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易老天難老,歲歲重陽。今又重陽,戰地黃花分外香。一年一度秋風勁,不似春光。勝似春光,寥廓江天萬裡霜……”
景福元年九月初九,上與諸軍在花穀中過節,命此地曰重陽穀。同日,收陣亡遺骸1587具,火化後,打製木盒封裝,與傷員一道,被隨軍的四千餘匹牲畜馱著先行班師。
初十,俘獲的鳳州兵手腳被套上繩索押往京城。等待著他們的命運,將是徭役至死;敢於反抗的獸兵被立刻殺死,心口或者肚腩上一個洞,血噗噗地朝外飆。本來聖人是想全屠了的——被殘害的可憐人在地獄喊冤,魔鬼卻活在世上勞改,這不核理!但趙嘉一再勸諫——都殺了,天理是伸張了,但以後用兵,敵必寧死不降,增加健兒傷亡。
另外,被亂軍驅使而死於戰鬥中的百姓都被收集起來,就在重陽穀挖了個萬人坑安葬。
九月十一日,在接連觀察了幾天這支得勝的軍隊後,見其並不作惡,藏在深山野嶺的男女恐懼心稍解,開始陸續返鄉。下午,不知從哪裡逃回城中的留壩縣令孫文昌得知是聖人親征,急忙帶著一乾芝麻官和耆老出城迎接。近距離觀察到這支軍隊不殺人,不搶劫,百姓們扶老攜幼走出家門,自發獻上糧食、水果、雞蛋、茶、飯菜,酬謝王師健兒剿滅獸兵的恩情。
這讓不少武夫若有所思。原來,不動粗,也能得到財貨。
這會的百姓很樸素,他們非常懂得投桃報李。
中和年,巢軍肆虐陳州,陳人苦之。及朱全忠來救,陳人簞食壺漿以應。
後世李克用攻入幽州,因為部下經常搶劫鬨出事故,遂嚴禁擾民。當地人見狀——“軍民耆老數萬以麾蓋歌鼓迎克用入府舍”。直接湧出城,歡天喜地的用轎子把李克用抬進了官邸,要擁他做幽燕之主。自這之後,嘗到甜頭的李克用和他的軍隊幾乎不再做賊。
而現在麼,王師貌似也嘗到了甜頭。
“俺愛吃,都給俺好了。”有那豬八戒似的,嘴裡塞著個熱饅頭,手裡還在不停的拿。
“吾輩賞賜豐厚,何勞汝等慰問。”有那豪氣的,搖頭拒絕。
“小娘子美貌,可願嫁給俺?俺現在是隊頭,將來混個兵馬使不成問題,保管妻家吃香喝辣。”更有那劉知遠附體的,對著路邊的少女擠眉弄眼,試圖誘惑之。
聖人站在低矮的土樓上,沉默的望著。這14個都的軍士,以後若無倒行逆施之舉,應沒有突然造反的可能了。即便有野心家試圖鼓動軍心,也得好好掂量一下被武夫鼓噪起來摘了頭顱獻功的概率。
是夜,大軍在縣城過夜。匹夫們精神緊繃了這麼久,終於也能睡個安穩覺了。至於聖人,則借著昏黃的油燈,將最近的思考與學到的知識整理在小本本上。他是異鄉來客,一一切隻能靠自己不斷琢磨鑽研,一點一滴的積累。不管是為了保住一家人的命還是為了平定亂世,給這個土地儘可能保留一分元氣,又或者那縹渺的中興宏願。
九月的夜晚靜謐而清冷,蕭蕭梧葉送寒聲。聖人心有所感;這個世上,真正能幫到自己的,關心自己的,終究隻有那麼幾個人。要苟活下去,隻能親手打拚。
此番重陽穀野戰,也讓他深刻認識到了一個問題。隻有萬餘戰士的感義軍就這麼難打,彆看他們敗的快,如果開頭最凶猛的那三板斧健兒們沒接住,如果軍心稍稍產生動搖,就會被擊潰陣列,追亡逐北。而且獸兵們被擊殺了三千多人才鼓噪而退,這還是在其紀律極其糟糕,指揮嚴重拉垮,十指沒能緊緊捏成一個拳頭的情況下。若是正常點,餘部在號令下有序撤回營地,這仗還有得打。
見微知著,通過感義軍來推測其他藩鎮。
東征西討鮮有不利,麾下精兵十餘萬的朱全忠怕是已經無人能敵。時溥、朱瑄、朱瑾、李克用四大強藩聯合抵擋都被打得灰頭土臉;時代新星,位麵之子,莫過於此。依稀記得,後世桀驁了大半輩子的李克用最後是被朱全忠正反手打服了,低聲下氣的賠款求和。能讓嶽父捏著鼻子討饒,還有戰勝的希望嗎。
聽著颯颯秋聲,聖人起身來到窗邊。黑夜中的群山隨風呼嘯,遼闊的曠野無邊無際,奔流不息的太白河但聞其聲。偶爾烏鴉嘩啦啦飛過。一片陰暗淒涼的景象。
一年了,如同一場不長但絕對不算短暫的夢,前身的妻兒是否打心裡在關愛?
