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平元年七月十六,拂曉。
羅城待漏院,大梁朝官正等候在這裡。
嘉福殿內有一座滴水鐘。液流儘後,通事舍人蕭頎點點頭,於是武士開啟宮門,眾臣在禦史的率領下走進甬道,一一接受監門校尉史太的檢查。
已從霸府外勤狗腿子晉升開封府尹的張廷範眉頭皺成一團。
通事舍人隻是中書省的謁者官,核對常朝時辰這是蕭頎的事?
還有,讓禦史走在宰相前頭率領百官又是什麼操作。秦漢以降,都是丞相、太尉、平章事、禦史大夫領銜,何時輪到三院禦史了?簡直荒唐!
更可惡的是,史太驗門籍,居然放任武夫嘻嘻哈哈的在大臣腋窩、褲襠裡亂摸,還有的人更是對著大臣呼來喝去,推推搡搡。
誰教你們的外辦?外辦是這麼執行的?
還當是以前的幕府啊,已是公卿將相的文武不要臉麵嗎。
史太這麼粗魯,憑什麼當監門尉。
李振、敬翔製定的什麼禮儀……照著前朝抄都抄不像,搞得大梁跟沐猴而冠的楚人一樣,難怪屢試不中。外辦弄成這副德行,到底是聖人無知,還是道德的淪喪、世風的扭曲?又或者說,歸根結底是聖人極其防備、輕視、猜忌下屬,所以行此羞辱之舉?
張廷範有點難繃,強忍著惡心,被衛士推來轉去。
禮崩樂壞!
堂堂京兆尹,古代秩比兩千石的重臣。即使現在也是三品紫衣,在大梁上朝卻幾乎被當成罪犯、刺客來嚴格盤搜,這恥辱可不是一般地深!前唐以來,聖人與公卿坐而論道,時宰見帝不奏名,親王見宰拜禮。何曾這麼下賤過?張廷範一張臉憋得通紅。
大夥又不是你朱家的奴材、家僮,讓群臣在場合上如此難堪,覺得很有意思是嗎。
大梁就這?
還不如大燕安祿山對手下人夠意思。
再想到朱溫設計的崇政使與宣徽使合署辦公,兩省主官及尚書諸司郎中同房議政,張廷範突然就覺得聖人是在過家家,朝廷就是個不倫不類的草台班子。禮儀職官這種事,不懂不要緊,可以劉隨蕭何、叔孫通嘛。花錢請十幾個老進士養著,能花幾個錢?
一個完備係統的製度的重要性,張廷範明白,李振之輩雖然成事不足,但也在儘全力試圖去弄好,就朱聖這傻子左耳進右耳出,不過張廷範相信,朱聖很快就會意識到了。
規定是規定,實際上,非朔望、元旦、冬至、二聖誕辰、立後,日理萬機的京兆尹一般不來浪費時間的,罰款就罰款,長安那邊因為經常缺勤被數落的大臣一直不在少數。今日他這個開封尹被要求到場,顯然是有緊急之事要中外共商。
會是什麼急務呢?
