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張鈞與開平神社(1 / 2)

上命昭唐 控製變量法 7630 字 1個月前

颯颯秋風吹得滿地衰草飄搖,涇川縣開始冷了。

武夫坐在土陂上,拉響破舊的奚琴。貧瘠的大西北種不出爛漫的牡丹,這裡的歌聲琴聲悠揚也淒涼。

“朔方寒氣重,胡關饒苦霧。白雪晝凝山,黃雲宿埋樹……”幕府小使見景起意,輕輕背著北朝古詩。

惹來武夫不屑的笑聲:“既要寫邊塞,就不能隻寫邊塞風景,那不是邊塞。”

“那寫什麼?”小使心頭一顫,有些害怕的問。

“你要寫暴雪落在糙臉上,寫戰馬馳騁在黑夜洮河!寫霜冷月光下的袍澤手握鐵槊,寫河湟凜風越過高山吹到蕭關。寫淺水原的墳塚,長武城的骷髏堆。寫拂曉的金光照在波光粼粼的陽水川。寫牧民趕著牛羊走在晚霞。寫涇州的除夕靜悄悄,寫前蹈白刃的苦哈哈……”

“可惜俺不會寫。”軍人搖頭歎息。

“某才疏學淺,也寫不出來。”小使頗為尷尬。自古逢秋悲寂寥啊,一到了秋冬,軍中氣氛就消沉得緊。哭的哭,跑的跑,鬨的鬨。隻有涇原這樣麼?天下緣邊藩鎮或多或少都存在吧。

在軍人的帶動下,士卒將校們席地而坐,雜亂的唱起戎曲邊歌。小使心情也有些惆悵,挪屁股坐到軍人身邊,跟著搖頭哼哼。

涇原武人是凶,受到屈辱敢陳兵皇城,讓聖人滾出來答話——吾輩舍棄父母妻兒,遠赴千裡拚命,朝廷隻打發我們一頓粗茶淡飯,難道一條命就值這點錢嗎?聖人說話!

但要槊涇原軍有多壞,多麼的殘暴跋扈,那也不見得。

至少,兩州蕃漢百姓的生活很安寧。

這裡有田園青青,有雪域牧歌。這裡的兒童可以長大,這裡的將官可以善終。巢亂時,幾個吐蕃部落趁火打劫,也沒敢找涇原的麻煩。相反,他們還收留了很多從京城、鄜州、隴州、會州逃來的難民。朝廷被他們的表現感動,授予軍號——彰義。

至少,涇原軍一直活躍在尊王攘夷的前線。西禦吐蕃,北擊黨項,有他們的身影。龍尾陂戰尚讓,延秋門戰林言,有他們的身影。後世昭宗被李茂貞、王行瑜淩辱,他們看不慣,裹挾節度使攻打邠寧。

每歲冬至象征性的給聖人上供一些特產,當做新春賀禮。朝廷有困難,隻要大夥的日子能過,對手不是完全沒有戰勝的可能,也可以幫忙。

涇原軍對得起朝廷嗎?沒辜負。除了滻水之變的舊賬朝廷可能還沒全部釋懷,也不覺有它了。在京西北諸鎮中,比起岐、邠、同、華蹂躪皇帝如家常便飯,他們很乖。比起鄜、夏、靈作壁上觀到社稷滅亡,也還堪稱仗義。

凶是真的凶。

可這年頭的武夫,哪有不凶的。

但涇原軍你不觸犯逆鱗——隨便打發幾口飯就讓他們作戰,做這種傷害他們自尊心的事,或者如中和年討黃巢的時候,囊中羞澀的朝廷拿不出賞賜,他們自己也窮,客觀情況逼著他們搶劫,一般而言還是很和善。

也是方今亂世中的一群異類武夫,關內的一股清流。

也許是郭子儀、程宗楚這些人世代相承教導他們的武士精神吧。

也許是草原的廣袤、雪域冰山的風暴,邊地的艱苦養不出心胸狹隘之人吧,總要人被迫承受一定的沉重。一如他們的胡琴琵琶與羌笛,一如他們的歌聲,總是那樣的蒼涼淒傷。

誰知道呢。

山岡不遠處,王母宮。

香火繚繞青煙嫋嫋的神社裡,道士嘶啞的誦讀經文。節度使張鈞長跪不起,無聲痛哭。

祖輩身陷異域,他的父母被讚普製成了王宮中的精美骨器。姐姐被大食的商賈買走,杳無音信,他和弟弟也被人如豬羊般掠來賣去。

他見過大馬士革的綠洲花園。

他在君士坦丁堡參與修建過城池。

他在碎葉城吃過老鼠肉。

他在嘉峪關放過駱駝。.

為奴二十餘載。當這一任也是最後一任主人病死後,他終於找到機會帶著弟弟逃走,當步履蹣跚的他出於某種潛在的本能而翻山越嶺一路走到原州時,他沒有任何猶豫就加入了軍隊,這樣可以避免再被人抓走販賣,還有飽飯吃。

當上兵後,緊接著就是一次次打仗。

鹹陽的荒山河灘裡兩個夜晚殺死巢軍斥候37人。孤身潛入會州城盜走地圖,燒毀草料場。青剛嶺十箭定群盜,降服千餘馬賊。憑不爛之舌,一通空口白話說動吐蕃、吐穀渾十七氏族歃血為盟,共討偽齊。

以奴隸之身被兩州蕃部頭人、漢民耆老、州縣中外軍心悅誠服地眾推為涇原節度使,至今十年無人怨恨,沒有任何武夫鼓噪,那麼容易?

