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宜司大牢。
寶神奴徐徐醒來。
他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很漫長的夢。
夢裡的自己成了一位青燈古佛的僧人,整日吃齋念經,以期洗去滿手的鮮血,贖清往昔的罪孽。
當真可笑!
可當清醒過來,恍惚許久後,寶神奴的臉色又深深沉下。
他知道,那不是夢。
自己的病越來越嚴重了,偏偏還有個禿驢獄友,念誦經文,那越來越深的感染力將他拖入泥沼中,無法自拔!
話說那賊禿人呢?
悟淨不見了……
問斬了麼?
寶神奴眉頭揚了揚,然後馬上意識到不可能,機宜司裡麵完全是那個人說了算,對方絕不會在掏空自己的秘密之前,將能夠加重自己病情的悟淨問斬。
不過想要掏空自己的秘密?
寶神奴冷笑一聲,他知道的可不僅僅是“金剛會”的情報,這二十年間在宋地潛伏,聯絡朝野上下,各方反對朝廷的勢力,其中最令人驚喜的,不是依托於無憂洞特殊環境產生的乞兒幫,也不是寇準丁謂政鬥後那些失勢的殘黨,而是那個足以追溯到太祖朝的神秘組織。
寶神奴很清楚,乞兒幫可以被打散,失勢的殘黨可以被赦免,唯獨那個勢力,是朝廷萬萬容不下的,他們必然和造反聯係在一起,是“金剛會”天然的盟友。
所以他一步步引著狄進,逐漸深入到與那個“組織”的對抗中,而一旦雙方正式爆發衝突,“金剛會”就有了卷土重來的機會,哪怕失敗,也能融入“組織”裡麵,以另一種方式繼續與宋廷鬥下去!
至於“組織”的真正情報,他有一百種法子可以帶著對方繞彎,真真假假,虛虛實實,還有那個狄十一娘的身份,讓其關心則亂,進退失措。
“調走悟淨,應該是要繼續審問我,並且這回還不能讓彆人聽到,是關於狄十一娘麼?”
“這女子真是‘組織’叛逃的‘都君’?為何這麼多年,‘組織’都沒有反應,她創立了長風鏢局,如今江湖名聲越來越響,理應引來關注……”
“來了!”
正在抓緊時間思索之際,伴隨著腳步聲傳至,那道熟悉又痛恨的身影走了進來,寶神奴迅速收斂情緒,調整到最佳的狀態,平靜地看著對方,等待新一輪的審問。
然而狄進的目光根本沒有看向他,擺了擺手,很快兩名機宜司的精銳,將一個老者架了進來,然後獄卒走入,將他控製在牢房的另一側,正好與寶神奴所在的位置正麵相對。
待得做完這一切後,幾人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並且關上了牢門。
直到這時,狄進才開口:“兩位書信往來,交換人質和毒藥,但恐怕沒有正式見過麵吧,今日有幸在這裡重逢,我來為你們做一下介紹!”
“這位是‘金剛會’的首腦,‘組織’叛逃成員‘長青’的弟子,寶神奴,擅長醫毒,又有銀針刺穴之法,希望治愈自己早年練功留下的瘋病!”
“這位是‘組織’的元老,孫姓,名字未知,早年的稱號‘無涯’,如今的稱號‘禍瘟’,擅長醫毒,又有‘神通法’,追求虛無縹緲的長生久視之道!”
“兩位看看彼此,與印象中可有什麼不同?”
狄進話音落下,牢房內安靜下來。
死一般的寂靜。
“禍瘟”已經有了被關押大牢的心理準備,但萬萬沒想到,自己居然會和寶神奴關在一起。
他跟對方的師父“長青”是同一輩的人物,兩人起初被武德司招募,借助朝廷的權威做事,心中卻對朝廷毫無敬畏,沒有絲毫忠誠,後來出了那等變數,當機立斷地脫離,成立“組織”,皆為創建的元老。
沒了武德司的紛紛擾擾,相交莫逆的好友,可以沉下心來,一起追求長生逍遙,本是一段佳話,結果隨著二代“司命”的接替,“組織”內定下了“肉傀”的獲取之法。
不再是從久病無醫的人和遭遇災荒本就會餓死的人身上嘗試,而是各種年齡段都可變為研究的對象,數目越來越多,手段越來越殘忍,“長青”終究接受不了,與二代“司命”見麵,相勸無果,決然離去。
然而事實上,二代“司命”早就發現了“長青”的動搖,認定這位知道太多事情,不能放其離開,拜托那時還是“無涯”的他,將“長青”毒殺。
“禍瘟”一輩子害人無數,那是唯一手下留情的一次,沒有使用見血封喉的劇毒,而是用了新研製的慢性毒藥“索魂鉤”。
即便如此,想到這位老友臨死前的痛苦,他還是覺得有些愧疚,那時與“錦夜”的交談是出自真心,如果寶神奴不是瘋癲,“禍瘟”真的想要收其為徒,將自己的一身本事傾囊相授,以全當年與“長青”的交情。
現在好了……
牢獄之中,雙方團聚!
