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家境不凡,談吐卻很好,顯然是出身名門世家,他說過話,手一抬,那小廝便點頭哈腰應下,也不真伸手要錢,隻道:“那就記在崔郎的帳上。”
“好。”
“不用了。”杜五郎道:“怎好勞你破費,我來買便是。”
“兄台不必客氣,錢財乃俗物,多談便落了下乘。”年輕人笑著擺擺手,問道:“兄台是長安來的?”
“是啊,我的口音這般明顯嗎?”
“如今天子東幸,必然有不少達官貴胄到東都,我怕這店家死纏爛打,無意中得罪了人。”
杜五郎道:“原來你是因此才出頭,倒是心善。可我看著像是會為這點事不高興的人嗎?”
“兄台榮辱不驚,身份不凡卻能於市井間安之若素,一看便是了不得的人物。”
“你如何知曉?”杜五郎大為吃驚,“我的氣質這麼明顯嗎?”
他還以為會聽到什麼了不得的回答,結果那年輕人笑道:“早前,我觀禦駕進城,在隊伍中見到兄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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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啊?原來如此。”
杜五郎回想了一下,自己因為帶女兒玩,進城裡落在了後麵,倒也沒關係,便道:“哦,我家裡是當官的,小官,我就是個遊手好閒的官宦子弟。”
“安平人,崔洞,字明晰。”年輕人叉手行了一禮,自我介紹道,“我在家族中排第三十九,兄台喚我崔三十九也可,喚我明晰也可。”
杜五郎有些下不來台,隻好道:“京兆,吉……吉績,你喚我吉五郎就好。”
他拱拱手,想要轉身離開,崔洞卻已在他的座位對麵坐下,讓人又上了一壺上好的酒。
“吉兄一定是覺得此間的戲唱得一般吧?”
杜五郎道:“倒也不是,隻是花錢買花,買的是份虛榮,我覺得不實在。”
崔洞拍手道:“吉兄看得通透啊,世人忙忙碌碌,求功業、求富貴,總是想證明自己比人強,可浮生幾何,全浪費在經濟仕途上,未免太可惜了。”
這話,讓杜五郎頓生覓得知音之感,遂與他漸漸聊起天來,兩人倒也十分投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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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後,杜五郎與崔洞已是十分交好的朋友了,兩人都喜歡遊山玩水,崔洞便邀杜五郎到壽安縣的崔家彆業去做客,順帶一遊那附近的香鹿山、昌穀等地。
彆業位於縣城南的錦屏山,抬頭看去,能看到十二座山峰宛若錦鍛淩空垂掛,十分壯觀。
崔洞與杜五郎並轡而行,侃侃而談,道:“武後當年也曾入過此地,這‘錦屏’二字便是她賜的名字。”
“真是倚山傍水,真是好地方。”杜五郎道:“還要多久才到你家的彆業?”
“早已到了。”崔洞轉身一指,也不知是指向哪裡,道:“從半個時辰前我們就進入了錦屏彆業。”
“好吧。”
又騎了半個時辰,他們終於進到了在山腳下的一片大宅院。
入了門,赫然就看到武則天親筆賜下的“錦屏奇觀”四個大字。
之後杜五郎與家中下人閒聊,才知道崔洞的曾祖父乃是初唐的名臣崔行功,曾隨魏征編寫《四部群書》。
崔洞家裡屬於博陵崔氏大房,原本是還要更加顯赫。隻是經過了大唐幾代皇帝的刻意打壓,如今已行事十分低調。
原來,那“錦屏奇觀”四個字看似表達了武則天的讚歎之意,其實當時是用這四個字劃走了崔家在壽安縣一半的田地。
當年與薛白一起授官的崔祐甫便是壽安縣尉,此事背後也是崔家在幫忙運作,雖然血緣已經遠了,但這年頭做什麼都少不了家族之間的互相幫襯。
杜五郎入住的次日,崔家的年輕子弟們便置酒為他接風。
他們在一個風影雅致的竹林中曲水流觴,品茶論詩,很有魏晉風骨,杜五郎覺得自己真是風雅了許多。
一直以來,他想讓杜有鄰致仕,想像的就是過這樣的生活。
漸漸地,一群人還是談論起了國事,避不開的首先就是從天子就食洛陽說起。
讓杜五郎意外的是,他們的觀點竟不是就食能給洛陽帶來的繁華,而認為這是一種國力的衰退。
“玄宗皇帝在位時,以漕運、和糴諸法,使天下富庶,倉稟充實,結果一場變亂又打回去了啊。”
“畢竟,不是每個天子都能如玄宗皇帝那般治理出一個煌煌盛世。”
“還是朝中名臣凋零,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來了……”
杜五郎原本還懷疑崔洞是故意接近自己,聽了這些話,才終於確定,崔洞根本不知道他的身份。
在崔家子弟之中,崔洞是最不在意經濟仕途的一個,旁人討論國事的時候,他隻是在旁聽著,還給了杜五郎一個歉意的眼神。
而這些崔家子弟評點起皇帝,並無畏懼之色,甚至有種居高臨下的態度。
倒不是針對薛白,而是出於五姓七家對李氏一直以來的看不起。
“當今天子還是有才能的,但博而不精。能平定安史之亂,那是大唐國運猶厚,加上他氣運不錯。至於即位以來這幾個國策,看得出來,他欲變革卻也畏首畏尾啊。”
“是啊,朝廷想多收稅,但不敢明著說,於是通過榷鹽、榷茶來收。結果,如今鹽和茶漲得厲害吧?”
