吐蕃大臣欲與蘇毗部背叛尺帶丹珠,投奔大唐。

看過之後,李隆基竟是沒有把奏折交給內侍們,而是收入了他的袖子中,不動聲色地歎道:“你這求情,繞了很大一個彎啊。”

“是。”

陳玄禮小聲地提醒道:“聖人,寅時了。”

“哦?這般晚了。”李隆基笑了笑,一指楊國忠,道:“你這遊冶使當得不錯,賞。”

“謝聖人。”

之後,聖人先行離開,眾人再依舊退了出去,回到龍池邊的座位。過程中,李隆基特意留意了一番,隻見薛白頗為關注李騰空,攜她同行,目光時不時地落在她身上。

正在此時,袁思藝湊了上來。

“老奴見過聖人。”

李隆基轉頭一看,見是不當值的袁思藝,隻當他是也想見識見識楊國忠的秘室,笑道:“袁將軍來得晚了,已結束了。”

“看起來,聖人該是玩得儘興?”

“哈,薛白若願想法子哄朕開心,誰能比得上他有點子?”李隆基有感而發了一句,接過酒杯一飲而儘,頗為暢快。

袁思藝聞言卻是大吃一驚,意識到這句話的份量不小。

聖人喜歡佞臣、狎臣,天下間最位高權重的楊國忠、安祿山皆是如此,而隻要薛白願意,他輕易就能當好第三個大佞臣。

袁思藝原本準備好的那些讒言還未出口,已不敢說了,隻好低著頭,又為聖人斟了一杯酒。

李隆基依舊在看著薛白,道:“你看,他果真是對李十七娘念念不忘,楊齊宣與他爭風吃醋一事,不假。”

袁思藝賠笑著,道:“畢竟是年輕人,有些感情用事,也是難免的。薛白年輕,楊齊宣卻不年輕了。”

他這句話裡,其實暗藏著些陷阱。果然,李隆基微不可覺地有一瞬間的滯愣,因“年輕”二字,對薛白的觀感略壞了一些。

也就是今夜這情形,袁思藝隻是點到為止,否則憑他對聖人的了解,以及他的位置,用讒言除掉薛白並不是難事。

“下一道旨意,隴右戰事正急,將李林甫的兒子們改為充軍隴右,戴罪立功。”李隆基忽然這般吩咐道,“其餘女眷,自安置於長安。”

這是用李岫等人辦事,而留其家小為人質之意。

袁思藝一愣,行禮道:“遵旨。”

抬頭時,他發現高力士目光向這邊掃了一眼,不敢再多言。

辦完這一樁公事,龍池邊的歌台上帷幕已被拉開,絲竹管樂之聲再起,楊國忠既找了絕色美人來扮演彭娥,曲藝、唱詞都是準備好的,自不會放過這個取悅聖人的機會。

於是笙歌鼎沸,徹夜不絕。

~~

從暮鼓息到晨鼓起,中間的時間過得很快。

天亮時,袁思藝出了興慶宮,招過一名心腹,低聲吩咐道:“你以快馬去告知他們,李林甫的新墳,不必掘了。”

“喏。”

薛白在他後麵出來,沒有立即回家,而是與袁思藝一起去中書門下省把聖人的中旨擬為正式的旨意。

這還是他這個中書舍人第一次履行自己的職責。萬事開頭難,他相信有了這一封旨意,往後他將能慢慢在這個官職上掌權。

用漂亮的顏楷將一道旨意擬畢,袁思藝看過,從袖子裡拿出印章“啪”地蓋了,道:“走吧,去找左相。”

“袁將軍請。”

換作旁的宦官,此時大抵都會眉開眼笑地與薛白聊些什麼。袁思藝卻很沉穩,緩緩道:“薛舍人此番救了李林甫滿門,就不怕觸怒了天下人?”

“李林甫都死了,打開棺材,取走了口含珠、紫金朝服。天下人真在乎他的兒孫如何下場嗎?”薛白道,“我隻在乎,李林甫到底是與李獻忠共謀造反,還是與旁的什麼人?”

