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遙臉上不覺露出笑意,這也確實是個原因。
從去年開始,因為發表的一波三折,他已經遭遇了一波打擊。
發表後的口碑不佳,再次給了他一記重拳。
直到最近,《平凡的世界》要在燕京舉辦作品研討會,並且是四家合辦,總算是讓陸遙陰霾了大半年的心情照進了一束陽光。
作品在燕京召開作品研討會或座談會,對於很多作家來說是夢寐以求的心願。
一來是因為燕京是中國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也擁有著當前中國最密集的信息資源與發布渠道。
在京召開作品研討會能夠最快捷、有效的傳播信息。
二來燕京也是中國文化的高地,這裡畢竟是眾多國家級文化機構的大本營,名家如雲,權威遍地,可以說是牢牢的掌控著中國文化界的話語權。
很多外地作家都說燕京的碼頭很大、水也很深,一部文學作品要想得到全國性的認可,那首先要得到燕京文化界的認可。
這一點,不光是陸遙心知肚明,就是一般的文學愛好者也深諳其中的道理。
兩人站在院中聊天,林朝陽問起《平凡的世界》的創作進程。
《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創作完成是在1985年的年末,當時陸遙隻是完成了的初稿。
之後他又用幾個月的時間完成了的抄寫和修訂工作,直到86年的春天才開始研究發表事宜,然後一折騰就是幾個月時間。
直到去年7月份,他才開始籌備第二部的創作。
在那之前,他特地去廣州逛了幾天,感受改革開放最前沿的變化,為《平凡的世界》第二部的創作汲取養分。
也是在那裡,陸遙規劃好了中的“二流子”、“逛鬼”王滿銀在第二部裡的命運,他要跑到滬上賣木耳、到廣州倒賣廉價的電子表……
在那之後,陸遙回到西安繼續體驗生活,西北工業大學、省委SJ的家……打著創作的名義,陸遙像極了筆下的“逛鬼”。
等到準備的差不多了,陸遙終於背起了行囊,到了陝北延安地區的吳旗縣。
吳旗縣地處延安西北,交通不便,偏僻落後,陸遙就住在縣武Z部破舊的窯洞裡。
在那間破舊的窯洞裡,陸遙經常會因為寫作太入迷而通宵達旦。
有時候錯過了飯點兒,他就簡單的用乾饃充饑。
用他的話來說,創作的條件越艱苦,他創作的靈感越是勃發。
但寫了幾個月的時間,因為晝夜顛倒,饑一頓、飽一頓,抽煙又抽的凶,讓陸遙的身體再次亮起了黃燈。
飯量減少,體力下降,有時候累得連頭也抬不起來。
由於抽煙太多,胸脯隱隱作痛,右邊的眼睛發炎了,一直不見好轉,但這些依舊沒能阻擋他的創作。
陸遙斷斷續續的訴說著他過去大半年裡的經曆,林朝陽不禁佩服他對於創作的那種忘我的熱情。
林朝陽知道放在他自己身上,他肯定是做不到的。
這天兩人一直聊到了半夜。
次日一早,林朝陽開車載著陸遙一起往人民文學出版社去。
經過一番緊張的籌備,作品研討會的舉辦地點被安排在了朝內大街1666號的人民文學出版社的會議室內舉行。
林朝陽和陸遙到人文社會議室的時候,受邀前來參加研討會的評論家已經來了大半。
對於很多不知名的作家或者名氣較小的雜誌、出版社來說,曆來舉辦作品研討會,最難邀請的就是評論家。
但今天的作品研討會不同,首先有花城出版社牽頭,其次有《文藝報》《評論》和中國文聯出版公司響應。
最關鍵的是,研討會掛的是林朝陽新作《寄生蟲》的名頭。
這樣規格的研討會,許多名氣差一點的評論家甚至是趨之若鶩的。
因為規格高,有發布渠道,他們這些評論家參加會議的發言也很容易刊登在權威文學雜誌或者是評論雜誌上,等於給這些評論家也帶來了名氣。
這也算是文學界的一種生態。
為了今天的作品研討會,花城出版社煞費苦心,聯合了數家單位,不管是規格還是規模都成為了他們出版社近年舉辦研討會的一個高峰。
出席研討會的評論家包括中國文協、社科院文學研究所、燕京本地評論家以及陝西文學界赴京的評論家等多方麵組成,人數多達近40人。
其中如鮑昌、謝永旺、朱寨、何西來、何鎮邦、雷達、蔡葵、白燁、朱暉、王富仁、蒙萬夫等人,可以說是中國當今最權威和最優秀的一批文學評論家了。
花城出版社能把這麼多知名評論家聚攏到一起,除了自身的名氣之外,很大程度上要歸功於林朝陽的名氣。
就連文協和《文藝報》的大力支持,也與林朝陽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
林朝陽進了會議室後就成了眾人矚目的焦點,也少不了與到場的評論家們寒暄。
“王老師,好久不見!”
