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離的光影中,恍惚再?見當?年的秦令筠。
也是?這般年紀,相貌雖不近人情,但才學俱佳。
那年花朝節,翠柳鶯啼,花香蝶舞。她與他?在郊外偶遇,於沿河岸邊相伴遊逛,他?贈送她玉佩,問詢她是?哪家的小姐。
並?言高中之時,提親娶她。
那時秦家的門第?比不上姚家,但爹娘見他?少年有為,也笑地答應了。
不過是?一見鐘情,便將自己?的一生?都給了他?,因此葬送了自己?的性命。
可她還未給她的兒子過十八的生?辰。
下個月,就要滿十八歲了啊。
姚佩君陡然不甘心起來,斷裂的指甲在繡桐花的朱紅地毯上,抓撓扣折,鮮血從破開的傷口流出,連同最後一滴淚,洇濕了下麵的地磚。
她的雙手垂下時,玳瑁貓藍色的眼珠也幾乎脫出了眼眶。
貓想跑出去。
但娘說不要出去。
他?要聽娘的話,娘送給他?的貓兒也要聽話。
櫃中人的淚水,順著煞白的麵頰滑落,一動不動地,不敢吭一聲?。
一雙盛滿仇恨的紅眼,目睹隨從進門,把?娘拖了出去。
又?有誰進來,低聲?急說:“爺,有人在查探潭龍觀……”
那個高闊的背影緊隨其?後,門被關上。
屋子裡?隻有他?一個人了,照秀順著冰冷的櫃壁,抱著死去的貓慢慢坐下,將頭抵在膝蓋,低低地抽泣起來。
“娘,娘……”
他?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幾乎泛出血腥。
“我一定會?給你報仇,殺了爹,殺了祖母,殺了祖父……給你報仇。”
“娘……”
第137章 藥在哪(增劇情)
終於, 他緩緩打開了那副昨晚摔裂的?畫卷。
其實有許久,他都未曾打開過這幅畫了,應當是在重生之後, 更或之前,但他已經忘卻。
前世?的?後來?,也極少看過它。
自然地,快忘記了母親的長相。
他垂眼看著畫上的?人?, 還是那?般的?美貌,顏如渥丹, 明眸皓齒。
穿身青緞掐花紗裙, 正坐在苦楝樹下的?山石,膝上的?雙手拿著一隻彩繪的?紙鳶。
花樹盛放, 淡紫的?花朵層疊, 生機勃勃地如同母親臉上的?淡笑。
他隱約想起來?,那?天好似是立夏。
春夏之交的?日子。
母親終於被父親放出繡樓,得以在下麵?走動,但不得離開太遠。
那?天,母親的?心情很好,仰頭?看天上飛遊的?紙鳶,看了很久,忽然對他說也?想要一隻。
他說好, 翌日去?學?堂念書,傍晚回府的?路上, 跑去?買了一隻最漂亮的?紙鳶。
夜裡偷偷帶去?給母親,但母親並沒有誇獎他, 而是點了火,把紙鳶燒掉了。
母親的?脾氣很古怪, 但他從不怪她。
下次,下下次,他仍舊會?問母親想要什麼,他帶給她。
他心裡已是很滿足。
因最初,母親在他偷摸去?看望她時,甚至隨手抄起東西砸他,伸長指甲來?抓他。
一副衣衫不整,長發淩亂的?模樣,歇斯底裡地怒罵他:“滾!你這個奸生子!”
“你個雜種!滾!我不想見到你!”
跟著一陣哭笑的?尖銳聲?音。
那?是他第一次去?看她,沒想到一直被父親關在繡樓的?瘋姑母,會?是自己的?親生母親。
原來?他真正的?母親,並非那?位端莊仁慈的?夫人?。
儘管待他很好,時常問他冷暖,關心他的?課業。但很奇怪,他難以從她的?身上,得到所謂的?母子之情。
他疑惑地觀察過身邊形形色色的?母子,也?問過學?堂的?同窗好友,都未有他這般想法。
直至那?位夫人?與父親的?爭吵。
嚴夏蟬鳴,樟樹底下。
他躲在窗外聽?到了那?些?令人?震驚的?對話:夫人?所生的?女兒早在出生時被處死,繈褓中?的?孩子被換成了也?恰在那?兩?日出生的?他。
接著嗚咽的?掙紮啞聲?。
父親把夫人?勒死了。
驚訝過後,他很快平靜下來?。
他去?找姑母,不,是自己的?母親。
卻被母親用香爐砸得頭?破血流,臉也?被抓出幾條血痕。
但他隻覺得莫名高興,似乎從未感知到的?母親愛意,正流向他的?身體。
看守繡樓的?仆婦稟告父親,父親說:“你以後不要再?去?找她。”
他問:“那?她是不是我的?親生母親?”
他要從父親這裡,得到親口回答。儘管他心裡清楚了。
“不管你的?母親是誰,你都是秦家的?長子,以後要繼承秦家的?家業。”
這便是父親最後的?回應。
不久之後,便娶進了一個更貌美年輕的?女子,作為他的?繼母。
人?生幾多無聊,他仍舊依照定立的?規矩,按部就班地念書,結交朋友,以後還要科考做官。
但在深夜到來?,他有了一件必須要做的?事,去?那?座繡樓看望母親。
每次他去?找她,她的?身上總有青青紫紫的?傷痕,從脖子蜿蜒至衣裳內領。
與他見過的?所有女人?不同,她從不注重自己的?外形。即便他到時,她隻穿件半露肩膀的?薄衫,也?不會?遮擋或是套件外裳。
她隻會?冷冷地對他笑,一次又?一次地讓他滾。
後來?興許罵得累了,每次他再?去?,她都不會?吐露半個字。
不是側躺對著床裡睡覺,便是自顧自地在窗邊,於皎潔月光下,對著樓下的?粼粼湖泊唱戲。
圓潤婉轉的?戲腔悠揚,他站在一邊,把帶來?的?糖葫蘆給她吃,將被先生評優的?功課給她看。
而後把自己這一日的?事,輕聲?告訴她。
他知道?她在聽?。
逐漸地,哪一日呢。
在他離開前,母親回首,一雙瑩亮的?杏眸落在他的?身上,問道?:“你明日還來?看我嗎?”
他笑著點頭?,當然了。
“娘,筠兒明日還來?看你。”
他沒有聽?從爹的?話,而去?偷看母親。
終於有一次,他沒來?得及離開,父親來?了,他被母親匆忙塞進桌子底下,讓他不要發出聲?音。
絳紫的?桌布落下,他的?眼前一片晦暗。
很快,他聽?到了一聲?聲?的?鞭響,混合痛聲?和慘叫。
不一會?,是那?些?讓人?熱血沸湧的?交錯喘息。
父親走後,他從桌下鑽了出來?,到床邊看奄奄一息的?母親。
父親已給她擦過藥,她的?氣息卻很微弱,半闔著眼望他,說不出話。
他將她身上的?被子拉高,伸手,輕輕地擦去?她唇瓣上殘留的?血。
“娘,不疼了。”
娘閉上了眼,沒有再?看他。
那?一日過後,他依然半夜去?陪她,趁所有的?人?都睡著。
她還是會?唱戲,比從前唱得更厲害了。
整日整夜,毫不停歇。
有時候,他會?覺得可怖,但沒辦法去?阻止她。
他知道?,那?是母親活下去?的?最後期盼。
終於,她壞了嗓子,啞掉了。
那?天晚上,他奇怪她為何不唱了,她指指自己的?喉嚨,朝他笑了笑,而後接過他從外買的?糕點,低頭?慢慢地吃起來?。
失去?聲?音的?第七個夜晚,她穿著紅裙,上吊自殺了。
腳下的?圓凳被踹開,失禁地一地淋漓。
那?晚,他遲到了半柱香。
—
漸漸地長大,快與父親同高。
很長一段時間裡,他都未去?想她,直至七年後的?九月一日,她的?忌日。
繡樓外的?符紙又?加貼了一遍,湖水裡也?填入了蓮花青石幢,用以超度她的?亡魂。
深夜來?臨,他想起來?給她作一幅畫。
最後一筆落下,他看著她,很久很久。
倘若那?晚去?得早些?,她興許就不會?死了。
有時,竭力去?忘記那?些?回憶,似是奔湧而去?的?浪潮,以為再?也?不見它的?蹤影,但在下一個浪撲過來?時,模糊看到它的?影子。
他有些?忘卻她的?長相了。
隻清楚記得那?時,她往昔濃豔如桃的?麵?容,變得十分猙獰,扭曲變形,似同厲鬼。
一年又?一年地作畫,有時看畫中?人?,甚至覺得不是她了。
至世?俗約定的?成婚年紀,他應該娶妻生子。
他對其他各色的?女子無多興趣。
姚佩君……與她長得相似,家世?算好。
所以娶了她。
姚佩君確實很好,倘若她沒有打開這幅畫的?話。
秦令筠將畫軸重新卷好,放入抽屜中?,手指觸碰到了最上麵?的?畫。
他的?目光一頓,是畫著柳曦珠的?那?幅。
柳曦珠是與她最相似的?人?。
更是九月一日出生。
秦令筠的?唇角微勾,這個女人?簡直與他的?幻想一樣,但又?截然不同。
若非她,前世?的?他,不會?被從僻遠西南歸京的?許執,聯合謝鬆致死。
他對她真是又?愛又?恨。
頸間曾被她刺進的?地方隱隱泛疼,將抽屜推合,仰首闔眸,靠在椅上思索。
如今,薑複給關到刑部,還未放出。謝鬆也?被東廠的?譚複春抓進廠獄,大抵半死不活,此後仕途儘斷。
不過一個翰林院的?小官,整治了就是整治了,並非什麼大不了的?事。
衛陵用了借刀殺人?的?手段。
這個檔口,衛家正該湮熄風頭?,如此行事,確實不錯。
至於傅元晉,原以為此人?不接手兵部侍郎的?位置,會?立即回去?峽州,卻忽然生了不知什麼病,尚留在京城。
這個人?前世?死守峽州,縱使六皇子登基,實際用處不過鎮守沿海,不會?調他入京,再?讓傅家成為下一個衛家。
後來?還因為上諫阻攔處死衛家眾人?的?事,被責罰三年的?俸祿。
他倒要看看今生的?形勢格局全然不同,那?個病到底是真是假,傅元晉會?不會?留下來?。
隻是現在,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問題。
他該好好想想,究竟是誰在追查潭龍觀。
他那?個父親風流半生,遁入道?門後,留著他收拾殘局。
若非現在用得上秦宗雲,真想和前世?一樣弄死他罷了。
指關敲起桌案。
是誰得知了潭龍觀的?事,又?知道?多少?
