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長晝
溫意呆了兩三秒, 彆過頭:“我才沒那麼多閒工夫。”
顧連洲看著她笑,紅燈亮起,他收回視線, 換另一個話題:“你明天還能去上班嗎, 要不要請假休息兩天。”
“我明天調休本來就不上班。”說起這個,溫意突然苦惱, “可是我本來答應幼儀去逛街的。”
“我先跟她說一聲吧。”溫意打開手機,編輯信息給薛幼儀發過去, 告知自己今晚的意外。
薛幼儀:【天呐!沒事吧寶貝!】
溫意:【不嚴重, 估計兩天就好了。但是明天可能沒辦法陪你逛街了,對不起幼儀。】
薛幼儀:【那都是小問題啦,反正我明天沒事,你要是在家待著的話, 那不如我去你家找你吧。】
溫意想了想,家裡不久前她大清潔過,剛好可以迎接客人, 於是回複:【好啊,我等你。】
就這麼說定, 溫意關上手機, 轉頭問顧連洲:“你知道小區附近的那個超市幾點關門嗎?”
“怎麼了?”
“幼儀明天來我家,我想去買點零食水果招待她。”
顧連洲目光稍偏,看到車內顯示屏上顯示的時間:“九點了, 應該還有半小時關門。但這個時間點剩下的蔬果都不太新鮮了。”
稍微思索了一下,溫意覺得他說得對:“那我明天再去。”
車開到家,依舊是顧連洲扶著她走, 頻繁接觸到男人的身體,溫意總覺得有些不自然。
雖然出於工作原因, 她每天都要見到形形色色的人,但患者在她眼裡都一樣,沒有性彆或者其他的分彆。
和顧連洲待在一起的時候,溫意心裡總是會不自覺豎起一道防線。
譬如此刻,貼得太近,她總是不自覺注意到他胳膊上肌肉的觸感紋理,為了照顧她而刻意邁得慢的長腿,甚至是他呼吸的起伏……
溫意心神緊繃。
“溫意,溫意?”顧連洲在她麵前揮揮手。
“啊?”溫意回神,發現已經到了家門口,她輕咳一聲,鎮定自若地伸手去按指紋。
門向外拉開,她順勢坐在玄關處用來穿鞋的矮凳上,一直走路的腳踝疼痛稍稍緩解,溫意伸手揉了一下,抬頭跟顧連洲道彆:“謝謝你,晚安。”
男人卻沒走,依然站在門外,下一秒那陰影忽然落近,指節明晰的十指握住她的白色馬丁靴往前放了放,動作乾淨小心地拉開她腳上馬丁靴緊實的拉鏈。
手碰到他的肌膚,溫意下意識縮了縮,她一愣,顧連洲已經半蹲在她麵前,語氣不太愉快:“怎麼穿這麼緊的鞋子?”
“因為好看。”她脫口而出。
“腳不疼嗎?”顧連洲抬頭,接觸到她的眼神,語氣微微緩和。
“剛買的我也不知道它會這麼硌腳。”溫意垂睫,“你凶什麼。”
“我哪有……”顧連洲無奈,拖鞋放到她麵前,視線裡看到她腳踝上的紅腫和被磨出的紅印,“疼嗎?”
“嗯。”溫意換上拖鞋,“我自己可以的,你早點回去休息吧。”
“這麼想趕我走?”
“我不是那個意思……”溫意抬眸看他,一時無言,片刻後開始口齒清晰地說,“我的意思是,謝謝顧隊長今晚的照顧,我不好意思再麻煩您了,您早點回去休息吧。”
她這麼一番透著奇怪陰陽感的客氣,讓顧連洲笑出了聲,他唇角微彎,好整以暇地看著她:“沒關係,你可以再麻煩麻煩。”
溫意:“……”
“好了,不逗你了。”顧連洲摸了摸她的頭發,“記得噴藥,早點休息,不舒服給我打電話。”
“還有,你明天彆出去走動了,想要買的東西列個清單發給我,我去超市幫你買。”
說完,顧連洲起身,和她最後道了一句晚安,關上門離開。
室內頓時變得安靜下來,溫意默默在門口的矮腳凳上坐了許久,手背貼上臉頰,些許的燙。
看著玄關矮櫃上新鮮盛開的一大捧花,她再度陷入迷茫的失神中。
今晚的畫麵一幀幀在腦海裡閃過,溫意陡然低頭,捂住心口。
她知道那裡在劇烈跳動,明明她早已決定退回原本的位置,當年少的心動戀慕是一場空。
然而她步步後退,顧連洲卻步步跟上。
當他走到她麵前的時候,看著他的眼睛,聽著他說話,她不知道要怎麼控製自己。
但是要她現在放下所有的心結和顧連洲在一起,她好像也做不到。
仿佛有名為前進和後退的擺鐘始終在左右搖擺,驅使著她掙紮難逃。
她不清楚。
溫意睫毛顫抖,捂著自己的心口,緩緩吐出一口氣。
二十多年的人生裡,她頭一次生出無法掌控的無力和茫然之感。
晚上噴了雲南白藥的鎮痛劑噴霧,腳踝處疼痛幾乎消失,然而晚上,溫意睡得還是不太好。
和顧連洲相識以來的點滴串成夢境,在她腦海裡反反複複播放了一晚上,夢境的最後,她又夢到了媽媽,媽媽還是那麼溫柔漂亮的樣子,她走過去,手足無措地問媽媽該怎麼辦。
媽媽沒有回答,隻是溫柔地摸了摸她的頭。
夢境在這裡斷裂結束,溫意睜開眼,床頭的電子時鐘顯示7:20,正是她平時上班時要起床的時間點。
生物鐘一旦養成,醒來便再難入睡。
溫意又在床上躺了一會兒,昨晚噴過藥,經過一夜,腳踝已經可以慢慢活動了,她掀開被子下床,拿過床頭的藥又噴了幾下,去廚房給自己簡單準備早餐。
昨天顧連洲說讓她把要買東西的清單發給他,溫意並沒有想要真的麻煩他,還是打算自己去一趟。
因為不上班,所以她慢騰騰地收拾著,洗漱的時候看到顧連洲發來信息,問她醒了嗎?
溫意含著牙刷回他信息:【早就醒了。】
回完她便繼續刷牙,昨晚沒睡好,眼下浮現淡淡的黑眼圈,溫意找出遮瑕塗了點上去。
她常年不見陽光,皮膚白,出門就算要化妝也隻是塗一層薄薄的口紅。
溫意找了件寬鬆的衛衣穿上,在玄關處換鞋,手機又震動幾聲,她沒及時看,換好鞋準備出門。
就在她打開門的時候,門旁的可視屏幕電話突然響了,保安說有她的外送送到小區,麻煩她開一下門禁。
溫意一愣,她不記得自己買過東西,在迷惑中,她打開手機,看到剛才的信息是顧連洲發的。
顧連洲:【隊裡有點事,我在超市買的東西讓外送送過去了。】
顧連洲:【你看看缺什麼,我中午給你買回去。】
溫意這才明白過來。
電梯響起,保安推著平時送快遞的小推車上來,小推車上放了兩大包超市的東西。
“謝謝您。”溫意費力將東西提到客廳。
她呆坐在客廳地毯上,解開袋子,兩大包滿滿當當,從新鮮的水果蔬肉到零食飲料烘焙應有儘有,看得她眼花繚亂。
溫意沒忍住,一個電話給顧連洲撥了過去。
“早。”電話那頭男人的聲音懶洋洋的,還伴著開門聲,他似乎也是剛到警隊。
“顧連洲。”溫意沒好氣,直呼大名,“你買這麼多乾什麼?”
顧連洲輕笑了聲,語氣格外無辜:“你既然不說你要什麼,我隻好每樣都買一點。”
溫意揉著額頭覺得頭痛:“小票你還留著嗎,一共多少錢,我轉給你。”
“沒留。”
“那你看一下支付記錄。”
“找不到了。”
溫意沉默片刻,語氣不善:“顧連洲。”
“嗯?”
溫意很想直接把電話掛掉。
“開玩笑的。”他正經說,“沒有買很多,我問了導購,你把愛吃的留下來,不愛吃的晚上給我。”
“給你你吃嗎?”溫意忍不住問。
“我拿到隊裡分給韓木他們。”男人毫不在意。
“但我還是得給你錢。”溫意執拗。
“行。”他慢悠悠地說,“你等我想想吧,想起來了再告訴你多少錢。”
溫意掛掉了電話。
手機放到一旁,她望著兩大包東西發愁,歎一口氣躺到沙發上,也懶得收拾。
薛幼儀是踩著午飯點過來的,來到溫意家,看到這麼多食材,她頓時來了興致,擼起袖子說要給溫意做一頓滿漢全席。
“你這個房子家具真的好齊全。”薛幼儀在廚房轉一圈,嘖嘖感歎,“好多我不舍得買的廚具和家用電器。”
“不是我買的,我住進來的時候就有。”溫意也覺得房子裡電器真的好多,有些她甚至都沒用過。
“有錢真好,等我有錢了也要把這些置辦全。”薛幼儀紮起頭發,“誒誒誒,你坐著,我來。”
“我腳好的差不多了。”溫意洗菜,“我們倆一起。”
二人在廚房裡忙活了一個多小時,做出四菜一湯,大菜小炒都有,足夠豐盛。
薛幼儀拿來兩個玻璃杯,看到餐桌上透明花瓶裡插著的粉色玫瑰花,抬手輕撥:“這花好好看,什麼品種?”
“不知道。”溫意順口答。
“不知道?”薛幼儀狐疑,“難不成你不是自己買的,是彆人送的?”
溫意一噎。
薛幼儀像發現了新大陸:“不是吧溫意!你和顧警官和好了?是不是要感謝我上次的酒後助力?”
“你還提。”溫意瞪她,隨即頓了幾秒,沒否認:“這花的確是他送的。”
“你們倆確定關係了嗎?”
溫意搖頭:“暫時還沒有。”
“沒有就對了。”薛幼儀開飲料,美滋滋坐下,教導溫意,“男人隻有追你的時候最用心,最好趁這時候睡了他,萬一覺得不合拍還能直接一拍兩散。”
溫意:“……”
她給薛幼儀夾一塊紅燒排骨:“你還是吃飯吧。”
薛幼儀咬著燉得軟爛的排骨,非常幸福,邊吃邊道:“不過溫意,我覺得顧連洲這人真不錯。先不說長相,假如我認識他,一定會想三天內睡了他。單說你那天喝醉他沒對你動手動腳,就足見他是個正人君子。”
溫意喝水壓驚:“你對男人的要求真低。”
薛幼儀聳聳肩:“沒辦法,爛人太多。如果我抬高要求,顧連洲就不配了嗎?”
