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尚似乎沒睡,從榻上支起身,聲音還十分清醒。
“恩相,朱縣令似乎有所動搖啊。”趙崇義躬身上前,仔仔細細地把今夜的遭遇說了。
“目光短淺。”高尚淡淡評價了朱希彩一句。
“是。”
“你呢?不曾動搖?”
“實話與恩相說,下官不想丟了這官身。”趙崇義道,“我出身卑賤,不像薛白有裙帶可攀附。縣尉於他而言是起家官,於下官卻是光宗耀祖。下官寧死,也不願重新活為賤吏。”
“聰明,薛白已被昏君通緝,看著吧,東麵的唐軍很快要潰敗。”
高尚這次動身回洛陽之前已經想過了,他稍稍放緩一些對雍丘縣的壓迫,也是給唐軍一個內鬥的機會。
倒沒想到趙六也能看明白這些局勢。
“去吧。”
“下官告退,請恩相安歇。”
等趙崇義退走了,高尚卻沒有安歇,而是招心腹耳語了幾句,不一會兒,朱希彩便到了。
“見過丞相。”
“趙六來過了。”高尚道,“他經受住了我的考驗啊。”
朱希彩道:“是,下官一直以來也沒有發現他與首陽山有所聯絡。”
“看來,借由他來攻克首陽山是不成了。”
高尚之所以用趙六這個門房,從一開始就不是因其出身卑微而同病相憐,天下間卑微者多了,他也憐不過來。他隻是想著趙六或許是首陽山留在偃師縣的一個暗樁,遂將計就計,將其提拔為縣尉。
“罷了,就當收獲了一條忠狗。”
“是。”
“還有你。”高尚淡淡瞥了朱希彩一眼,道:“放心吧,唐軍雖眾,不過烏合之眾。聖人一時雖惱我,不出三日,氣消之後必還要重用於我。”
“下官一直很放心。”
~~
高尚非常篤定,最多三日,安祿山必然會再遣人來召他回洛陽。
因這樣的事過去發生了太多次了,安祿山一直有些孩子氣,怒氣來得快、去得也快。他就當留在偃師縣,設法攻克首陽山。
但這日,他還沒出城,卻有騎兵從城外趕了回來,稟道:“南麵有一隊兵馬來了。”
“怎麼回事?”
“是武令殉的哨探發現的,說是在萬安山一帶遇到了軍隊行進的跡象,不知是哪路兵馬。”
“何時之事?”
“兩天前。”
高尚思慮或許有唐軍想要偷襲洛陽的可能。
對此,他不得不慎重麵對,遂招過自己的親兵統領,道:“你帶人回洛陽一趟,提醒聖人防備唐軍偷襲。若見不到聖人,也務必報於嚴莊。”
“喏!”
“還有一事。”高尚走了兩步,傾過身,壓低了些聲音,道:“讓嚴莊查,聖人身邊是否有唐廷的細作。那封責問我的詔書是出自誰手?從這件事開始查。”
“喏!”
才吩咐完,已能望到南麵的天際,大雪紛飛中出現了一條黑線像潮水般湧來,高尚平靜以對,道:“你不必理會,速去。”
送走了親兵,他站在城垛邊眺望著那遠遠而來的兵馬,猜測是哪路唐軍,南陽太守魯炅?潁川太守來瑱?襄陽太守魏仲犀?
不論是誰,運氣都不太好,恰好遇到了他高尚在偃師縣……
~~
同一時間,洛陽。
明堂依舊高高聳立,遠在洛陽城門處就能看到。
田乾真從潼關戰場回來稟報軍情,進城首先便想見高尚、再一齊覲見安祿山,由此聽聞了高尚、嚴莊被叱責一事,隻好匆匆趕往紫微宮求見。
他從小就在範陽軍中由安祿山看著長大,兼武藝高強、打仗勇猛,頗得安祿山喜歡,順利便進了宮城。
“阿浩來了。”
安祿山正在試他的龍袍,眼神裡卻憂心忡忡,一見麵,便迫不及待問道:“潼關還能攻得下嗎?”
“能!”田乾真道:“據可靠軍情,哥舒翰已病重,將軍事交於田良丘,唐軍軍令不一,我等必可勝。”
“真的?你不是安慰我?”
