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裡死一般的寂靜。
隻能聽見殿內半人高的鎏金博山爐裡,上好的銀絲碳發出細碎的劈啪聲,嫋嫋青煙便一縷縷透過熏籠,縈繞著陳瑜的身邊。
“璿之實在沒想到,陛下對璿之如此上心。”陳瑜終是輕輕一笑,似乎承認了小皇帝所說的一切。
“你年紀輕輕身處九卿之位,這般的青年才俊,在整個大靖曆史上都少見,朕自然會對你多加留意。”小皇帝眸光如水,言語淡漠,“果然不出意外,潁川陳氏的少年天才,錦繡文章天下皆聞,《雲陽宮賦》洛陽紙貴,《過秦關賦》字字珠璣。”
“可偏偏,朕的太傅李彤書恰好一目十行過目不忘,他告訴朕,他曾經在至交好友大學問家裴陸明手裡,見過好些一模一樣的字句。但奇怪的是,那個時候,那篇文章的署名還是陳瑾陳玥之。”小皇帝言語無波無瀾,說出的話卻令陳瑜不自主握緊了雙手,“更有意思的是,隨著你入京之後,近些年就再無一篇出自潁川陳璿之的錦繡文章。”
“朕不禁有幾分好奇,這個陳瑾陳玥之,到底和你是什麼關係,那些文章,又到底出自誰的手中。”小皇帝明亮的眼睛如一灣深泉,看似清淺實則深邃,“有意思的是,這位陳瑾陳玥之,恰巧就是你唯一的兄長。”
“如果將時間線細細展開:元旭四年,你的兄長陳瑾陳玥之身死。第二年,也就是貞和元年,潁川陳氏族長易主,你的叔父陳樾取代你死去的父親陳樺,成為潁川陳氏新一代家主。同年,原本屬於陳玥之的文章,都被移到你陳瑜的名下。最後,貞和三年,你得以入了京中陳氏首領陳檑的眼,被他帶入京城,親自教導。”小皇帝不緊不慢說道,“當初,你入京之時,也不過是個十四五歲,為父兄戴孝的白身。誰也沒想到,接下來幾年你就逐漸在京城站穩了腳跟,順利接管了潁川陳氏在京中的全部勢力,成為唯一一個可以和博陵崔氏崔明望可以相提並論的存在。”
“不想陛下對於璿之的家事倒是一清二楚。”陳瑜沉默良久,才自嘲一笑,“但這些都已經是陳年往事,陛下何必再提呢?”
“陳瑜,有些事情,到底有沒有真的過去,隻有你自己知道。”小皇帝不置可否。
“還記得五年前的宮宴上,璿之第一次遇見陛下。雖然隻是隔著重重簾幕,遠遠看了陛下一眼,璿之就認定,陛下會是璿之此生難得的對手。如今來看,果然如此。”陳瑜一聲輕歎,往日總是被世家眾人誇讚的沉靜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從未有過的惘然和惆悵,“璿之從未想到,這個世上,最了解我的,可以引為知己的,居然是陛下。”
“知己二字,還是言重了。”小皇帝避開陳瑜的親近,淡淡說道,“你這般言辭,就已經默認了朕的猜測,你對潁川陳氏,的確恨意頗深。”
“陛下既然知曉一切,又何必再問?”陳瑜幽幽一歎,眼中是化不開的墨色漩渦,交織著厭棄和恨意,“世家多得是藏汙納垢,而潁川陳氏,則是這個世上最肮臟的地方。”
前朝世家林立,比如昔日的四大世家“顧謝孟荀”,以及當初曾獲皇帝讚譽“天下第一家”潁川陳氏。
但比起“顧家多國士,謝家多君子”的美譽,前朝名士許源先點評到潁川陳氏時,脫口而出的是“陳氏多妖孽”。
所謂妖孽,一則反常,二則禍害,三則不詳。
細論起來,潁川陳氏是一個非常少見的長命世家,從前朝的前朝,再到前朝,直至今日。
或許,這和潁川陳氏奉行的族規有關係。
和其他戒律森嚴級彆林立的世家相比,潁川陳氏有很大一點不同,他們奉行的是以成敗論英雄。
這也就意味著,無論何種手段,隻要能夠成功,就是合情合理的。
比如天下大亂,各世家都會各自活動,有的世家壓上全族擇一而終,有的世家會首鼠兩端和幾個勢力勾勾搭搭。而潁川陳氏,則會讓族中優秀子弟自己選擇各方勢力,讓每個勢力中都有可以說得上話的陳氏子弟。
位於潁川府的陳氏本族巋然不動,任由年輕子弟互相廝殺,等到塵埃落定,本族再站出來光明正大支持最終獲勝的那位。如此一來,潁川陳氏數代不斷,屹立多朝依舊□□。
可以預想到,這樣的家族,培養出的都是怎麼樣一批可怕的人才。
世人眼中的規則法度,在他們眼裡不值一提,世家重視的禮法家規,也在他們的心裡毫無用處。
這樣不擇手段的心性,加上絕頂聰明的才智,足以讓潁川陳氏成為前朝百年間公認的妖孽。
直到今夕,大靖安國已久,天下也少有大變之時,潁川陳氏才以清流的美譽重回世人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