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9章 最後的手段(2 / 2)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武周之後,大唐還是大唐,重要的是中宗皇帝身上的血脈,還是中宗皇帝祭祀李氏祖先?大唐以德明皇帝、先天太上皇帝、高上大廣道金闕玄元天皇大帝為祖,可李氏真是其後代?若千百年後,那座宗廟裡供奉的依舊是李氏列祖列宗的牌位,那李唐依舊是李唐。”

“薛白便是李倩,有一個人可以證明此事,我會教你如何找到他。”

“你是忠於社稷而非忠於皇帝的臣子,奪位用不上你,但要保李唐社稷延續,你是最後的手段。”

“如果到最後還不能騙過薛白,必然會激怒他,到時我與太上皇都不可能再說服他,唯有你,或許還有辦法說服他。”

“好了,不要讓任何人知道這場會麵,忘掉你與張垍的談話,也忘掉你我之前的談話。你不能失敗,獨自一人帶著這些秘密去做吧。”

……

次日,顏真卿是被鳥鳴聲吵醒的。

他抬起頭來,發現自己在桌案上睡了一夜,身上披著一件大氅,想必是韋芸擔心自己著涼,卻又搬不動自己。

今天是雙日,沒有朝會,他卻還是入宮求見了薛白。

崔仲巍、張垍的死,讓他意識到自己留在朝中,難免會落人口實,從而引起各種猜測,倒不如早日

歸隱,淡化掉天子登基之前的往事。

他懷疑,薛白已經猜到了什麼,因此,內心深處其實是憂心忡忡的。

“丈翁來了,想必是為春苗貸一事?”

“是。”

顏真卿還在想著如何試探薛白,對春苗貸之事反而一時沒有太多說辭。

“這些新的政策提出來,有顧慮是難免的。”薛白道:“朕絕非獨斷朝綱之人,此事大家商量。”

“話雖如此。”顏真卿道:“便如陛下想要造海船遣人出遠洋,此事中書省雖反對,陛下卻依舊可以民間商行的名義辦,確非獨斷朝綱,實為一意孤行。”

薛白笑道:“那是我有這個實力。”

“若百官都反對春苗貸,想必陛下也要讓豐彙行來辦這件事?”

“不錯,其實豐彙行早便有這個業務,隻是沒有大張旗鼓罷了。”

顏真卿麵對這些事,並非是強烈反對,而是會把擔心發生的各種可能羅列出來。

比如,造海船遠航一事,雖說可能會損害到絲綢之路上的商旅的利益,但終究少有人想到那麼遠,這件事單純是錢的問題,反而中書省不批,天子以私財辦,相當於國庫省了一筆。

春苗貸卻不同,觸動太多人的利益了。

故而,顏真卿說罷,最後道:“陛下根基未穩,眼下辦這些,還請三思啊。”

“朕知道。”薛白道:“朕是這般想的,若把豐彙行歸為朝廷所有,如何?”

顏真卿一愣,良久說不出話來。

薛白篡位為何能成,明麵上是因為那些功績。但暗地裡的實力才是最根本的原因,私造銅錢、鐵器、火藥,以豐味樓這樣的茶樓酒肆打探消息,更關鍵的是豐彙行能把控天下各地很大的一部分錢財往來。

說薛白在朝堂上的根基未穩,這也隻是表象上的。實則,薛白最深厚的根基就是豐彙行,現在竟要把它交出來?

這個事很難回答,顏真卿也擔心薛白是在試探自己,思來想去,問了一個問題。

“杜二娘答應嗎?”

“若朝廷能給她授個官,她想必是能答應的。”

“女子為官,絕計不成。”

顏真卿搖了頭,認為薛白並非是真心把豐彙行歸為朝廷所有。

“事在人為。”薛白道:“杜妗既然能把豐彙行辦到如此地步,為官的才能她肯定是有的。至少比朝堂上大多數屍位素餐之人好得多。”

漸漸地,顏真卿聽明白了薛白的意思。

若把豐彙行歸為國有,相當於朝廷有個專門管飛錢與放貸的衙門,那天下的賦稅核算它也要插手。這個融合的過程,也是薛白擴大自身權力的過程。

也就是說,薛白從來沒有放棄過自己的政治訴求,他要造海船而中書不答應,他便私下造;他要巡視天下百官不答應,他便從就食洛陽開始;他要朝廷放春苗貸,也有自己的方法。

之後呢?稅製、科舉的變革,甚至是打壓世家大族。

顏真卿能感受到薛白的野心,可那份擔憂也越來越深了。

“眼下恐怕還不是做這些的時候。”

“朕都登基三年了,還不是時候?”薛白道:“朕可以再等三年,但到時丈翁會支持朕嗎?”

