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國忠幾乎是撞進勤政樓的,腳步踉蹌,差點要摔在李隆基麵前。這些都顧不得了,他倉皇稟道:“哥舒翰……斬首了杜乾運!”
李隆基眼睛一瞪,良久無聲。
他突然老了很多,並非是臉上突然多了一道皺紋,而是一種心力交瘁的衰竭感。原本他雖也有七旬老者的樣子,精神氣質卻不會讓人意識到他老了,可在這一瞬間,老態就像是破繭的蝶一樣,再也關不住了。
“聖人,哥舒翰一定是要反了!”楊國忠見他不語,隻好再次提醒道。
“把李琮押下,審!”
“臣遵旨。”
楊國忠領旨,卻不走,因為他知道這解決不了實際問題,甚至要激化衝突。果然,李隆基很快又否掉了這個命令。
“慢著!不妥。”李隆基道:“你是朕的宰相,伱說,如何處置?!”
“臣以為,或撤換了哥舒翰?”
“他故意‘中風’,便是為了試探朕的心意。當時朕尚且未曾換了他,何況今日,一旦下旨,二十萬大軍西進兵諫,你來擋嗎?!”
大冷天裡,楊國忠額頭的汗水不停淌下,“兵諫”二字就像是一把架在他脖子上的刀。
待哥舒翰兵至,拿什麼來諫聖人?當然是他這個宰相的人頭啊。
“有安祿山叛軍牽製……”
“牽製?哥舒翰與安祿山兩個胡人聯手又如何?”
“這……”
楊國忠答不出了,隻好道:“也許,哥舒翰隻是與杜乾運起了衝突,未必便是要反。”
見他到此時還心懷僥幸,李隆基心中愈怒,卻已懶得再與他多言,自顧自地來回踱步,思忖對策。
良久,李隆基眼神閃爍著,緩緩問道:“倘若朕主動退位為太上皇,讓李琮登基,如何?”
“不可!”
楊國忠驚得魂飛魄散,連忙磕頭。
李隆基帶著冷嘲熱諷之意道:“世人都說朕縱容安祿山導致叛亂,怨聲載道,朕若退位,方可讓天下人出一口怨氣。”
他倒是對旁人指責他釀成叛亂的言語非常不滿,反覺得全天下人都是錯的。
“陛下!萬不可作此想啊,那是薛白為了扶立太子釀出的陰謀啊,他們故意逼反了雜胡,陛下如何能引咎?萬萬不可!”
大唐開國以來,一直都不缺太上皇。李隆基若退位,至少能繼續享樂。可楊國忠顯然是必死的,否則連聖人都引咎了,新帝還能一個罪人都不殺嗎?
楊國忠惶恐地哀求了許久,忍不住抬頭一瞥,見到了李隆基那冰冷的眼睛,終於反應過來——聖人怎麼可能願意退位?絕不可能的,隻是在拿話敲打自己而已。
他本該是最了解聖人的,方才確實是太過驚恐,一時忘了聖人是最在乎權力的。
“冷靜些,仔細想想,眼下該如何做。”李隆基叱道。
“喏。”
楊國忠咽了口水,思忖起來。
既不能撤換哥舒翰,更不能讓聖人退位。眼下就隻有兩條路可以走了,一則凡事照舊,隻需依既定戰略,平定安祿山毫無疑問,到時明升暗降把哥舒翰調回長安榮養。可如此一來,一切就隻寄望於哥舒翰忠心聽話了,實則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這條路斷然是不能走的。
“聖人,臣有一個辦法。”
“說。”
楊國忠也知自己接下來說的辦法十分無恥,擔心被責罰,語氣很虛,道:“驅狼吞虎。與其坐等哥舒翰兵諫,還不如命他儘快與叛軍決戰。眼下,任何處置哥舒翰的旨意都可能會逼反他,唯有催促決戰是他無法拒絕的,若怯懦不戰、違抗聖旨,他何以服眾?”
這辦法,李隆其不可能想不到,但他不說。由楊國忠提出來,意義便完全不同了。
因為郭子儀、李光弼一封封的奏折就擺在案上,字字句句,已將天下大勢剖析得非常清晰了。
——臣等引兵北取範陽,覆賊巢穴,以賊黨之妻兒為質,招之,則賊必潰。潼關大軍唯應固守,以歲月斃之,萬萬不可輕出。
這種時候,叛軍就像是被關在陝郡這籠子裡的一隻餓虎,自知將死,最是凶惡之時,把哥舒翰那二十萬老兵帶新兵的大軍趕進籠子,要被咬成什麼樣子?要死多少人?
但不管死多少人,肯定是能勝的。本就是讓他們去死,到時兩敗俱傷,再沒有人有本事兵諫了。
李隆基與楊國忠其實一樣,為了坐上現在這個位置,都付出了很多……
“陛下!”
楊國忠跪著往前爬了兩步,道:“薛白已兵進洛陽,若再不決戰,叛亂就要被搶先平定了啊!”