溫意睫毛眨了眨,給出一個中肯的回答:“他……確實很好。”
“那不就行了。”
溫意舔舔唇角的水,沒再說話。
二人吃完飯後,把碗筷都丟進洗碗機,而後一起躺在沙發上吃零食看電影。
天色將黑,薛幼儀要回家,溫意穿上外套下樓送她。
“你能走路嗎?”薛幼儀在門口換鞋,“彆送了。”
“能,我也想下樓走走,一天沒出門了。”
“好。”薛幼儀伸出手,來挽著溫意。
溫意把薛幼儀送到樓下,她開車過來的,降下車窗和溫意揮手道彆。
時至盛春,晚間的風輕柔舒適,溫意在小區裡散步。小區的綠化好,有一片環形人工湖,在夜晚波光粼粼,周圍花圃綠植修建整齊,像一個小型的公園。
溫意慢騰騰地轉了一圈,路上遇到了不少手挽手出來散步的夫妻。
她走累了,隨意在一個方形花圃旁坐下,仰頭出神地看著月亮。
難得有這樣完全放空的時候,她什麼都沒想,隻是大腦空空享受著春風。
這片花圃一側鄰近主乾道,偶爾經過一輛車,小區限速且禁止鳴笛,所以那些車也都開得很安靜。
忽然有一束車燈,由遠及近,停在溫意麵前,她慢半拍地收回視線看過去,車上下來的男人穿著黑色襯衫黑色長褲,寬肩長腿,五官正得不像話。
直到那人走到她麵前,微微彎腰:“怎麼自己坐在這?”
溫意回神,緩慢地眨了下眼。
她還穿著上午的連帽灰色衛衣,外麵隨意罩著件綠色夾克,黑色長發柔順披散,顧連洲遠遠便看見她坐在花圃的大理石邊緣,牛仔褲包裹著的一雙腿又細又長,一晃一晃像涉世未深的女學生。
“出來散步啊。”她歪歪頭,笑著說,雙眸清澈。
顧連洲被這笑晃得片刻失神,很快想起來:“你腳踝不疼了嗎?”
溫意搖搖頭。
她忽然抬手,扶住顧連洲的胳膊,做勢就要蹦下去。
顧連洲微驚,反手握穩她纖細的胳膊,溫意還沒來得及下去又被他抱回了花圃上。
男人的力道很穩,觸碰隔著衣服,溫意懵懵的:“你乾什麼?”
“突然想起來給你買了個東西。”顧連洲讓她坐好,折返回車裡拿了個黑色係白絲帶的包裝盒。
溫意茫然,他打開盒子,裡麵躺著一雙象牙白顏色的低跟小皮鞋,鞋型精致挺括,邊上還綴了一圈珍珠鏈條。
“試一下。”他說著,低身幫她換上這雙鞋。
溫意的思緒在男人手指碰到自己腳踝那一刻陡然清醒,神情瞬間慌亂,她抬手想推開顧連洲,他已經幫她換好鞋。
“合腳嗎?”
合腳是合腳,材質應該是小羊皮,柔軟貼合,輕得仿佛無物。
“要不要下來走走試試?”顧連洲伸手扶她。
“我……”溫意頭腦發懵,彎腰想脫掉,“我不能要。”
“不舒服嗎?”
“不是……”溫意語無倫次,“顧連洲,我不能要,除非你讓我給你錢。”
顧連洲拉著她的胳膊讓她坐好,笑容隱隱無奈:“禮物為什麼不能要,難道南熹送你禮物你也要給她錢嗎?”
“這不一樣。”溫意皺眉,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說,“我和熹熹是朋友。”
顧連洲安靜地看著她。
她那句話好像有點傷人,溫意沒法解釋,聽到男人低低地說:“難道你覺得我們之間是交易嗎,我送你東西,你要給我錢。”
“我不是那個意思……”她詞窮。
月色下,她的神情當真有些茫然,像是在絞儘腦汁想著怎麼解釋。
顧連洲心裡忽然一軟,俯身看著溫意的眼睛說:“跟你開玩笑的,我想給你買東西,你不用心裡有負擔。”
他眼眸裡映著清淡的月光和粼粼波光,唇角莫名有些乾澀,溫意無意識舔了下,而後從淩亂的思緒裡繞出來,慢吞吞道:“你為什麼想給我買東西?”
“因為——”顧連洲頓了下,視線中女孩子的唇肉眼可見紅潤起來,他眸光動了動,“你不是知道嗎?”
溫意抿唇,認真地說:“我還是不能收,因為你還不是我男朋友。”
“我可以是。”
“現在不是。”
“好吧。”顧連洲語氣漫不經心,仿佛帶了一些若有若無的遺憾。
他說這話時雖然很隨意,視線卻始終盯著她,溫意心頭沒來由地跳了一下,張口說:“那我收你禮物,你也要收我的回禮。”
顧連洲微怔,隨即低聲一笑,很耐心地說:“好啊,你要送我什麼?”
“還沒想好。”晚風吹得花圃中綠葉沙沙,二人之間的距離太近,他雙手撐在她身側,像把她圈在懷裡。
黑色襯衫領口扣子解開,微折之後,男人淩厲的鎖骨和喉結總是若隱若現出現在溫意眼底。
氣氛沒來由地暗昧,一陣安靜後,溫意覺得不能再這樣待下去了,她拽拽顧連洲的袖子:“我們回去吧。”
“好。”
溫意扶著顧連洲的胳膊,借力慢慢下去,誰知道腳下有顆不大不小的鵝卵石,新換上的鞋鞋底太貼合,踩上去的那刻她忽然腳一軟,下意識驟然抓緊男人的手,額頭磕到他的胸膛。
“嘶——”溫意揉著額頭,低頭看那顆鵝卵石,抬腳憤憤把它踢走。
一時情急,她忘記了自己還抓著顧連洲的手,因為剛才的腳滑,兩人掌心交握。
現在看上去,反倒像是她牽著他的手不肯鬆開。
一聲輕笑從頭頂落下,溫意迷茫地抬頭,看到男人視線從她臉上滑到二人牽著的手上,眼睛裡好像落進了點點星光。
“如果這是回禮,”他微微揚眸,語氣散漫帶笑,“那我就收下了。”
第52章 長晝
溫意愣了下, 臉一熱,迅速甩開他的手。
手上仿佛還殘留著溫熱的觸感,她不自然地搓了搓手, 一時想不出話來回懟。
片刻後, 顧連洲才聽到她小聲地嘟囔了一句:“少做夢了。”
他俯身把溫意原本穿的鞋裝回鞋盒裡,偏頭去看她:“那你準備送我什麼回禮?”
二人之間的距離太近, 呼吸交織,溫意退後一步, 抿唇:“還沒想好, 哪有你這樣直接問人家要禮物的。”
“不能嗎?”顧連洲想了想,低眸,“那我可以指定嗎?”
“當然也不可以。”溫意拉上外套,夾克的領子很高, 可以遮住她半張臉,她聲音悶悶的,“你不要再問了。”
“好。”顧連洲垂睫遮住眼裡的笑意, 拉開副駕駛座的門,在溫意彎腰上車的時候掌心墊在車門處防止她碰到。
溫意沒注意到這個細節, 上車之後她收到薛幼儀的信息說自己到家了, 於是抱著手機和薛幼儀聊了幾句。
等二人上電梯,她才放下手機,心情平複了些, 勉強問顧連洲:“你想要什麼禮物,可以簡單說一下,我考慮考慮, 太貴的不行。”
“嗯?”
顧連洲按下電梯,圓形的數字邊緣亮起淡白的光圈, 他稍微有些意外,回眸看到女孩的眼睛被電梯頂燈映得格外亮。
他片刻恍神,很快笑了一下:“真的嗎?”
“剛才說的那個不行。”溫意補充道,“僅限實物。”
她指的是剛才在花圃邊說可以是男朋友的事情,顧連洲微微思忖之後,遺憾地搖了搖頭。
“你沒有想要的嗎?”溫意想了想,“那我還是請你吃飯好了。”
“我的意思是什麼都可以。”顧連洲低頭看她,指腹虛空輕碰她眼下的黑眼圈,“最近是不是很累?”
“有一點。”
“想出去放鬆放鬆嗎?”
“你有時間嗎?”溫意側目。
“你哪天休息,我可以休假。”
溫意沒答應也沒拒絕,打了個哈欠,含糊:“再說吧。”
她這麼說,顧連洲也沒有再多說,隻是把她送到家門口道了晚安。
過了兩天,溫意腳踝的扭傷差不多全好了,這兩天裡她幾乎都在門診看診,手術安排集中調在了周四周五。
周五中午,結束一台手術後,溫意和薛幼儀相約一起去樓下新開的餐廳吃飯。等餐的間隙,二人邊聊天邊玩著手機。溫意隨手刷朋友圈,一路點讚下來,目光定格在喬越的朋友圈上。
他發了一條美術館展覽的鏈接,配文很長,大意是在聊自己做這個展覽的想法和內容。
溫意點進去看了一下,主題是自然鳥類,看上去很有趣。上次沒能請喬越吃飯,她一直想找機會請回去,現在看到這個展覽,溫意想著不如買兩張票支持一下。
她點進最下方的購票鏈接,抬頭問薛幼儀:“明天有空嗎幼儀?”
“怎麼了?”
“請你看美術展去不去?”