一年了,道德墮落了麼,操守失去了麼,心可有蒙塵。
一年了,殺人如麻卻仍舊惶惶終日,自己這偽帝及格嗎。整日費儘心思的上躥下跳,地盤越打越大,人越來越虛偽,政客作風越來越濃,武夫暴行越乾越拿手。自己繼續努力的原因,是為了宮室之美、妻妾之奉、窮乏者得我、萬鐘固加麼。敢言之鑿鑿是為了鰥寡孤獨老弱嗎?被摧毀在重陽穀中的可憐人,以後再遇到,有沒有辦法救下呢。
“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聖人輕輕誦著,手掌緊握。
大丈夫生於天地間,豈能鬱鬱久居人下乎!朱全忠還太遠,但關中,不會再被兵燹謔謔了。誰要破壞這一方他小心嗬護的天地,就得做好與他同歸於儘的準備。
景福元年九月十七日,秋高氣爽,雁南飛。
經六天跋涉,聖人騎著駱駝,自梁泉、大散關、陳倉縣、虢城、武功縣一線,返抵長安西郊。仕民爭相圍觀,夾道山呼萬歲,對著出征軍士指指點點,一片歡騰。王師又剿滅了上萬獸兵,還有什麼比這個更鼓舞人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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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荒涼的驛道邊,朱紫雲集。
太尉、司徒、開府儀同三司、門下侍郎、弘文館大學士、監修國史、同中書門下平章事、諸道鹽鐵租庸青苗鑄錢轉運等使、延資庫使、太清宮使、晉國公杜讓能率南衙文武百僚。
樞密使、淩霄神道使、中秘書令、知翰林院事趙如心。樞密副使楊可證。宣徽使、太極諸宮苑監、掖庭令、領齊天左藏武器諸庫事宇文柔。飛龍使張承業。雞食使兼十六王宅使劉子劈攜北司要職。侍衛步軍司都教練使王從訓、馬軍使張季德領兩司武官。
內外文武群臣正裝出迎,拜於道左,稱賀。
“伏聞兵者國之本,存亡之道。故健兒長征以儘其能,忘命於外。內臣按軍國政教,眾務各理。彼鳳州寇結蟻聚,作為非人。天皇專征,乘機掃穴。重陽穀後,敗軍遂乃丟甲亂師,哀吠而走。正邪之理,何以過此?生暴亂於偏僻,取滅亡於肇始,其實宵小。神州之首,萬國為尊。所以英主扶危理亂,刑殺罪惡,明鏡照形。臣等謹為賀,宜加天子尊號。一應有功,各聽獎賞。殉難武士,各給衣糧;使有司造神社,立神道碑,製神道文。”
聽得出來,藩鎮入長安的陰影似乎消散的乾乾淨淨了,朝野信心得到極大提升。感義軍積年窮寇,卻被聖人以同樣兵力,以堂堂之陣蕩平。
這說明了什麼?
許是提前排練過,上千人一起念出來,極其震撼。陳列在遠處的步騎將士聽到,都有些變色,也不知是吃驚還是被震懾到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竊竊私議之中,騎卒下馬,步兵則偃旗收刀,然後不約而同的保持安靜;那句“刑殺罪惡,明鏡照形”,著實有點讓人害怕。
而且,皇帝在軍中顯得平易近人,並無異樣。可一回到朝廷,就有種讓人畏懼的感覺;好奇怪啊。
這一次,聖人沒有絲毫不安,坦然接受了讚拜。隨後,太常寺的女樂或拿著蒲團席地而坐,或站著,撥動胡琴琵琶與羌笛。群臣男男女女數千人則直接就在原野上“蹦迪”。說實話,聖人不是很欣賞得來“舞蹈稱賀”這個禮儀。一個老頭在你麵前搔首弄姿,旋轉起舞,你繃得住嗎?何況是一群;跳到興頭上,還要高歌幾句;太辣眼睛。
“豬兒,傳我命令,各都將士帶回各自營地,等待論功行賞。”趁著這個空當,聖人打算把瑣事先處理了。
“是。”
“趙嘉,將陣亡撫恤名單等善後公文以及功表移交有司。”
“大舅哥,你的人充為斥候,死傷頗多。一應撫恤和犒賞財貨我拿給你,你派人送回秦州。”趙服帶來長安的這些部曲蠻子出了很多力氣,也舍得賣命,又乖,還任勞任怨;不管是吐蕃人還是大食人還是什麼雜胡,聖人不想虧待他們。哪怕人死了,該做的得做。
聽到聖人這親昵的稱呼,趙服知道自己被認可了,也換了個稱謂,溫言道:“臣的部曲就是官家的將士,還說什麼你的人呢。”
“二弟,你將傷愈後不能歸隊的將士名單都記錄妥善了沒有?”聖人又問起何楚玉。
“都記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