前世?都未泄露,這世?更不可能。
且用得上死士。
今日他要往督察院上職,衙署內一堆的?案子等著他去?裁奪。
至於潭龍觀,隻有設下埋伏抓人?,卻抓到的?是一個吞毒自儘的?死人?,線索全斷。
還有刑部的?許執,竟請令在追查這樁事。
前世?,分明這個差事是被上官嫌難,丟到他的?手裡。而後來?,在未掌握全部證據時,許執就敢來?與他談判,逼迫他放過柳曦珠。
那?時,是在神瑞二十八年正月;當今,不過神瑞二十六年正月。
重生之後,所有的?事都在變動。
叩敲在案上的?手指,驀地頓住。
秦令筠倏然睜開了眼。
太久了,他差些?遺忘了一件事。
前世?也?有人?在追查潭龍觀,他的?隨從道?其行蹤隱蔽,難以反查。
但在六皇子登基,太子黨覆滅後,那?些?人?不見了。
當時,唯有一個人?,能做到那?個地步。
衛陵,衛陵……
秦令筠臉色驟然一沉。
衛陵絕無可能提前得知潭龍觀的?事。
重生者既可以是他,也?可以是柳曦珠,何故不能是衛陵?
還有許執,今生查案過程中?,嚴格細致之程度,實在令人?讚歎。
絕非是他現今的?能力。
這兩?個人?。
不對,還有疑點。
他是因在黃源府,被那?些?匪賊重傷,才致昏迷,等清醒過後重生。
那?麼衛陵又?是如何重生?
大抵與他一樣,是在那?次秋獵昏睡十日後,回到了這裡。
所以外室之禍消除,衛度和孔采芙的?和離,是衛陵在運作。
還有北疆的?狄羌戰亂,也?能極快解決。本不應該,除非是衛陵得知了先機,才能輕鬆應敵。
一切都說得通了,難怪柳曦珠說她沒有插手。
她沒有說謊。
秦令筠眸似覆落霜雪,置放在桌上的?手,也?逐漸緊攥成拳。
但為何柳曦珠不像知道?衛陵重生的?事。
倘若兩?人?互通,那?次赴會?,她定然會?告知衛陵,衛陵也?不會?讓她一個人?來?見他。
若是他的?猜測確定。
便是衛陵沒有把重生的?事,告訴柳曦珠。
到底是為什麼?
前世?這兩?個人?本沒有交集,除去?住在一個府上,還有柳曦珠最後送出的?那?封信。
今生,衛陵也?明知前世?的?柳曦珠和許執曾有婚約,但還是娶了她,是想要把這樣一個人?扣留在身邊,防止那?些?能顛覆朝局的?消息走漏出去?。
這與他回到京城後,還未來?得及調查清楚柳曦珠的?身世?時,先以人?嫁進秦家的?想法一樣。
所以在兩?人?大婚前夕,他送去?的?那?封寫有柳曦珠和傅元晉之事的?信,衛陵也?能當作不在意,甚至半點憤怒不見,反擊於他,或是質問他,仍娶人?進門。
但還是有不對勁的?地方。
三媒六聘、八抬大轎。
規格太過超出一般的?王公貴族娶妻。一個男人?若非真的?喜愛一個女人?,絕對做不到那?個地步。
前世?,一定還有他不知道?的?事。
但是什麼……
在鎮國公府隻剩衛陵撐立時,常駐北疆,極少回京。
當時,柳曦珠也?與許執定親,兩?人?的?感情很好。
那?便是在公府勢力強盛時,發生的?事。
秦令筠看向案角的?紗燈。
昏昏的?光焰中?,他緊握的?拳驟然鬆開,而後唇角勾起一絲笑。
他又?想起來?一樁事,真是時隔久遠,若非刻意去?深思,早忘得一乾二淨。
在他第一次見到柳曦珠後,去?問詢過衛度。
衛度並未詳言,隻道?:“人?不久前和一個今年的?進士定了親事,若是你回來?早些?,還可以讓人?進你的?府邸去?。”
那?時,衛度的?神情一言難儘。
他記不得具體的?對話了,但依稀談到了衛陵。
猜一猜,應當是兩?人?有情。
不知其中?出了什麼差錯,楊毓找了幾個年輕的?後生,幾番挑選,於是柳曦珠和許執有了婚約。
依照鎮國公府當時的?權勢,絕不可能認同柳曦珠這個兒媳婦。
這一世?,也?是重生的?衛陵,狠決到用了自毀名聲?的?法子,才會?迫的?衛曠同意柳曦珠進門。
可為何衛陵不攤開與柳曦珠說?
隻有一種可能,他不想柳曦珠知道?他重生的?事。
不想?
秦令筠不禁哂笑,起身整理衣袍。
這些?事先不急,當前,他必須得去?找一趟許執。
*
衛陵清楚,秦令筠一定會?根據那?個吞毒自殺的?親衛,判定出他重生的?事。
前世?不曾暴露的?追查,竟在今生被察覺。
在派人?前去?時,他還對那?些?人?加以篩選任用,比前世?嚴格數倍,三令五申。
卻一朝功虧一潰。
又?有異變發生。
凡事不是儘在掌握。
仰身靠在窗邊的?引枕上,晌午的?光落在他緊閉的?雙眼。
空蕩寂靜的?屋子裡,她尚未回來?,青墜說母親讓人?來?找,她去?正院了。
絕不能讓她知道?自己也?是重生。
在那?麼一瞬間,衛陵想要開口,叫人?去?做掉秦令筠。
隻有人?不在了,他才能保住這個秘密。
頭?疾發作,時隔多月的?刺痛再?次來?臨,無休無止地鑽入腦中?。
冷汗順著頜角滴落下來?,眉頭?深皺,他睜眼起身,要去?找藥吃,喘了幾口氣,走到書案前的?櫃子,卻竟然一時忘記那?瓶被藏起來?的?藥,放在了哪裡。
煩躁不堪地一陣翻箱倒櫃,陡然身後傳來?腳步聲?,輕悄盈動。
衛陵停住手上的?動作,脊背僵硬地再?難動一下。
她來?到他的?麵?前,握住了他的?手。
曦珠看著他陰翳泛白的?臉,心中?擔憂不已,語調不由?放地輕柔,問道?。
“你在找什麼?和我說,興許被我放在哪裡了?”
“藥。”
在她擔心的?注目中?,須臾的?沉默後,衛陵抿唇道?:“我找不到放在這裡的?藥了。”
忍著頭?疼帶至的?痛苦,手微微顫動,指著旁邊的?櫃子。
他記得,就是放在這裡的?,卻不見了。
經這麼講,曦珠想起來?,之前她收拾,確實翻出兩?個棕色的?瓷瓶子。
在一堆雜物中?,都是他曾經收藏的?一些?玉石木雕,還有幾十把精巧的?扇子、幾副棋和牌。大抵是從前,他在外玩樂時買的?。
實在太亂了,她便把那?些?東西整理好後,重新歸放。
至於那?兩?瓶藥,也?被放在最右側的?抽屜中?。
曦珠過去?,在被翻得亂糟糟的?屜內,仔細找起來?。
“你等等,我給你找。”
不一會?,就找到了。
遞給滿頭?是汗的?他,踟躕了下,還是問道?:“這是什麼藥?你……是不是有什麼病?”
那?時見到這兩?瓶藥,原想夜裡他下職回來?,問問他,卻忘了那?日的?後來?,怎麼就沒問了。
興許是被其他事耽擱了,也?興許是瞧他身體強健,根本不像有病的?樣子,便忘了這樁事。
衛陵握住藥瓶,牽過她的?手,走回榻邊。
背對著人?,他道?:“不是什麼病,隻是有些?頭?疼。”
接道?:“你還記不記得兩?年多前的?那?次秋獵,我的?腦袋磕在石頭?上,摔昏過去?,等清醒過後,就有了這個毛病。”
聞言,曦珠一怔。
那?次受傷,是在他跟她表白被拒後,失意與那?群朋友去?深山散心,而遭遇狼群陷難。
被他團捏在溫熱掌心中?的?手,不禁攥緊了。
那?次他傷得那?樣重,整整十日未醒。後來?傷好,重新變得生龍活虎,比先前還要纏她。
她以為他的?身體全然恢複,卻不想留下後症。
他卻從未對她說過。
衛陵感到手中?的?異樣,回首看愣然的?她,道?:“那?段日子吃藥治著,已經好得差不多,隻是偶爾泛疼。”
又?謔笑一聲?。
“但自從我們成婚後,再?沒疼過。想來?近日煩心的?事多,所以又?有些?疼,但不是什麼大事,我吃兩?顆藥就好了。”
至窗前的?桌前,倒了一杯水,他當著她的?麵?,拔出瓶子的?木塞,倒出兩?粒藥在手心。
仰頭?一口吞下,端起杯盞,把水喝儘,和著那?苦澀的?藥,一起咽入喉嚨。
“頭?還疼嗎?”