“去不了。”薛幼儀搖頭歎氣,“我媽明天要來看我,她又要把我的生活從頭到尾批判一遍了。”
“好吧。”
“你可以找顧連洲去啊。”服務員上菜,薛幼儀饑腸轆轆直接撕筷子,頭也不抬道,“難不成你們倆又吵架了。”
“沒有。”溫意放下手機,“先吃飯吧。”
吃過飯是午休時間,溫意上午喝了咖啡,睡不太著,頭靠在椅子上打開微信。
手指在消息界麵滑來滑去,回了幾條信息之後,她頓了一下,點開和顧連洲的聊天界麵。
這幾天腳傷,都是他開車送她來上班。溫意一開始並不願意,但顧連洲天天早上準點來敲她的門說順路,手上還會拎著給她的早餐。
二人的聊天記錄停留在昨晚,他和她說晚安。
遲疑片刻,溫意手指微動開始打字:【明天有時間嗎,我請你看美術展。】
光標閃爍,剛打完的一行字被刪除。
溫意頭往後仰,手機順著下滑擱在胸前,她望著醫院冷白的牆壁出神。
頭腦一片空白的時候,手機忽然震動了幾下。溫意打開查看,是顧連洲給她發的信息:【今天加班嗎,去接你?】
她睫毛動了動,說不上是什麼心情,順理成章答道:【加,明天休息。】
顧連洲:【想去哪玩?】
溫意微微坐直了身體:【喬越辦了個美術展,我買了兩張票。】
這條信息發出去後,一兩分鐘都沒有等來回複。
溫意等了一會兒,皺皺眉正準備關手機的時候,等來了一個不冷不熱的回複:【哦。】?
他這是什麼意思。
溫意“啪”地一下把手機倒扣在桌上,起身去洗臉。
心裡莫名湧上微妙的怒氣,溫意一整個下午都不太愉快,晚上薛幼儀提出能不能和她換半天班的時候,溫意果斷同意了。
薛幼儀明天上午本來要值半天班,但她媽媽來,於是想拜托溫意幫她。
美術館懶得去了,溫意送了薛幼儀這個人情。
晚上要加一會兒班寫材料,薛幼儀因為要去接媽媽,所以準時先走了。她下樓幾分鐘後,溫意手機收到消息。
薛幼儀:【這是不是顧連洲的車,他又來接你了。】
薛幼儀:【我也想要一米八多身高腿長的大帥哥來接我嗚嗚。】
薛幼儀:【感覺他等了有一會兒了,你要不要把材料帶回家寫?】
一連三條消息,溫意愣了一下,回複:【他在哪?】
薛幼儀回了一張照片,車停在外科樓門口的槐樹下,男人的側臉輪廓在半降的車窗後影影綽綽。
夜晚光線昏暗,照片中看不清顧連洲的神情,隻能看到他低垂著眸,指間似乎轉著一根煙。
薛幼儀:【好帥!!!!】
薛幼儀:【溫意我真不跟你誇張,你真不快點下來跟他回家睡了他嗎?】
溫意:……
她回了薛幼儀一個小熊閉嘴的表情包。
關掉手機,溫意繼續沉下心來寫材料,鍵盤敲得啪啪響,手機開了震動,她一眼都沒瞟。
大約二十分鐘之後,一聲震動,鎖屏界麵浮現一條信息:【下班了嗎?】
溫意瞥一眼,收回目光。
又一條信息——
顧連洲:【樓下等你。】
溫意手指停在鍵盤上,盯著電腦屏幕密密麻麻的字,忍不住拿起手機回複:【我自己坐地鐵回去。】
顧連洲:【我已經到了。】
溫意:【我又沒讓你來,說了要加班。】
顧連洲:【沒關係,我等你。】
現在倒是好脾氣,溫意睫毛一閃,放下手機沒再回複,端起旁邊的水杯喝了一大口。
她又寫了半小時左右。
半小時後,溫意端起杯子去接水,不經意間朝樓下掃一眼,那輛車還停在原地。
她又寫了二十分鐘,材料全部寫完。溫意合上電腦看手機,將近一個小時,顧連洲沒有發過一句信息來催。
她慢騰騰地收拾隨身包,出門遇到病人家屬,和家屬聊了幾句才坐電梯下樓。
出電梯走到大門,溫意一眼看見顧連洲的車還停在那裡等著。
她目不斜視,裝作沒看見的樣子從車前走過去。
耳邊很快聽見開車門的聲音,隨即包裡的手機響起來,溫意看也不看就掐斷。
看著手裡被掛斷的電話,顧連洲忍不住皺了皺眉,略有些煩躁地把煙丟進垃圾桶,手握住方向盤開車跟上去。
溫意走的速度不快不慢,樹影搖曳人影,他就開車慢騰騰地跟在後麵。
她知道他跟著她,但就是充耳不聞,不回頭也不停下。
走出醫院之後,溫意向右拐,徑直進了便利店。
加班到現在沒吃飯,她饑腸轆轆,等不到回家再吃飯了。
溫意要了幾串關東煮和一個飯團,等待飯團加熱的幾十秒內,自動門再次從外麵打開,機械女聲播報著“歡迎光臨”。
她端著紙杯飲料走到就餐區高腳台上坐下,旁邊落下一道陰影,單手幫她拉開了易拉罐拉環。
溫意頓了頓,也沒說謝謝,撕開飯團包裝咬了一口。
顧連洲坐在她旁邊。
玻璃牆外街道川流不息,對麵遠處居民區燈火萬盞,店內放著輕柔的純音樂,偶爾進來一兩個顧客選購。
溫意故意吃得很慢,飯團有些辣,她嗆了一下,顧連洲沉默地給她遞上一張餐巾紙。
她接過來,沒有多看他一眼。
“慢點。”他說。
“哦。”溫意不冷不熱。
吃完飯團,她開始慢吞吞地吃關東煮,顧連洲瞥她,已經數不清這姑娘是第幾次吃便利店速食。
冬天過去,脫掉厚重衣服,她好像又瘦了點。
溫意正紮起一個丸子,關東煮杯子忽然被人握住,往外移了移,她蹙眉,抬頭聽到男人說:“我帶你去吃飯吧。”
“不要。”溫意執拗地奪回來。
“總是吃速食會營養不夠的。”他語氣極力克製著耐心。
“哦。”溫意仍然是不軟不硬的態度。
顧連洲發現自己真是拿她一點辦法都沒有。
她願意聽話的時候,乖得讓人心軟,不願意聽話的時候,一句話都不肯聽。
二人手相對,溫意輕靈的眼睛看著他,顧連洲妥協,任由她吃完。
吃完飯,溫意把垃圾都塞進垃圾桶,背著自己的包走下便利店門口的階梯。
顧連洲攔到她前麵:“上車。”
“不用。”
她往左,擋在她麵前的男人也往左,她往右,他也往右。
溫意來了脾氣,站定不高興地瞪他:“你能不能讓開?”
“可以。”顧連洲側身,“上車。”
“我說了我坐地鐵回去。”
他看著她,臉上沒什麼表情。
溫意覺得自己滿肚子火,也不知道他哪來的不高興,她似笑非笑地勾起唇角:“顧隊長是不是很閒,既然這麼閒,今天能等我下班,明天不如也順路送我去美術館好了。”
顧連洲聽到這話,眉頭一皺,微微深呼吸之後說:“好。”
溫意瞥了他一眼,繞過他自己拉開車門上車。
她一上車就閉目養神,完全沒有再和他交談的意思。
男人扣安全帶的聲音在耳邊,馬路上汽車引擎聲高高低低,冷不丁地,溫意忽然聽到顧連洲開口:“喬越不來接你嗎?”
她眉心動了動,擰眉:“他來接我乾什麼?”
顧連洲側目看了她一眼,沒再說話。
車彙入車流,車廂內很安靜,顧連洲沒有放音樂的習慣,窗半開著,晚風呼呼刮過耳邊,帶著點春日的暖涼氣。
溫意坐在車上,頭腦逐漸冷靜,回想顧連洲剛才那句話的意思。
他這麼突兀地提起喬越做什麼……
溫意皺著眉想了想,低眸指尖在手機屏幕上一滑,視線定格今天中午二人的交流。
他該不會以為她買的兩張票是要跟喬越一起去吧。
溫意指腹微微用力按壓,恍然大悟。
她朝駕駛座瞟了一眼,顧連洲開車很熟練,因此他姿態看上去有些懶散,修長的手搭在方向盤上,眉眼之間看上去難得的隱隱不快。
微妙的情緒浮上心頭,溫意按下手機,輕咳一聲:“你今天工作上是有不順利的事嗎?”
顧連洲看了她一眼,視線轉回去,過了兩秒,平淡地吐出兩個字:“沒有。”
“明天呢,工作忙嗎?”
或許是因為她難得的好語氣,顧連洲神色緩和了些:“不忙。”
隨即他又想到了什麼,頓了頓,嗓音偏涼:“明天幾點去美術展,我送你。”
“不去了。”
“為什麼?”他疑惑地看過來。
溫意扮作無知又無辜的樣子:“你回一個‘哦’,不是不太想去的意思嗎?”
顧連洲足足頓了三秒才反應過來這句話的意思。
紅燈跳成綠燈,他慢半拍鬆開刹車踩下油門,車駛出一段時間後,溫意才聽到他遲疑地問:“你原本——是要和我一起去?”
“不然呢。”溫意垂眸,現場濃密的睫毛遮住眼底情緒,“沒空的話那我退票吧。”
車突然在路口轉向,停在一條空曠的路邊,溫意點在屏幕上的手被按住,她回頭看顧連洲,眼底帶著不自知的明亮笑意。
男人眉眼間的不虞褪得乾乾淨淨:“抱歉,我以為……不用退票,我們明天去吧。”
“可是剛才下班的時候,我都已經答應幼儀明天上午幫她值班了。”
“美術展下午還有嗎,我們下午去。”
溫意故作思考的樣子:“好像還有吧。”
“那我明天中午去接你吃飯,吃完飯我們去。”
“這樣也行。”溫意勉強點頭。
二人聊天間車已經開到了家,上電梯回到家,溫意的門口堆著一個碩大的紙箱。
是她從網購的一個讀書椅,快遞員白天送上門的時候她不在家。
打開門,溫意試著搬了一下那個紙箱,有些重。
她把包放在玄關上,正準備回頭仔細搬的時候,顧連洲已經輕而易舉地幫她搬了進來。
他搬得看起來很輕鬆,溫意一懵,下意識側身給他騰出任務。
“放在哪裡?”
