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光道:“末將領的雖是步兵,可為北平王破崔乾佑部。”
“你認為時機到了?”
“尚差些火候,但不得不出擊了。”李承光道,“王思禮攻洛陽必敗,若消息傳回,反而堅崔乾佑之決心。甚至安慶緒反攻長安,則長安危矣。而倘若先破崔乾佑,北平王親自揮師東征,何愁叛亂不平?”
薛白道:“此時與叛軍決戰,傷亡如何?”
“叛軍久攻長安不勝,糧草耗儘,此天時;樊川倚塬麵水,不利於叛軍騎兵展開,此地利;叛軍士卒思歸範陽,士氣低迷,長安軍心振奮,此人和。天時地利人和皆在我,必勝!”
李承光目光灼灼,以極大的熱情盯著薛白,又道:“懇請北平王給末將一個機會,末將絕不辜負北平王信任!”
薛白若稍有不堅定就有可能答應了,最後他卻隻是揮手讓李承光退下。
“北平王,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啊!”
李承光依舊不死心,退下時還在苦勸不已。
“今崔乾佑肯戰,而勝機在我。若不戰,使之流竄它方,反而貽誤良機啊……”
元載拿著幾道公文過來,見此情形,向薛白問道:“郎君何不答應他?依我看,如今決戰,當勝。”
“那又如何?”
元載道:“不說聖人、忠王,隻說太子殿下,拖得久了,隻怕對郎君不利,倒不如趁熱打鐵,一舉樹立威望。”
“崔乾佑之所以肯戰,因他實力還在。樊川雖有山塬,地勢其實不險,一旦開戰,傷亡必然慘重。伱可想過,如何是好?”
“李光弼忠於聖人,而非忠於郎君。”元載低下頭道:“如今決戰,正是樹立郎君在軍中地位之時。”
薛白心想,李承光也該是這想法,方才有把握跑來說服他吧。
“郎君,婦人之仁要不得。”元載又勸道。
“目光短淺更要不得。”薛白臉色一冷,語氣嚴峻了幾分,叱道:“精兵強將皆屬大唐,大唐社稷早晚歸我輩,今日‘驅狼吞虎’沾沾自喜,來年外虜來犯,你讓我如喪家之犬倉皇而逃不成?”
元載心中一凜,不敢再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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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元帥府,偃月湖。
“若可以,我真想親自去洛陽,以免得在長安苦等消息。”
薛白與李騰空走在湖邊散步,如此感慨了一句。
元帥府並不是他的私宅,而是衙署,但他有時會悄悄帶李騰空進來,看看熟悉的風景。
“你如今地位不同了,豈能事事親力親為的?”
“罷了,用人不疑,安心等消息吧。我要學謝安,人家坦然自若。”
李騰空知道薛白近來受到的壓力頗大,有心安慰他,遂不像往日那樣故作清高,而是柔聲軟語,難得肯在屋外就與他親近。
兩人不知不覺走到竹林裡相擁了一會,之後,她卻是拉住薛白的動作。
“不行。”
“那去你的閨房?我特意保留著那個院落。”
“是……是那個來了。”李騰空有些失望,“這個月,未修得正果。”
薛白在解縣時難得大意了幾回,心中也有擔憂,此時反而是鬆了口氣。
很快,他又想到了楊玉環說他生不出孩子之事……不久前,他剛剛讓杜五郎護送著楊玉環,與高力士的隊伍向西,那隊伍走得慢,如今想必還未到金城縣。
接下來幾天,薛白也是處理著各種事務。
有一回他獨自在元帥府的大堂裡看著公文睡著了,卻是夢到了楊玉環,她在夢裡都還在譏諷著他。然後,忽然間,禁軍包圍了他們,耳畔全是“殺!殺!殺!”的呼聲。
他遂詫異地向楊玉環問道:“這是哪裡?”