“今年緩了些,看得出來,朝廷在打壓鹽價。我聽說,天子如今已有重用劉晏,而疏遠元載的意思,從漕運置倉一事就能看出來。”
“劉晏的‘緣水置倉’未必比元載加急建倉的做法高明多少,真正的關鍵在於,劉晏主持榷鹽一事,往往留一份利給鹽商,始終壓著鹽價。”
“這必然是更合天子心意的,天子故意拿出炒茶、泡茶,就是為了以榷茶來彌補稅收,要把鹽價降下來。”
“用榷茶的錢代替一部分榷鹽的錢,無非是想讓喝茶的富人、販茶的大商賈多出些血,少征些吃鹽的貧民的錢。”
“話是這般說,想必不影響五叔的生意吧?”
崔家子弟們你一言我一語,隨口聊著,杜五郎在一旁聽得卻是好生震驚。
他自認為是天子近臣,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對天下局勢的了解應該很深,至少該比這些沒出仕或才出仕的年輕人強。
沒想到,這些人對國策的洞悉,卻遠比他要敏銳得多。
他仔細觀察了很久,這些人他一個都不認識,確定沒有在朝堂上擔任高官的。
那他們的消息,到底是哪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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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這裡,杜五郎不由問道:“偃師?”
“吉兄不知嗎?天子以前曾任過偃師尉,他私有的許多產業也都是從河南道起家的。到了洛陽,他比在長安更有掌控力。”
杜五郎一愣,又不知說什麼好。
崔家子弟於是繼續聊起來。
“恰如武後在東都。”
“不錯,武後在東都稱帝,當今天子想必要在東都變法了。”
“春苗貸。”
“我敢打賭,朝廷做得再好。到了地方上,春苗貸必會被某些人拿在手中放高利貸,普通農戶若要拿這份錢,是‘另加’這一二分的利。”
杜五郎問道:“為何?”
斷言此事的那人微微苦笑,道:“世事如此。”
崔洞聽得無趣,拉了拉杜五郎,道:“不與他們聊這些仕途經濟,我們去賞竹海。”
“三十九郎,如今朝廷更注重科舉,已確定今年會有恩科,你文章做得好,不去試試?”
崔洞道:“不必了。”
杜五郎還想從崔家子弟的角度聽聽他們對春苗貸的看法,雖被崔洞拉著,但還是回過頭去。
此時,一直在旁伺候的一個書僮忽然開口問了一句。
“十七郎,聽聞今年多了一道鄉試,不論身份都可去考,連奴婢亦然,真的嗎?”
那崔十七郎淡淡瞥了這書僮一眼,一言未發,眼神顯然是在提醒他,這裡沒有他說話的份。
那書僮駭然,忙道:“小人知罪。”
但崔十七郎還是一言未發,似乎並沒消氣,眼看著就要處罰他了。
“硯方,隨我來。”崔洞道。
一句話,那名叫硯方的書僮如釋重負,連忙快步跟上崔洞、杜五郎。
杜五郎聽了那名字,不由想起自己以前有個書僮名叫端硯,於是,仔細地打量了這硯方一眼,發現他們名字裡雖有一個字相同,但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端硯又懶又饞,糊裡糊塗的,有義氣又忠心;硯方則是一副緊繃著的表情,舉止很有規矩。
“你何必問十七郎那些?”崔洞耐心解釋道,“官榜上說的‘不拘戶籍’,確是什麼戶籍都可去考,可你是不入籍之人,何況你才讀幾卷書,能考上嗎?”
“小人……想試試。”
“我知你心氣高。”崔洞笑了笑,道:“這樣吧,我回頭問問八叔,為你尋個好差事。”
硯方原本以滿懷期待的眼神看著崔洞,聞言,又失望下來。
他知道,這所謂的差事,還是給崔家做事。
杜五郎聽了,卻決定回去後問一問薛白,這“不拘戶籍”到底是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