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峨十二連城俯瞰之下,隻有令人頭暈目眩的茫茫樹海。枯藤爬滿嶙峋,參天柏木拔地而起,蒼鬱青鬆隱月蔽日。幽深峽穀被這片老林霸占。自非亭午夜分,不明昨今。
微冷暮色撒下幽光,驚醒的蝙蝠成群飛過。
汴軍輕裝疾行。為使林中格鬥動作麻利,反應迅速,重物全被摘除。先鋒天興、長直、廳子、拔山四都隻戴著纀頭,身軀也換了皮甲。此刻口銜匕首,背負刀劍,手提火油壇,在林海雪地健步如飛。
嗖嗖!林中藏匿著大量王師,飛出箭矢。
“嗚。”號角在雪夜回響,撕開層層暴雪中的怒風,宣告新一輪拉鋸開始。朱溫肥壯的肉體騎在鐵甲膘馬上,渾身甲葉鏗鏘作響。盯著穀口,挑眉下的丹鳳眸流露狡黠:“天子就在禁溝,進去抓住他,踏平峽穀,明日下午就能入長安。”
長劍使王重師餘部,連帶坐在峽穀入口的外兵本有些垂頭喪氣,聽到命令,先是長劍軍嘩啦啦站起,接著所有汴軍都跟著杵刀挺立。衙軍將領們聲嘶力竭的鼓舞士氣:“焚林,焚林!燒寨,燒寨!血戰,血戰!穿過樹海,聖人就躲在裡麵!活捉他!撻伐他的妃嬪!整個三輔都等著去殺,去搶!王與吾屬共富貴,想快活的,跟俺們來!”
所有武夫都嘶吼著鼓噪起來。
“拆了李世民的破廟!”
“殺了聖人!”
“吃了他的妻女!”
“屠長安,天街踏儘公卿骨!血洗大明宮!!!”
峽口徹底混亂,不管是衙軍還是其他什麼人全炸成一團,在風雪中嬉笑鬼叫。到處都是人影,隨著他們紅了眼珠子,溝外開始率獸食人!陳、許、汝、光、申諸州蔡軍嗷嗷叫著鑽進林海。被抓來的陝人無頭亂竄,卻在哪都能撞到幾近失控的武夫。或被劈臉砍死,或攥著發髻拽入密林。更有胯下噴血的女人被狂笑的軍士一桶油脂灌在頭頂。
丁壯被發了根木棒,勒令往前衝。餘者根據老弱兒童的胖瘦高矮,在他們身上裝滿炭粉硫磺鬆毛,峽穀外沿的樹木已悉數被砍倒,每個豁口都有汴軍。
這些人同樣也內訌,往往某個營還沒走完,總有另一群狂躁的武夫湧上來喝罵催促。或者乾脆將其趕走。動輒就是一場群架,敗者暴跳如雷的換個豁口,勝者留在這裡,用加倍歹毒的手段驅趕男女耗材,直到被其他軍攆開。一個時辰不到,天興、長直、廳子、拔山、長劍等都衙軍和兩萬多蔡軍就排山倒海全數湧入林海。
“報,英武都兵馬使劉喜陣亡!”
“報,飛仙校尉範存被殺!”
林海已化作滔天火海。不斷有汴軍猛擲出火油壇,砸到雪地,掛在樹上,隨之便是蝗蟲般的火箭攢射。一個個厲鬼般嚎叫的男女老頭被點燃,變成火人踉踉蹌蹌衝向深處。丁壯手持木矛,光著腳拚殺。峽穀兩岸烽火台上的守軍打著火把,傾瀉滾燙的金汁沸油開水,扔下石塊。偶有惡臭倒在友軍頭上,惹得武夫仰天痛罵。
火勢快速蔓延,恐怖的咆哮聲迅速逼近。
“砍樹,在三百步外砍一片空地出來!”大群蓬頭垢麵的甲士狼狽逃回,大喊道。壯男壯女手持斧頭,揮汗如雨,在軍官們的指揮下砍伐隔離帶。
“事急矣!臣請聖人回寨子裡待著!”紮豬拍打著燒焦的衣服,捉住聖人的胳膊逼迫道。一群軍將也圍著聖人,正待用強。
“未審乘輿播越,自此何之!”身邊每個人都在張口大喘氣,聖人一把推開要來抓他的臟手,血紅著眼睛:“回寨子?寨子守不住又回哪?潼關既失,還能往哪逃?如果死無可避,這就是我的陵墓,去他媽的寨子。”他胸膛劇烈起伏,鼻腔噴著熱氣,緊緊抓住對方肩膀,盯著眾軍將:“若關陷落,你們就殺了我,勿使我落到朱溫手裡受辱。”
豆大的淚珠從對麵這個鐵打的突厥漢子臉上滾落:“臣隻能保護聖人,怎麼能傷害聖人!”