“就放那吧。”溫意胡亂指著沙發旁邊,“我先拆一下。”
顧連洲點點頭,把箱子放下,溫意遞上剪刀,他順手把裡麵的椅子也幫她提了出來。
“謝謝。”溫意撕開椅子上的防塵膜,試坐了一下,覺得還不錯,於是伸手把吊牌剪掉。
她做完這一切,發現顧連洲還沒走,他停在客廳展櫃前,不知道被什麼吸引住了目光。
溫意走過去,視線追尋,看到上麵自己擺的照片。
她瞬間神情不自然,臉頰微紅,顧連洲在看的是她穿著學士服的畢業照,紅穗撥在學士帽右側,她抱著當時室友送的花,對鏡頭彎眸一笑。
畢業那天的陽光很好,稀碎的日光透過樹葉罅隙落在她的睫毛上,讓她的皮膚都顯得閃閃發光。
“彆看了……”溫意想去拉顧連洲的衣袖。
他順著她的力道側過身,神色有些怔然的認真,開口卻是問:“這張照片有電子版嗎?”
溫意一怔,下意識搖搖頭,說完沒有才後知後覺想起她是有電子版的。
這張照片是舍友用佳能微單拍的,色調舒適,將人拍攝得鮮活又真實,她當時很喜歡,所以才會打印出來裝在相框裡。
顧連洲聽到沒有,眸中浮起淡淡的遺憾,隨後他打開手機相機,對著那張照片拍了一張。
“你要做什——”溫意的話還沒說完,便見男人低首,在屏幕上點了幾下。
溫意張了張口,胸口心跳咚咚。
他把那張照片設成了屏保。
設置完,顧連洲關上手機,側身凝視了她片刻,目光讓溫意有一瞬的心慌。
他視線隨即回到相框上,指腹輕輕摩挲木質相框的邊緣,語氣微微黯然:“我隻是覺得,我好像錯過太多了。”
第53章 長晝
錯過了……太多嗎?
溫意擦完新買的椅子, 把紙箱泡沫膜之類的垃圾扔到樓下,洗漱完坐到新買的椅子上,頭腦還是發空著。
她抱著抱枕坐在椅子裡, 睫毛動了動, 伸手從旁邊的床頭櫃裡抽出一個筆記本。
筆記本已經很久了,藍色牛皮封麵, 當年溫意攢了很久的錢,才舍得買下這個本子, 因為她在文具店裡第一眼看到這個本子, 就莫名想到那個人。
那個,讓她在筆記本扉頁,用墨水筆寫下“他”,而非名字的人。
少女時期漫長的小心思, 不希望彆人誤看到想東想西,也為了防止縷縷勾起自己的情思,所以全部的指代, 都隻用“他”。
溫意翻開第一頁,經年紙張已然泛黃, 墨跡略微有些褪色, 她少女時期的字遠比現在飛揚無羈的字跡要好看許多,工整清秀。
一頁頁翻過去,眼前仿佛還是能浮現出少女在昏黃的夜燈和月色裡, 伏案將暗藏心頭的愛慕寫下。
溫意有些失神地翻著,日記停止在筆記本的一半,後麵空白頁中, 掉落幾張照片。
照片掉在她腿上,寥寥幾張, 有顧連洲穿著警服意氣風發的畢業照,也有他穿著常服懶散不耐的樣子。
這些照片,都是她從南熹的朋友圈中保存,打印下來,又不想讓自己看到,於是夾在筆記本的深層掩埋。
溫意長長吐出一口氣,輕輕地眨了一下眼,想到剛才,男人把她的畢業照片設成屏幕。
她曾在十七歲時無數次膽怯地抬頭偷看,偷看他墨黑的頭發,鴉羽般的睫毛,他和彆人聊天時坐姿總是不太規整,懶散隨性,連唇角笑意勾起的弧度似乎都比彆人好看。
那時她偷偷望過去好多眼。
而終於在若乾年後,在跨越漫漫時間長河後——
得到曾以為遙不可及的回望。
次日一早,溫意比平時早十分鐘起床。
洗漱完之後,麵對櫃子中大多款式相同而簡約的衣服,溫意挑來挑去,拎出一件和薛幼儀逛街時買的黑色長裙。
裙子上半身是柔軟貼身的針織,方形領口開得有些大,下半身布料質感偏重工,長度直至腳踝,穿上去顯得人身形修長而窈窕。
來到鏡子前,溫意覺得自己好像似乎又瘦了些。
冬天的時候就一直在瘦,開春了工作忙,也沒來得及好好養一養身體。
溫意在鏡子前看了片刻,視線定格在領口大片空白的鎖骨上,想了想,去客廳展櫃下麵的箱子裡翻出了一個禮物盒。
是某一年生日,周宴深送給她的項鏈,細細的鑽石k白鏈中間墜了一顆色澤柔美圓潤的珍珠,配這套裙子很合適。
她簡單化了個淡妝,塗上豆沙色口紅,出門換鞋時猶豫片刻,拎出顧連洲送她的那雙象牙白色小皮鞋換上。
門一打開,陰影投落地上,顧連洲懶散地靠在門旁,不知道等了多久,手指上還勾著鑰匙和一份早餐,聽到門開的聲音,他半掀眼皮,嗓音裡還帶著幾分困意:“早,今天怎麼晚了——”
“幾分鐘”三個字還未出口,他聲音陡然頓住,視線落在從衣架上取外套的溫意身上。
她甚少這樣裝扮,黑裙雪膚,微卷的長發披在身後,頸肩細細的珍珠項鏈襯得鎖骨伶仃,如一灣月落清泉。
溫意本就漂亮,平日裡襯衫長褲都已足夠吸睛,隨便打扮一下,便更亮色動人。
溫意拿上自己的外套搭在臂間,關上門見男人視線一直在她臉上,疑惑地揮了揮手:“顧連洲?”
“嗯?”顧連洲眸光一閃,回神,早餐順手遞上去。
溫意接過來,頓了頓:“我腳已經好了,不用再麻煩你送我過去了。”
“不麻煩。”顧連洲說。
“可是你一定不順路。”溫意皺眉,二人走到電梯前,“你今天上班嗎?”
“嗯,去隊裡一趟,有點事。”
“那就更不順路了,是兩個方向。”溫意回眸看他。
她這一眼神情認真,或許是因為塗了口紅的原因,眸中顯得水光盈盈。
顧連洲走近,抬手輕輕勾過一縷擋住她視線的發絲,開口緩聲說:“是我自己想送你。”
男人指腹若有若無般刮過下頜肌膚,溫意捏著外套的手一緊,下意識偏頭,對上他的視線。
不知是不是她看錯了,顧連洲眼中好似盛著彆樣的溫柔。
心頭一跳,溫意不再說話,跟著他下到地下車庫。
周六醫院的醫生並不多,婁錦月和程信不久之前結束實習回校準備保研和考試,新的實習生還沒來,所以值班室顯得有些冷清。
溫意跟黃憶霖打過招呼後,換上白大褂,去門診坐診。
因為是周末,所以來掛號看診的多以學生和年輕白領居多,坐了一上午,確定沒有病人之後,溫意微微放鬆下來,喝了一口水。
一直靜音的手機突然震動,溫意瞥一眼,是來自銀行的轉賬信息,顯示她的一張銀行卡被轉入了五千元。
隨手向上翻,消息框中全是收到轉賬的提示。
她深吸一口氣,笑容頓時消失,眉眼染上煩躁,重重地蓋上杯子。
“溫醫生。”護士從外麵匆匆跑來。
“什麼事?”溫意語氣偏冷。
護士似乎被她難得的冷臉嚇到了,小聲說:“急診那邊讓您去一趟看病人。”
“知道了。”溫意注意到她的神情,語氣稍緩,“剛才有點累了,我現在就去。”
“嗯嗯沒事。”護士很能理解她。
溫意按滅手機,下樓往急診去,急診科無論什麼時候都幾乎是亂成一鍋粥的狀態,她剛到那就被急診科的醫生林嚴抓過去:“快來看看他。”
溫意冷靜地拉開病人的前襟放上聽診器,看著病人滿身的傷口皺眉:“止血了嗎?”
“正在做,這不是人手不夠嗎?”林嚴招手喊護士過來。
“止血之後送胸外,聯係家屬,他氣胸,黃憶霖今天在胸外。”溫意言簡意賅。
“快去找他家屬。”林嚴衝一個方向吼。
溫意收了聽診器,拍拍他的肩:“辛苦你了。”
“沒事。”林嚴抹一把汗,手下動作不停地按紗布,語速也很快,“忙過這幾天,等新的實習生來了,我就能休年假了。”
“我年假好像也還剩幾天。”溫意想起來。
“一起休。”林嚴隨口說。
溫意見他忙,便不準備打擾他了,轉身走的時候,視線隨意一瞥,忽然在急診室的角落看到一個身影。
那是個穿著乾淨樸素的中年男人,似乎是手上不小心剌了口子,醫生正在給他縫針,溫意看到的時候已經縫好了,那男人正在止不住地向醫生道謝。
急診科人來人往,喧囂吵鬨,溫意卻忽然愣在原地,渾身一僵,如墜冰窖。
待看清男人的臉之後,她全身的血液倒流上湧,大腦在一瞬間迎來當頭一棒,嗡嗡的耳目失聰。
男人起身的同時,不知為何也朝她這邊投來一眼,四目相接,她看到男人捂著手,嘴唇顫抖,也愣在原地。
溫意臉色蒼白,死死咬住唇,整個人搖搖欲墜。
她想抬腳走過去,腳底卻被死死黏在原地,喉嚨也發不出任何聲音。
男人很快反應過來,最後看了一眼她,轉身有些急切地離開急診室。
“溫莫林!”溫意終於大聲喊出他的名字,眼眶驀然掉下一滴淚,她不顧眾人異樣的眼光,掙紮地分開亂糟糟的人群追出去。
大廳中的人更多,溫意視線剛捕捉到男人灰色的衣角,下一秒便消失在人海中,溫意呼吸急促地追上去,迎麵撞上端著托盤的護士。
“砰!”鐵質托盤掉在地上,護士嚇了一跳,連忙蹲地上去撿,起來看到溫意,“溫醫生,你沒事吧。”
溫意手腳發涼,眼睜睜看著溫莫林徹底消失在人海中。
她雙手崩潰地捂上臉,護士被她嚇到了,連忙擔憂地去碰她的肩膀:“溫醫生!溫醫生!你還好嗎?”
