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尚書省,戶部。
春日的陽光透過窗紙照在桌案上,一盒桃酥正擺在那兒,顯得甚是可口。
元載伸出手,拾起一枚,放入口中嚼著,閉上眼,品味著那入口即化的味道。至於邊上的硬梆梆的胡餅,他還一口未咬。
他並非貪吃,而是如今長安城正是缺糧之時,食物比任何東西都更能彰顯權力。就這一小盒桃酥,恐花費一萬貫都買不到,而他卻能得旁人孝敬,這便是權。
一直以來,元載都是左右逢源的,與楊國忠、薛白的關係時疏時近,從沒有撕破臉過。上次李琮宮變,他暗中配合,算是最早一批支持李琮的官員,如今已官任度支郎中,打點長安城內的錢糧。
他極擅長做這些,誌在宰執整個天下,區區長安一隅的事務,自然輕而易舉便能將公務處置得十分妥貼。奇怪的是,薛白對他每有防備之意,審查上從不放鬆。元載心中不滿的同時,卻也不屑地認為若自己真想貪墨,又有誰能看出來?
“篤篤篤”的敲門聲響起,元載若無其事地拿起一疊公文,隨手蓋在那盒桃酥上,道:“進來。”
一個青袍官員走進來,道:“元郎中,這是你要的兵糧冊。”
“放著吧。”元載淡淡應道。
那青袍官員正要轉身出去,腹中忽傳來“咕”的一聲響,元載這才抬起頭掃了他一眼,道:“看著麵生,是剛到戶部的?”
“回元郎中話,是。”
元載心想,薛白前幾日才因納糧而往戶部調了一批官員,此人該是薛白的人了。被自己問話,卻不主動報名字,也不知是木訥還是不想引起注意。
“叫什麼名字?”
“下官葉平,江南西道饒州人。”
“葉平?”元載想了想,喃喃道:“我似聽過你的名字,‘白玉非為寶,千金我不須。憶念千張紙,心藏萬卷書’,此詩可是你寫的?”
“元郎中竟知曉?”
“果然,《天寶文萃》第一期,王昌齡親自選的你的詩。”元載笑道,“沒說錯吧。”
葉平肚子裡又是咕嚕了一聲,有些赧然,應道:“下官微末之才,有此際遇,慚愧。”
元載拿起桌上的胡餅,遞了過去。葉平一愣,抬眼,隻見這位權重一時的度支郎中神色親切,極富上位者的魅力。
“吃吧,我的配額比你多些。坐下吃,喝口水……你既有這般際遇,想必很受薛郎重用吧?”
葉平小心坐下,咬著胡餅咽了兩口,應道:“這些年,因民報、文報,脫穎而出的寒庶學子不計其數,我何德何能?”
元載心中不信,問道:“見過薛郎嗎?”
葉平眼睛不由一亮,應道:“見過,最初是薛郎被貶謫時,隨常袞去城外送行。後來有了寒門詩社,杜甫也帶他來了幾次,如今在城頭上更是能常常見到他。”
元載隻想打聽薛白是否安插了新人來盯著他,如閒聊般問道:“寒門詩社?”
葉平道:“是我們這些出身寒庶的人結的社,每月都有文會,還有我們的報紙、學堂。”
元載聽了,有些疑惑道:“怎未邀我入社?且不說我亦出身寒門,當年竹紙方興,我正在楊銛門下,刊印經史典籍。”
“當有邀過元郎中,想必是登門時恰巧元郎中不在,門房不讓我們進去……”
說話間,外麵忽有了嘈雜之聲。
元載聽出那動靜不對,親自出了尚書省,隻見皇城十字長街中央,一名老者正坐在馬車上說話,周圍站著不少官員。
他撥開人群擠上前,很快便聽到了老者緩慢卻有力的話語。
“你等年輕一輩或已不識得老夫了,老夫崔禹錫,字洪範,封清河子爵,以中書舍人致仕。出身清河崔氏南祖烏水房,家父諱名一個‘融’字。”
此言一出,眾人肅然起敬。崔融是武周朝名臣,文章典麗,冠稱一時,與蘇味道、李嶠、杜審言合稱為“文章四友”,是大唐律詩格律的奠定者之一。可見其在官員、文人之中的名望。
崔禹錫又道:“老夫今日,是要向聖人告罪的。天寶七載春闈,老夫的七弟崔翹,時任禮部尚書。諸君想必都記得那年的狀元郎正是薛白。崔翹當年便與我說‘薛白心術不正’,他之所以不肯點薛白為狀元,便是因他認為當官任職,人品比才能更加重要。”
聽到這裡,元載微微笑了一下,似有些不以為然。
愈多的官員趕到了,聽到“薛白”二字,便知今日之事不簡單。
“然而,薛白裹挾民意,慫恿書生們鬨事,顛倒黑白。把崔翹不點他中榜一事說成是因他逆罪賤籍之身份,攪得人心激憤。彼時,連老夫都沒看出是非曲直,出麵請右相把崔翹貶官,自以為這是鐵麵無私。可多年過去,直到今日,老夫才看出薛白的品性惡劣,狼子野心!”