這樣想著,剛來到陛下廣場。忽聞一陣鼓噪聲,張廷範與眾臣回頭看,卻是寇彥卿等一群峨冠博帶的武夫姍姍來遲,或三五成群地飛奔蹦跳嬉戲,或高聲討論,就像在家裡。
禦史出言嗬斥,卻被揚起拳頭威脅,頓時啞火。
“朝廷草創,武人傲慢。”張廷範喃喃低語,有些頭暈目眩。
群臣再次等待,加“侍中”銜的李振昂首挺胸走進嘉福殿“請中嚴”——就是宣布君臣即將相見,要求中朝戒嚴的意思。
於是寺人、女官、衛士有序入場。
趁著這個空當,外朝門下侍郎裴迪“相禮儀”,命令諸職官、親王、散官、勳官再次檢查儀容儀表,脫鞋,要上廁所的趕緊去。
中書侍郎王殷則挨著挨著叮囑大夥一會不要瞎雞兒亂出列說話。
殿內,中嚴結束後,百官就座。李振向先一步代表皇帝來到現場的閣門使告“外辦。”閣門使確認一切正常後,朱聖在幾個閹割未久的寺人的簇擁下走出小門,登上龍庭禦座。
隨著再拜完畢,朝會開始了。
張廷範想笑。一套流程被李振那幾個蠢貨弄錯了一半,聖人還樂嗬得不行。
“咳咳。”朱聖清了清嗓子,掃了眼崇政使敬翔。
敬翔低頭微微一欠身,開始引導官員奏事。
張廷範滿頭黑線。聖人,你又錯了,這該找中書侍郎、門下侍郎。今非昔比,內外軍政各有司,各有主者,彆整天屁大點事都惦記著你那個敬翔了……
“泗州來報。朱友恭東討侯嵩、邵光稠、劉弘鄂不勝,會徐州大疫,士卒死傷什之四五,友恭退沛,至是不複出,請召還大梁,以備不虞。”兵部郎中朱元禮率先挑起話題。
朱友恭也是朱聖的假子,出任招討草賊使半年了,一直拿不下邵、侯、劉三賊。
武臣對他很不滿,覺得太丟人。三萬精兵啊,這廢物卻數戰無功。是邵賊之輩真的很難對付,還是想養寇自重,留著邵賊他們,好擁兵自重在外?
朱元禮現在提出來,明顯是建議易帥。
相比其他假子,朱友恭不但武藝高強熟知兵法,而且天資聰穎,城府深,心術權謀了得。朱溫在其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故而非常器重。
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朱友恭的老婆曲鶯鶯太美豔的緣故。
他對這個兒媳婦也很心熱,可惜曲鶯鶯很警惕,從不單獨出門,也不在人前拋頭露麵。無論朱友恭去哪都一步不離的跟著。朱溫一直沒找到機會,這次才
先騙奸了二媳婦王語。
聽到朱元禮的話,朱溫捋著胡須陷入了沉思。
這孽子有沒有反意?應該有,但還不是很強,處於敢想不敢乾的階段。
朱溫考慮過網羅罪名殺掉這個兒子。但長子在軍中聲望太高,之前父子交惡他動殺意那次,竟然有數千衙軍圍著他大喊少帥不能死。
這還得了?
所以對這個長子他是愛恨交加,既希望朱友裕將來能嗣承大統,又害怕朱友裕被武夫擁立或是突然造反奪位。而朱友恭與朱友裕不和,兩人私下矛盾激烈,拿來製衡長子再合適不過。
再者,他還想睡了朱友恭的美麗媳婦。若拿下朱友恭,與之形影相隨的曲鶯鶯肯定就不會再回汴州了。
想到這,朱聖便有了決斷,擺手道:“不急。徐州大疫,打敗仗很正常,再給他益兵一萬。”
“聖明無過至尊。”聞言,朱元禮也不堅持。
反正是造聖人的反,自己做臣子的提前把話說到就行。
“小子李曄既平京西北八鎮,最近在乾什麼?”朱溫製止了又一個要奏事的大臣,主動問道。
戰略方向是朝廷最爭執不下的難題。
敬翔、謝瞳堅持原方案——銳討已被打廢的兗、鄆,再滅齊、魏,繼續擴張勢力,營造天命所歸的氣象。隻要版圖越來越大,隨著光陰流逝,誰還承認偏安一隅的唐國?屆時就算不能滅了李氏一統天下,至少也是東、西並立。與其死磕李曄,不如把能吃到的肉穩穩咽下喉嚨。
先東,這是最保險的方案。關中不一定打得進去,但瑄、瑾已是待宰豬羊。李曄非庸主,但王師範無能誰都清楚。怎麼選,其實並不難。
持異議者有嗎?
肯定有。
比如李振、葛從周、寇彥卿,就極力主張集傾國之力攻入關中肅清餘孽,殺掉李曄這個禍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