“我沒事。”溫意放下手,護士看到她眼眶紅得嚇人。
“溫醫生……”
“我沒事。”溫意垂下眼,手仍然在發抖,她幾乎是再勉強也扯不出笑容,隻能對被她撞到的護士說了一句“對不起”。
護士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麼安慰,隻能眼睜睜看著溫意脫下白大褂離開。
另一邊,剛從警隊裡出來,正準備去開車的顧連洲手機響了起來。
他看了一眼來電人,拉開車門坐進去,笑著接起電話:“忙完了嗎,我正準備去接你。”
那邊沒說話,他隻聽見溫意沉綿的呼吸聲。
“溫意?”不知道為什麼,他心底忽然沒來由地發慌。
漫長的沉默之後,她終於開口,嗓音沙啞疲憊:“抱歉,我有些累,下午不能跟你出去了。”
“沒事,你現在——”
話沒說完,耳邊響起被掛斷電話的“嘟嘟”聲。
顧連洲心一沉,嘗試再次撥過去,那邊已經顯示對方手機關機。
他不死心,再撥了一次,還是顯示關機。
天邊飄來一片片烏雲,明明上午還是春光大好,此刻天色仿佛一瞬間暗沉了下來。
顧連洲在車裡坐了十分鐘,一支煙燃儘,他一言不發地啟動車開往醫院。
到了醫院,胸外果然已經不見溫意的身影,顧連洲驅車回家,人到家門口想要敲門時手卻放下了。
他盯著黑漆漆的門,片刻後,轉身去保安室查監控。
監控裡顯示溫意沒回來過。
她不在醫院不在家,上午送她去上班時,她尚且笑盈盈地和他說再見,然而剛才電話裡,她語氣卻平靜倦怠地叫人心慌。
顧連洲握著方向盤,閉了閉眼,心底一片沉沉。
春日漸暖,午後烏雲爬上天空,太陽被遮擋,以至於剛過四點鐘,天空便好似平日裡六七點般暗意沉沉。
溫意坐在地鐵空蕩蕩的車廂裡,頭枕著冷冰冰的座椅,地鐵停在某一站商圈,呼啦上來很多人,在耳邊吵吵鬨鬨。
她已經不知道隨著這趟地鐵來回第幾趟了。
“爸爸,我不累,你來坐吧。”
耳邊傳來稚嫩的女童聲音,溫意慢騰騰睜開眼,在她旁邊的是一對父女,小女孩看起來不過六七歲的樣子,因為車廂一下上來了太多人,位置不夠,父親便把唯一的位置讓給女兒坐了。
“可是爸爸想站一會兒。”父親看起來也很年輕,三十多歲的樣子,他挑出手裡最輕的一袋零食,“囡囡乖乖坐好,幫爸爸拿東西好不好?”
“好!”小女孩軟糯可愛地答應了,為自己能幫到父親而興高采烈。
“囡囡真乖。”男人摸摸女兒的頭。
地鐵微微搖晃,溫意收回視線,低頭看自己被深深嵌入指痕的掌心,幾乎要冒出隱隱的血色,而她竟然全無察覺。
恍恍惚惚地想起自己七八歲的時候,那時候媽媽還健康,溫莫林也是這麼疼她的。
她和溫莫林去逛超市,回家的路上她拎著一袋蘋果走得搖搖晃晃,溫莫林蹲下來,把蘋果拎走,看到她小手上被塑料袋勒出的紅痕,心疼得呼呼,說爸爸給小意吹吹就不疼了。
後來媽媽生病,纏綿病榻幾年,所有醫生都束手無措,溫莫林逐漸變得暴躁。
他在媽媽麵前仍然是溫柔的樣子,但對她卻不複從前疼愛。
因為醫生說,媽媽的虛弱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生產的時候失血過多導致。
溫莫林對媽媽的愛,轉移到她身上,就全變成了恨。
這種情緒,在媽媽去世後達到了頂峰,溫莫林開始酗酒賭博不務正業,不管她的日常生活,偶爾回來扔一些錢。他不會動手打她,但每每看向她的目光,總讓幼年的溫意覺得自己應該從他眼皮子底下消失。
再後來,高考之後,溫意回到家裡,推開門看到溫莫林麵無表情坐在餐桌旁。
她的行李都已經被收拾好,一個小小的行李箱擺在沙發旁,溫莫林喝了一口白酒,扔出一張新的銀行卡在她麵前。
他看也不看她,淡淡地說這是用她的名義辦的銀行卡,以後每個月,他會往裡麵打生活費。
“我會養你到大學結束。”
“以後不要再回來了。”
這是溫莫林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
零碎的回憶碎片從記憶深處湧來,溫意靠著地鐵擋板,眼皮沉沉。
旁邊的父女已經下車,地鐵走走停停,廣播中甜美的女聲播報著下一站即將到達雲行路站,請各位乘客緊握扶手,在右側車門下車。
溫意緩慢地睜開眼,在地鐵再次停下的時候下了車。
地鐵站來往穿梭的人很多,雲行路地鐵站是近些年新建的,各種設施都很新。
溫意刷卡出站,自動扶梯緩緩往上,天邊卷來一陣風,烏雲微散,色調深麗的黃昏暮色好像近在眼前。
這裡從前是一片破舊的筒子樓,如今高樓挺立,小巷翻新張燈結彩,全然不複記憶中的任何模樣。
溫意思緒空空沿街走過去,手撫上路口的石獅子,發現她已經找不出曾經的家的方位。
唇角勾起一抹無甚表情的笑。
她哪有什麼家。
她早就沒有家了。
新規劃的商業區西角尚未建設成功,周六工人停工,工地上便一片荒涼,和幾步之外熱鬨的特色步行街形成鮮明對比。
溫意隨便在路邊坐下,風衣有些大,穿在身上空蕩蕩的,一陣風吹過,涼意好似直接吹過心裡空曠的區域。
她抱著膝蓋,下巴擱在胳膊上,怔怔地看著又遠又近的繁華喧囂。
幼時走過無數遍的石子路變成了寬敞的瀝青馬路,巷角掛著的燈籠變成精致明亮的彩燈,路邊的百年老樹上甚至都纏上了五顏六色燈帶。
五光十色的熱鬨,沒有一刻是屬於她的。高考後踏出這片巷子,此後這麼多年,她便再也沒有回來過。
溫意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和溫莫林見麵了。
他那麼恨她,每多看她一眼,都想起她的媽媽。
成年之後,溫意腦海裡無數次想過,如果她沒有來到這世上,是不是媽媽和溫莫林會一直幸福地生活下去。
她根本就不該怪溫莫林無情,沒有她這個女兒,他本來可以生活得更好。
切骨般的難過和痛意如潮水般湧入四肢五骸,血管仿佛都在隱隱發痛,溫意低頭,死死咬著唇隱忍,眼淚卻還是啪嗒啪嗒掉在衣袖上。
天邊日暮一寸寸向下推移,落日逐漸變得很遠,她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完全沒注意到有輛車從她麵前開過去,又在下一秒駛回。
來人甚至連車門都來不及關上,一向沉穩的腳步聲倉促,溫意還未來得及抬頭,便已被男人一手擁入懷中。
熟悉的溫暖清苦的氣息瞬間籠罩她全身。
他的掌心隱隱在顫抖,緊緊實實的一個擁抱,溫意怔然抬頭,男人下頜貼近她清晰瘦弱的鎖骨,肌膚溫熱,他的心跳聲如擂。
“溫意。”顧連洲嗓音帶著沙啞的壓抑,“你嚇死我了。”
第54章 長晝
男人的懷抱很緊, 像要把她嵌入懷中,力道有種失而複得的珍惜,溫意怔怔的, 一動未動。
他身上有很重的清苦煙味, 胸膛是溫暖的,緊按在她後頸發絲上的掌心卻是冰涼的。
心跳很快, 她甚至都察覺到他的心慌。
夕陽在顧連洲身後漸漸沉入地平線,溫意動了動睫毛, 漸漸緩過神來, 輕聲問:“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懷裡的身軀微涼柔軟,顧連洲閉了閉眼,撫著她的發絲,心悸漸漸褪去。
怎麼找到她的。
他看遍了醫院的監控, 問了護士和急診科的人,全都茫然不知,最後在大廳的監控中, 看到她撞到彆人之後木然站在原地。
監控一路找過去,隻看到她上了地鐵3號線。
而後, 他開車沿著三號線一路找過來。
時間推移, 他無法得知她去了哪裡,這座城市她生於此長於此,親朋卻不多, 他甚至不知道她因何而難過。
直到韓木打來電話,說查到了監控裡那個異樣的男人的身份,是她的生父, 他才想到,她有可能會來這裡。
幸好, 幸好,她安然無恙。
一切都不重要了。
未完成的工地四周塵土飛揚,天色漸暗,顧連洲把人更緊地抱住,嗓音微啞吐出三個字:“不重要。”
溫意睫毛撲簌。
他抱了很久,心跳漸漸平複,鬆開她,看到她漆黑長睫上未乾的淚花,抬手輕輕抹去:“怎麼哭了。”
“沒有。”溫意垂眸,眼眶周圍還是紅的,袖子上淚痕氤氳,一眼便知撒謊。
“誰欺負你了?”
她安靜著不說話。
顧連洲靜靜地看著眼前的姑娘,把她外套衣襟攏好:“以後不能這樣了,家人和朋友都會擔心你。”
聽到這句話,一直沒有動作的溫意忽然抬手,按住他的手,定定地看著他輕聲問:“顧連洲,你不是我的家人,也不是我的朋友,你為什麼要擔心我?”
她碰上來的手指冰涼,顧連洲斂眸,片刻後視線又回到她臉上,把她的手握到掌心。
暖意汲汲,溫意睫毛一顫。
男人騰出一隻手,骨節分明的手指輕輕去撥她擋在眼前的發絲,目光落在她額頭上,手背輕貼她的臉頰。
暮色已經完全沉落,周圍一盞路燈亮起昏黃的光,二人的影子在水泥地麵上交疊拉長。
一條街之隔是攘來熙往的熱鬨人間,身後是工未至半孤零灰沉的大樓,紅塵世俗此刻都不相關,光暈裡隻有他們二人。
“溫意。”顧連洲的語氣輕描淡寫又認真,一邊幫她整理頭發一邊說,“因為我喜歡你,所以擔心你的安危。”
空氣好像在某刻停止流動,周圍一切都變得寂靜,空曠的心跳聲震耳欲聾。
溫意低下頭,拉下他的手,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她輕輕動唇,說出“抱歉”兩個字。
“不用說抱歉。”顧連洲指腹摩挲她的側臉,瞳孔中落下路燈深深淺淺的溫柔光線,他聲音很低,凝視著她,“我心甘情願。”
簡簡單單的四個字,卻如海浪拍打礁石,一層層的漲潮漫入心底。
又酸又澀,甚至淹沒她的呼吸。
“回家嗎?”他緊握她的手。
微涼的手被捂熱,溫意安靜很久,緩緩啟唇:“好。”
坐進寬大柔軟的座椅中,積攢了一天的疲乏感瞬間四散,溫意頭往後靠,隻覺得每一根神經都鬆懈下來。
顧連洲拿了個毯子蓋到她身上,低眸凝視她合攏的睫毛,輕輕撥去她臉上的碎發。
車裡還有未散的淡淡尼古丁氣息,夜風吹過,像城市森林。
她好像每一次坐他的車都想睡覺。
思緒放空,溫意混混沌沌地想。
周六晚上交通偏擁堵,顧連洲在長長的車流後踩下刹車,拿起手機撥通一個餐館的電話,順口問她:“想吃什麼?”