等他吃過藥,曦珠回過神。
過去?的?,早成往事,沒必要總去?想。
現在他們已經在一起了。
見他笑地點頭?:“好多了。”
再?觀他的?臉色,應當是這些?日,為著跟她說過的?,秦令筠的?事相關。該是出了紕漏,他心情陰鬱,才會?如此。
沒有追問,從腰間拿自己的?帕子,抬起手臂,要擦他臉上的?殘汗。
“低些?頭?。”
他的?頸間也?有汗,連外袍都未更換。
往日他回來?,最先做的?就是換衣洗手。
“還要不要出去??不出去?,就去?把衣裳換了。”
軍督局裡的?各級大小官員,自京察過後,大多閒散下來?。
隻剩武舉科考的?事,在都督孟秉貞的?手裡管著,他便每日去?局裡待個半天,其他時候多往家來?。
衛陵從她手裡接過那?方淡黃蝶紋的?棉帕,把額上的?汗擦淨,道?:“我自己擦。”
“今日不出去?,我去?把衣換了,身上臟得很。”
其實在見她回來?時,頭?疼好了很多。
曦珠看著他走遠。
他過去?屏風背麵?,解開革帶,脫下玄色獅子紋的?外袍,換過月白的?素棉夾袍。
到麵?架前洗手,抬眸望鏡中?沉鬱的?自己,仍舊僵硬的?嘴角,朝兩?邊扯動。
垂眼把手擦乾,將巾帕搭好,他走了出去?。
曦珠坐在榻上等他片刻,看他過來?要坐下,先道?:“你躺下來?,我看看你的?腦袋。”
她拍了拍自己平直的?大腿。
從前不曾認真看他傷到的?地方。
“好。”
衛陵順從地挪動兩?下,而後躺了下來?,在她的?腿上。
仰麵?看她輕蹙的?細眉,那?雙微圓的?眸中?盛著關切,目光落在他那?個曾破開一個洞,露出森白頭?骨的?額穴。
她的?雙手撫著他的?鬢發,有幾絲發散了。
順好發後,又?摸著過去?*? ?的?傷處。
當時用的?是極好的?傷藥,並未留下任何痕跡。
曦珠邊給他按揉額穴,邊問道?:“我這樣,你有沒有覺得更好些??”
她的?力道?適中?,手指反複地在他疼漲的?地方,一遍遍地往來?,紓解他的?餘痛。
心中?沉墜不安,衛陵卻情不自禁地笑起來?。
抬手捏了把她柔軟的?腮肉,道?:“我何德何能,可以娶到這般好的?表妹。”
倘若不欺騙她,讓她得知了他重生的?實情,屆時,他將會?失去?現今的?一切。
其實他配不上她,更不值得她對他好。
“我覺得你對我,要比我對你好得多。”
猝不及防地,他一番纏綿低語般的?情話出口。
臉上被他粗糙的?指腹摩挲,曦珠滯住,待反應過來?,好笑地也?掐了下他的?臉。
“青天白日的?,你說什麼呢,你對我也?很好啊。”
話音落後,她立即被他擁住腰,翻身壓下,薑黃的?浣花裙裾堆在榻沿垂下。
漏出一條縫隙通風的?窗,也?被他拉合。
灼熱的?親吻,接連落下來?。
從她的?麵?頰,蹭過耳朵,延續往下,至她細白的?長頸。
他模糊不清地說著:“我想要你,好不好?”
先前白天,他多有犯渾的?時候,拉著她哪處嘗試。
今日他的?情緒不大好。
曦珠沒忍心拒絕,肌膚上輕微的?刺痛中?,撫摸他的?後背,唇落在他的?額角,親了親。
“隻許一次,等會?我還有事要做。”
現今,公府的?中?饋大多落在她的?身上。
“嗯。”
他低聲?應道?。
……
比及雲雨停歇。
衛陵抱著懷中?衣衫淩亂的?人?,背靠在榻上,這才想起來?問:“娘叫你過去?,是有什麼事?”
曦珠耳貼著他的?心口,聽?著裡麵?逐漸平穩的?跳動,闔眸輕道?:“秦令筠的?夫人?溺亡的?事,你有沒有聽?說?”
想必比她更早得知。
此事,衛陵確實聽?說了,“嗯”了聲?應道?。
“姨母想讓我去?秦府祭奠,道?雖然如今衛秦兩?家不睦,但不過一個婦人?亡故,喜事倒罷了,喪事卻要送人?最後一程。更何況,還有姚家和衛家的?關係在,得走一趟。”
衛陵的?呼吸猛然窒住,低頭?看她,急聲?問道?:“你要去??”
曦珠明白是那?次秦令筠升官宴請的?事,讓他恐慌,笑地抬頭?,摸摸他甚至有些?氣怒的?臉,道?:“我不去?,你彆擔心。我說自己不大想去?,便讓華音幫去?送禮,姨母同意了,華音也?願意去?一次秦家。”
現今,董純禮的?胎象還如前世?不穩,輕易不能出門。
姨母也?要與公爺,於月底去?郊外養病。
一大堆的?東西,還要裝箱。
唯剩她和剛進門的?郭華音。
縱使沒有郭華音,她也?不會?去?秦家,隨便找個管事,去?送禮罷了。
姨母應當明白她的?想法,因那?樁未成的?說親,幾多尷尬。
得知她不願,答應讓郭華音去?秦家,並讓一個老管事跟著。
“那?就好。”
衛陵乍然鬆懈緊繃的?心神,轉見人?起身,也?跟著起來?。
曦珠要去?梳發,被他弄得亂了。
卻看他到立櫃前,打開來?拿了件外袍,是常穿出去?的?袍子,疑惑問道?:“你還要出去??”
“想起來?還有事沒做,得出去?一會?。”
衛陵扣住腕上的?紐,對她笑道?。
秦令筠一定會?去?找許執確定他的?重生,到時候,還可能會?告訴許執那?些?事。
甚至說服許執,反戈於他。
最好的?辦法,就是殺了許執。
秦令筠,更得死。
不管是因得知他重生的?事,亦還是在查她的?身世?。
都絕不能讓她得知。
天近傍晚。
衛陵看了看窗外的?灰色高空,幾點飛鳥的?暗影正掠過去?。
曦珠撩了把長發,沒好氣地朝他瞪一眼,唇角揚起道?:“你有事要忙,還跟我鬨呢。”
衛陵笑了笑,穿好衣過去?,俯首在她的?臉頰親吻。
“今天晚上你自己吃飯,彆等我了,也?不知何時回來?。”
“去?吧,我知道?了。”
曦珠應道?,看他直起腰身,邁大步走出了內室。
不一會?,他蒼青的?背影出現在窗裡的?冬日框景,很快,消失在院門外。
朦朧的?燈火中?,她的?目光又?落回了,被推到榻腳的?桌上。
上麵?擺放的?兩?瓶藥。
第138章 滅門案(增劇情)
許執不曾想過秦令筠會來找他。
此前, 被其教導公文,他得以用盧冰壺擋回了招數。此後,秦令筠並未再為?難過?他。
正是調查潭龍觀的緊要關頭。
沒?有哪個幕後黑手, 會開門見山地來與他說:“許大?人,你?現今在查的人口失蹤案,幕後主使是我。”
便在刑部的衙署內,一處偏房中, 隻有一根白燭在靜靜地燃燒。
晦暗的光線下,照不明彼此的神情。
許執自然不擔心在這樣的地界, 身為?禦史的秦令筠會殺他滅口, 但並未料想?到接下來的一句話,徹底打翻了他此前的一切盤算。
“但此事是陛下默許, 你?要繼續查下去嗎?”
秦令筠看著對麵之人臉上的訝然, 不覺笑?起來:“衛陵不過?利用你?。倘若你?在陛下麵前,揭露了丹藥的真相,你?猜後果如何?左右不過?兩種,他不過?是用你?去試探陛下是否得知此事。”
“若是你?運氣好,還能靠著卓絕的能力活下去,想?必盧冰壺也會保你?;可若是你?運氣不好,也隻有死路一條了,他正好解決了你?。”
話落的那?瞬, 整個狹小的屋內落針可聞。
須臾之後,許執問道:“為?何?”
