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師(2 / 2)

裡德 天龍李建 3137 字 5個月前

他在幾家軍醫院裡躺到差一個月就滿三年,進行了二十次手術,有六次是全身麻醉。在居延戰地醫院實習的大學生們根據他的狀況寫過文學報告《他有什麼,沒有什麼?》,發表在國內主流雜誌上,可惜沒什麼人看。他自己不能刮臉,實習的大學生們替他刮。第一次刮臉時,學生們不小心把一瓶香水都灑在了他身上,可他還在喊:“再來一瓶!”他聞不到香味,聞不到。他從床頭櫃裡取出了所有東西:熏腸、黃瓜、蜂蜜、糖果,都沒有味兒!他看東西有顏色,吃起來有味道,可就是聞不到。他幾乎要發瘋!春天來了,姹紫嫣紅,這些他都看見了,可是聞不到香味。他的頭裡被取出了2毫升的腦漿,顯然把與氣味有關的中樞給剔除了。三年過去了,他仍然聞不到花香、煙味、女人香水的味道。如果香水氣味又衝又濃,把香水瓶塞在鼻子底下,他倒是能聞出味來的,可能是腦髓中剩餘的部分承擔了喪失的功能。

這名裝甲輸送車司機出院以後,領了一筆補助金——8000元,部隊有規定:輕傷——10000元,重傷——80000元。以後的日子,得自己看著辦,撫恤金沒有幾個錢,他回國後,隻好依靠爹媽養活。他老爹、老媽過著沒有戰爭勝似戰爭的日子,他的父母頭發全白了,都患了高血壓、甲亢。

有領導邀請他到國內重點高校去演講。他反問領導:“講什麼?我不會講戰鬥行動。講我至今還如何害怕黑暗?有什麼東西一掉下來,我就會嚇得全身發抖?講怎麼抓了俘虜,可是沒有一個能押回團部?當兵一年裡,我沒有見過一個活的居延遊擊隊員,我見到的都是死的。講收集人的乾耳朵?講戰利品?講炮轟後的村莊?村莊已不像是人住的地方,而像挖得亂七八糟的田地。講戰爭是激情燃燒的歲月?難道我們的大學生想聽這些事?我記得我們是一邊破壞、殺人,一邊建設、饋贈禮物,這些行為同時存在,至今我也無法把它們分開。我害怕回憶這些事,我躲避回憶、逃離過去。從居延戰場回來的人中,我不知道有誰不喝酒、不吸煙。領導,您千萬不要讓我講在居延的兄弟情誼,我不相信這種情誼。打仗時我們能夠抱成團,是因為恐懼。我們同樣上當受騙,我們同樣想活命,同樣想回家。在居延,我們能聯合起來是因為我們一無所有。我們關心的隻有這些問題:足夠餘生糊口的撫恤金、有電梯的住房、便宜的好藥、能看上好醫生、進口的假肢、成套的家具……這些問題解決了,我的戰友癱的癱、癡的癡、死的死,也就差不多了。”

領導尷尬地笑笑說:“我正在寫一本反映居延戰爭正能量的書,您不願作演講也沒關係,我主要是想聽您說說居延的事,搜集寫作素材,您繼續。”他鼻子皺了皺,像祥林嫂繼續道:“等我絞儘腦汁,千方百計把住房、家具、冰箱、洗衣機、電視機弄到手,大功就算是告成了!那時,我馬上就會明白:我已無事可做,或許還可以找心理醫生聊聊怎麼個安樂死法。現在的年輕人不接近我和我的戰友,不理解我們。表麵上,我們像是和幾十年前偉大的保家衛國戰爭的參加者享有同等待遇,但他們是保衛了祖國,而我們呢?我們像是扮演了‘鬼子進村’的角色。我恨透了戰爭,當我在居延吃夾生飯,在那邊把命交給‘渭川地雷’時,有的人卻在萬相台國內品著筠連紅茶聽音樂,摟著姑娘們跳‘沙沙舞’,看國外電影大片。等到幾年以後,戰爭後遺症在我和我的戰友身上發作時,人們就該回避我們了,在單位上、在家裡,都會如此,再不會有人邀請我上台作報告,我們對大家來說會成為負擔。對了,領導,您寫的書有什麼用?為誰而寫?為我們從居延戰場回來的人?反正不會討我們的喜歡。當然,那或許會討喜您的領導。難道您能夠把發生過的事都寫出來嗎?那些被打死的駱駝和被打死的婦女兒童躺在一塊兒,躺在一片血泊裡,婦女兒童和駱駝的血混在一起,您敢寫出來嗎?有人還需要這樣的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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