旁邊的人並沒有給他回應,顧連洲側眸,見她的眼皮已經沉沉合攏,臉頰有些紅,好似是睡得不太踏實,秀致的眉頭淺淺蹙起。
“溫意?”他傾身,輕輕喊她的名字,抬手撥去她頰邊擾人的碎發。
溫意迷迷糊糊中睜開眼,視線朦朧,心頭有些難受,說不上的異樣感,她不自覺出聲呢喃:“好熱……”
“熱?”顧連洲皺眉,去碰她的手,仍然是冰涼的,再用手背去碰她的額頭,高於體溫的燙度。
“你發燒了?”他語氣一沉,握著她的手。
“可能是有點。”溫意出聲,嗓音乾啞。
“彆動。”顧連洲眉眼微暗,把她身上的毛毯拉好,“我帶你去醫院。”
“我不去醫院。”溫意搖頭,她碰自己的額頭,不算特彆燙,應該隻是吹風起了些低燒。
“我想回家。”她睫毛微微顫著,眼睛很紅,望著他,哀求般的目光。
顧連洲沉默,握著她手的力道收緊,半晌後,才緩緩道:“好。”
車開進小區的時候,天邊已然完全垂下夜幕。
顧連洲下車,繞到副駕駛,彎腰去解開溫意身上的安全帶,把人從車裡抱了出來。
她身上的裙子很長,小腿伶仃纖細,發了燒,柔弱地躺在他懷裡,好像沒什麼力氣反抗。
他抱著她上樓,到門前的時候,用她之前說的密碼,輕而易舉地開了門。
“你還真相信我。”
顧連洲低頭,溫熱的氣息交織,懷裡的姑娘半睜睫毛,額頭若有若無擦過他的下巴,嗓音乾啞:“什麼?”
“沒什麼。”他輕聲問,“難受嗎?”
溫意慢騰騰地搖搖頭,聲音喃喃:“想睡覺。”
顧連洲把她放到沙發上,落地的那一刻,身體有些輕飄飄的,溫意頭腦混沌,摟著他的脖頸,緩了一會兒才鬆手。
“溫度計在哪裡?”他就這麼俯身遷就她,額頭幾乎要貼上她的額頭。
這樣親密的距離,溫意毫無察覺,她茫然想了想,用手指一個方位,“那兒。”
她指的是電視櫃,顧連洲把人放下,在電視櫃下麵找到一個小藥箱,裡麵有外傷會用到的碘伏棉簽等物,也有體溫計和一些常用藥品。
找到耳溫槍,他坐到溫意旁邊,打算給她測個體溫。
誰知道剛一坐下,那姑娘腦袋便靠了過來。
呼吸一滯,顧連洲頓了三秒,才伸手扶穩她的腦袋,在她耳蝸處測溫。
好在溫度並不高。她這麼昏昏沉沉的應當不止是發燒的原因,也有一天沒吃飯加上情緒起伏過大。
每天提醒彆人注意身體,到了她自己這,反倒成了最弱不禁風的那一個。
“吃點東西?”量好體溫,顧連洲任由她靠在自己肩頭,低聲問她。
溫意沒說話,隻是搖了搖頭,原本淡紅的唇色因為發燒變得有些蒼白,黑漆漆的睫毛垂著。
“去臥室睡吧。”顧連洲收回自己的視線,把人抱去臥室。
臥室裡窗簾還未拉,淡白的月光落進來,燈打開,屬於女孩子溫柔簡約的布置映入眼簾。
把人放在床上,被子拉好。顧連洲關掉頂燈,隻留了床頭夜燈柔和的光。
他從醫藥箱中找出退燒衝劑,用熱水衝開,攪涼了才端進去。
溫意的睡相很安靜,發燒了也不會鬨,他走時給她蓋的被子是什麼樣子,回來還是那般整齊。
顧連洲單手扶起她的肩,坐到床頭,讓她靠在他的懷裡,動作之間溫意迷迷糊糊醒來,近在咫尺是男人低哄的聲音:“喝藥。”
光線太暗,她動作遲緩地側臉,視線裡男人低垂的睫毛離她不過咫尺之距。
半明半昧的光影裡,他的神情格外溫柔。
溫意頓了一下,抬手,抱住遞到自己唇邊的玻璃杯,小口小口地喝完。
這種時候她格外聽話,柔順的長發隨意散在身上,皮膚很白,熱水潤過唇,唇息拂過他的手指,有一種被催發過的香氣。
顧連洲的呼吸隱隱不穩,耐著性子等她慢吞吞喝完。
好不容易喝完之後,溫意鬆開手,困頓之際,還不忘呢喃說一聲,“謝謝你。”
耳邊落下一聲很輕的歎息,隨後是男人三分無奈三分消沉的嗓音:
“你什麼時候能不說這三個字……”
溫意裹著被子沉沉睡去。
她睡得不甚安穩,因為發燒的原因,臉頰紅撲撲的,呼吸也不太順暢。
顧連洲用溫水浸濕毛巾,擦拭她的額頭和耳朵。溫意的唇乾燥蒼白,嘟囔說渴,他又把人抱起來,喂她喝了兩杯熱水。
一直折騰到下半夜,她的燒才漸漸褪去,眉眼逐漸舒展,睡得安穩。
顧連洲在床邊,光影昏昧,他凝視著熟睡中的人,眸光沉沉。
良久,男人收回目光,起身輕輕關上臥室的門。
淩晨四點,萬籟俱寂,街道上除了剛剛開始起床打掃馬路的工人之外,幾乎看不到行人和車輛。
顧連洲按照韓木給的地址,驅車到了華安新庭小區,這裡是幾年前剛剛落成的小區,裡麵住的多是來自雲行路拆遷區的居民。
天色尚早,夜幕漸淡,天邊的月亮已經垂落,朝陽尚未升起,街邊的路燈光芒微弱,還沒有剛開門的早餐店門頭燈亮。
顧連洲熄火停車,開了半個車窗,點起一支煙安安靜靜等著。
煙灰積落,五點一過,天邊泛起微弱的白色,晨練的老人陸續從小區中出來,遠處傳來狗的叫聲。
一夜未眠,顧連洲等了一小時,掐滅不知第幾支煙,在看到一個身影走進早餐店之後,開門下車。
店主在門口炸油條,見有人來,頭也不抬地招呼:“您裡麵坐。”
顧連洲停在他麵前,單手抄兜,衝裡麵微抬下巴:“他的早餐我結。”
店主停下手裡的動作,總算抬頭看眼前的男人,他神色裡透著淡淡的疲倦,身上氣勢卻很正,不知道是什麼身份。
“哦哦好。”店主訥訥,衝裡麵喊了一聲,“老溫,有人找。”
塑料透明簾子微微晃動,被人掀起。時間太早,早餐店裡隻有溫莫林一人。他穿著一身藍色工裝坐在桌前,桌上豆漿和油條還散發著嫋嫋熱氣,聞聲抬頭,一愣:“你是……”
“您好。”顧連洲淡淡頷首,經夜之後嗓音微啞,“我是溫意的朋友。”
白瓷勺子啪嗒一聲掉在桌上,溫莫林的神色肉眼可見地一慌,喃喃:“小意……”
顧連洲靜靜看著他,神色平淡,半晌之後才斂眸出聲:“在她來看您之前,我想,先替她確認一些事。”
上半夜睡得不太好,溫意一直覺得有人在擦拭她的額頭,喂她喝熱水,下半夜退了燒,困頓上頭,她一夜無夢,醒來時頓覺神清氣爽。
窗簾拉著,天鵝絨的材質,透不進一絲光。溫意伸手按開床頭的燈,摸索著不小心碰掉了什麼東西,砸在地板上“哐當”一聲。
光線亮起,溫意眯著眼,發現掉下去的是一塊涼透的毛巾和空的玻璃杯。
她撿起東西,揉著腦袋下床,身上發燒出汗黏黏膩膩的,溫意徑直去衛生間洗了個澡。
洗完澡,她擦著頭發,才想起來撈起手機看一眼幾點了。
時間剛過七點一刻。
肚子空空,餓了一天一夜,溫意隨意地把頭發擦至半乾,推開臥室的門想去吃點東西。
門一推開,她的腳步停在原地。
客廳餐桌上擺著已經涼透的晚餐,早餐似乎是剛買回來的,還殘留著些許餘溫。而她的目光,卻落在一旁的沙發上。
顧連洲半靠在單人沙發裡,單手撐額,長睫合著,不知是不是睡著了,眉眼之間有幾分倦色。
他背對著陽台,熹微晨光稀稀落落散在他身後,男人一身黑衣,棱角分明的五官逆在斑駁側影中,仿佛有幾分虛幻。
溫意怔在門邊,一顆心莫名起起伏伏,點滴墨水在心間劃開,暈得她久久沒晃過神。
她記得是他一直在照顧她。
也記得昨夜的茫然,親密和暗昧。
溫意長長吐出一口氣,轉身折返,從衣櫃中抱出一條灰色長絨毛毯。
毛毯展開,溫意走過去,俯身給顧連洲蓋上。
離得近了,她不免屏住呼吸,視線不自覺描過男人的下頜,鼻梁,眼下的烏青和額前散落的黑發。
她輕輕地把毛毯搭在他身上,又往上拉了拉,眼神觸及顧連洲鎖骨和喉結的弧度,有些慌亂地避開。
他的鎖骨下好像有一顆淡灰色的小痣,位置隱蔽,平時衣服好好地穿著,不太容易看得到。
這麼一緊張,呼吸就亂了,剛想離開時,手腕被人從身後拽住,溫意被力道拉著轉身,膝蓋碰上男人的小腿,整個人天旋地轉般跌進他的懷裡。
心跳刹那間紊亂,偏偏顧連洲一手摩挲著她手腕,一手碰了碰她額頭,嗓音疲倦沙啞:“還燒嗎?”