“許大?人, 這種事我還真不好說出,汙蔑了一個女人的清譽。”
尾音方落, 秦令筠便瞧見他臉色的不安,知道自己又一次猜中了。
撣撣袍袖, 眉目中的笑?消失得乾淨,不給?許執任何反應過?來的機會,徑直道:“因你?在覬覦他的夫人。”
那?次柳曦珠從他的手裡?逃脫之後,必定去找過?許執。
她那?樣的性?子,定然會提醒許執要當心他,免得受到他的迫害種種……
秦令筠想?到這點時,再看到許執慌張的神情,又不由地想?笑?。
若是前世後來的許執,定不會露出這種破綻,到底還是年輕。
這樣一個人。
在上一世,他聽說是柳曦珠的未婚夫時,都調查清楚。
何故這一世,麵對兩個官家的有意聯親,許執卻都不答應?但凡娶了其中哪一家的閨秀,可都比娶柳曦珠要好得多?。
此後財運相護,仕途步步高升,總比現在靠著自己,一個人往上爬的好。
許執是一個精明的男人,他不會不懂這個道理。
剩下的唯一可能,便是許執如同前世,還對柳曦珠上心。
那?時分明已經退婚,卻還要拿著尚不完全的證據,來威脅他放過?他的前未婚妻。
這時柳曦珠已成為?衛陵的妻子,卻也要旁觀他人。
“許大?人,倘若沒?有衛陵鬨出的那?樁醜聞,柳姑娘定還是清白身,你?一個前途上好的進?士,配她足以。”
“你?仔細想?清楚了,若是將?你?的所知,皆告知陛下,你?所期望的,儘可得到。”
秦令筠最後看一眼一直沉默的人,不再多?說。
點到為?止,縱使許執未被他說動,但這些話足夠為?他爭取到些時間,拖延住衛陵的動作。
門開合之間,隻餘一個人還站在屋子裡?的窗前。
蠟燭燒掉了小半。
忽地從窗欞縫隙中鑽進?細細的一縷寒風,將?那?豆大?的光吹滅了。
昏暗中的人,垂著頭,慢慢地坐了下來,在一把冰冷落灰的凳子上。
他想?起了那?年春闈前的雨天,她讓那?個老伯送傘給?他。
祝他高中春榜,前程似錦。
那?次狀元遊街,他並未取得最好的名次,但還是得到了她從高樓上,拋擲下的一枝丁香花。
他知道的,那?些朱門勳貴的子弟,怎麼會管他一個貧寒之人的胃疾。
一定是她去和那?個衛家三?子說了,才會有鄭醜那?樣的神醫,來細致地給?他治病開藥,甚至不收一文的診金。
……
但是很多?次,他看見她與衛陵在一起,都是高興的。
無論是七夕,還是上元。
她的臉上都有笑?容。
那?回衛度的大?婚,她來園子找衛陵,自始至終,她都沒?有多?看他一眼。
許執漸漸彎下了脊背,雙手撐住額頭,手肘抵在膝上。
便在這一刻,他搖擺不定,不知該怎麼辦了?
如果真與秦令筠的所言一樣,衛陵早看出來他的心思,所以想?借著這次的查案,讓他去死。
*
夜色漸濃,暮靄沉壓。
“小姐,你?才剛嫁進?公府,就讓你?去彆人家的喪事,這不是欺負你?嗎?三?夫人她不願意去,倒把這個差事甩給?你?。”
丫鬟亦桃自小跟隨小姐。
做奴婢的,主仆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道理,再清楚不過?。
她心裡?憤憤,三?夫人進?門時是何等的風光,不過?一個商戶女,比小姐還不如,就連才學也比不上。
隻靠著容色,那?般十裡?紅妝,被衛三?爺迎著,嫁進?了公府。
到了小姐這裡?,卻是宴席減半,聘禮少缺。
便連現在世子夫人有孕,偌大?公府的中饋,都落在三?夫人那?裡?。
這就算了,二爺的賬,國公夫人仍舊捏在手裡?,沒?有交出來。
她的聲音很小,怕被院子的其他人聽見。
那?些可都是老人,得罪不起,若去二爺那?處告狀,怕將?她責打發賣。
“亦桃,我已得了好運嫁給?二爺,這樣的日子,比在郭家好得多?。”
郭華音正坐在案前,低頭翻看衛錦和衛若的課業。
自從衛度和孔采芙和離,這兩個孩子的功課顯然差了許多?。昨晚,衛度讓她幫著教導起來,趕快補上進?度學習。
她一邊看著,一邊說道。
“這些話,你?今日在我跟前說,以後不要再提。你?儘管放心,我不會虧待你?。你?跟了我十多?年,該知道我的為?人,隻要我能給?你?的,都會給?你?。”
世子夫人當年嫁進?公府,都沒?有柳曦珠的排場,輪不到她背後說話。
遑論那?是衛三?爺給?柳曦珠的添妝,把整個身家都壓上去。
京城哪個女子不羨慕?
她自然也豔羨,卻明白人的貪心一旦超過?,就會覆滅了自己。
小姐的警告之言在耳,亦桃忙不迭道:“是,小姐,我知錯了。”
小姐對她是極好的。
“對了,你?去把阿錦的琴取來……算了,我自己去吧。”
吩咐說到一半,郭華音站起身。
衛錦的那?把伏羲式久不練習,有些澀音,該上油潤。讓亦桃去,恐衛錦不樂。
那?個孩子的脾性?犟得很。
……
天色如墨,終在亥時初,衛度得以歸家。
這些日,戶部為?著這年的開支,一頓忙活。
他日日起早貪黑,成婚的第二日,依然天不亮就去衙署。
近兩日,建造皇陵的差事,也至最尾,還要往裡?填銀子,磚石不夠。
需從彆處挪錢,與負責該事的太子商議過?後,從東宮出來回到家中,問過?仆婦,得知兩個孩子都已熟睡,與新夫人相處得很好,在一起學琴練字,晚膳也在一塊吃。
他疲憊的身心,得到慰藉。
這個繼室娶得倒是沒?錯。
那?時,他憤怒於郭華音私自懷上孩子,但後來孩子被她親手打落。她哭著對他說,也不知怎麼懷上的,知曉他不相信,寧願那?個孩子不曾來過?。
黃孟給?臥床小產的她診斷,此後怕是難有子嗣了。
他念起兩人在一起的諸多?種種,她從來懂事,又不免憐惜起來。
如今得知她對兩個孩子的付出,他放心許多?。
衛度走進?屋後,他娶進?門不過?幾?日的妻子隨即上前,為?他脫衣,給?他遞上熱帕。
又笑?著問他餓不餓,備了熱菜等著。
與孔采芙在時,完全不一樣的感受。
衛度的心情愈加舒暢,擦過?手臉,坐下吃飯,聽聞她要往秦家去送禮祭拜。
歎息一聲,不知當初與秦令筠的同窗之誼,如何走到這步。
“那?你?明日去一趟吧。”
郭華音給?他添菜,輕聲應道:“是。”
*
翌日,郭華音帶著婆母給?的管事婆子,並三?個丫鬟,出了公府的側門。
坐著裝有禮品的馬車,於顛簸中,前往秦府。
抵達府邸時,門前屋簷下掛著一對白燈籠,與記名的秦家管事遞禮後,她帶著人走了進?去。
一路穿行?,滿目都是白色。
殘雪未融,又添慘淡荒涼的死氣,喪樂低綿地唱著。
卻在漫無邊際的白裡?,抬頭間,她眺望到一抹堪稱豔色的紅。
是一座繡樓的尖頂。
郭華音有所耳聞那?座繡樓,還是聽她那?個專作戲曲的父親講起。
很多?年前,秦家那?位美貌絕世的小姐,欲與梨園前途最好的戲子私奔,但不知何故,最後戲子墜崖而亡。
那?位秦小姐也被哥哥:當年風流滿京的秦家長子,現今清心入道的老道帶回家中,鎖了起來,後來也死了。
死了大?抵二十七年。
秦宗雲站在被風吹皺的湖水邊,望著那?棵光禿的大?樹下,一年比一年黯淡的繡樓。
門窗上的朱砂符紙,業已被去年的風雨吹淋得斑駁。
“等會你?們把帶來的符,拿到這兒再加貼一遍。”
這句話,是對身邊的兩個小童說的。
他那?個兒媳婦,在這裡?“落水”而亡。
破壞了此處的風水。
拂塵一甩,擱在深藍的道袍上,秦宗雲往自己的院落走去,問道:“那?樁事,有沒?有查出是誰?”
秦令筠跟在他身側,道:“我心裡?有數。”
“是誰?”
“等我查明清楚,再和爹說。”
秦宗雲便不再問。
他這個兒子,最是謹慎,等有了結果,自然會告知他。
他也放心把那?些事交給?他。
聽到長子問:“不知爹怎麼會有空回來?”
倘若是為?了姚佩君的喪事,秦宗雲絕不會回一次家。
他的語調低了低,道:“近些日,陛下的身體?益發不好,昨日派人讓我回京獻丹,順道過?來看看罷了,等一會就要離去。”
父子兩個正在說話,忽見有人從一處層巒山石背後跑遠,苔綠的身影,似是一陣春風,散在寒冬中。
秦宗雲眯眼,瞧出是照秀。
想?了想?,問起身邊人:“接下來,你?要拿你?的兒子怎麼辦?”
秦令筠遠眺偷聽到他們說話的孩子,不以為?意。
一個蠢鈍的人,能懂得了什?麼。
“等這場喪事結束,再說吧。”
他的視線瞥向他老神在在的父親,暗下諷笑?,那?個兒子,也不知是誰的種。
待衛家如前世倒塌,柳曦珠再落到他的手中。
他親生孩子的母親,會是柳曦珠。
*
書房內。
“你?確信當年的先夫人,生下的那?個女兒是被扔進?暉和寺的蓮花池?”
甫一送秦宗雲暫時去歇息,要回轉靈堂去待客,卻是隨從來報,道當年的接生嬤嬤帶回來了。
趕了將?近一個月的馬車,終於把人帶回京城。
叫把人帶至書房,又腳步快速地趕到。
秦令筠看著眼前八十多?歲,穿身深藍棉衣,滿頭白發、佝僂著腰的矮小老嫗,沉聲問道:“倘若你?說的是假話,本官定饒不了你?!”
老嫗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嗵”的一聲磕頭,沒?剩幾?顆牙的嘴巴,顫顫巍巍地囁喏。
“大?人,我不敢瞞您。當年七月十三?那?日,夫人千辛萬苦生下了一個女嬰,老爺早前給?了我五十兩銀子,要我把那?個生出的孩子弄死,不管是男是女,都不要。”
“我隻匆匆看了一眼,確實是一個女娃,便把她扔進?離後山不遠的蓮池裡?,想?著那?個池子能夠往生,小姐也不能怨恨我。”
那?年入夏,七月酷熱。
夫人的母親過?世,懷有身孕的夫人回鄉祭拜。等回京路途,好不容易至城門郊外,老爺前去接人,卻被大?雨困住,夫妻兩個不得已在暉和寺暫住。
便是在那?一日下晌,夫人意外提前發動,羊水破裂。
“大?人,我隻是拿錢做事,至於其他的,我可都不知道,求您饒過?我啊!”