相比起“禍瘟”眼神波動,最後微微扭過頭,沒有看向對方,寶神奴則是真正震驚了,強忍住才沒有呻吟出聲。
距離他引出“組織”才多久,你怎麼就被抓了啊?
寶神奴並不妄自菲薄,但也覺得“組織”比起“金剛會”藏得深得多。
原因很簡單,“金剛會”是諜探勢力,需要收集宋人的情報,源源不斷傳遞回遼國,時時刻刻都在執行任務,而此前發現遼國老是不願意開戰,還鋌而走險,準備借助官家非太後親生的這條裂縫,來引發朝野動蕩,為遼軍南下創造機會。
在這樣的情況下,“金剛會”的暴露隻能說技不如人,反觀“組織”,則是一個江湖會社性質的隱秘組織,他們的大本營甚至不在京師,不顯山不露水之間,卻於地方上有著深深的影響力。
寶神奴告訴狄進線索,就是想他陷入兩難,繼續在中樞為官,很難查到地方上的隱蔽勢力,真要下到地方,又失之於全局。
最好是對於這個隱秘勢力耿耿於懷,如鯁在喉,找又找不到,但真的棄之不顧,又總覺得自家的姐姐牽扯進了後果難料的大案中。
現在好了……
牢獄之中,雙方團聚!
“怎麼不說話?”
狄進不是促狹之人,看到從筆友升為牢友的兩人都樂了,主要是表情太難繃:“還有一位‘組織’成員‘長春’,被關在了隔壁,要不我也將他帶過來?”
“禍瘟”終於忍不住了,冷冷地開口道:“小子,你現在得意,卻不知惹了我們,就要遭受‘組織’無休止的報複,終有你後悔的一日!”
狄進平日裡對於這種愚蠢的威脅之言都懶得回答,但此時正是刺激的大好時刻,眉頭揚起:“哦?我倒要聽聽,你們準備如何報複本官?”
“不要說!”
“禍瘟”剛要開口,寶神奴的聲音已然響起:“孫老,不要理會此人,他說的任何話都是陷阱,沉默即可!”
“禍瘟”當年也見識過武德司的手段,隻是時間太久遠了,他也避世隱居太久,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此時聞言冷哼一聲,閉上了嘴。
狄進笑了笑:“寶神奴,你或許還不知道,伱的師父‘長青’所中的毒,就是眼前這位‘組織’元老下的吧?”
寶神奴麵無表情。
“看來你知道,或者你早就不關心自己的師父,當年是怎麼死的了……”
狄進並不意外:“不過這位生出過收你為徒之意,卻又嫌棄你瘋癲,這你清楚麼?”
寶神奴的神情頓時有了變化。
瘋癲本就是他最大的心病,再加上如今病情越來越嚴重,已成了死穴,而且追本溯源,他之所以瘋了,還是拜“組織”另一位成員“金玉”歐陽崇仁所賜。
結果“禍瘟”看不起他的瘋病,憑什麼看不起?
狄進接著道:“不過你也間接報仇了,你給‘禍瘟’的那位燕四娘,就是此次生擒這老毒物的關鍵!”
“禍瘟”猛然抬頭,看了過去。
倒是險些忘了,燕四娘就是寶神奴給予自己的,本以為是天賦上佳,能夠承受得住各種藥物的好“肉傀”,萬萬沒想到,對方隱忍那麼久,居然在關鍵時刻擺脫了控製,配合著“長春”的陷阱,讓自己落入官兵手中!
追溯源頭,一切都是拜這位所賜!
輕描淡寫的兩件事實,兩個本就性情殘酷,自私自利的人,目光就狠狠碰撞起來,皆是寒芒閃爍,湧出怨毒之色。
“瘋瘋癲癲的廢物!”“苟活於世的老鬼!”
狄進欣賞兩個老頭的對峙,知道鋪墊完畢了,但接下來如果過於急切,也難以達成目的,所以他選了一個並不特彆重要,卻又牽扯雙方的切入點:“兩位私下裡交換的,不止是燕四娘吧,在‘金剛會’得六神通‘天眼’稱號的敵隱和敵烈,是不是同樣為稱號成員?”
“禍瘟”越想越氣,直接忽視了寶神奴剛剛的提醒,再度冷聲開口:“敵隱敵烈,那兩個同胞兄弟,不是早成‘肉傀’了麼?談何稱號?”
狄進眉頭揚起:“寶神奴之前所言,‘天眼’敵隱、敵烈是忍辱負重,潛伏到‘組織’內部,當臥底去了,難道他們連‘人使’都沒有達成麼?”
“哈!”
“禍瘟”乾癟的嘴裡發出輕蔑的笑聲:“依這兩人的本事,雖然不足有自己的稱號,但‘人使’確實夠格了,可惜啊可惜,他們不知道,自己是得罪了首領,被故意發配進‘組織’的,來了三月未到,就被試了藥,早被折磨死了!”
狄進了然,看向寶神奴:“在這位口中,敵隱、敵烈是與你意見不合,被特意送入了‘組織’,成為了試驗品,如此截然相反的兩種說辭,你可有什麼要辯駁的?”
寶神奴臉色陰沉,不發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