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三日,南北血戰。
朱溫攜張存敬、王彥章、葛從周、王重師、寇彥卿、朱友讓、胡真等帥步騎甲士並輔兵十五萬眾陳於穀水北畔之赤眉川,使武士卻月而陣,以備河中、河東、河內。事關門戶安全,王重盈也不再猶豫,揀選三萬精銳與晉人合流。
李罕之分遣其屬張眭、何福、段蒙等略王屋、濟源諸縣,殺戮牲畜,所過無複遺類,擄男女七萬人充入軍中;三鎮號稱二十萬。明日,數十萬人自晨光熹微交擊至暮昏,死者填溝塹無計,流血成河,伏屍數十裡。屍鋪穀水,浩浩蕩蕩,順流而東。
李克用不利。
強藩之間的戰爭非同尋常。吳康會戰,徐汴雙方投入兵力十六萬。開封會戰,蔡汴參戰兵馬超四十萬。三朱交戰,動輒十餘萬。這些戰役還幾乎都是純殺材,鮮有民。這種規模的戰爭,朝廷還摻和不了。隻能期盼王重盈、李克用給力些,讓朱溫暫時熄了西進的心思。
河洛局勢,還有得看呢。李克用不從朱溫搶到好處,無論財貨還是子女,大概是不會走的。王重盈更不用說,不把汴人打痛,等對方明年又來侵犯麼。這種隻想守家的藩鎮一向是最難對付的。偏偏人家實力還不弱。朱溫得考慮好接下來的戰略了。先西,還是先東。
與此同時,關內也是烽煙再起。十二月二十五日,聖人發糧為兩鎮輸血後,留下大部分軍民繼續守關——防止兩鎮萬一兵敗,汴賊複來。自率四萬餘人回擊大荔。李嗣周、李彥真、謝竣、費仲康夾寨圍城半年了!至今還沒拿下;聖人對這幫殺材的劃水表現很不滿。大夥在潼關打生打死,你們過節呢?隻是之前強敵在外,他沒法催問。
還有城裡的同州軍,一群必死之寇;圍城半年不降,整日奸亂,倒要看看骨頭有多硬。另一位嫂嫂鄭昭儀還陷身魔窟,也不知是死是活還是瘋了……乾符年河東馬步都虞侯鄧虔被殺,亂軍擄其家眷。妻不堪撻伐自殺,女上吊未遂後被乾成癡呆。
一群鬼子。
二十六日,聖人自朝邑飲馬洛水。耀武軍使覃王李嗣周等大懼,軍中騷議蜂起:“上威福自出,既退朱逆十萬強賊,而吾屬孤城未克。上今之來,是疑我有貳之故,必有所誅。明日攻城,務必死戰,以平未發之怒。”
大營裡人來人往,將校官吏穿梭如流,誰都沒理會負荊站在帳外的李嗣周這位嗣王。李嗣周覺得很害臊,卻又無話可說,隻能低下頭聽著時隱時現的嘲笑聲。
左散騎常侍趙嘉走上台階,看見漲紅臉的李嗣周,歎了口氣。覃王這招討使確實沒當好,但要說有多少罪過,也不見得。同州餘孽不低於六千,皆悍匪。覃王部、李彥真部、同州降將謝竣部、費仲康部加起來隻萬四千兵。要想攻下大荔,在不抓老百姓的情況下得死多少武士?若是來硬的,恐怕叛軍還沒剿滅部下就先反了;能圍住亂軍,已是不易。
但你作為宗室諸王出身的武夫,圍城半年毫無進展,聖人不懲罰你,如何讓麾下的驕兵悍將信服?怎麼敲打耀武、上宸諸軍的殺材?對於聖人這個妹夫的性情,趙嘉已算了解。他隻是不喜歡殺人,不是不會殺。對於將士,他是體恤戎事勞苦,卻不是怕了武夫。李嗣周明白。所以不待聖人降罪,他便光著膀子背著荊條站在冷風中聽憑處置。
“殿下不要泄氣,你也是皇室諸王手足,這次不要辯解,裝聾作啞,凡事順著聖人即可。誰都清楚大荔城不好打,你也談不上瀆職。同州賊也太頑固啊……”說到這,趙嘉也有些無語。這群同州賊不見棺材不掉淚。汴人都吃癟了,還硬剛!不顧忌家人乎?是不是聖人太仁慈了?一群欠殺的賤種,就該像朱溫那樣,窮寇一個不留全屠乾淨。
“唉。”李嗣周和趙嘉不是一個派係,也沒打過交道。此時聽得趙嘉安慰,頓生世態炎涼之感,歎道:“都是一家人,以後,覃王支和趙府合該當多多來往。”
這趙嘉雖然隻是聖人身邊一個跑腿的書記官,但人家妹妹受寵。其兄趙服也得了信任,拜中領軍。要是身懷六甲的朱邪氏生個皇子,聖人肯定還會大力扶持何、趙、陳諸戚子弟以壓製晉人。以免這些人哪天頭腦發熱,或是獲了什麼罪,猝然弑君擁立朱邪子。趙家隻要不犯錯,以樞密使在聖人心中的地位,前途無量;這大腿覃王支可以試著抱一抱。
淑妃?沒用的東西!坐著正室的尊貴卻不如趙氏待在聖人身邊的時間多,有何用?