她也不知好好的女娃,為?何會換成了一個男娃,還是如今秦府的當家人。
但大?家門戶裡?太多?私事,她也做了不少這樣的生意,再清楚不過?,決計封牢嘴巴。
便是那?一次過?後,要金盆洗手,帶著兒子兒媳孫子離開京城,路上還遇到追殺,想?必是秦老爺派出的,真是用上了一輩子的機智,丟去半條命,終於死裡?逃生,找了個偏僻安靜的鄉鎮生活。
將?近二十年攢下的銀錢,足夠他們富庶一輩子了。
卻不想?有朝一日,會有人尋來,強行?把她帶回這個藏汙納垢的地界,奔波一路,差些把她骨頭給?顛散。
瞧如今的架勢,竟還要她的命。
“大?人,我是聽老爺行?事,您要有什?麼疑問,儘管去找老爺啊。我就是一個老婆子,也沒?幾?年好活了!”
直至被拖出去,老嫗又抹了一把淚,哭喊道。
“先把人關起來。”
秦令筠望著被合上的門,站了一會,又斂目坐到一盆君子蘭旁的圈椅上,雙手交握。
前世,他在見到柳曦珠的第一麵時,隻以為?尋了十多?年,眾多?女子中,她與他的母親最為?相像。
但後來查到有關她的一切,自然也牽扯到她的母親,是楊家在廟中抱養的二小姐,後嫁去津州。
當時起疑,因與那?位先夫人生子的寺廟,是同一處。
既是秦家的血脈,與他的母親長得相似,再合理不過?。
他讓手下去追查柳曦珠的真實身世。
但不知是不是那?時他處理黃源府的匪患,比這一世,晚歸京一個月餘,無論如何都查不到。
後來衛家倒台,柳曦珠也隨著衛家剩餘眾人,流放到峽州。
他沒?有再見過?她了。
今生在回京的那?一日,他立即派出人去繼續查。
輾轉多?地尋問暗探,終得知還有一個接生婆尚且活著,又幾?乎翻遍了大?燕的各個州縣,終在一年半後,找到了人,問出自己想?要的結果。
與那?個和尚所說,都對上了。
柳曦珠的母親,是他父親的女兒。
柳曦珠,當然也是秦家的女兒,如何能流落到外家,該當認祖歸宗。
秦令筠的嘴角彎起一抹弧度。
整個破局的關鍵,他已明白掌握。
想?要拿捏住衛陵,便在柳曦珠。
便不提重生之事。
到時,他要看衛陵的選擇:是在衛家,還是在流淌秦家血脈的柳曦珠。
遲早有一日,柳曦珠會回到秦家,更會回到他的身邊。
不過?現在,他得去靈堂那?邊走動應酬,今日有好些官員及家眷來祭拜。
秦令筠方才站起身,整袍要出去房門。
倏地,響起三?記敲門聲。
他不禁皺起眉來,朝外問道:“誰?”
“爹,是我。我有事找您。”
是照秀那?個孩子,柔柔弱弱的聲音。
他很少來書房找。
秦令筠愈加擰緊眉,道:“進?來。”
門被輕輕推開,仿若怕磕碰出多?大?的聲響,被責罵蠢鈍。
人的頭是低著的,眼也是垂著的。
頭發淩亂的散著,鬢邊垂下幾?縷烏發,身上的苔綠衣袍也長的拖至腳邊,係帶鬆鬆垮垮地拴著。
沒?了個娘,竟成這副邋遢的模樣。
但秦令筠隻淡問:“什?麼事?”
“爹,我……昨晚夢到了娘,她給?了我這一幅畫,說是一定要讓……您看看,讓我帶給?您。”
語氣猶猶豫豫,戰戰兢兢。
人站在跟前,脊背也頹彎。
說著話,他從寬大?的袖子中,磨蹭著拿出一副卷起的畫軸。
這個孩子,從生出來腦子就笨拙,等會說話認字的年紀,沒?學幾?個字,儘去看圖畫。
如今到了這個年紀,更是整日看那?些神魔鬼怪的畫冊,沒?半點長進?,約莫是廢了的。
“爹,您看看。”
照秀又一次說,顫抖著手遞上來。
秦令筠本不信這些東西,但因重生這般奪天機的驚事,便接了過?來,將?畫軸打開,要看看姚佩君托夢給?他的畫,上麵是什?麼。
但就在全部展開的那?一瞬,瞧見上麵恍若一團濃霧的黑色惡鬼。
前所未見的畫風,畫得極猙獰可怖。
線條歪擰地糾纏,似是要把畫外的人拖進?去。
一刹震駭間,一把尖刀陡然穿過?那?隻惡鬼咧開的血盆大?口,插入了他的心臟。
一雙手緊握住刀柄轉動,繼而拔出,鮮紅磅礴的血,立即噴濺在畫上。
也濺落在身前人通紅盈淚的雙眸。
照秀死死地咬緊牙,又一次把刀快速捅入了那?個窟窿。
在驚駭的目光中,他瘦弱的身體?在發抖,昳麗的麵容卻在顛笑?。
“你?殺了我的娘,我要替她報仇!!!”
流不儘的血淚,順著他的眼睛淌下來。
在他所謂的父親,拚著僅剩的氣力,要奪過?他手中的刀時,他一次又一次地拔出,捅入。
拔出,捅入。
……
直到手中的畫卷掉落,人跟隨攤倒在地,徹底失去生息。
血將?整件黛色的暗花直綴浸透,也染濕了地磚。
接著推開門,轉往下一個地方。
*
天漸漸地暗下來,快至傍晚,廚房裡?忙得熱火朝天。
今日到府裡?吃飯的官員夫人許多?,各人都在忙碌,不是在擇菜,就是在切菜,還有炒菜燉湯。
“刀,我的刀去哪裡?了?”
一個廚子突然大?叫道。
他拿來剔雞骨的尖刀不見了,就在他去嘗湯鹹淡時,一眨眼的功夫,不翼而飛。
他忙地四處搜找,還對著滿廚房的人,大?聲嚷嚷:“娘的,誰拿了我的刀!”
沒?了順手的刀,悶在熱灶前的廚子,更是暴躁難忍,仿若失去了神兵利器。
……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死寂之後,女眷們不絕的尖叫聲,響徹整條街道,蓋住了喪樂敲鐘。
一個渾身是血、雙目通紅的人,忽然從旁邊的小門,癲狂一般奔來靈堂上,手上拿著一把全是血的尖刀,曳地的袍衫拖出蜿蜒的血痕。
渾若無人地噗通一聲,跪在了那?個鬆木棺前。
在場的眾人不明所以,卻都驚懼,下意識地紛紛往後退,各個睜大?了眼。
郭華音在十幾?個女眷中,正關懷幾?句失去女兒、哭泣不停的姚夫人。
驚變突生,也不住訝然,怕得趕緊往立柱後退讓。
與此同時,從各處追奔來的小廝和丫鬟,或多?或少地手上染血,皆惶恐地望著那?個沉默流淚、跪地的人。
大?爺死了。
老爺死了。
老夫人死了。
遽然,不知誰嘶喊一聲。
“府中死人了!!!”
後載,神瑞年間最為?慘烈的案件,於督察院左僉都禦史秦令筠的府宅。
名為?秦家滅門案,於神瑞二十六年正月二十四日,傍晚酉時,一炷香之內發生。
犯人在三?司各部的堂官司官麵前,張然逞凶。
又是誰的怒喊。
“給?本官把人拿下!”
*
“三?爺。”
稟報完秦府死人的事後,親衛看著麵前的人,臉上正緩慢透出滲人的笑?,踟躇地叫了聲。
在惶惶地不安中,仿若劫後餘生。
簡直不可置信,原來重生後的異變,還會發生在這種地方。
她永遠都不會知道他重生的事了。
在他都要去殺了那?兩個人的時候。
這個世上,隻剩下他們兩個身負前塵的人。
她不會再有機會得知。
衛陵如何都掩飾不住笑?意,強烈地似乎要從胸腔噴薄而出,甚至感到身體?在抽搐,轉目望見還未離去的人。
“還有事說?”
親衛低頭道:“許大?人那?邊,我們已派出人,傳回消息……”
不等話說完,但聽到問:“人死了?”
親衛的頭再低些,回道:“並未,但人受了重傷,現今昏迷。”
又一次辦事不利。
“可惜。”
他唇邊的笑?斂淡,不由歎氣。
第139章 她的貓(增劇情)
許執走出刑部牢獄時, 仍然在想秦令筠的那些話,是否可?信。
倘若皇帝早就得知日日吞服的丹藥,其?實是用活人投入丹爐煉成, 仍舊以丹養身,修長生之道。
更甚至那位頗受器重的老道秦宗雲,其?實是受到皇帝的暗下指使,才會做下如此喪儘天良的事。
那麼, 他現今手握的這些證據,又有什麼用?