袁思藝道:“我聽說薛郎昨夜說了一句有深意的話,世上本沒有彭娥,指責、構陷,疑心多了,也就有了彭娥。”

薛白苦笑,心說這句話獨獨不適用於安祿山。

陳希烈的官廨就在衙署居中的位置,因其無實權,隻管蓋章,每兩日都有一個固定的時間坐在官廨中處置公務,效率極快。

轉過長廊,薛白卻迎麵見一人正拿著奏折往陳希烈的官廨裡走,他便喊住了對方。

“楊齊宣。”

楊齊宣轉頭一看,不由吃了一驚。

他並不知袁思藝的傾向,卻認得這是聖人身邊的大監,連忙趨步上前,喚道:“見過袁將軍。”

“嗯。”

袁思藝懶得看楊齊宣受辱,揮了揮手讓其走開,臉色顯得十分冷峻。

薛白卻問道:“楊兄手裡拿的是什麼?”

“這,自是不行,這是朝廷機密。”楊齊宣把手裡的奏折拿到身後,因這是彈劾薛白的奏折。

薛白微微一笑,伸手。

楊齊宣被他氣勢所懾,偷瞥了袁思藝一眼,感受到那份冷峻,認為袁思藝也是在威懾自己,隻好把奏折拿出來。

薛白隻掃了一眼,遞給袁思藝,問道:“袁將軍如何看待?”

關於此事,聖人已親口下了結論,袁思藝遂徑直撕了楊齊宣的奏折,丟在他腳邊。

“簡直荒謬。你為一己之私,構陷同僚,可知罪?”

楊齊宣大為恐懼,忙道:“下官,下官是誤會了,是……聞風奏事,聞風奏事,還請袁將軍恕罪。”

“莫再有下次!”

看在吉溫、更是看在吉溫背後的安祿山的麵子上,袁思藝並不想毀了楊齊宣的官途,嚴厲地叱了一句。

“下官絕計不敢了。”楊齊宣連忙深深一揖,滿頭大汗。

袁思藝不再逗留,徑直走進官廨。

薛白不著急,依舊站在那,故意嚇唬楊齊宣。

“楊兄,上次的牙還沒咽下去。”

“你!”楊齊宣不知所措,有心說兩句硬話,遂道:“你,你又能奈我何?”

薛白道:“我能如何猶不知曉,倒可先告訴你一樁好消息。你的糟糠之妻,李十一娘,很快要被放出來了。”

一句話,楊齊宣下意識地感到恐懼,咽了咽口水道:“她……她已不是相門女,能奈我何?”

“我能放她出來,自會支持她申冤。”

“不可能的。”

楊齊宣還在嘴硬,心裡已極為不安。

沒有人能明白他到底有多害怕李十一娘。

以往彼此是夫妻時,他都受不住李十一娘的折磨;如今夫妻情份已儘,他還將她得罪到死,誰知那瘋女人會做出什麼來。

“薛白,其實你我也沒甚過節,你以往與李林甫亦有仇怨,我們何不……”

“都叫你把打落的牙咽回去了。”薛白隨口應了一句。

“何必如此?”

楊齊宣還想說些什麼,薛白已走向了陳希烈的官廨,在楊齊宣看來一副小人得誌的模樣。

~~

聖旨被蓋好章,遞往大理寺獄,想必李岫等人很快就能出獄。

薛白終究是為李騰空保住了她的家人。

可當他走出中書門下省,他卻感到了一絲茫然。

一旦他願意討好李隆基,很容易能得到權力,容易得讓他覺得以往堅守的一些信念與原則在坍塌,可其實他越是順著李隆基的意,越表示對李隆基已經徹底失望了。

感覺到社稷坍塌在即,沒時間讓他慢慢經營名望了,那就當佞臣、狎臣吧。

佞臣、狎臣的另一麵往往就是逆臣、反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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