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無此事!聖人容稟,老奴監督下的皇城司,萬萬不敢做這等事啊!”
看著江德明撲倒在地,幾乎要哭天搶地,劉娥眼神愈發深邃。
這個老仆在身邊服侍了十餘載,對方的所思所想,她一眼就能看得七七八八,單就這個反應,便知道此人至少是知情者!
不然的話,江德明會驚愕、會惶恐、會否認,但絕對會收斂聲音,不至於哀嚎。
此等事情,是能嚎的麼?
江德明很快也意識到,自己的反應過激了,聲音立刻壓低下去,啜泣道:“聖人!老奴冤枉!冤枉啊!”
劉娥已經收回視線,淡淡地道:“你卸下管勾皇城司之職,配合陳直閣查清此事。”
江德明渾身一顫,輕描淡寫的一句話,皇城司就不再歸自己管理,但他甚至不敢有半點遲疑與不願,馬上道:“老奴領旨!”
說罷,他努力壓製住翻騰的心緒,緩緩退後,想要站到太後的這一側。
可劉娥擺了擺手。
江德明不得不繞過珠簾,來到外麵,小心翼翼地站到了陳堯谘身後側。
陳堯谘好似沒有看到這其中的暗流湧動:“老臣定不負太後所托,將此事查個水落石出!”
劉娥點了點頭,語氣平和地道:“老身信得過卿家!”
但等到陳堯谘和江德明退出後,劉娥端坐在禦座上的身子,罕見地顫了顫,左右宮婢看不見表情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懼意。
她很清楚,自己能走到如今這一步,固然有自身的際遇和能力,但一個不可或缺的關鍵,就是兒子趙禎。
事實上,每一位執政太後都必須依托於皇子衍生出的皇權,得朝野認可,即便是武則天登基為帝,改唐為周,都還要留著李顯和李旦呢!
偏偏她有一個最大的弱點,趙禎不是自己親生的,而且親生母親還活著!
所以劉娥不是默默詛咒李順容早死,而是儘量去把這個人給淡化掉,仿佛她不存在,事實上自從先帝駕崩,李順容按照先朝嬪禦的規製去守陵,遠離京師,確實好像不存在了一般。
直到如今。
有人不僅要讓她存在,並且要讓她擁有攪亂一切的存在感!
劉娥深吸一口氣,恢複冷靜,起身朝外走去:“擺駕!去太妃處!”
……
自從趙禎懂事後,就稱劉娥為大娘娘,還稱另一位為小娘娘,那便是宋真宗的妃子楊淑妃,如今的楊太妃。
太妃不是尊稱,而是真宗的遺囑,“遺詔尊皇後為皇太後,淑妃楊氏為皇太妃,軍國事兼權取皇太後處分。”
而趙禎實際上是楊太妃親手養大的,劉娥那時母憑子貴,已經成了中宮皇後,又有些武則天與李治的意思,輔助身體越來越不好的真宗處理朝政,自然不可能有心思帶孩子,她頂多負責教育,養育的就是楊太妃。
所以趙禎敬畏大娘娘,跟小娘娘則親上許多。
正常情況下,大娘娘和小娘娘之間也難免產生矛盾,但劉娥與楊氏卻是特例。
或許因為兩人是同鄉,或許因為兩人出身都不高,曾經在趙恒的府邸被邊緣排擠化,結成了真正的閨蜜,劉娥自從發達後,就帶著楊太妃一路晉升,曆史上劉娥死後還想讓楊太妃繼續垂簾聽政,雖然後來被群臣反對作罷,但楊太妃也被晉為皇太後。
後宮中親如姐妹的不是沒有,但如劉太後和楊太妃這般要好的,基本是獨一份。
楊氏年紀本來就比起劉娥小,今年才四十三歲,相貌更是顯得年輕,畢竟不比劉娥要操勞國事,她就在後宮修身養性,瞧著都不像是年過四十的,仍是三十多歲的麗人。
此時知道劉娥聖駕到了自家宮中,她喜孜孜地迎出,先是一絲不苟地行了禮節後,又挽住劉娥的胳膊:“姐姐來了!”
劉娥也露出難得的笑容,帶著這妹子一路走進去,看著她宮中種滿的花花草草,許多都是親手培育,由衷地道:“你是會享福的!”