李隆基閉上眼,雙唇一張,輕而易舉地吐出了一個字。
“允。”
他根本看不到那正在潼關拱衛關中的二十萬男兒,更想不起他們也是旁人的丈夫、兒子、父親……他就是要他們去死。
他用一個字就能斷送掉數百萬人的幸福,因為他是這世間最接近神的存在。
他雙手輕撫著的,隻有他屁股下的那一把椅子。
~~
潼關。
關城西邊的官道上,被馬蹄揚起的塵煙就沒落下去過。聖人一日三旨,嚴詞命令哥舒翰立即出兵。這已不是商量的語氣,而是正式的旨意。
“若要我說,奔回長安,擒殺楊國忠便是。”
城樓內,王思禮咬牙說了一句,雙眉倒豎,頗顯果決。
“住口!”躺在榻上的哥舒翰卻是喝叱了一句,道:“叛亂未平,一旦長安動蕩,叛軍絕處逢生,天下還要亂到何時?”
“可這旨意是何意?那唾壺若非打著借刀殺人的主意?”
“安祿山清君側,你也清君側嗎?!”哥舒翰氣得須發皆張,方才鎮住王思禮。
他咳咳兩聲,接著放低了聲音,道:“軍中之事,絕非我一言可決。不談田良丘、吳元孜等人盯著,哪怕是隴右將領中,有多少人敢隨我們兵諫?”
“扶立太子,有何不敢?聖人這些昏招,還不夠讓他們失望嗎?”
“你忘了,慶王才入主東宮多久?聖人一世英名,真是所有人都不滿嗎?”哥舒翰道:“還有,軍中有多少人是忠王的心腹?若兵諫時忠王出麵鎮壓,你真有把握嗎?”
“忠王……”
“他必不會讓慶王輕易登基。”
王思禮遂無言以答。
“如今兵諫,你以何名義?召告天下‘我等不願平叛,唯願扶立太子’不成?”哥舒翰道,“不論如何,先平定了叛亂,才有再談這些的資格。”
事實上,他們有另一條出路,那便是與叛軍合作,一起“清君側”,此事,安慶緒已不止一次遣使遊說過哥舒翰。
但他們是隴右兵。
在邊塞的黃土地上守衛了半生,他們守的不僅是聖人、長安,也是身後的無數人,因為他們是那些人的丈夫、兒子、父親、兄弟、朋友,甚至隻是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他們上陣殺敵,早就習慣了遇到任何事情都用自己的命去扛。
“好!”
王思禮沉默了片刻,終於有些沉鬱地吐出了一個字。之後,他反而痛快了許多。
“那就先平定了叛亂,再以平叛之威振臂一呼。”
“這才是隴右將士。”哥舒翰道,“請顏真卿與高……張光晟他們來。”
不一會兒,幾人遂聚集到了城樓上,商議與叛軍決戰之事。
顏真卿先入內,身後跟著的一人與他十分相像,也是一樣的身材雄闊、麵容沉毅,隻是歲數更大些,須發皆已花白,正是偃師縣丞,顏春卿。
顏春卿身後又有兩個將領,頭上的盔甲都壓得很低,臉上纏著帶血的裹帶,讓人看不清麵容。
“聖人既下旨催促,我意與叛軍決戰,一戰殲之。”哥舒翰道,“幾位若是同意,我再傳告全軍。”
他之所以如此,乃因這幾人是他軍中最可能不同意之人,可沒人有異議,他們都點了點頭。
“聖意既決,也唯有如此了,否則再拖下去,朝廷追咎起來,斷了潼關的糧草,萬一大軍嘩變,更是不妥。”
顏真卿根本未提殺奔長安之事,隻說了抗旨的後果,總之也是拿聖人無計可施。
王思禮聽了,心想,這丈人還真是不如其女婿果斷,今日若是薛白在,或是有彆的說法。
“那便商議如何破敵。”哥舒翰道。
“也好。”
地圖鋪開,眾人卻是先看向了其中一名纏著裹帶的將領。
“高……張光晟,你先說吧。”
張光晟身材高大,一雙眼睛極是淩厲,當仁不讓,上前道:“我退守潼關之前,曾想過要伏擊叛軍,因此在桃林塞設下了布置。可惜,還未決戰,我已……罷了。”
說著,他看向另一人,道:“樊牢,你說。”
“好。”樊牢掀開了臉上的裹布,指向地圖,道:“桃林塞西塬,有一狹道,乃是當年掘出靈符之地。”
眾人都知此事,桃林塞就在潼關以東,也叫桃林縣,開元二十九年正月,聖人夢到了老子,老子告訴他“有無疆之體,還有非常之慶”,於是便有官員看到老子顯神在尹喜故裡藏了靈符,一挖,果然挖到了,於是把桃林縣改名為靈寶,並將“開元”的年號改為“天寶”。
在很多朝臣們看來,聖人從英明到昏庸的轉變也就是從此開始的。
“於是,我們便把伏擊地點設在那裡。”樊牢道:“準備在那結束叛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