到時即便查到潭龍觀, 也會被皇帝記住, 小則貶官,大?則丟命。
最?初, 是因與衛陵的商議, 才會接下這個差事。
當?時以為這樣一樁大?案擺在自己的麵前,且所有證據,也不費吹灰之力地,全部被衛陵告知。
倘若最?後事成,對他此後的仕途晉升,將會是至關重要?的一步,他能?比常人少走許多的路。
儘管在京察期間,他的老師盧冰壺信守承諾, 已把雲州府清吏司郎中的官職給他。
興許在郎中的位置上熬個幾年,做出些政績, 便能?往上繼續升任。
但現在,有一條更捷徑的升官道路, 他沒?有道理放棄。
卻原來也是一條通向死亡的道路。
原以為在整件事中,最?危險的莫過於身在三法司督察院的秦令筠, 方便獲知案件進展,也知人事調動,可?以輕而?易舉地以莫須有的罪名,把探查潭龍觀的他除去。
但其?實,想要?他命的人,卻是衛陵。
衛陵曾言,不會幫他太多。
剛開始,他以為是衛陵不想暴露自己,暴露衛家。
而?令皇帝震怒,愈發忌憚太子黨。
所以才讓他揭露真相。
畢竟從前關係尚好的秦家和衛家決裂關係,皇帝這兩?年又重用秦令筠,罷免貶官了幾個太子黨的官員。
衛家想要?除掉秦令筠,也是合乎情理的。
甚至背後還有太子的意思。
如今皇帝的身體不虞,從盧冰壺處可?以窺探一二,他不得不跟著開始打算:若是皇帝駕崩,太子登基,一朝天子一朝臣,屆時他該身處怎樣的位置。
至於被皇帝喜愛的六皇子,即便沒?有鎮國公府衛家,內閣和多數文官,也絕不會同意其?為下一任帝王。
……
但當?前,他的這些所有思量,全敗於自己的貪求。
衛陵得知了他對柳姑娘的心思。
思緒翻轉間,許執看向前方寬敞的長道,沿路兩?排樟樹,高聳地挺立百年。
嚴寒正月中,依然繁盛碧綠,一股冷冽的清香吹至鼻前。
他深吸了一口,緩解著片刻前,在獄中,置身濃烈血腥中的不適。
這兩?個月,人口失蹤案頻發,有部分是秦令筠用以遮掩真實目的。
幾番波折,與京兆府共同抓住了幾個犯人,自然要?審問?。
儘管他知曉實情,還是要?去審。
自昨日傍晚的對話之後,他徹夜待在刑部,一直到一炷香前出來,是在猶豫,究竟要?不要?把與秦令筠的對話,告訴衛陵。
秦令筠的那些話,更像是破他的心房,讓他不能?再繼續追查潭龍觀。
甚至讓他去和皇帝言說,他的背後是衛陵在操縱該事,以此換得升官的機會。
同時,他心生疑惑。
他不曾對誰袒露過對柳姑娘的愛慕,秦令筠如何得知?
許執閉了閉眼,再睜開,將那口長氣緩緩吐出。
可?再多的猜測想法。
他都不能?……忘恩負義?。
她對他很好。
他不能?負了她的好意。
還是去找衛陵,將皇帝興許得知丹藥真相的事告知,再看接下來該如何辦吧。
許執走出了刑部衙署的側門,步上熙熙攘攘的大?街,準備往鎮國公府去。
於喧鬨往來的人群中,卻當?意外發生,總是突然,不給人防備的時候。
一匹係在酒鋪門前的紅棕馬驟然掙脫了韁繩,四蹄飛揚地穿行長街,在一片驚叫退避聲?中,朝他迎麵狂奔而?來。
不過五十尺的距離,轉眼之間,瘋馬來至跟前,高抬的鐵蹄隨之踐踏下來。
許執瞳孔緊縮,未來得及多想,抬起胳膊,一把將身前手裡?捧著糖果子的傻愣孩子,用力推到旁側。
“走開!”
孩子腳步踉蹌地歪過身體,砸塌了一個賣五彩發繩和絹花的小攤子。
那袋糖果子散落在地的瞬間,許執再無躲避的機會,馬蹄踩至他的胸膛。
千斤之重,碾壓在肋骨上,“哢嚓”碎裂的聲?音,隨著極痛傳至他的全身,他摔倒在地。
馬從他的頭上躍過,朝前方繼續跑去,又是一路叫聲?。
孩子的大?哭響起,滿手黏膩的果子碎渣,爬過來看他。
許執仰望灰色的寥落高空,一陣甚過一陣的痛楚中,氣息困難地張唇呼吸,在暈倒之前,他終於攢起最?後一口氣,對孩子輕聲?說:“大?……夫。”
昏倒之前,他的腦子裡?隻剩下一個念頭。
是衛陵要?殺了他。
*
在郭華音回府,特意過來破空苑坐了會,將在秦家發生的駭聞,告訴了曦珠。
聞言,曦珠怔住,久久不能?回神。
便連送人出門,也是蓉娘去的。
秦令筠……死了?
平淡穩定的日子中,一直靜懸在心上的石頭,墜落一半。
還有一半,是不相信消息的真實。
怎麼會如此輕易地,就死了呢。
曦珠忽感到眩暈,撐額在桌上。
連青墜送來的晚膳都未吃,坐在榻邊,將一府的事務?*? 撂在旁,隻等著衛陵回來。
“他還沒?回來?”
她不由問?道。
青墜見?夫人緊繃的神色,清楚過往,也知道夫人在問?三爺,搖頭道:“還未。”
她又勸道:“您先吃飯,過會三爺該回來了。”
曦珠道:“你去和蓉娘一塊吃飯吧,留我在這裡?就好。”
青墜隻得出去。
隻有她一個人坐在緩慢黯淡的窗光裡?。
直等到蓉娘來點燈,也勸吃飯。無果,反被勸去歇著。
人走後沒?一會,門外傳來熟悉的腳步聲?。
他回來了。
曦珠一下子看向碧色的棉簾外,他正掀簾進來。
衛陵一進屋,就瞧見?榻上坐著,望向他的人。
她的眸光微微閃爍,含著期待和緊張。
他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握住她泛涼的雙手,緊接著聽她問?道:“秦令筠,是不是真的死了?”
衛陵點頭,把在秦府的事,說了一遍。
與郭華音所言,幾乎無差。
是秦照秀殺了府中的三口人,包括秦令筠、秦宗雲、秦老太太。
三處院落,灑了滿地的血,人皆是心口被捅入尖刀,失血而?亡。
尤其?是秦令筠,被連續捅了二十五刀。
縱使當?場有太醫院的人,那樣重的傷,連大?羅神仙去了,也是於事無補。
秦令筠,確確實實地死了。
在他的人都沒?來及去殺他時,人沒?了。
“不是假的。”
衛陵再一次道。
在大?起大?落的情緒中,她顯然鬆了一口很長的氣,肩膀也鬆弛下來。
衛陵又道:“不過出了紕漏,許執受了重傷,被馬蹄踩踏,現今還在昏迷。”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臉上,告知她今日晌午過後,在大?街上的那樁踩踏事件。
蓋因秦令筠的所為,是為了除掉已經掌握部分證據的許執。
說話時,也在看她的反應,不錯過每一絲變化。
但她的神情始終平靜。
曦珠感到握著自己的那隻手收緊,迎著他低垂的視線,問?了句:“他還好嗎?”
“你彆擔心,我已經讓鄭醜過去給他治傷。鄭醜的醫術,你是知道的,他不會有事。”
衛陵低道。
曦珠點點頭,不再問?下去。
他雖然在這上麵的心眼小,卻懂得顧全局麵,一定會讓鄭醜治好許執。
更何況她既然和他在一起,該慮及他的感受,不要?總去提彆的男人,讓他介懷難受。
問?得多了,怕他又要?鬨,她懶得哄他。
想了想,隻是問?道:“那接下來該怎麼辦?”
先前他與許執商量好的那件事,因這出異變,應當?也會跟著變動。
衛陵笑起來。
“那些事,我會處理好。今晚你先睡,不要?等我。”
“也是經過府外,想著你擔心,才會來跟你說一聲?。這會我就要?出去。”
他實在是太高興了,可?能?暴露重生的威脅消失。
在去看重傷的許執之前,迫不及待地,必須先要?見?一見?她。
衛陵站起身。
念起廳裡?擺的飯菜,她未動一口,彎腰在榻上人的額頭親了下,叮囑道:“去把飯吃了,可?彆餓著了。”
曦珠笑地應下。
“好。”
心中的那塊巨石徹底落地,她鬆快許多,也跟著起身,推他往外走,去廳裡?吃飯。
“你去吧。”
“那我走了啊。菜冷了,讓人熱了再吃。”
“好了,彆操心我了。”
“你今晚彆等我,我不知什麼時候回來。”
“知道,你說過了。”
曦珠沒?忍住揶揄:“我又何時等過你,快走吧。”
“那成。”
衛陵笑笑,轉身離去。
*
“陛下……早知潭龍觀的事,秦令筠來找過我。”
睜眼的那一瞬,朦朧視線中。
在他的一隅之地,木窗前站著那個身穿窄袖深袍的人,在端瞧窗上過年時貼的瑞兔迎春窗花。
許執躺在床上,顧不得身上的傷,硬捱著裂骨的疼痛,斷斷續續地說出了這句話。
“我原要?去……告訴你,沒?想……會出這個意外。”
窗邊的人轉過身,望向靠牆木床上,那個因傷疼得滿臉慘白的人。
風流俊朗的麵容上,慢露出笑容。
好在許執知道哪條是陽關道,否則他不介意讓人直接死在這裡?。
“我也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秦令筠死了,在一個半時辰前。”
讓鄭醜先去外間,待屋裡?隻有他和許執兩?個人,衛陵坐在條凳上,把傍晚時秦家發生的事具體告知。
而?後看著吃驚的許執,問?道。
“如今,秦照秀被關進刑部。想必此事皇帝已經得知,明?早內閣會呈遞票擬,聯合三司審問?。”
“但這樁案子不能?公開,你能?明?白?”