其實打仗之事,哪有說得準的,田乾真就是在安慰安祿山,但他偏能知曉安祿山的心意。
“真的。請陛下放心,自古帝王,成大事前皆有勝敗,哪有一舉成功的?如今四麵的唐軍兵馬雖多,都是新招募的烏合之眾,遠不能比我等範陽精銳。縱使事不成,收取數萬眾,也能橫行天下,裂土一方,怕得誰來?!”
田乾真是年輕人,一番話銳氣十足,倒是讓安祿山開懷不少。
他遂借機為高尚、嚴莊開脫。
“高先生、嚴先生都是追隨陛下多年的功臣,若不見他們,讓諸將知曉,人心動搖,那才真的危險了。”
“阿浩也知道,我這脾氣上來,什麼都攔不住。”
安祿山之所以下詔罵高尚、嚴莊,乃是因聽說了各種戰事不順的消息,想到這兩人勸自己造反,結果長子安慶宗被李隆基斬了,事態也不順,恨不能真殺了兩人泄憤。
他暴怒時雖可怕,但氣消了卻又恢複了憨態可掬的樣子,捧著肚子,愁道:“現在罵也罵了,怎麼辦哩?”
“陛下不如設宴請他們回來?”
“好吧。”
安祿山撫著身上的龍袍,想著還得用能臣,助自己當皇帝,遂道:“那便依阿浩,我設宴款待他們,親自給他們唱歌聽。”
……
如高尚所料,甚至沒出兩日,安祿山就已經消氣,要繼續重用他了。
當日,一封旨意便由洛陽發往偃師。
~~
偃師縣。
隨著高尚的一道道命令,城中守軍正在有條不紊地應對著奔騰而來的敵軍。
收吊橋,閉城關,點烽火,擊通鼓,亂而有序。
“快!把洛水上的冰麵砸開!”
高尚大步趕到投石機旁,衝著士卒大聲呼喝,於是士卒裝填著石頭,響起吱吱呀呀的聲音。
忽有人抬手指向城外的大雪,道:“丞相你看!”
馬蹄聲越來越近,唐軍終於奔到了洛水南岸。
之後,一杆半卷的旌旗被朔風展開。
高尚眯眼看去,瞳孔中露出不可置信之色。
“薛?”
雖然天下姓薛的將軍無數,可他心裡有種預感,來的怕是薛白。可若來的是薛白,與自己在陳留、雍丘之間鏖戰了兩月的又是誰?
他眼珠稍轉,看到了另一杆旗,上書“常山太守”等字樣。
合了預感,他卻是喃喃道:“怎麼可能?不可能的……也好。”
隻在片刻的震驚之後,高尚已鎮定下來,心想,正好與薛白一較高下,報當年烈火燒身之仇。
他等這一天,等了很久了。
城下,有披甲的將領出列,策馬到了洛水邊,沒有踏過冰麵,隻是抬頭望著偃師縣城……隔得雖遠,高尚知道,薛白來了。
他哈哈大笑起來,放聲大喊。
“薛白!來的正好,你注定死在我手上!”
喊聲很大,震落了城垛上的積雪,也使得高尚沒能聽到他身後那靴子踏過雪地的聲音。
直到有人喊了他一句。
“恩相。”
高尚回過頭,見是趙崇義來了,身後還跟著一隊人馬。
他便道:“趙六,為我披甲……”
“噗。”
匕首已毫不留情地紮進了高尚的胸膛。
他愣住了,僵在那兒,像是被寒冷的冬天凍住一般。
遠處,朱希彩站在那,正在大雪中迫不及待地脫下大燕朝的官袍。
“為……什麼?”高尚喃喃道:“我給你取的名字……”
“你說你出身卑賤,要帶著我把彆人踩在腳下。”
這片刻工夫,趙崇義竟是拔出匕首,再次捅了下去。
“但,你把我也踩在腳下了,那就讓開吧。”
高尚隻覺十分恍惚,沒聽清趙崇義在說什麼,耳畔聽到那吱吱呀呀關上的城門又吱吱呀呀地打開了,想必薛白很快就要入城。
他的對手是薛白,並不是眼前的趙六。趙六,一個雜役、門房,無名之輩而已。
高尚努力想要轉過頭,再看一眼薛白,那個真正配與他為敵的人。
“噗。”
又是一灘鮮血灑落在潔白的雪地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