劉娥有時候挺羨慕這位妹妹的,命裡有時終須有,不爭不搶,成了天下第二尊貴的女人,但也知道當年由於家裡窮到揭不開鍋,被前夫賣掉的那一日起,自己就永遠不會選擇過這樣的生活。
人要掌控自己的命運,就不可以一日無權,男女都一樣,否則隻能身不由己,任由他人擺弄。
楊太妃有舒服的日子,是劉娥願意給,而劉娥卻不願意讓自己的生活,僅僅是彆人的賜予。
看著劉娥年近六十,依舊鋒銳如往昔的眉眼,楊太妃其實也覺得對方辛苦,但或許正是兩女性格截然不同,才意外地合得來,她親自奉上暖茶,正色道:“姐姐,發生什麼事了?”
劉娥此來就是為了正事,屏退左右,待得屋內隻有兩人,將大致情況說了一遍:“開封府衙擒獲了一個無憂洞的賊子,此人竟攀咬老身,欲害官家親母!”
楊太妃呆住:“為先帝守陵的李順容?”
劉娥點了點頭:“是她!”
楊太妃愣神片刻,陡然反應過來,起身來到劉娥麵前拜下:“姐姐,我願將皇太妃之位還給李順容,解此禍患!”
皇太妃並非先帝的皇妃,是對皇帝生母的封號,宋朝不似後來的明清,形成兩宮並尊的製度,有且隻能有一位皇太後,如果新帝登基,先帝的皇後和新帝的生母都在,新帝生母隻能尊為皇太妃,嫡母則尊為皇太後。
所以正常情況下,李順容應該被封為皇太妃,楊太妃此言,是覺得自己搶了李順容的位置。
劉娥知道這位妹妹是真心實意,並非以退為進,但搖了搖頭,馬上將她攙扶起來:“你不用這麼做,做了也無用,敕封你為皇太妃,是先帝的遺詔,豈可更改?此事更是衝著老身來的,便是將李順容接入宮中,隻要老身一日還是皇太後,一日執掌著朝政,背後的人就不會放棄!”
楊太妃明白了,她自然不可能勸這位姐姐放下太後之位,花容失色:“那……那怎麼辦?”
“不必慌亂,這不過是小人伎倆,陰謀詭計而已!”
劉娥半點沒有之前的驚懼表情,語氣自始至終是那麼的沉穩:“現在老身唯一擔心的,是官家會多想,李順容的事情,妹妹得去告訴官家,他的生母為了國朝的穩定,不爭名分,默處於先朝嬪禦之中,緘口保守著這個秘密,如今卻被賊人利用,打破了這份平靜!”
楊太妃張了張嘴:“我?”
劉娥頷首:“官家畏我、親你,此事老身來說,他恐怕難以接受,若是惡語相加,彼此便沒了退路,你去說,他便是傷心,伱們娘倆抱頭哭一場,也就過去了。”
楊太妃有些害臊,又有些害怕:“能……能不說麼?”
劉娥道:“不得不說!若是賊人暗通宮內,故意泄露給官家知曉,讓他有了誤會,到時候我們再說,反倒不成了,你馬上就要去見官家,告訴他這些!”
楊太妃被催促得有些慌了,擺弄著衣角,訥訥地道:“哦!”
劉娥見了露出柔色,伸出手輕輕撫摸了一下她的臉頰:“你啊,當年十二歲就入了宮,還是個孩子,這麼多年,依舊像個孩子一樣,無憂無慮!”
楊太妃想到這些年來得到這位姐姐的照顧,兩人相差十五歲,有時候甚至覺得像母女一般,若無對方的庇護,自己又豈會有今日的無憂無慮,頓時握了握拳頭,堅定地道:“好!姐姐且在此稍候,我去見官家!”
“有勞了!”
再度仔細叮囑了幾句,目送楊太妃匆匆離去的背影,劉娥稍稍有些愧疚。
此番可以說是利用這位親如姐妹的太妃,代替自己去承受官家的怒火,但她不得不這麼做。
因為之前江德明的失態,代表著此人有所參與,至少是早早知曉情況的。
如果江德明真的要謀害李順容,無疑是最糟糕的情況,說她這位太後沒有指使,誰會相信呢,這位掌管著內省和皇城司大權的內官,是她的絕對心腹啊!
到時候連官家,都會覺得是她要謀害自己的親生母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