許執沒?想到昨日還見?麵的人,這會已經不在。
他不能?多言昨日傍晚之事,打破這好似平靜的氛圍。
衛陵分明?得知了消息來殺他,這會竟讓鄭醜來治他的傷,還告訴他這些,便是要?他既往不咎。
更或許,是因他還有用。
強忍著餘痛思索。
“你想讓我去見?盧冰壺,讓他把此案壓下來。”
盧冰壺是刑部尚書,亦是內閣閣臣,有權裁量該事。
而?非他們?一個被壓製的三品武將,一個才起仕的小官。
現今,不管皇帝到底知不知道潭龍觀的事,得把此事壓住,不得暴露人前。
倘若皇帝確實得知,這便是一塊遮羞布,如何都不能?扯落。
他也要?搶先去將潭龍觀的事稟報,讓盧冰壺把壓力扛下來。
現在的局勢,其?他都不重要?,唯一要?做的,就是把潭龍觀的事掩住。
衛陵淡道。
“明?白就好。”
“既如此,你現在不能?躺著,得起來做事。立刻起草呈現陛下的奏折,我要?看你所寫?內容。”
又喚鄭醜進來。
靠在床頭的許執,咳嗽一聲?,顫抖著手臂,接過遞來的黑色藥丸。
一口咽了下去,濃重的、令人犯嘔的苦味中,漸漸地,胸口的裂骨之痛暫緩。
鄭醜給他把脈,觀他麵色。
半刻後,對衛三爺道:“可?以撐兩?個時辰。”
那黑色的藥丸,是用了極昂貴的幾十種藥材,做出的保命丸。
本是救急之用,卻用在這種地方,不好好先把身上的骨傷養好,還要?起來折騰。
但官門中事,他管不著,自顧自地到外邊的方桌上,開始收拾藥箱。
來這處兩?個多時辰,夜深得很了,他得快些回去,後院還曬著藥草,要?收起來。
衛陵對他謝道:“勞煩你跑這一趟。”
“那我先走了,若是他撐不住,就再吃一顆。明?早我再來看他。”
鄭醜留下那瓶子的藥,肩挑起箱子,往外走去。
衛陵又讓一個親衛,送鄭醜歸家。
許執也跟著蹣跚起步,終走至外間,撐坐在書案前。
抽出一張雪白的奏本,在肺腑泛出的陣痛中,磨墨拿筆。
低垂眼眸,一筆一畫地書寫?。
手竭力克製顫栗,屏住紊亂的氣息。
他必須寫?好這封折子,不能?出半點差錯。
直至最?後一撇落成,他已滿身是汗。
將落了墨字的折子,拿與身側人,喘了口氣,道:“你看是否可?以?”
衛陵接過仔細看完,並無可?挑錯的地方。再好不過,不愧是寒窗苦讀出來的人才。
“可?以。”
正事說完,就無繼續留下的必要?。
卻在走至那窄小院子,將要?出去時,那隻黑得跟塊炭的貓蹲在菜地旁,俯下身體,翹起尾巴,還在衝他齜牙咧嘴。
從他踏進這個門,貓就跟他不對付。
衛陵大?步過去,皂靴一擋,迅疾攔住將要?逃跑的貓,伸手捏住它的後頸,將它拎起。
沉甸甸的,皮毛滑亮,可?見?喂養的很好。
分明?片刻前一副凶相,被提起來後,頓時慫了。兩?隻粉色的爪子耷拉,胡須一顫一顫的,喵喵地低叫。
衛陵不覺好笑,側首問?身後的人。
“我花一百兩?,買你這貓如何?”
綿綿的疼痛從骨頭鑽入血肉。
許執的神情霎時僵住,很快撐起笑,道:“三爺說笑了,這貓是我撿來的。跟了我兩?年,慣常野的,常在外邊,連我也管束不了。”
衛陵無謂地笑道:“說說罷了,你一個人住著,該是孤單。有隻貓陪著也好,我不會奪人所愛。”
縱使許執心知肚明?是他動手要?殺人,又能?拿他如何?
他早想讓許執去死。
在前世?得知那封退婚書時,就恨不得立即回京殺了許執。
是許執讓她日夜哭泣,每天以淚洗麵。
那時,他想。
等與狄羌的戰事結束,他會回京娶她。
會比許執,對她更好。
但又不可?避免地,想到自己都不曾令她那般傷心難過。
當?年的那一個夜晚,他沒?及時回應她的表白,她轉頭就喜歡上了許執,和許執約定終生,為許執洗手作羹湯。
也是在那一刻,他不願去深思。
其?實在她的心裡?,他比不上許執。
這一世?,還從她的口中,得到了驗證。
但如今,她不喜歡貓了。
許執,也不是前世?的那個許執了。
秦令筠已死,他可?以暫時放他一馬。
畢竟現在,他們?是一條船上的人。
許執隻感傷處疼得更厲害了。
血腥湧到喉嚨,他強顏歡笑道:“多謝三爺體諒。”
衛陵斂笑鬆開了手,貓兒一下子落地,逃跑似地竄入菜葉間,抖落清脆的冰霜聲?。
“好了,我要?回家去了。你也彆浪費時間,快些去找盧冰壺。”
“你儘管放心,我心裡?有數。”
等見?人出門離開,許執默低著頭,抬手擦去嘴角的血。
躬身摸了摸又蹭來自己腿邊,可?憐地喵喵叫的煤球。
在昏昧的夜色中,將院門落鑰。
艱難地坐著留下的馬車,懷中揣著那封秘折和那瓶保命丸,仰頭靠在車壁,將所受的屈辱全都咽下,往盧府而?去。
第140章 畫中人(修細節)
書房內, 紗罩燈中的火光朣朧。
盧冰壺將手中的奏折,反複看了三遍,這才抬起頭, 看向案前站立的人,神?情肅穆非常,語氣沉重地問道:“這折本上所寫,可是真?的?”
深夜, 正是萬家熟睡之時,他毫無困意, 坐於此處思索今日, 不,是昨日傍晚秦家的駭人慘案。
子殺父, 其是朝廷的三品大員;
又殺尊者, 其是為皇帝煉丹的道士,皇帝頗為信任。
自大?燕建朝以?來,這恐怕是最?為嚴重的案件。
身為刑部尚書的他,現今看管著犯人秦照秀,得想好天亮後的安排。
更在深思此案之後,朝中一切可能產生的變局。
偏偏這個時候,皇帝的身體愈發不好,恐就在這幾年……
不料自己正查案人口失蹤的門生, 會夜半前來,告知比秦家滅門更為可怕的事。
“你可知倘若你所言是假, 後果如何!”
盧冰壺眉頭深皺,喝道。
許執緊咬忍痛的牙關?鬆開, 低頭拱手,道:“我?已有七分的把握, 潭龍觀內的活人煉丹乃是真?實。”
雖然?並未將話說?滿,但盧冰壺清楚,若無實際證據,許執絕不敢冒著危險來找他。
一個從山村爬上來的農家子,折斷了清骨,攀附上他,才得以?上京趕考。
這兩年,更是為前程仕途費儘心思,結交官員,拜謁送禮。
這些,他都看在眼裡。
盧冰壺背過身,目落滿牆的書架,上麵擺滿了文人墨客的著作。
許執稍抬眼,看著他的背影。
倘若盧冰壺願意為皇帝,抗住三法司的壓力。此案過後,他這位老師的仕途,也會更進一步。
興許就是朝著那個文官之首的位置:內閣首輔。如今的思索,不過是在考慮該如何與皇帝言說?。
長久的沉寂中,他垂下?困倦的眼皮,咽了咽泛湧上來的血氣。
終等至一聲:“你與我?一道進宮。”
盧冰壺轉過身,隨即叫丫鬟,取來官服換上。
袖中揣過那封秘折,帶著自己的學生,邁步出了書房。
馬車一路穿行靜謐的街道,殘留輿輪碾過磚石的聲音。
車廂中,離得近了。
盧冰壺這才注意到身邊坐的人,臉色十分難看,甚是煞白。疑惑問道:“你的身體不好?”
許執並不隱瞞,將白日的瘋馬踩踏之事道來。又說?傷得不重,去一個醫館診過,好了很多。
“多謝老師關?心,我?再吃顆藥便好。”
盧冰壺看他從衣襟中取出藥吃,隻問:“能否撐得住?”
待會要去見皇帝,彆出意外的好。
許執深吸兩口氣,緩了緩胸前的痛苦,語調沉穩道:“能撐得住。”
帝王之怒,率先要發作在他們的身上。
*
“砰”的一聲,那個燃香嫋嫋的錯金博山爐,被揮落在盧冰壺的腳邊。
大?開的秘折也被摔扔在禦案上,案後身穿滾金龍袍的人聳起嶙峋的肩膀,雙手撐在案沿,一雙汙濁圓瞪的龍目,怒氣洶洶地,盯著慌張跪地的臣子。
掌印太?監立在一旁,也跟著跪下?去。
就在昨日晨時,陛下?派人去潭龍觀請秦宗雲進宮,但等至暮色四?合,始終不見人來獻丹。
正要讓去瞧怎麼回事,卻是噩耗傳來。
那個秦家的癡傻孫子,不知發的什麼癲,竟在母親的葬禮上,拿著從廚房偷出的尖刀,一連捅死了自己的父親、祖母、祖父。
當場那麼多的官員,在震驚之後反應過來,把要在棺木前自儘的秦照秀製住,立即將人捉進刑部,並把此事上報陛下?。
陛下?恰因曾服丹藥,而感?燒熱焦躁,聽到這個消息,當場驚怒地連連拍桌。
“一個傻子,竟連殺三人!那些臣子都是吃乾飯的,不會去攔著!”