顏真卿沉吟不語。

若要他說心裡話,他希望薛白等二十年、三十年,甚至更久之後,再進行變革。

到時候,天下士民、朝廷百官,沒幾個人記得天寶年間至正興初年之間那些秘史了,李唐社稷穩固。甚至,一個名為李祚的新君登基,更無後患。

或許,他心裡還有另一個考慮,那就是並不希望薛白成為一個強權的皇帝,強權者通常容易為所欲為,不喜歡被束縛。

若薛白大刀闊斧地進行變革,必然觸動天下世家大族的利益,隻說春苗貸那就是衝著田地兼並去的,若變革失敗,激起變亂,反對者首先攻擊的就是薛白的弱點。矛盾激化之下,當薛白意識到李倩的身份成了自己的弱點,是有可能豁出去的;而哪怕變革成功了,薛白會成為一個更強權的皇帝。

怎麼看,這件事讓社稷顛覆的風險都高於它的收益。

但,攔得住嗎?

沉吟了許久之後,顏真卿開了口,卻是換了個話題,道:“陛下誌存高遠,不可無人才輔佐,何不請李泌出山?”

自從李亨死後,李泌也就致仕歸隱了。

這也是一個忠於李唐之人,顏真卿近來憂慮重重,來之前便有請出李泌助自己一臂之力的心思。

薛白道:“隻怕不能再說服他。”

顏真卿道:“臣或許可以試試。”

“也好。”

兩人都想試探對方,可到最後卻都沒有挑明。

末了,顏真卿離開的時候,薛白走出宣政殿,看著他一步步走下台階的樣子,心中漸漸有些不忍。

麵對李隆基的時候,薛白說過,早晚有一日當他的功績足夠大,他大可向世人昭告他的身世,他覺得隻要家國富足,天下人過得好,哪在乎他姓什麼。人們關心的從來都是自己的生活,他這個人是誰,對人們根本不重要。

因為薛白從來都是一個野心勃勃、自私自利的人。他想要的文治武功、使天下人過好,也並非完全是出自公心,而是一種不斷向上爬的成就感。

若他的功績能夠超越皇帝的姓氏,能讓他興奮到顫栗。<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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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近來他常常在想,若有那天,顏真卿會怎樣?會為李唐宗社殉節,還是為家邦興盛而欣慰?

或者說,對薛白自己而言,若真有了那樣的功績,揭不揭破還重要嗎?

他到時還在乎天下人怎麼想嗎?

他意識到,自己更在乎顏真卿怎麼想。

~~

“顏公!”

“顏公!”

顏真卿才走出宮門之際,忽聽到身後有宦官的呼喚。

他回過頭,一個小宦官快步奔到他眼前,道:“請顏公在此稍待,陛下很快就來。”

“何意?”

顏真卿十分不解,但還是駐足等了一會。

之後,隻見薛白便裝打扮,穿著一身普通襴袍出了宮,到了他麵前道:“今日再一起走走如何?”

“陛下豈可如此荒唐?!”顏真卿低聲說著,一副要勸諫的樣子。

“老師可記得當年帶我到城外捉逃戶一事?”薛白道:“我已許久沒見那些農戶了。”

顏真卿聽了,微微一歎,點了點頭,竟是親自帶著薛白微服出宮。

兩人直接從春明門出了城,走向田梗,邊走邊隨意交談著。

“老師相信我說的大海另一邊有一塊大陸嗎?”

“你又如何確信?”

“我就是確信。”薛白道:“我想與老師做個約定,不知可否?”

“是何約定?”

“若老師能信任我,不留餘力地支持我,我可以讓老師達成心中所願。”

顏真卿停下了腳步,反問道:“你知我心中所願為何事?”

他問這句話時,心裡是隱隱有些不安的。

因為若揭破了此事,便證明薛白已經知道郭鎖是他安排來的,證明他最終沒騙過薛白。

然而,薛白並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隨手摘了一根柳樹枝,嘴裡輕念了一首詩。

“昭昭有唐,天俾萬國。列祖應命,四宗順則……”

顏真卿聽了,有一瞬間的恍惚。

他不能從這首詩就確定薛白對身世的看法,但能從中確定薛白對大唐的看法。

待聽到後麵的“曾孫繼緒,享神配極”,他更是鬆了一口氣。

隻要事情照著這個方向進行,於他而言,是最好的結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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