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黑衣僧人恭恭敬敬地說道:“貧僧有一事相求。”
“何事?”
隆慶皇帝揮動拂塵:“但說無妨。”
“阿彌陀佛。”
黑衣僧人幽幽道:“素聞大盛皇帝陛下想一心向道,是個內心清淨的出家之人,今日一見,果真如此,可……”
他話鋒一轉,“魚與熊掌不可兼得。
“陛下既然身為一國之君,就應該以江山社稷為重,此乃應儘之責任。
“修仙問道之事,本該是貧僧這種山野之人才能去做的。
“若陛下執著於此……
“不如讓出大位,也好專心潛修,說不定反而能在仙途之上取得更大的突破。”
“是啊陛下。”
一名百餘歲的前朝老臣,皮膚像是枯樹皮般,在數人的攙扶下好不容易跪下。。
此人。
是皇帝之師,當初的太師,以文封國公爵位,在朝中威望極高。
“陛下!”
他的聲音由於過於衰老,已然有些聽不清楚:“縱觀古往今來,陛下已然是在位最久的帝王,將來必定名留青史,倘若再行上古三帝的禪讓之事,就是真正的千古一帝。”
“徐太師,朕早就賜過你上朝不拜的特權,何必行禮呢?”
隆慶皇帝竟然是直接對著前來逼宮的人們下令:“你們還不趕快把太師扶起來賜座?”
“這……”
範天發等人一怔。
但最後還是按照吩咐去做。
“陛下!”
徐太師坐在椅子上,也還是堅持說道:“老臣有沒有椅子休息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大盛朝的江山需要休息。”
“行了,朕聽明白你的意思了。”
隆慶皇帝打斷道:“伱們無非是覺得朕老了,昏聵了,想讓朕退位,好啊,那你們說說,朕退位之後,你們舉薦何人繼位?”
“阿彌陀佛,自然是太子殿下。”
黑衣僧人轉動著念珠:“於情於理於禮,都應該由監國已有四十餘年的太子殿下繼承大統,方能安定天下,令大盛朝繼續昌榮。”
“太子是不錯。”
隆慶皇帝心平氣和地說道:“他打小就孝順,人也勤奮,抱負也夠,能力也不差,你們說的這些都沒有錯,朕是應該傳大位於太子。”
“……”
黑衣僧人撥弄佛珠的手指停頓。
從他們闖入寢宮之後。
一切都太平靜了。
老皇帝對於他們的態度,簡直就像是一場普通到不能再不普通的朝會,仿佛真的是在議論退位立儲的事情,而不是一場逼宮政變。
但皇帝是老,不是傻。
這麼大的動靜,怎麼可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在大多數人看來。
老皇帝無非是體麵識相。
“陛下如果真這麼認為,就再好不過。”
黑衣僧人雙手合十:“那就請陛下擬詔吧,貧僧在此許諾,陛下退位之後為太上皇,可以居於昆侖山潛心修行,絕對無人打擾。”
他說話間。
早就人拿出提前準備好的筆墨和帛書。
“好啊,好啊,看得出來,你們都是有憂國憂民之輩,今日所為,也是為我大盛朝的社稷著想,大盛朝能夠你們這麼一群忠臣良將,江山無憂,隻是……”
隆慶皇帝頓了下,明明音量沒有變化,偏偏說出來的話,令人不寒而栗:“朕,真的老了嗎?”
“……”
群臣沉默,麵麵相覷,不知道該如何作答。
從年紀上說。
今年陛下九十九歲,馬上就要過一百歲。
自然是老得不能再老。
老百姓有句話,叫作“人過七十古來稀”,就算是高官家庭,靠著寶藥養身體,能過八十就算是高壽,活得更久的,萬中無一。
餘太師如今一百零二。
是活得久,但是眼看就是近兩年的事情。
但反觀皇帝陛下……
中年時期病魔纏身,即便後來修道,也三天兩頭抱病,五六年前,更是一副行將就木的模樣,直到兩年多前,一切忽然好轉。
彆的不說。
數日前。
皇帝率領文武百官登山賞景就看得出來,年紀越來越大,但身體越來越好。
“都不說話?嗬嗬~”
隆慶皇帝輕聲笑道:“看來,在你們的心中,朕也不是老的馬上就要死啦,又何故提出退位之事,就不怕朕退之後,天下大亂?”