後來太?醫院的人趕到,熬煮藥湯給陛下?喝,才逐漸冷靜下?來,卻是力不能行,隻能躺在龍榻上。
不想夜至深更,身體才好些,又有驚聞送至。
掌印太?監的額頭磕在金磚上,不敢抬頭。
繼而聽到陛下?的急促喘氣聲:“去把那個許執帶進來!”
他忙不迭起身,出去把人帶至。
許執走進禦書房內。
縱使?低垂著頭,也能察覺到射向自己的目光中的暴躁。
他隻在春闈殿試那日,近處見過皇帝。
授官進入刑部之後,也隻在朝會時,站在百官的最?末,遠遠地看上一眼。
“把你現在所知道的,都告訴朕。”
迎頭落下?這樣一句話,許執站定在盧冰壺的右後側,恭敬道:“是。”
一炷香後,在將所知的半數儘言。
他雙膝彎下?,跪倒在地,再次道:“臣目前所知,皆告知陛下?。還請陛下?收回旨意,勿於三法司眾臣麵前審案,否則將會對陛下?的名聲威嚴有損。”
一國之君,竟信奉妖道,殘害自己的子民。
事發突然?,一旦審問定罪秦照秀,涉嫌被害秦宗雲,後續的潭龍觀定會被搜查,到時那樁醜事爆於人前,再瞞不住。
最?好的處置,便是現今死守。
遑論以?人煉丹的背後,興許就是這位皇帝的指使?。
其實早在很久之前,他就明白了這些權貴階級,皆是貪婪之人,不是嗎?
皇帝為天下?共主,更是如此,似乎也不是什麼好懷疑的事。
許執垂下?的眸中深黯。
且等三法司的人去潭龍觀找出真?相,他這些日的忙碌將是白費。
便連正蔓延痛意的胸口,遭的這傷,也是白受辱沒。
又是等待。
他脊背挺立地跪直,寬袖中的手已緊握成拳。
終在皇帝的吐息之間,緩慢鬆弛。
“好,朕便將此事交給你去辦。倘若辦不好,朕摘了你的腦袋。”
許執磕頭應道:“是,臣定不辱命。”
皇帝闔了闔眼,又轉向盧冰壺,道:“朕現下?就寫一道旨意,秦照秀隻由刑部負責,你親自審問,三法司的其他人不得過問。其供詞的一字一語,朕都要知道。”
盧冰壺同樣應道。
“臣明白。”
明白皇帝怕秦照秀吐露出什麼。
也明白自己重壓在肩,皇帝將他推出去,是要他抵住其他司法官員的不滿。
*
“就是我?殺了爹和祖母祖父,他們都欺負娘,都該死!我?答應要給娘報仇!我?做到了,她一定會高興!”
“我?就是奸生子!我?就是孽畜,不該出生害了娘!好想死!我?要去見娘,你們快殺了我?!”
“求求你們了,再打?得重些,把我?打?死。我?要去找娘!”
被捆綁在刑架上的人,不住地嚎叫痛哭,涕泗橫流。
牢獄之中,便是為官三十餘載,見識過不少場麵的盧冰壺,著實再難審下?去。
更是對秦照秀口中問詢到的真?相,而感?悚然?。
原來這出滅門案的背後,追根究底,是因秦宗雲近十八年前的亂.倫之舉。
頂著其他三法司同僚們的憤然?,這般大?的案子擺在麵前,讓他一個人吞食成果,在政績上再添一筆。
但最?後,卻得了這麼一個結果。
盧冰壺拿著供紙走出暗室,命人把鐵門鎖上。
密不透風地,再聽不到丁點?的求死。
連續審了三日的供詞,與許執前往潭龍觀查到的事實,一起被呈到禦案上。
皇帝看過,許久不言。
用以?修道大?敞的窗外,吹進大?股的寒風,頓時令他猛烈咳嗽起來,肺腔之中的濃痰,與鮮血一同從口鼻噴出。
向後仰倒在椅上,雙目閉上。
“陛下?!陛下?!”
“快傳禦醫!”
禦書房內,立即響起一片混亂。
穿梭而過的風,將那亂陣的動靜,吹至一處宮宇的配殿。
秦枝月依靠在窗邊,望著外麵的枯寂景象,隱約在重重深宮中,聽到遠處的聲音。
若是她現今在家中,是否也難逃一劫,而被照秀殺了,和母親一樣。
那時,她不願意進宮。
母親勸她,她是去宮中享福的。
實在好笑。
要是真?的福氣,為何這滿宮的女人,都是衣著華麗,卻死氣沉沉的模樣。
這個世上,哥哥父親便算了。
她與母親最?為親近,卻最?後的期盼,也被母親打?碎。
死了也好。
也好。
她抬手抹了抹眼角的淚水,不覺笑起來。
*
關?於秦家滅門案的審判,自正月二十五日至二月初二,整整九日,轟轟烈烈地在廟堂民間流傳。
茶樓酒館中的說?書不講了,各人都大?談此事。
不住感?慨那位禦史大?人是為國為民的清官,做了多少實事。此前黃源府的匪患,也是其請旨巡撫。
卻怎麼會生出這樣一個殘害家人的兒子。
真?是老天不長眼!
至二月初四?,對犯人秦照秀的最?終處決,從皇帝手中,一路下?發至內閣,再至刑部、督察院、大?理寺,眾臣皆知。
其罪大?惡極,不僅謀殺朝廷命官,更是違背大?燕重孝之道。
為以?儆效尤那些不敬父母長輩的歹人,在三日後,對其行五馬分屍之刑。
二月初七,天陰多雲。
刑場之上,百人圍觀。照秀的頭顱和四?肢,被繩索捆牢。
五匹朝向不一的馬車,緩緩朝前行走,身體被拉扯撕裂的極痛中,冰冷的雨絲飄落,他閉上了濕潤的雙眼,嘴裡還在笑著喊:“娘,娘……”
過了今晚子時,就是他的十八歲生辰。
也在這日,潭龍觀的龐雜人等,包括幾個道童,以?及被擄來、還未入爐的六名年輕男子,被東廠督主譚複春儘數帶走。
身後是熄滅了香火的道觀。
未燼的熏濃沉香中,山風襲過,將那縷模糊的血腥氣味,吹向一望無儘的鬆林。
許執站在崎嶇山道上,微微眯眸,遙望一路遠去的眾人。
知道那些因幸存而喜悅的人,定然?活不了了。
皇帝絕不會允許知情者存在這個世間。
他轉過身,在胸口幾乎麻痹的疼痛中,繞過場院中堆積成山的香料,繼續去處理觀內剩下?的事。
等從郊外回到城內,盧冰壺的指令又到,命他帶人去封查秦府。
便在昨日下?晌,有人檢舉秦令筠利用職權之便,行賄賂之事。
今年國庫的虧空比去年還厲害,各部衙署都朝戶部哭要銀子,戶部的幾個上頭長官頭疼不已。百姓賦稅加不得,這幾年天災委實厲害,填飽肚子都難。
正好趁著京察的機會,那些落馬官員家中或有富庶錢財,好搜刮填補空洞。
當前秦家滅門無主,再合適不過。
許執遣手下?官吏去清查其他地方?,隻有一處:秦令筠的書房,是自己前去。
所有裝在匣盒中的書信,都翻閱看過,將那些與秦家聯係緊密的官員一一記住,把信整理好後,準備帶回刑部與盧冰壺。
至於旁的抽屜,也打?開來看,檢查是否有遺漏。
忽然?,一個帶鎖的抽屜落入眼裡。
想必是放了貴重的東西。
試著拽了拽,到底不行。
出去讓人尋把錘子過來,微彎了腰,揚起手腕,用鐵錘敲去了那把指頭大?小的鎖。
隨後拉開抽屜,卻見是一堆畫軸。
猶豫了瞬,他拿起最?上麵的一幅,將繩子挑落,展開畫卷。
目光倏然?一滯,捏著卷軸的動作也不由變得輕緩,而後把畫小心地放在了桌案上。
是……柳姑娘。
少女的發髻,與那天落雨,他初見她時一樣。
卻非素裙潔麵,而是綠裙淡妝,膚白唇朱,正擒扇輕搖,似是貓兒的眼微微彎著,在對畫外看著她的人笑。
在對視上的一刹那,許執的心跳驀地加快,無措地將眼偏到一邊。
正是大?開的窗外,陰風陣陣,幾棵柏樹翠竹沙沙作響。
雜著官吏四?處搜找金銀錢財的聲音。
再轉回眼,他迅速收攏起這幅畫。
又打?開其餘的十九幅畫,上麵的美人皆與柳姑娘很是相似。
但他看出來,那些人都不是她。
眼簾垂低,視線落在那封已卷起的畫軸上。
須臾後抬頭,把一旁的炭盆拉過來。
擦亮火折點?了一幅畫,冷漠的眸中,倒映著燃燒的橘紅色焰光,將畫丟入盆中,又把剩下?的畫都扔了進去。
他抿緊唇角,隱約明白了秦令筠煽動他改變立場時,為何會知道他的心思了。
原來不止他一個人懷有不軌之心。
一直目睹火星湮滅,盆中剩下?深色的灰燼。
唯留那一幅,他帶出了門。
在出書房後,見一個老嫗和兩個隨從被布團塞住嘴巴,滿臉惶恐地掙紮,正被衛陵的人拖拉著,過來與他道:“許大?人,人我?就先帶走了。”
“好。”
昏沉天色中,許執站在台階上,平聲應道。
與此同時,捏緊了沉甸的袖口,用青綠的袍袖遮住從天吹落的風雨,直至離開秦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