“不燒了。”溫意偏頭,身體略微往後仰避免碰到他的臉,她舔了舔乾澀的唇,脫口而出,“多虧了你昨晚的照顧。”
“不客氣。”他看著她,眼裡染上很淡的笑意。
沙發柔軟深陷,他胳膊撐在她腰後,溫意剛洗完澡,長發濕漉漉披著,滿身乾淨芳香。她的睡衣長褲布料很薄,坐在顧連洲腿上,隔著一層薄毯,幾乎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腿麵緊實的肌肉紋理。
“你昨晚肯定沒休息好吧,要不然你現在好好休息一下。”溫意眼神都不知道該往哪看,“還是你有什麼彆的事,要不然我……”
話還沒說完,顧連洲忽然傾身,手臂收攏,把她抱進懷裡。
溫意心跳驟停,張了張嘴,餘下的話淹沒在溫亮的日光中。
她手也不知道往哪擱,空落落的,視線越過陽台,屋外一片晴空郎朗。
“顧連洲……”
“嗯。”明明已經天亮,他嗓音還像是浸著夜晚的沙啞。
“你……”
“我是混蛋,我知道。”他替她補足未完的話,肩胛相貼,他似乎有些沉默,不願多說話,隻是下頜抵在她發間,輕聲道,
“抱會兒。”
第55章 長晝
日光亮得像一捧浸著暖玉的池水, 池水漫上她的胸膛,溫意唇微微張著,無措的雙手漸漸下垂, 落在顧連洲的後背上。
她視線也隨著自然下垂, 落在皮質的沙發上,沙發是黑色的, 皮質細膩柔軟,溫意不懂沙發的品牌, 剛搬進來的時候薛幼儀說這沙發估計能買她們大半年工資。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胡思亂想些什麼。
顧連洲說抱一會, 當真就是在抱著她,溫熱的鼻息撲在她頸邊,溫意覺得自己耳垂的溫度隨著漸漸上升。
“顧連洲……”她輕推一下,提醒他越界。
男人慢慢鬆開了手, 但還是攔著她的腰,他往後靠,手背試探她額頭的溫度, 放下心來。
溫意不知自己為啥臉色倏然一紅,她掙紮著從男人的身上下來, 顧連洲這次沒有攔她, 敞開手扶著她。
落地幾步踉蹌,腳底有些輕飄飄的,溫意彆過臉去, 平緩自己迭起的心跳。
身後傳來衣物微微摩挲的聲音,顧連洲從沙發上起來:“給你買了早飯,吃點東西?”
溫意點頭, 沒說話。
顧連洲去把剩五分餘溫的早飯放進微波爐加熱,溫意轉身看到沙發角他落下的煙盒, 她彎腰拾起來,靠著沙發玻璃門邊:“你又抽煙?”
顧連洲在微波爐旋轉的嗡嗡聲中回頭,目光落到她纖細手指上的被捏扁的空煙盒:“我傷早就好了。”
溫意懷疑地上下打量他。
“要再親自檢查一下嗎?”顧連洲打開微波爐,在晨光裡看過來,眉眼噙著微微上挑的笑意。
“不用了。”溫意偏過頭,轉身坐到餐桌前。
餐桌上還擺著一桌未動的晚餐,各色菜式裝在精致的食盒裡,溫意想夾一筷子嘗嘗,被顧連洲按住手。
“過夜了還吃。”
“你訂了餐昨晚怎麼不喊我起來吃?”
顧連洲瞥她一眼,早餐放到她麵前。
溫意腦海中模模糊糊閃過他讓自己吃點東西的場景。
她默不作聲地咽下一口豆漿,垂眸開始吃早餐。
實在太餓了,一天沒吃飯,發燒又消耗人體機能,溫意吃完了一碗小餛飩,一籠生煎,一份甜豆花,最後啜著豆漿的吸管,隱隱覺得有點撐。
顧連洲坐在一旁,原本沉默地看著她吃飯,最後支著臉覺得有幾分好笑,抽了張紙遞給她:“慢點。”
“謝謝。”她含混不清地咬著吸管。
豆漿見底,溫意抬眸:“你今天上班嗎?”
顧連洲搖頭。
“那你快點回去休息吧。”溫意想了想,“昨天,麻煩你了,本來說請你看畫展的,實在抱歉,下次請你吃飯。”
顧連洲沒出聲,默不作聲地看著她。
溫意視線劃過他眼眸,淡淡垂下。
他又抽了一張紙,伸手輕輕擦去她唇角的一點豆漿浮沫,輕聲問:“昨天是因為什麼不開心?”
溫意垂眸看著他清晰微凸的骨節和淡青色的血管脈絡,不說話。
二人陷入沉默。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半晌後,椅子被挪動,溫意視線裡出現男人的衣角。
她聽到他歎了口氣,隨後輕輕地撫了下她的頭發:“那就等你願意說的時候,我再聽,今天好好休息吧。”
溫意慢慢仰頭,頭發飄到顧連洲掌心,她和他對視片刻,這是一個很適合接吻的姿勢。顧連洲忽然掌著她的後腦勺低下頭,虛虛地抱了她一下,臉頰擦過她的發絲。
“溫意。”他說,“無論你想不想說,我都陪著你。”
她下巴墊在他肩上,眼眶中漸漸漫起酸楚,她又重複了一遍昨天沒得到答案的問題:“顧連洲,你怎麼找到我的,你怎麼猜到我會在那裡?”
“我不想瞞你。”他閉上眼睛,聲音嘶啞,“但我更不想你難過。”
“我沒有那麼難過。”溫意有些失神,“你能猜到我在那裡,一定是因為知道我見到了誰……你看監控了……所以你才能猜到我在哪裡。”
她太聰明。
聰明到實在不必對她遮掩什麼。
顧連洲唇角揚起無奈歎息的笑。
他鬆開她,坐回一旁椅子上。懷抱突然消失,溫意的指尖被男人的衣袖掠過,她垂眸,一時覺得有些空落。
不過片刻,她很快從這種短暫的戒斷反應中抽離,語氣和表情染上微微的自嘲:“我昨天在急診室見到了我爸,但他應該是不想見我的,不然也不會那樣躲著我。”
顧連洲手搭在餐桌邊緣,咫尺之距看著她的臉聽她說話,胸口隱隱冒出窒息的痛感。
溫意出神,回憶起高考之後和溫莫林見的最後一麵:“他說讓我不要再回來了,我如他的願。他這些年往我卡裡打的錢,我一分都沒有動過,我隻是想找個機會還給他。”
父女做到這個份上,何必再有金錢牽扯,不如恩斷義絕。
溫意說著仰頭閉了閉眼,眼眶泛著紅,睫毛都在微微顫抖。
空氣仿佛在一瞬間停止了流動,漂浮著的灰塵都化作細小的利刃,刺向顧連洲的每一根血管,狠狠剜著血肉。
他不敢想,當年尚且年幼的她,聽到那些話是何等感受。
又是怎麼,自己咽下所有的委屈。
他緩緩地,握上她的手,喉嚨沙啞:“你想見他嗎?”
“誰?”溫意說完便反應過來,怔怔地看著顧連洲。
男人抬手,輕輕撫上她的臉頰,她第一次看到他的眼睛裡仿佛有血絲,子彈擦身過尚且麵不改色的男人,此刻卻為她眼底泛紅。
“你爸爸。”他語氣聽上去還是很平靜,“我早上去見過他了。”
溫意一瞬間僵住。
……
早餐店裡熱氣嫋嫋,春日晨寒尤在,天地之間仍然很寂靜,門口熱油時不時滋滋作響。
溫莫林顫巍巍撿起勺子,皮膚上布滿了蒼老的痕跡,他足足沉默了一分鐘,才看向對麵的男人:“小意……她,過得怎麼樣。”
“您也在醫院看到了,她現在是醫生。”顧連洲的表情和語氣都很淡,注視著對麵五官和溫意有三分相似的人,“隻是昨天她看到您後,不太好。”
“小意怎麼了?”溫莫林身體不由得向前,布滿皺紋的臉上寫滿了擔憂。
顧連洲無聲地看著他,溫莫林漸漸後退,腰背微彎,喃喃道:“怪我,都怪我,我對不起小意……”
“我來,還是想了解一件事。”顧連洲斂眸,手裡的調查資料拿上來,“據我所知,您一直在還賭債?”
聞言,溫莫林麻木地點了點頭,像是受到了什麼重大打擊:“是……已經還完了,年輕的時候犯的錯……”
想到什麼,他猛地抬頭:“這件事小意也知道嗎?”
顧連洲緩緩搖頭:“我還沒有告訴她。”
“那就好那就好。”溫莫林似乎長鬆下一口氣,“我自己的債,不會牽連小意的。當初,當初,我就是怕他們找上小意,才讓她離開的,她不知道就好。”
“什麼?”顧連洲眉頭一皺。
溫莫林抬起混沌的眼睛看了他一眼,回憶起從前事,整個人仿佛在頃刻間又蒼老了十歲,他陷入回憶,眼神中滿是不可追的悔恨和自責:
“當年……當年小意媽媽去世之後,我整個人就糊塗了,喝酒,賭錢,那幾年,很對不起小意。”
驟然失去朝夕相處的妻子,溫莫林一時根本無法接受,不可控製地把氣撒到了女兒身上。
他過得混混沌沌的,工作也丟了,到處借錢為生,整日在外麵喝酒打牌,成日成日不回家,生怕一回家就勾起傷心的回憶。
更怕看到聽話乖巧的女兒,會從心底湧上不可抑製的愧疚。
於是他漸漸不回家,用酒精麻痹自己。
直到有一天,他宿醉之後在家裡睡覺,溫意上學去了,欠錢的債主找上門,威脅他還錢,否則下次就挑他女兒在的時候來。
多年的醉酒一瞬間被當頭一棒嗬醒,他想到溫意,想到她的成績單,想到她認真學習的樣子。
她的人生決不能就這麼被拖累了。
“所以,她一高考完,我就找親戚借了點錢,存在一張卡裡都給她,讓她去北城彆再回來了。”
溫莫林手裡握著杯子,聲音顫抖:“隻要我不聯係她,那群人就找不到她。他們隻能逼我還錢,又不能把我殺了。”
“也不知道,我給小意彙的那些錢,夠不夠用,小女孩長大了,要花錢的地方多。後來家裡拆遷,賠了房子和錢,房子寫的是她的名字,錢拿來裝修用了,我原本想著,等房子裝修好了,就去把房子給她。結果昨天,昨天搬東西的時候劃傷了手……”
溫莫林喃喃著,忽然想起什麼,一把抓住顧連洲的手:“你剛才說小意不太好,她怎麼了?”