“陛下,此言何意?”黑衣僧人說道,“太子繼位乃眾望所歸,又怎會天下大亂?”
“太子是儲君沒錯,可是諸位愛卿……”
隆慶皇帝語速依舊不疾不徐,聲音依舊令人如鯁在喉:“你們是不是忘了,太子多病,今日又受驚擾,好不容易才卸下監國重擔,準備好好休息一段時間養養身子,你們就跑來鬨這麼一出戲。
“是準備讓太子拖著病體繼續操勞國事,然後活活累死?
“他是太子,是儲君,更是朕的兒子。
“你們不心疼,朕這個當爹的心疼。
“如果你們非要繼續堅持要把太子推到台前來的話……
“那朕就可真要懷疑。
“在這群忠臣良將之中,真的有那麼一個兩個害群之馬,彆有用心之人了。
“曹樊,皇爺爺說的對還是不對?”
最後。
他輕輕抬眸,看向站在角落裡一直沒敢說話的曹樊。
“皇爺爺……”
來之前。
曹樊再次三定決心,可當他真來到這位麵前的時候,還是有些控製不住的恐懼,他來到眾人前,輕輕跪在地上:“皇爺爺說的對,父王他身子確實一直不好。”
“看吧,朕的孫子也知道。”
隆慶皇帝坐在地上,可是眼神像是在從天上俯瞰他們:“朕記得,前朝燕國的孝宗皇帝就是如此,在病重的時候硬生生逼著上位,不出兩年就操勞而死,留下尚且青澀的太子,留下主弱臣強的局麵,然後就開始禍亂朝政。
“前燕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由盛轉衰,不久之後又發生了七王之亂。
“看來。
“你們當中有人,書讀的不錯,還懂得活學活用啊。”
一場逼宮政變。
本該來勢洶洶,速戰速決。
結果從進門之後就不對勁。
幾句話辯論下來。
本來以“社稷”為理,想逼迫皇帝退位的群臣,逐漸失去繼續下去的理由,竟然是不知道該如何答話,也失去了一開始的氣勢。
“陛下。”
“我等絕無此意!”
“我等都是日月可鑒的大盛忠臣,所作所為,都是為江山社稷!”
“……”
“朕相信你們,你們也是受到奸人挑撥,一時糊塗。”
隆慶皇帝沉聲道:“現在醒悟還不晚,都先出去吧,有什麼事情明日早朝的時候再說吧,朕有些乏,準備休息了。”
“這……”
群臣不知所措。
“阿彌陀佛!皇帝陛下,倒是有一手詭辯的好手段!”
關鍵時刻。
黑衣僧人加重語氣,他清楚是沒有辦法維持住表麵上的客氣了,隻得開始抨擊:“那我們就來談談,陛下閉關修道的這些年,縱容奸佞之臣製造出的朝廷亂象,導致天下百姓苦不堪言,而不得不退位的七宗罪。
“一,數十年前,陛下強製要求全國種植無用之靈禾,占據足足十分之一的耕地,這十分之一,恰好就是百姓每年僅有的餘糧,至此之後,豐年百姓勉強果腹,每到年末家家乾乾淨淨,一旦災年,就是餓殍遍野,民不聊生!敢問陛下,這些毫無用處的‘仙草’,每年收入國庫之後,到底用來乾什麼了?除去削弱我大盛國力之外,還有什麼作用?!
“二,二十年前,陛下光是修建萬壽宮,就耗費當年國庫一半的銀子,所用木材都是從數千裡之外耗費無數人力運去京城,導致當年連賑災的銀子都沒有,接連引起三場叛亂。
“三,南方的土地……
“……
“七,也是陛下所作所為之中,最令天下百姓無法忍受的,雲州十日!當時的雲州,處處透漏著詭異,怎麼會在那麼短的時間內門戶大開,任由蠻族之人屠戮我大盛朝的百姓!
“開戰之前!
“陛下還私下秘密接見蠻族使者!
“試問陛下,是否串通巫神教徒,用我大盛朝的百姓,進行了一場血祭!
“雲州十日之後,蠻族厲兵秣馬,愈發強盛,陛下所作所為,豈不是在等於幫助賊寇對付我大盛。
“陛下,何故叛國?!
“有此七宗罪!
“陛下還有何顏麵自稱君父,自稱大盛天子?!”
