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邊是雍王,一邊是嗣吳王,張巡看著這封信,不由露出了為難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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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籲!”
南霽雲在一座高大的城池前勒住了韁繩。
他連呼吸都冒著白氣,抬頭看去,透過漫天的雪花,能看到城門上的“寧陵”二字。
而去年他前來請賀蘭進明出兵救薛白不成,憤而射在城牆上的那支箭已經不在了。
他對賀蘭進明的怨氣也可以就此消弭,畢竟眼下國家多難,齊心平亂,使百姓安居樂業才是要緊的……前提是,賀蘭進明願意配合。
遞了牌符執著公文,領著二十人進了城。南霽雲卻沒有見到賀蘭進明,隻被安排著在驛館住下。
“這是緊急軍情。”
南霽雲晃了晃手中的文書,道:“我要立即見賀蘭太守,否則耽誤了平叛大事,你們擔待得起嗎?”
“太守得了朝廷旨意,正忙籌措糧草送往汴州,還請將軍稍待兩日。”
得了這回答,南霽雲才無話可說,按捺著性子在驛館等著。
另一邊,府署中依舊輕歌曼舞。
賀蘭進明一如往年般的風雅,端坐在主位上,隻是眉宇間多了些思慮之色。
他正在與幾個幕僚們宴飲,談著朝中的局勢變化。
“前幾日,我得了太上皇的恩旨,內容你們也都知曉了,無非是讓我等忠於長安天子。其中,對於薛逆的態度,卻發生了變化。”
有幕僚應道:“當是薛逆挾持太上皇,發的矯詔。”
又有人沉吟道:“也許是太上皇與聖人以大局為重,認下了廢太子瑛之子。今太子已立,儲位已定,不過是多一個親王封爵罷了,於國事無礙。”
“不。”賀蘭進明皺起了眉,道:“我在河北之時,聖人曾發秘旨於我。薛逆假冒皇孫、勾結安祿山,掀起天下大亂。今此逆賊不除,反高居廟堂之上,豈是社稷之幸事?”
他又想到了兄弟的事,以及與薛白的仇怨。如今薛白掌了權,暫時沒動他,那是因為史思明的叛亂未平,薛白選擇了先安撫他。可等到薛白抽出手來,又怎可能放過他?
“明公,可眼下太上皇、聖人皆不言薛逆之罪,隻憑我們,恐怕是難濟大事啊。”
“太上皇與聖人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如今局勢動蕩,並非問罪薛白的時機。”賀蘭進明道,“可早晚會有詔書命我等入京勤王,鏟除這逆賊。”
說到這裡他終於吐露出了他的想法,道:“故而,萬不能奉此矯詔,被薛逆消耗了我等錢糧、兵士。如今該積蓄實力,待往後奉詔翦除逆賊。”
若沒有前麵的一番鋪墊,賀蘭進明這句話的意思就是,他想要陽奉陰違,積蓄自身實力,待以後起兵清君側。
可他此前在河北之時,確有李隆基的秘旨,此時拿出來證明了太上皇曾經定過薛白的大罪,便顯得他十分的忠誠,苦心孤詣。
很快,眾人都領悟了賀蘭進明的想法,唯有淮南將領王仲昇有些疑慮,問道:“明公,可如今史思明發兵南下,若不助張巡守城,萬一汴州讓叛軍攻破了。”
賀蘭進明道,“史思明早不南下,晚不南下,偏偏在此時節南下,必是與薛逆勾結。太上皇早有察覺,你還不明白嗎?”
“末將明白了!”
王仲昇遂拱手應喏,不敢再多說。
站在王仲昇背後的還有一員將領,名叫劉展,也跟著王仲昇低下了頭,可他看著這一幕,眼神中卻浮起一絲譏笑,似看穿了這些人的小心思。
眾人又議論了幾句,有幕僚提醒賀蘭進明,為避免被朝廷責怪,或者說是避免被薛逆除掉,當聯絡河南節度使、嗣吳王李祗,達成共識。
賀蘭進明早與李祗有頻繁的書信往來,當即又修書一封,言辭切切,說了自己的苦衷與憂慮,請李祗與自己一起防備薛逆。
……
南霽雲在寧陵城中等了兩日,特意到運河碼頭上看過,發現寧陵守軍根本就沒有把倉庫中的糧草裝船。
他便意識到自己被賀蘭進明騙了。
盛怒之下,南霽雲便有心再去質問賀蘭進明,才握住刀柄,他就看到了自己斷掉的那根手指。
上次他在賀蘭進明的宴上彆無它法,隻好斷指才能離開。這次又能怎麼辦呢?他是個船夫出身,其實想不出太多想法。
於是,他竟還是去求見了賀蘭進明。
與上次一樣,府署中還在設宴,還是那樣的笙歌曼舞。雖然是雪天,依舊有舞姬在歌舞,膚肌在輕紗下若隱若現。
“南將軍又來了,且再稍待幾日。”賀蘭進明道“朝廷的行文我已收到,正在捉緊安排,不日糧草輜重與援兵就將抵達汴州。”
“賀蘭太守當末將是三歲小孩。”南霽雲皺眉道,“運河上一艘糧船也無,這便是你所言的不日送抵嗎?!”