“發了一點低燒。”顧連洲沉默片刻後才說,“燒已經退了,她應該醒了,我回去看看她。”
“等一下。”溫莫林眉頭都是皺紋,試探問道,“你是小意的?”
顧連洲斂眸,唇角無奈地歎笑:“暫時還隻是……朋友。”
被顧連洲開車帶到華安新庭小區的時候,溫意還有些恍恍惚惚的。
她本來一直以為,和溫莫林這輩子都不太會遇到了。
“你確定是這?”沉默了一會兒,溫意仰頭看著眼前新建的居民樓小區。
“是。”顧連洲單手搭在方向盤上,側頭,“要我陪你上去嗎?”
“不用。”溫意怔怔的,深吸一口氣,解開安全帶。
下車走了兩步,她腳步一頓,回頭,駕駛座的車窗正在緩緩下降,顧連洲眉眼分明,“怎麼了?”
溫意搖搖頭,走到車前,輕聲:“謝謝你。”
車裡的人伸出一隻手,揉了揉她的腦袋:“謝什麼,去吧,我在樓下等你。”
“好。”溫意點點頭,最後看了他一眼,轉身上樓。
她按照顧連洲給的地址乘電梯在6樓下,站到門前,溫意低頭,長長舒一口氣,伸手敲門。
裡麵的人很快來開門。
溫意手抖了一下。
相隔多年,歲月爬上溫莫林的臉,從前在她記憶中小時爽朗帥氣後來酗酒的爸爸,全然不複往昔模樣,頭發絲絲縷縷夾雜著白色。
家裡打掃得乾淨整潔,溫莫林身上那套衣服是新買的,穿上去倒顯得人沒那麼滄桑。
“小意來了,進來坐。”溫莫林看到已經亭亭玉立的女兒時,刹那便紅了眼眶,但還是擠出笑,“快進來。”
“要換鞋嗎?”溫意停在門口。
“不用不同。”他殷勤地接過她手裡的包,“這房子,這房子本來就是你的,就是還沒裝修好,我去把房產證拿給你。”
溫莫林說著就去臥室拿房產證,溫意都沒攔得住他。
她沉默地在這套一百平左右的兩室一廳轉了一圈,塗牆都是米白色,家具還不全,風格是時下最流行的簡單耐看純色風,雖然簡約,造價看著卻不便宜。
溫莫林從次臥拿房產證出來,看她在出神,連忙解釋道:“我這不大懂裝修,你王叔女兒是設計師,就請她幫忙設計的,她說現在小姑娘都喜歡這樣的,我覺得有點素了,你要是不喜歡就打掉重裝。”
“不用。”溫意低頭,冷淡道,“就這樣,你住著挺好的。”
溫莫林有些呆滯,房產證往她手上塞:“我不住,給你住,我可以,可以搬出去的。”
溫意把房產證放在餐桌上,同時從包裡掏出一張銀行卡也壓在上麵:“這些年,你給我彙的錢都在這裡了。高考完剛去北城的時候我花了一些,後來補上了。”
“小意……”溫莫林雙手隱隱顫抖,“你這是什麼意思……你恨我,我能理解,但是你沒花這些錢,你這些年怎麼過來的。你不能這麼虧待自己。”
“我有獎學金、助學金、勤工儉學還有兼職工資。”溫意抬頭,手握緊自己的包帶,“我過得挺好的。”
溫莫林愣在原地:“小意……”
溫意沉默地彆過臉。
她眼眶逐漸濕潤,身後同樣傳來啜泣的聲音,溫莫林身形微微一晃,扶著椅子坐下,聲音蒼老哽咽:“小意……我對不起你,你怪我,應該的。”
溫意仰頭,抬手抹掉眼淚:“我不恨你,你也不用再考慮到我來裝修了。這房子是你的,睡次臥不合適,回主臥睡吧。”
“這是我的電話。”她掏出自己寫好的名片,放在銀行卡旁邊,低頭控製自己聲音平穩,“有事可以給我打電話。”
溫莫林聽到這句話,不可置信地抬起頭,他擦掉眼淚想起身,溫意已經先一步離開,她走得很快,甚至都沒留給他開口挽留的機會。
電梯開合,六樓短暫,再開門不過眨眼間的事情,電梯外,穿著黑色夾克的男人正鬆鬆抄兜等著她。
壓抑的情緒瞬間破口,溫意走出電梯,泛紅的眼角擋也擋不住,一開口泄出些微的哽咽:“你怎麼不在車裡等?”
顧連洲低眸看她:“怕你難過的時候第一眼看不到我。”
“我不難過。”
“是嗎?”顧連洲俯身,拇指撫過她眼角,“嘴硬。”
溫意咬著唇,眼中濕潤,垂睫不說話。
顧連洲上前一步,歎了口氣把她按在懷裡,輕撫她的後背:“想哭就哭吧。”
男人的胸膛很寬闊,夾克裡麵是一件麵料柔軟的襯衫,溫意揪著他的衣服,眼淚逐漸泛濫。
她連哭都是沒有聲音的。
隻是溫熱的眼淚逐漸浸濕他的衣襟,衣角被攥皺,他擁著懷裡的姑娘,無聲安慰著。
旁邊路過牽著狗回家的居民,投來異樣好奇的目光,狗叫聲喚回了溫意的理智,她鬆開顧連洲,自己抬袖子擦眼淚,嗡聲:“走吧。”
坐上車,顧連洲遞給她濕巾,溫意對著鏡子一言不發地擦臉。
顧連洲沒出聲,想留給她足夠冷靜的空間。
溫意把臉擦乾淨,她哭得眼睫濕潤,唇色鮮紅,想到剛才,不免覺得丟人。
“你怎麼不攔著我。”她嘟囔,“來車上哭也比在大庭廣眾下哭好點。”
顧連洲開著車,又心疼又覺得好笑:“這麼會誣陷人呢溫醫生。”
溫意不說話。
“那下次?”他看過來,眉眼帶著幾分笑,“下次我一定記得把你帶回家哭。”
“沒有下次了。”溫意疊手裡的紙巾,“就算有,也不會讓你看見。”
“那你打算讓誰看見?”
“我自己待著不行嗎?”
“不行。”顧連洲在高架上堵著的車流後緩緩停下車,側身看著她說,“不舍得讓你難過的時候一個人。”
溫意一愣,手裡疊好的濕巾都忘了扔,她偏開視線,抿抿唇:“顧連洲,你還不是我男朋友呢。”
“是啊。”耳邊傳來男人慢悠悠的歎氣。
周日車流量大,工作了一周的人們想去放鬆的地方都差不多。堵了將近半小時後,二人到達蘇門河附近商圈,天邊已經隱隱有暮色。
餐廳風景很好,恰巧遇上了室外景觀位,日落和粼粼水麵都近在眼前,晚上微微涼風吹過,沁人心脾。
老板端上來熱氣騰騰的壽喜鍋,蘑菇和牛肉煮得清淡入味。溫意本來胃口不太好,被這香氣勾得多吃了幾口。
天邊日色徐徐落幕,華燈漸次亮起,吃完飯,二人去河邊散步。
夜晚讓人的心也無端沉下來,蘇門河邊依舊有賣卡通氫氣球的小販,溫意停下腳步,想起上次來的時候,顧連洲把氫氣球係在她手腕上,說換我們溫意天天開心。
一轉眼再過來,身邊還是他。
溫意側眸看了他一眼,顧連洲顯然也想起了上次的事,他淡笑搖頭道:“怎麼每次帶你來這裡,都是你心情不好的時候。”
溫意沒有否認,或許是夜色沉寂,白天情緒大起大落,她此刻有些恍然:“我小的時候和媽媽逛街,她喜歡給我買這個,說我以後也要像氣球一樣飛得高高的,但記得留一根線給她,讓她能看到我的身影。”
顧連洲安靜地聽著:“你沒有讓她失望。”
“可是她已經看不到了。”溫意垂睫。
顧連洲彎腰,扶著她的肩膀:“就是因為這樣,所以你才要好好對自己,替她多愛你一份。”
溫意一怔。
說話間,那賣氣球的人來到他們麵前,笑吟吟地招呼:“姑娘,要不要買個氣球啊。”
“要。”顧連洲鬆開她,先一步替她開口。
“好嘞。”老板笑著說,“今晚有個活動,原價買呢是35一個,但是也可以10塊錢參加一個抽獎活動,兩個紙團二選一,選中了有‘獎’字的紙團我就送一個氣球給你們。”
“款式任挑嗎?”溫意出聲。
“當然。”老板挑眉。
“那來吧。”溫意在老板掌心的兩個紙團中猶豫,挑來挑去,她選中了看起來更大的那一個。
打開來看,上麵果然空空如也。
“好可惜。”老板歎了口氣,隨口狡黠問道,“那要不要再來一次或者原價買一個?”
“不要。”溫意拉上顧連洲就走。
“既然喜歡,怎麼不買一個?”顧連洲看著她拉著自己的手腕,放慢腳步,“我去給你買。”
溫意搖頭:“既然沒選中,那我就不想要了。”
她仰頭望天:“我從小的運氣就很差,數學題二選一從來沒選對過,所以我不愛做有風險的事,例如抽獎什麼的。剛才就是想試試,果然,還是沒有好運。”
顧連洲眸光微動。
男人久久不出聲,溫意疑惑地回頭,這才發現自己還攥著他的手。
她陡然鬆開,心一跳,雙手無意識在衣服上揉了下。
二人走到江邊,靠著欄杆吹風,晚風清涼,柔柔地拂過心房,能讓人靜下來疏離白天紛亂的思緒。
溫意閉上眼睛,心緒沉沉,腦海中紛亂地閃過很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