“好聖人恁的聒噪?汴軍還沒打到寨子,聖人就說喪氣話?”殷守之目眥儘裂,把頭盔砸在地上,怒聲道:“老子就是死,也護你周全!”
“要死一起死!”一小軍官嚷嚷道:“橫豎一條賤命有甚可惜的?老天還不收呢。”
“……”
聖人拍著他們的肩膀,輕輕道:“我有如許兒郎,不虛此生……我懦了二十年。田令孜當眾鞭笞,我忍辱負重。陳敬瑄奪我寵姬,我沒吭聲。亂兵覬覦何氏,我裝死。楊複恭抽我耳光,殺我舅舅,我暗裡咬牙。西門重遂嘲辱,我唾麵自乾,回頭還得給他風光大葬……現在想想,我忍來忍去,不就盼著活得像個男人?生而九鼎食,死則五鼎烹……命而已!一旦丟了潼關,正反都是絕路。與其苟且偷生,不如與大夥同死。殺,殺。”
峽穀,就是兵敗身亡但決無逃之地。
聖人環視諸軍將士卒一眼,緩緩在眼前抽刀:“相看白刃雪紛紛,死節從來豈顧勳?公等……努力!”
……
林海中,在汴軍經過的雪地上已堆起屍堆。在他們麵前,抓來的男女一群一群被點燃裝滿身軀的鬆毛硫磺,然後衝出。雪地間,到處火堆映照之下的是燒焦的骷髏,被殺死在地上的丁壯。王師被這些人消耗了太多氣力箭矢,不得不在盤根老樹的掩護下且戰且退。
見狀,陳、許、汝、光、申諸州兵更快速驅趕男女,稍有拖遝,刀鞘拳頭就劈頭打來,就是壯漢也熬不得幾遭。
被折磨麻木的男女多是冷漠的任憑施暴,連續幾日淡食的他們且衣衫單薄甚至光溜溜的,隻剩一口氣的他們沒有半分精力掙紮。殺就殺吧,打就打吧。年紀大的都不待威逼,往往在風雪中站上一會就無聲倒斃。層層疊疊積累的屍體被凍成冰雕。
林間還有諸多攻城戰具在運輸。有車弩,尖頭轤,飛雲梯,鳥巢,鐵鉤索。挽曳者也是陝虢二州抓來的民,壯男健婦都有,死了一路,被白雪覆蓋。王師那邊時不時派出小隊精銳出來反擊焚毀,與衙軍殺在一起。殺紅眼的雙方多丟棄了刀矛,直兩人抱著在地上翻滾,摳眼球子、踢襠、咬耳朵。
押衙楊師厚半躲在樹後,觀察前行的最快路徑。在他們麵前百步之外,用青石連結峽穀兩岸築牆的寨城顯得空前高大,雪白牆體在風雪中幾乎隱匿了存在,隻有最上方點燃了排排火把的垛口,才讓人意識到這座要塞橫亙在路上,帶給人極強的壓迫感。茫茫白雪加上四麵的喊叫,好虛幻啊。
此刻的楊師厚看來,眼前有如在太原看到的那座千年古城。而自己就帶著這百十好手,試圖將對方摧毀!也罷,也罷,隻要靠近了寨牆,拚命在根下刨城,挖開幾個足以堆放大量火油、石炭的豁口,就有下寨的希望。
……
“當當當當……”金聲壓製了所有喧鬨,在林海中與賊纏鬥的王師漸次湧入寨城,準備進入攻防的第二階段。
汴軍艱難的殺到了寨城下。
再放眼看四下,滿滿鋪陳著亂七八糟的殘骸。有的還未死透,隻在雪中微微抽搐。被兩岸烽火台潑倒的沸油開水澆到的汴軍,眉毛全燙掉,眼睛粘在一起,手舞足蹈跌的四下爬跑。角落裡噴血的殷紅屍塊更讓人毛骨悚然,也許下一個就輪到自己了吧。
朱溫策馬越過熊熊火焰,停下來觀察寨城。
他帶了輜重,但遠遠談不上齊備。炮車、轒轀車、木幔等重型攻城戰具幾近於無,而且這地形也施展不開。無非就是弓弩箭鏃管夠。哪怕發動工匠民夫晝夜伐木,也隻能再追造了一些飛梯。這樣拔寨,蟻附都做不到,隻能算蛾博。
唯一優勢就是人多,陝虢兩州抓來的民又是朱溫可以不用體恤的賤種。他打算用人將寨牆堆起來,等兒郎們可以登著屍山殺上寨子,將這個昏君擒拿,將這個卡著他喉嚨的要塞用血海淹沒!
朱溫翻身下馬,馬鞭啪的一抽:“去,請聖人露麵一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