“再說吧。”趙嘉拱了拱手,道:“明日攻城,耀武軍須用心。”
“這是自然。我已在軍中再三告誡,兒郎們都曉得利害。但僅僅耀武軍六千多人,難陷城池,還有哪些兵馬與我配合?”李嗣周問道。
“惡人軍負責填壕。火銳軍7300人和左右龍武軍4000人為第二陣。”
“火銳軍?”李嗣周皺眉,內外諸軍並無這個番號啊。
“聖人在高漢宏麾下遴選的健壯流氓軍和徐汴倒戈降卒混編而成的一部新軍。”
“夠了。”李嗣周盤算了下人數,道:“一會見了聖人我就——”
“就怎麼樣?”雪地裡走過來一個手按刀柄、懷托兜鍪、滿臉擦傷和胡碴的劄甲青年。身邊擁著一票虎背熊腰的武夫,用或同情、或輕視、或偷笑的表情看著光著膀子的李嗣周。
“聖人……”
“我聽說耀武軍欲作亂?”
“鼓噪者臣已誅殺,餘者將士忠心——”
“知道了。”聖人打斷了
他的話,從他身邊走過,抽下背部的荊條:“帶你本部騎卒去射書,告訴叛軍——我不忍城中軍民玉石俱焚,為爾緩師一日,使爾自贖其罪。若一日後不開門出降,當分兵十番,晝夜掘地以攻。於我勢眾,於彼必弱。屆時打破大荔,成敗生死,妻兒父母,審慎權衡。”
這……
“亂軍懼為惡人,故不願降。使赦其罪,必定獻城。”李嗣周建議道。
“行了!”聖人不耐煩的一揮手,道:“豈不聞吊民伐罪?且不說他們毀長春宮,奸殺金墉郡主、永平公主諸李氏女,玩弄鄭昭儀、孟才人兩位先聖妃嬪。其窮寇百姓,虐刑濫罰,流毒之烈,誰人不知!我今來討,難道是為了得到大荔城這手掌之地嗎?正為除此大害,為民去一瘡患。要麼做惡人,要麼死,沒有他們討價還價的餘地。”
既選擇撕了人皮做畜生,就要做好被殺的準備。什麼都讓你爽了,回頭來句我投降,你要善待我。無辜者在地獄哭瞎雙眼,被禍害的幸存者成了瘋子,凶手卻在人間接受改造,搖身一變又成了王師,跟人炫耀以前的“事跡”;什麼邏輯?
“是。”李嗣周穿上衣服麻溜退下。
待他走了,聖人這才在帥帳召集諸將說道:“且回去整頓器械,鼓舞士氣。告訴兒郎們,俟破大荔,同州叛軍的財貨,朝廷分文不取,儘與有功將士。”
“喏!”
……
十二月二十七日,王師將數百封勸降書綁在箭上射進大荔,叛軍不應。
二十八日,下令攻城。
秦泰精神有些恍惚,看著威風赫赫的大群武士,仿佛回憶起了從前在鳳翔酒池肉林的時光。幕府官員不聽話,殺。李茂貞入長安無果,反。李繼真打敗仗,隨手宰了。判官的妻子天生麗質,擄至營中撻伐。再騙判官磕幾個頭,戲耍夠了就砍死。節度副使張樊不敢造反,鼓噪起來圍了他。到頭來張樊還得低聲下氣的拿出財貨好言好語安撫大家。
想起美人相伴,高高在上嬉笑怒罵任憑本心的好日子。
緩緩摸過光禿禿的頭頂下巴和被刺了惡人小篆的臉。
秦泰竟紅了眼眶,狠狠一掐手心。
可惜,長期遭受打罵虐待,每日隻能獲得兩張醋餅保命的他憤怒的情緒都失去了。刺配惡人軍這麼久,他早已學會了生存的法則。生氣的結果就是被毒打。那些管帶他們的殺材折磨他們這些可憐人可是毫不留情。他仍記得在唯一的好友是怎麼死的。因為半夜在營房哭泣,被武士扔進熊熊燃燒的丹爐,活活燒成骨渣;嚇得他尿了褲襠。
最痛苦的是,這噩夢般的生活完全看不到希望,隻有無窮無儘的淒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