隨著一樁樁罪行擺出。
先前在老皇帝詭辯之下有些茫然的群臣,再次變得群情激憤。
隆慶皇帝聽完對方的一條又一條的陳列罪狀,平靜的臉上終於有了反應,但既不是愧疚,也不是憤怒,而是……輕蔑!
“仙人自有仙人事,庸人自有庸人擾!
“臣子自有臣子該做的事情,君父也有君父要解決的困難。
“你們說……
“靈禾無用!
“爾等臣民可知,如今西齊、東慶乃至南徐,也都在種植靈禾,難道他們也是故意損耗自己的國力?
“如果不是朕和仙人溝通,這天下,早就大亂!
“是朕,替天下,替文武百官,承擔了這罵名!
“至於其他的……
“朕是君父,沒有必要事事向你們解釋。
“都給朕——退下!”
一聲龍吟。
在隊伍的末端,竟然是有數人嚇得當場跪下。
“阿彌陀佛!貪婪無德之人,還在這裡空口狡辯!”
黑衣僧人同樣提高聲音:“諸位施主,還不趕緊,請陛下退位?”
“請,陛下退位!”
事已至此。
就算是心中有懼怕。
在場之人也明白早已沒有退路,他們齊聲高呼,如同雷震。
“離九霄而應天命,情何以堪;禦四海而哀蒼生,心為之傷~”
隆慶皇帝沒有再答,而是再念出兩句詩詞後,重新閉上雙眼,仿佛眼前發生的一切,都與其無關。
“鏗——”
兵刃出鞘的聲音不斷響起。
“陛下!”
“今日,你是無論如何也糊弄不過去了。”
“如果不體麵,貧僧就隻能幫你體麵!”
“……”
黑衣僧人點點,示意眾人動手。
“好大的膽子!”
也就在與此同時。
司禮監掌印太監黃鴻,領著十幾名大太監從殿後出現。
在他們的後方。
也有早已準備就緒的錦衣衛動攔住退路。
其中領頭的便是錦衣衛中的武聖,長孫旭升。
最後。
還有十二名蒙著臉的死侍。
“看樣子陛下早就知道今日之變。”
黑衣僧人麵色凝重。
這些人,很明顯是提前埋伏好的,隻等著他們過來。
是誰泄露的?
張癩子?
不應該!
姓張的明顯是奔著太祖遺物去的,以皇帝的作風,絕對不會把曹家的東西分給彆人。
無所謂了。
眼前的這些人。
本來就在黑衣僧人的計算之內。
隻不過,決戰的地點發生改變,不在行宮,而在寢宮。
從戰鬥力上來看,仍舊是他們占優。
黃鴻眯起眼睛,發出的聲音好似針尖般刺痛著眾人的耳膜:“爾等亂臣賊子,還不速速束手就擒,聽候發落!”
“閹人!本將軍早就看你不順眼!”
“砰——”
範天發大罵一聲,直接從原地消失不見,再出現時已經是在黃鴻的頭頂,他的手中拿著一杆陌刀,爆發出來的可怖力量在大殿穹頂之上轟出一個巨大的窟窿,好似要把整座宮殿都從中間一分為二,狂風鼓蕩之間,屏風、桌椅和裝飾四分五裂。
太監黃鴻,赤手空拳,便是接下這一刀。
“轟——”
兩股力量相撞之下。
黃鴻腳下的地板怦然塌陷數寸,他的另一隻手,以詭異的姿態朝著前方抓去,後者側身閃躲,白骨般的爪子落在木頭上,發出“呲呲”的響聲。
“你們這些閹人,就喜歡玩陰的!”
範天發殺紅了眼。
……
“上!”
錦衣衛指揮同知長孫旭升抽出繡春刀,部下早就和十二名死侍一起,朝著黑衣僧人帶來的手下們動手,數十人混戰在一起。
香火神教之中。
有一名須發皆白的教徒,他的武道境界不過堪堪玄象境界,竟然是朝著錦衣衛之中的武聖而去,手中的軟劍好似一條靈蛇。
“鐺!”
長孫旭升的眼中閃過輕蔑:“受死!”
繡春刀呼嘯而出,其上裹挾著武聖才能夠擁有的“真力”,就要把罡氣所化的靈蛇攔腰斬斷,可也就在兩者相撞的前一刻。
一道道紫色的光暈從香火神教教徒的身上閃爍而起,繼而化作凡人難以理解的力量,纏繞在劍身之上,軟劍所化的靈蛇如同妖物,咬向刀刃。
繡春刀躲閃不及,險些直接失去控製。
長孫旭升本人,更是踉蹌著連連後退數步,他大驚:“妖法?!”