“放肆,本官行事自有分寸,軍務豈是你能窺探的?!”
南霽雲舉起公文,質問道:“叛軍渡河在即,賀蘭太守抗旨不遵,是勾結史思明,要造反嗎?!”
他用一根手指點著公文上的字,一字一句地念道:“敢貽誤軍機者,以謀逆罪論處。”
賀蘭進明目光落在他拿公文的那隻手上,看到了他缺的那個中指,後悔上一次被他震住,放走了他,同樣的錯誤不能犯第二次。
“來人,南霽雲窺探機要,拿下!”
“誰敢動我?!”
若說這次來與上一次有何不同?南霽雲認為是名義不同了,他是奉朝廷文書而來,背後站的是汴州刺史,是雍王,是大義。
上次賀蘭進明拒絕他的求援,是便宜行事,這次則是違命,是抗旨。
南霽雲凜然不懼,轉頭看向那些要上前的士卒,朗聲道:“你們從北海郡一路南下,就不顧念自己的父母妻兒嗎?為何不想早日平定叛亂,榮歸故裡?!”
“這是朝廷的公文,掃平賊寇就在此一舉,賀蘭進明敢抗旨不遵,必問罪罷官,你們要跟著他一起受辱,還是隨汴州張刺史一起取富貴?!”
抬出張巡的名頭,諸士卒不由停下了腳步。
如今河淮一帶,誰不知張巡抵擋住了叛軍南下,又把安慶緒從洛陽逐出去?張巡從縣令一躍為刺史,顯然馬上還要升遷,跟隨張巡的士卒們也是人人都有賞賜,比他們跟著賀蘭進明要好的多。
其中,還有一些北海郡兵曾隨著薛白在平原與叛軍鏖戰過,知薛太守已成了雍王,早就後悔不已了。
於是,眾人麵麵相覷,不再去捉拿南霽雲。
南霽雲大步便向賀蘭進明走去,麵色冷峻威勢懾人。
此時此刻,他想起了他曾立下的誓言——
“今日留箭明誌,待我破賊歸來,必殺賀蘭進明!”
感受到那股殺氣,賀蘭進明驚呆了,連忙喝令身邊的親衛去攔。
“攔住他!”
“噗。”
南霽雲撲上去,搶過一把佩刀便斬殺了一人。血濺當場的同時,宴上的眾人嚇得紛紛尖叫,四下逃竄。
賀蘭進明也不敢逗留,轉身就跑。一邊跑,一邊不停下令。
“你們愣著做什麼?拿下這凶徒!”
奔到院中,正好遇到王仲昇、劉展等人披甲而來,賀蘭進明大喜,連連呼救。
南霽雲提刀追在後麵,怒叱道:“賀蘭進明抗旨不遵,貽誤軍機,誰敢攔我拿人?!”
賀蘭進明遂又從袖子中掏出他那份舊旨,喊道:“我沒有抗旨不遵,我這才是……”
說話間忽然有人撞了他一下。
是劉展,他奔向賀蘭進明,許是太著急了,竟是一下撞倒賀蘭進明。
“噗。”
賀蘭進明手中的舊旨還沒展開,人已經向後跌倒。
南霽雲順勢把手裡的刀一送,捅進賀蘭進明的後心,白刃進、紅刃出。
殺了這所謂的河北招討使,他根本沒什麼好怕的,他早就得了交代。
“貽誤軍情者,斬!”
南霽雲一腳踢倒賀蘭進明的屍體,丟開手中帶血的刀,再次揚起公文,喝道:“誰還敢不遵朝廷號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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驛馬加急,將一封公文送到了長安,遞到了中書門下省。
“賀蘭進明死了?”
顏真卿看過,將文書遞給了對麵的薛白,道:“你安排的?”
若是彆人發問,薛白肯定會否認此事,說這事是樁意外,朝廷都沒能提前安排新的官員接替賀蘭進明。
可事實上,他確實早就知道南霽雲與賀蘭進明有仇怨,打算讓張巡暫時統籌汴、宋之地,兵馬錢糧不受掣肘,以應對史思明的進攻。
斟酌著如何回答,薛白緩緩應道:“我可以容得下賀蘭進明,但不容許有任何人敢耽誤平叛。洛陽不能再丟了,這次,我們要把叛亂的影響壓到最小,那就得有強權。不聽調遣的刺頭得除掉,且是以最快的速度除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