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府內宅。
狄進一路前行,左右還有兩位官員。
陳堯谘沒有親至,但判官王博洋和推官呂安道都來了。
此時王博洋看著他步伐不停,幾乎是長驅直入,眉頭微揚,突然開口:“狄郎君並未來到劉府吧,為何對此處好似頗有幾分熟悉?”
狄進平靜地道:“遇害者劉崇班掌府中財權,自然不會委屈了自己,挑選的院子是內宅最好的,這條路本是內宅最方便通行的幾條路,如今卻無仆婢打掃的痕跡,可見它通向的,正是我們要去的殺人現場。”
王博洋沉默下去。
呂安道則不禁有些佩服。
明明問一下路就可以的,偏偏要推理,這就是神探的風範啊!
狄進心想姐姐畫的地圖就是管用,沒有那種繁複的建築結構,但路線一目了然,直指目的地。
而後進了劉從廣的房間,也是如此,他作勢觀察了一遍,開口道:“案發後第一天,前來勘察現場的是哪些人?”
王博洋道:“是本官帶著差役而來,檢查了現場,狄郎君有何指教?”
狄進道:“不敢稱指教,王判官對於現場保護得十分完好,為查明案情減輕了不少難度。”
這倒不是完全的吹噓之言,且不說開封府衙對他不錯,即便是完全以水平論,受年代局限性,本來就沒有形成係統性的查案步驟,完全靠個彆官員的能力來帶動斷案,手段粗糙,遺漏線索,也是正常的事情,不必苛責。
所以他這個後世之人,反倒比公孫策都要寬容些,期待一旦降低了,那但凡有了些優點,也是好的,至少這個屋子裡除了來過姐姐狄湘靈、小妾胡娘子外,應該確實沒有其他人進進出出。
王博洋臉色好看了些,沉聲道:“狄郎君莫非發現了什麼?”
狄進道:“遇害者劉崇班,是非正常死亡,這點可以確定吧?”
如果用較為專業的術語,其實應該稱為非自然死亡,也即後世那部有名的日劇名,當然對古人來說,非正常死亡更好理解。
王博洋和呂安道自然點頭:“不錯!”
狄進道:“我在並州,曾與一位精通刑獄的吏員有交流,可知非正常死亡,多見外部力量導致的死亡,如擊打傷害身體、掐扼頸部導致窒息、落水溺死、被雷擊中、被火燒等等,還有一部分則是內部傷害導致的死亡,如中毒身亡……概括起來,其實就是外傷、窒息和中毒三種。”
講得淺顯,便於理解,王博洋馬上道:“本官看了仵作的屍格,屍體上並無其他外傷,頸脖處沒有勒痕,麵部沒有淤血腫脹,顏麵口唇皆無血跡,這就排除了窒息和中毒……而用鋼針從頭頂打入,無疑是屬於外傷致死,隻不過傷口較為隱蔽,難以發現而已!”
狄進道:“手段隱蔽,是事後仵作容易忽略,但殘殺的過程中,被害者會出血麼?”
王博洋凝眉:“本官從未見過這等案例,倒不敢輕言判斷,隻不過既然致人身死,出血也是應該的……”
狄進道:“可我在屋內,卻沒有發現一絲血跡。”
王博洋隨著他的指示,在房間裡麵細致地查看了一圈,臉色變得鄭重起來:“這倒是我們疏漏了,見屍體沒有外傷,便下意識地沒有尋找血跡……莫不是府中仆婢清掃了?去!將內宅管事的帶過來!”
不多時,一個五大三粗的仆婦被帶了過來。
如果狄湘靈在,就會認出那天搜胡娘子身的就有她,後來更是惡狠狠地拖拽小妾,眉宇間全是猙獰,但現在麵對官人,卻是謙卑至極,眼見著就要跪下了:“奴董四娘,拜見官人!拜見官人!”
王博洋冷聲道:“說!這幾日可有仆婢打掃這間屋子?”
董四娘嚇得連連擺手:“沒有!絕對沒有!死了人哩,這幾日都沒人敢靠近,哪會打掃?”