“這是在胡說什麼?!”葉平大為驚詫,喊叫著就要上前,卻很快被人擋住。
崔禹錫並不理會那些質疑他的聲音,聲音蒼老而有力地繼續道:“諸君可知?安慶緒已經準備投降,且說出了叛亂的真相——你等認為勘亂定興的忠臣名將薛白,恰是釀成叛亂的罪魁禍首!”
多年前,正是在這裡,杜五郎煽動著一群寒門舉子,圍攻了崔翹。當時他便領會到,要造出輿論風暴,最重要的不是有理沒理,而是把氣氛烘托起,把情緒點燃。
今日則輪到崔禹錫,他根本不需要任何的證據。整件事最根本的原因,是薛白對世家納糧的態度引起了他們的憤怒。那麼,憤怒者一造謠,不知情者自然會像無頭蒼蠅一樣一擁而上。
“伱們以為薛白迎回了聖人?錯了,聖人正是被他逼出長安的,還記得那夜突然在興慶宮上方爆開的煙花嗎?!”
“告訴你們,薛白挾製了聖人,收走長安城剩下的存糧,根本不是為了守城,而是為了謀反!”
“所幸,太子殿下已遣使召撫了安慶緒,安慶緒隻有一個要求,斬殺薛白。然而殿下仁義,猶有顧忌,我等當往太極宮,請聖人下旨,誅奸賊、撫叛亂,還大唐安定!”
“……”
類似這樣的話,並不僅有崔禹錫一人在說,而是在極短的時間內已經傳到了長安城所有的官員耳中。
他們也不認為僅憑嘴說就能誅殺薛白,而是在更早的時候,就已派人去聯絡陳玄禮、王思禮、李承光等大將。此時在做的,隻是為了鼓躁聲勢,逼這些將領下定決心罷了。
尤其是陳玄禮,手握禁軍,威望最高。又一向忠於聖人,隻要陳玄禮一表態,那便大局已定。
故而,他們慫恿著越來越多的官員們往太極宮趕去。
換作旁的事,這些出身名門、人品素雅的公卿貴胄們自然是不會親自出麵的。可今日不同,一是因為薛白納了他們的口糧,讓他們感到前所未有的危機。二是薛白挾製了聖人,今日他們的舉措是救駕。
救駕若還不積極爭取在聖人麵前露麵,那豈不是太傻了?
“走,去太極宮覲見聖人!”
皇城中的人潮向北,像是在白天召開了一場大朝會。
元載回過頭,已找不到葉平的身影。如今朝堂上的官員七八成都是門蔭,即使是科舉入仕者,也多是出自於名門望族,葉平那個小小的寒門庶族混在其中,像是一粒沙,已經被湮沒了。
“公輔兄。”
忽有人喊了一聲,元載向來人看去,見是李棲筠、李嘉祐二人,遂點了點頭。
這兩人都是趙郡李氏出身,且與薛白是同年,不久前,元載還見到他們與薛白共事,一副眾誌成城的樣子。
名門出身的有才之士,天生就有一種從容自信的氣質,他們官職雖然遠不如元載那麼高,可彼此來往卻能無拘無束,平輩相交。
“你二人也是要去太極宮‘清君側’?”元載問道,他用了一個相當嚴重的詞,臉上卻帶著些笑容,中和了那種嚴厲。
李嘉祐道:“我族中口糧亦被征納,那邊便有我不少叔伯兄弟。可誅了薛白,叛軍便會投降,我不信。”
李棲筠則道:“吾恐季孫之憂,不在顓臾,而在蕭牆之內也。”
元載點點頭,看得出來,名門士族之中,終究還是有一些清醒之人。
“眼下爭論是非無益。”李嘉祐道,“我等想找薛白談談,看如何平息眾怒。公輔兄可知他在何處?”