“馬嵬坡。”
薛白腦中靈光一閃,正要帶她跑,忽然被人推了兩下,抬頭一看,是刁庚。
“郎君,消息來了。”
“給我。”
“信使還未入城,好像是洛陽的消息。城門問是否開城,李節帥不在城中……”
薛白已然站起身來,親自往城門趕過去。
“郎君,衣服。”刁庚連忙拿起薛白的外袍跟上。
騎馬奔到城門處,薛白下了馬,感到被夜風吹得有些涼了,回過頭,刁庚給他披上衣袍。
“郎君,我喊了你一路,可莫著涼了。”
薛白這才意識到自己方才沒聽到刁庚的呼喊,他終究是做不到謝安那麼泰然處之。
那邊,信使已被吊籃吊入城中。
“北平王,捷報,捷報!王思禮以偏師吸引安守忠,主力繞小道奔襲洛陽,張巡亦出兵開封,安慶緒棄洛陽逃奔河北,至孟津渡口,王思禮與張巡追至,兩麵夾擊,大勝。安慶緒隻以不到五千人渡河,其中,騎兵不滿一千……”
“恭喜北平王,收複東都!”
薛白原本以為自己聽到消息會非常驚喜,可事實上,他隻是不由自主地笑了一笑,然後覺得放鬆下來。
次日,朝廷宣布了洛陽的大勝以及準備與崔乾佑決戰的消息,一時間,長安人心振奮。
此前那些責罵朝廷不去收複樊川的人依舊還在大罵,但卻已掀不起任何波瀾。
薛白沒有在此事上做任何的糾結,他率兵出了長安城,在馬上回望了一眼,然後驅馬南向,去與崔乾佑決戰。
~~
潏河發源於秦嶺,向北而流,繞過漢長安城流入渭水。
李光弼的大營便駐紮在潏河畔,綿延了數十裡。
薛白策馬趕到時,李光弼正在一處高高的山塬上望陣。
“洛陽告捷,安慶緒逃了。”
“我已遣哨馬向叛軍傳遞這消息,打擊叛軍士氣。”李光弼道:“但崔乾佑還有想與我等決戰之勢態。”
薛白堅決不願打,道:“無非是敵進我退,尋找最有利的時機。”
“看到那裡嗎?香積寺,如今崔乾佑便駐紮在寺中。”李光弼遞過他的千裡鏡,道:“你再看那寺廟前方的山林,地勢複雜,我敢肯定崔乾佑必有伏兵。”
薛白接過千裡鏡,見到了隱在山林中那寺廟的一角,不由微微笑了笑。
他不必讓大唐精兵血染香積寺了,已創造了足夠的條件看著叛軍漸漸分崩離析。
“我帶了很多餺飥!”
“什麼?”
“這第一戰,我們給叛軍送餺飥,願意出來吃餺飥的士卒,給他們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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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香積寺,數裡入雲峰。”
“古木無人徑,深山何處鐘。”
這是王維寫的《過香積寺》,崔乾佑也是讀過的。
但崔乾佑之所以選擇把自己的大帳設在香積寺,因為它不僅是長安南郊地勢最有利的地方,還規模宏大。有“騎馬關山門”之說。
如今叛軍一進來,原本禪音嫋嫋的寺廟便被糟蹋得烏煙瘴氣,到處彌漫著血氣。
崔乾佑想要決戰,但前提是打探出唐軍的陣列。他派遣出了很多的哨騎,讓他大為惱火的是,這些哨騎回來之後,隻懂得驚慌失措地告訴他,唐軍已經攻破了洛陽。
之後,一些人頭被立在了神禾塬上。
燕軍這邊有不少將領去看過,確實是有很多洛陽那邊的大燕官員。
士氣自然是大為動搖。
崔乾佑的神經像是由鐵鑄成的,麵對如此情形,依舊不為所動。坐在大殿上,對著佛像,絞儘腦汁地想著決戰的布置。
有腳步聲傳來,他回頭一看,是麾下的大將,阿史那從禮。
“唐軍在營地外煮餺飥,有不少士卒逃出營投降了。”
崔乾佑皺了眉,道:“那我們也煮餺飥。”
阿史那從禮猶豫著,欲言又止。
“你若是想勸我投降就閉嘴。”崔乾佑道:“長安的局麵絕沒有你想的那麼好,我們還有最後的機會。”
“可……”
“你忘了?”崔乾佑道:“你和阿史那承慶已經對薛白食言過一次。旁人可以降,你若降了,必死無疑。”
“我沒想投降!”
阿史那從禮堅決應了一聲,轉身便走。
他確實沒想投降,他上次就與薛白談判過,結果反過來襲擊了薛白,助安慶緒除掉了被俘的安祿山。
但他轉頭就招過自己的麾下,道:“姓崔的沒有撤軍的意思,大股的兵馬也不可能突圍出關中,我們一兩千人反而好走,北上,穿過朔方,收服幾個部落,我們割據一方,好過在這裡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