這很符合常理,王博洋沒有懷疑,想了想,也有了推測:“如此說來,莫非凶手不是在這裡殺的劉崇班,而是從其他地方移屍過來?”
呂安道則道:“劉崇班遇害的那晚,在外麵服侍的仆婢是哪些人?將她們喚過來!”
董四娘去喚人,不多時六個仆婢依次入內,戰戰兢兢地立著。
呂安道開始詢問:“你們當晚是否守在院中?寸步不離?”
仆婢垂著頭,沒有回應。
這其實就是一種回應。
王博洋冷聲道:“劉崇班禦下極嚴,誰給你們的膽子擅離職守?”
禦下極嚴是高情商說法,其實就是動輒打罵下人,碰到這麼個暴虐的主子,不敢貿然進屋正常,但連院子都不守,萬一被發現了,那一頓好打絕對避免不了。
終於有人回應了,一位年紀稍大的仆人道:“回官人的話,不是俺們主動離開,是公子將俺們驅趕出去……”
另一位婢女也顫聲道:“公子隻有與胡娘子共寢時,才讓我等守在屋外,其餘時間都是趕出院子的。”
王博洋奇道:“為何如此?”
仆人道:“有人聽到公子說的夢話……後來那個人不見了……公子也不讓俺們靠近屋子……”
王博洋和呂安道對視一眼,表情都生出一絲古怪。
溫大夫自首,起初隻說出了裝病,但府衙審問人員眼光何等毒辣,幾番審問之下,暴露的越來越多。
如今不少人已經知曉,那位曾經在府衙耀武揚威的外戚,正妻居然與醫師通奸,連兒子都不見得是親生的!
若說不幸災樂禍那是不可能的,背地裡不知笑成什麼樣了,現在又聽他對下人的防範,不會是夢話裡把這件醜事說出來了吧?
嘁!
狄進則想到那個不幸聽到夢話的仆婢下場,心中微微一歎,仆婢遇害主人受罰的案例,終究是極少數中的極少數,普遍的情況還是人命賤如草芥啊……
定了定神,狄進開口發問:“你們不在院內,但也定然不敢遠離,是侯在哪個出入口的?”
仆婢們七嘴八舌地道:“南門……”“是在南門!”“那裡避風……”
狄進看向北邊:“如果凶手要將屍體搬過來,就得從那邊來……走,我們去尋找真正的第一現場!”
三人帶著衙役出屋,循著北門的路往外走,狄進一路不斷掃視,王博洋忍了忍,終究沒忍住:“狄郎君以為,凶手為何要移屍呢?即便院子裡沒有仆婢守著,從彆的屋子移到這裡來,不也冒著風險麼?”
狄進道:“殺人移屍的目的有多種,但就本案而言,最有可能的莫過於受害者原本死的地方,對於凶手極為不利,哪怕冒著暴露的風險,也必須轉移!”
呂安道目光一閃,立刻明白了,忍住沒說,而片刻後王博洋也醒悟過來:“是了!正妻秦氏所在的院子,就在北邊!”
他隻覺得自己洞察了真相,過程並不複雜,心頭不免有些懊惱。
如果發現屍體的當日,就通過屋內毫無血跡,察覺到屍體有轉移的跡象,再詢問仆婢,尋找可能移動的方向,說不定早就能發現正妻秦氏有嫌疑了,也不用等到後麵那大夫突然自首,才能獲得關鍵的線索。
實際上狄進知道,即便是自己第一天來,都無法如此順利,現在是已經有了懷疑對象,再按圖索驥,難度又大不一樣了。
當然,此案不比其他,必須有詳實的證據,疑鄰盜斧更要不得!
當眾人快步來到秦氏所居的院子時,發現裡麵的仆婢明顯多了起來,皆是一身喪服,包括走出來的劉永年,還有他手中牽著的妹妹九小娘子,都是披麻戴孝。
甚至久病在床的秦氏都“強撐病體”,前來為夫郎守靈,從禮儀上無可指摘。
但王博洋和呂安道卻目露厭惡,冷冷地道:“將這院中的仆婢都押出去,嚴加看管審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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