“此乃香火神道!”
“凡人,還不受死!”
不光是劍。
香火教徒全身都裹挾著香火神力,他一個箭步就再次來到武聖麵前,軟劍刺出的同時,另一隻手掌上的紫氣也化作魔爪,雙邊齊下。
“狗屁神道!”
長孫旭升沒有懼怕,渾身真力激蕩,以至於衣袍幾乎倒豎。
這一次。
他全力以赴,也算是和此人不分上下。
……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黑衣僧人淡淡道:“呂將軍,還請你去助力苗香主,儘快拿下長孫旭升,越快把他們收拾掉集中注意力,最終的勝算就越大。”
“我知道了。”
體如山嶽的呂籍,穿著一身朱紅玄甲,他當即朝著錦衣衛武聖而去,可就在剛剛走出兩步之時,陣陣霸道的真氣驟然從體內爆發,手中的方天畫戟,好似天柱一般,轟然向著身後砸下。
“轟隆隆——”
這一擊。
整座寢宮都跟著震顫,好似地龍翻身!
方天畫戟砸下的地方,更是出現丈餘深坑,一道道蜘蛛網般的裂痕以此為中心擴散蔓延出方圓數丈,地板、基石轟然爆裂,化作漫天的粉塵彌漫開來,遮蔽住半個宮殿的視野。
隻是……
原本站在此地的黑衣僧人,早已消失不見。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黑衣僧人立於房梁之上,俯瞰著雄壯的將軍:“呂將軍,何故欺我?”
“亂臣賊子!”
呂籍緩緩抬起方天畫戟:“人人得而誅之!”
“大哥,你、你……”
曹樊滿臉震驚:“你怎麼能如此背信!”
如今看來。
難怪走進寢宮以後就不對勁。
泄密的人。
是呂籍!
“唉~貧僧早就提醒過殿下,是殿下相信你,可惜,殿下是要失望了。”
黑衣僧人微微搖頭:“既然將軍是此無信無義之人,就休怪貧僧手下無情了。”
他手中的佛珠迸發紫光,顫鳴不斷,拇指輕輕往前一推,就有一名帶著佛家符文的珠子朝著下方之人激射而去。
“我倒要看看,你們這些妖人的妖法,究竟有多厲害!”
“轟!”
呂籍堪稱人間第一霸道的真氣和佛珠對撞在一起,陣陣餘波迸發開來,一根兩人懷抱的柱子在可怕的威能下寸寸開裂,然後連帶著宮殿的一片穹頂轟然坍塌,片刻之後,佛珠倒飛出去,但是它沒有墜落,而是在紫氣氤氳下懸浮於半空中,然後飛回到主人的麵前。
“去。”
黑衣僧人再一揮手。
這次,足有五枚佛珠,好似炮彈般接連不斷地砸去。
呂籍絲毫不怵,像之前一樣硬抗,直接把所有的攻擊儘數格擋回去。
如此來來回回,足足有十幾次。
佛珠的數量也增加的八顆。
“呂將軍不愧是人間武聖之中名列前茅的存在,看來貧僧一時半會兒,是奈何不得你了。”
黑衣僧人失去耐心:“既然如此,就隻有先請將軍稍事休息。”
“嗡——”
他雙手一扯。
整串佛珠徹底崩開,足足有七十二顆佛珠密密麻麻的漂浮起來,鋪天蓋地朝著呂籍籠罩而去,它們之間相互共鳴,在紫氣的加持下,最終化作一道圓形的紫色屏障,好似一口大碗般將其困在其中。
“咚咚!”
呂籍手中的方天畫戟,每次轟擊都會在紫色光幕上砸出一道裂痕,但終究暫時是被困在裡麵,無法脫身。
在這一場混亂的廝殺之中。
一襲道袍的隆慶皇帝,從始至終都盤膝坐在地上,即便有好幾次,暗器擦著他的臉邊飛過也紋絲不動。
黑衣僧人右手一探,手中憑空出現一根禪杖,他輕如紙人般從房梁處緩緩飄落,然後不再廢話,一杖朝著皇帝的身體砸去。
隆慶皇帝仍舊沒動。
隻是在他麵前,突兀出現一尊大印,迸發出透明玄氣迎接殺機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