林朝陽熟稔的與王富仁打了個招呼,見周圍人好奇,林朝陽主動說道:“我愛人是王老師的學生。”
周圍人露出恍然之色,王富仁聽到這話眼底則藏了幾分欣喜。
林朝陽今時今日的名氣,說出這句話無形之中抬高了王富仁的身份,把他放在了師長的位子上,一下子就讓他在今天眾多的評論家中變得與眾不同了起來。
他滿麵紅光的跟林朝陽拉了兩句家常,然後才笑容滿麵的坐下。
然後林朝陽又跟文協的謝永旺寒暄了幾句,他是文協創研室的主任,今天來的這些人裡近三分之一都是響應了他們的號召。
到了上午九點,這場被命名為“1987年中國現實主義長篇研討會”的會議正式開始。
會議由花城出版社總編輯李士非和《評論》主編王愚主持。
兩人一開場,先是就今天這個會議陣容感慨了一番,直言今天研討會的陣容之強盛是近年來國內文學界少有的。
等輪到評論家們講話時,大家的發言熱情很高,一上來就把討論的焦點鎖定在了《寄生蟲》這部的身上。
大家口若懸河、滔滔不絕的聊了一個多小時,始終沒人探討《平凡的世界》,這樣的情況讓陸遙的表情略顯尷尬。
儘管之前大半年坎坷的發表經曆和發表後的反響已經讓陸遙對今天的研討會有了充分的心理準備,但麵對這樣無人問津的窘況,他還是感到了一絲悲涼。
見此情景,主持會議的王愚主動將話題引到了《平凡的世界》上麵。
相比於討論《寄生蟲》時的熱情,大家對於《平凡的世界》的反應要冷淡了很多。
隻有雷達、白樺、朱寨等幾位評論家主動發言評價了一番,但這些人的評價卻讓陸遙根本樂觀不起來。
除了朱寨和蔡葵兩位對《平凡的世界》做出了正麵評價之外,其餘人的評價都不算友好。
要知道這可是在研討會上,中國人向來是講究和氣的。
在很多研討會上,哪怕是評論家對作品頗有微詞,但在公開發言時,還是會有所顧忌,說些萬金油的評價來糊弄事。
可在麵對陸遙和《平凡的世界》時,這幾位發言的評論家卻並沒有這麼做。
他們當然不是故意要給陸遙難堪,而實在是感覺失望。
用雷達的話來說,“他不敢相信《平凡的世界》第一部這樣的作品是出自於《人生》作者之手。”
任誰都能聽出他這話中的怒其不爭,也不難看出他們這些評論家對陸遙所寄予的厚望。
如果說之前無人討論時,陸遙的心情還隻是悲涼。
那麼現在,陸遙的心情便如同那“風雪山神廟”的林教頭一般,充滿了憤怒與絕望。
他明白這些評論家所針對的隻是本身,他們甚至可能是出於愛護的心理說出了建設性的批評。
可《平凡的世界》是他嘔心瀝血、披肝瀝膽所創作出來的作品,他對這部所寄托的感情甚至超越了他對子女的情感。
這些批評聲對他來說,無異於是一刀一刀捅向他的匕首,讓他心如刀絞。
陸遙竭力的壓製著心中的憤懣不平和傾訴的欲望,因為他知道,現在即便他說的再多,也不可能扭轉這些評論家的看法。
才寫了第一部,還沒能充分展開呢,更談不上有巨大的高潮出現。
你們等著看吧!
陸遙的臉色冷峻,在心中憋了一口氣,我會證明的!
研討會上,陸遙和林朝陽是坐在一起的。
林朝陽見他臉色不佳,知道麵對這種情況,任何一位作家心裡都不會好受,他低聲問陸遙。
“沒事吧?”
陸遙閉口不言,隻是搖了搖頭,可眼神中卻藏著痛苦。
林朝陽見狀內心輕歎一聲,等上一位評論家說完之後,他向李士非示意想要講話。
“朝陽同誌這位作者要發言,我們歡迎!”
李士非帶頭鼓掌,會議室內響起了一片掌聲。
林朝陽清了清嗓子,說道:“老李說我是作者,這話對也不對。談《寄生蟲》時,我是作者。不過在談《平凡的世界》時,我跟在座諸位才是同一陣線的。”
他的話說完,現場響起一陣輕鬆的笑聲,大家聞言也明白了林朝陽講話的目的。
“剛才的幾位同誌說的很中肯,我也談談我的想法。
《平凡的世界》第一部我看了,從我一個作家的角度去看,的創作水平是相當不錯的。
很多同誌說這部的創作手法有些過時、老套等等,提了不少缺點,但有沒有優點呢?
高度的曆史還原度、細致的社會和生活風貌的展現、作者深刻的洞察力、人物形象具有代表性、情感描寫的細膩動人……
我想這些優點大家應該也都看得到,可我發現大家似乎隻願意盯著那些缺點來說,卻總對這部的優點一筆帶過。
我當然明白這是大家的專業角度問題,但我想說的是,對一部作品的評價,絕不能隻單純的去看不理想的那一麵。
前年《楚門的世界》出版後引起的爭議我想大家應該也都知道,今年以來的口碑看起來回升了不少。
我並不是想在這裡自吹自擂,隻是想請大家給予像《平凡的世界》這樣的作品一點耐心。
我想,大家對於這部作品的最終評價不妨再等幾年。
等到陸遙真正寫完了這部作品,等到它以完整的麵目麵向世人時,再給予它你們最真誠的、公正的評價。”
林朝陽說話時的語氣真誠而懇切,他的這番話讓在場的許多評論家若有所思,會議室內一時陷入了沉寂。
陸遙望著他,臉色激動,眼神中既有患難時受人援手的感動,又有麵對知己的惺惺相惜。
“朝陽!”
陸遙沒忍住激動的心情,重重的握住了林朝陽的手。
此時如果有個BGM的話,那一定是“危難之處顯身手~顯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