元載搖頭道:“不知。”
“那公輔兄做何選擇?”
元載從來不會冒然下賭注,拱手向天行了一禮,道:“我做好份內之事,儘為臣本份便是。”
李棲筠深深看了他一眼,似看出了他的搖擺之意,拱拱手,自帶著李嘉祐繼續去尋薛白;元載目送了他們的背影,略一猶豫,隨著人潮往太極宮而去。
他們分道揚鑣,一邊是五姓七望的名門子弟,不在意自身利益,正在努力挽回時局;一邊是出身貧寒、好不容易爬到高位的平民子弟,腦子裡正考慮著如何自保。有時,看人屬於哪個階級,或許不僅僅看出身,也看他們的心在哪裡,出身不會變,人心卻會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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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條天街穿過皇城朱雀門,直通宮城的承天門。
立在承天門前執戟守衛的禁軍眼看著氣勢洶洶殺過來的公卿貴胄們,微微變了臉色。
“臣等要求見聖人!”
“請聖人誅奸佞,撫叛亂!”
這樣的呼喊透過那朱紅色的宮牆,落在陳玄禮耳中。他皺起兩條粗重的眉毛,思來想去,再次去找了高力士。
高力士近來懶了很多,並不時常陪在聖人身邊,今日又搬了張躺椅坐在長廊上,望著天上的雲卷雲舒發呆。
陳玄禮走到他身邊,抬頭看了眼天空,側耳傾聽,確實還是能聽到遠處傳來的喧囂,遂疑惑道:“你聽不到了嗎?”
“老了啊。”高力士歎息道,“你知道的,多年前我就向聖人請求告老。這站得長了,腿疼,腰也疼,旁人羨我多威風,可我想要的反而是致仕後過些閒適日子,不必每日這般思慮重重。”
“你莫當我傻。”陳玄禮道:“我看得出來不對,你以前何曾這般不上心過?”
“可你還是回長安了。”
陳玄禮道:“那是我相信你。”
“既然相信我,且安坐等著便是,你我老了,把事情交給年輕人去解決吧。”
“你不肯說實話,我如何坐得住?”陳玄禮注視了高力士一會兒,見他還是閉目不談,便道:“好,那我便依我的辦法做了!”
高力士道:“聖人還未下旨……”
“我秉承的才是聖人的心意!滿朝公卿今日所言,薛白心懷叵測、煽動叛亂,乃是禦口欽定之事!”
陳玄禮頭也不回,大步而去。
高力士手指動了一下,似乎想攔,可到最後卻停下了動作,喃喃道:“聖人的心意。”
兩人談到最後,卻是他被陳玄禮說服了。
那邊,陳玄禮走向承天門城頭,居高臨下地看了公卿們一眼,招過麾下諸將,發出一道道軍令。
“去把郭千裡押下,他的兵馬由你統禦!”
“喏!”
“帶一隊人找到薛白,帶他來麵聖,若遇反抗……”陳玄禮有些猶豫,最後卻還是道:“若遇反抗,立即拿下。”
與其說,他是被這些公卿們逼著,不得不殺薛白平息眾怒。倒不如說是他想借著這次的事由,拿下薛白,查明一些真相。
“喏!”
“去請太子殿下來,告訴他,群情沸騰,非殿下至不足以平息。”
“喏!”
安排完畢,陳玄禮又命人宣告公卿,現已去緝拿薛白,隻等人一拿到,便請聖人查清此事,誅奸邪,給眾人一個交代。
承天門前,聚集的公卿重臣們比大朝會時還多,聽了陳玄禮的表態,大家都放心不少。
“看來,陳玄禮是下決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