黯然回首,他已年近花甲,過了今天就是五十五歲了。垂暮之軀飽受傷痛折磨,大約大限之期也緩緩將至矣。回首往昔,他甚至已經想不起記憶中父母的模樣。

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一顆顆滴在蒲團上。

“斯人已逝,魂歸仙界,大帥何必傷感。”木魚聲戛然而止。法事做完,美麗的女冠伸手扶起這個行將就木的老人,遞上乾淨的繡帕。

一眾道士都有些不忍。

大帥這輩子充滿了傳奇色彩,雖然他隻是個小小的兩州節度使。這十年來保境安民,善撫將士,體恤孤寡貧弱,治理的欣欣向榮,可謂功德無量。方今喪

亂之世,這等慈悲為懷的武夫可是鳳毛麟角,關內可能就這一個了;他們也很愛戴。

可現在,大帥病了,而且病得很嚴重。

屋漏偏逢連夜雨。

昨日朝廷使者突攜詔書抵達涇州,節度副使張璠與監軍魚全禋一起領旨。

詔書的內容其實很簡單。先表揚了一番涇原將士,隨後聖人圖窮匕見,言將自兼天策上將,令大帥與夏、鄜、靈、金、蒲、襄陽六鎮各發精兵數千詣長安,入天策軍,由聖人親自統領。

涇原鎮被指定的數量是兩千人。

消息傳開,軍府有些不安。雖說是去做禁軍,吃香喝辣住豪宅,賞賜也豐厚,但是……

但是聖人的“血手天子”的名號已經在民間廣泛流傳開了。剿滅的鳳翔叛軍,屍體填滿了一座大湖。長春宮殺死的數千同州兵,這會還在洛水岸邊堆積著。俘虜降卒大都被剁掉大腳趾,終日做著填補驛道、修繕宮闕、疏通水渠的繁重勞役,而且一天隻能吃一頓飯。

累死、餓死、病死、打死的不計其數。

家眷們擔心自家武夫在京城犯事被貶惡人,州情有些喧躁。

道士都不免擔憂。

這兩州太平安穩的生活,還能過多久?

“實勞煩諸位法師了。”

張鈞沒用繡帕,將其還給了那位美麗的女冠,隻用袖子擦了擦臉,隨後衝著諸男女道士稽了稽首,道:“今日生誕,想起了命苦的耶娘祖宗,故而失態。”

眾人慌忙回拜。

“給王母宮進獻香火錢一萬緡,聊表對神明的寸草之心。”張鈞又吩咐道。

“是。”幕府官員應下。

大帥真仁義呐,男女道士無言以對,隻是再稽首,然後送彆。

“法師留步。”杵著拐杖走出殿門,張鈞回頭道。

眾不語,默默跟隨。

“留步。”摸著欄杆走下台階後,張鈞又道。

直到再三,道士們才點頭,目送大帥慢慢走出山門。

“大人。”幕府行軍司馬兼衙內蕃漢馬步軍都總管長子張璉、次子歸義都兵馬使張軻、長女張戀等人迎了上來。

“天使接待妥否?”張鈞詢問道。

“館驛巡官已安排了住處。”張戀答道。她也在幕府做事,替父親處理一些文書卷宗上的雜務。

“大人,兒已在衙內各軍問了一圈,軍士們倒是並不抗拒加入禁軍,但百姓憂懼自家男兒被貶惡人軍,請願者頗多。”

張鈞漫步走到山岡上,聽著親軍兒郎的胡琴歌聲,迎風無言。

多好的將士啊。若能為國家所用,為收複失地而戰,彎弓西向奔敦煌,收取關山五十州,該多好。

“知道你們的祖父祖母是怎麼死的嗎。”張鈞沒回答張璉,轉而問道。

張璉、張戀、張軻一知半解,因為父親從來沒細說過,他們也隻了解個大概。

“被殺的。”張鈞自顧自的,漫步在草地上,道:“我五歲那年,他們被吐蕃官從牛圈裡抓走,按在地上就砍了,血濺了我一臉。當時我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後來才聽人說,是被貴人買去做飾品。頭骨製酒具,指骨、脊骨製瓔珞。本來我還想報複,結果沒兩天就被賣了……”

張璉臉色通紅,張戀的心一顫。

“殺父之仇,雖百世可複也。但我不能飯矣,隻能含恨等死。即便我還可以再活十年,以涇原狹窄貧瘠的兩州,戰士萬五的實力,也上不了邏些,踏平那座雪山王宮。”張鈞頓住腳步,迎著蕭瑟秋風負手而立:“靠你們,你們能麼。”

“兒敢不以死而戰?”張璉咬牙反問道。

“你的兒子呢?你的孫子呢?”張鈞微微感歎:“一輩親,二輩表,三輩四輩忘記了。這才是世間常情。人不會為一個沒見過的祖宗而用自己的命去複仇。就像皇帝整日聽人講生民多艱,可能確實惦記百姓安危,但看不見的百姓又怎麼會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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