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州驛館。
狄進正在寫奏劄和信件。
奏劄的內容,是遼夏動向,河東局勢,呈交中書。
書信的對象,則分彆是呂夷簡、陳堯谘和公孫策。
狄進此番任命,朝堂的效率可謂雷厲風行,因為遼國和西夏異動,爭分奪秒,容不得慢慢商議定奪,他是擔任了救火之責的。
所以來到河東後,他也早早傳信機宜司,讓大榮複前來候命,將信先傳向雁門關外的遼軍將領蕭惠,爭取到前方的緩衝時間後,再來解決內部的矛盾。
與此同時,兩府還在激烈討論,河東路經略安撫正使的人選。
以王曾為首的一派老臣,極力反對狄進的任命,但現在任命已經下達,更改是不可能的,不過由於他是副使,還能爭取正使之位。
正使必定是資曆深厚的年長臣子,此人到底持怎樣的態度,會不會願意支持狄進在前線的策略,朝廷給予的便宜行事之權,此人有沒有擔當魄力,都是關鍵。
狄進寫給呂夷簡的信件,就是圍繞此事展開。
當然,他的目的藏於字裡行間,很是隱晦,表麵上依舊闡述的是前線遼軍的動向,統軍蕭惠的性情還有河東帥司的人手短缺……
這位宰相從來不是誌同道合的夥伴,而是一位可靠而又脆弱的盟友,各取所需時可靠,一旦達成了自己的目的,隨時會翻臉不認人。
所以狄進還要就朝廷與地方局勢做出分析,呂夷簡終究是老成謀國之輩,自會有所決策。
一封信足足寫了半個時辰,待得最後一個字落筆,等待墨汁乾涸,狄進都不禁籲出一口氣:“經略相公還是不夠啊,我若為宣撫使,哪裡還有這些事?”
真正能夠統領一路軍政大權的,實際上是宣撫使。
名字中帶了個“宣”字,體現的就是“代天傳詔”,這個職位由唐朝後期開始出現,到了宋朝不常設,最初是巡視地方、存問官吏百姓,後來演變為一路或數路的軍事統帥,撫綏邊境、宣布威靈、統兵征伐、安內攘外皆為其責。
比如慶曆八年,參知政事文彥博任河北宣撫使,鎮壓貝州彌勒教王則之亂;皇祐四年,樞密副使狄青出任宣徽南院使、荊湖北路宣撫使、提舉廣南東西路經製賊盜事,一舉平定儂智高之亂;北宋末,童貫以太尉為陝西、河東、河北宣撫使,握有朝廷內外軍政大權,連金攻遼,後被遼大敗……
這才是貨真價實的路一級最高長官,軍政一把抓,比起經略安撫使、轉運使的權力範圍,要廣得多,轄內州縣各級官員,都得聽候調遣。
但這個位置真的太重要了,狄進如果已經入了兩府為宰執,那麼他再去地方平叛或者麵對敵國威脅,一路宣撫使是完全沒問題的,現在怎麼也輪不到他來擔任河東宣撫使。
甚至他準備舉薦的人,或許能為河東經略安撫使,但依舊不夠資格擔任河東宣撫使。
既然沒有官方上的一把手,那麼剩下來的權力分配,就要看各自在地方上的影響力了。
韓億彆看隻是並州知州,但資格很老,素有威望,有鑒於並州的戰略重要性,這個位置上的人如果不是一條心,狄進無論是北上雁門,與遼人談判,還是西去豐麟府三州,與夏人交鋒,就都如芒在背,十分力得留下三分,以防不測。
稍作感歎之後,狄進再度提筆,同樣以字斟句酌的謹慎態度,寫好了對陳堯谘和公孫策的信件。
“咚!咚!”
待得大事完成,敲門聲適時起,林小乙的聲音傳入:“公子,雷員外已經侯在堂內了。”
狄進將信件封好,直接帶出,交予同樣候在外麵的榮哥兒:“快馬來去!”
“是!”
榮哥兒領命去了,狄進則帶著林小乙往正堂而去,還未到達,就見雷老虎那魁梧厚實的身體立在門口,想要迎上來。
狄進先一步喚道:“雷叔!你我兩家,不必見外!”
雷彪心中大喜過望,腳下依舊快步迎上,臉上卻沒有表現得太過卑躬屈膝,笑嗬嗬地道:“雷某早就知道,仕林是念舊的,但這聲叔實在受之有愧,雷家能與你往來,是大福氣,雷某還盼著沾一沾文曲星的貴氣,讓孫子來日能金榜題名呢!哈哈!”
“雷叔謙虛了,雷家皆豪傑之輩,怎的是受之有愧?明傑在機宜司幫了我許多,明純更是一員悍將,此番對陣夏蠻,也要他出力呢!”
狄進與雷彪坐下,由機宜司的雷濬和位於前線的雷澄談起,三言兩語間,就讓這個雷老虎樂得合不攏嘴。
相比起以前的笑麵虎,這次是真的老懷大慰。
大兒子雷治繼承家業,二兒子和三兒子都能在朝堂任職有前程,雷家這才是真的站穩了腳跟,無論是地方還是朝堂,都有了舉足輕重的影響力,能保數代富貴,還有什麼不知足的呢?
當然雷彪很清楚,自己的兩個兒子並不具備遠超同輩的壓倒性優勢,能夠有如今的地位,究其根本,還是時也運也,找到了一個好的靠山,並且還是相交於微末之時,全程經曆了靠山的崛起。
越是如此,越要將這份緊密的聯係保持下去,在狄進初回河東,擔任要職,身邊缺少幫手的情況下,雷家更要竭儘全力地相助,容不得半分懈怠。
錯過這一次,等到對方入兩府了,哪還有他們賣力的機會?
所以寒暄過後,雷彪神色一正,主動改變了稱呼:“狄相公容稟,雷某這裡有一些關於轉運使胡公的動向,胡公一心興修水利,多為百姓所敬,隻是如今戰事一觸即發,他卻依舊行走各地,雷某著實擔心啊!”
“哦?”
狄進眉頭微動,正色道:“請講!”
早在差遣正式確定前,他就開始提前了解如今河東的班子了。
這一任的河東轉運使,叫胡令儀,是一位七十歲的老臣。
此人和陳堯佐有點像,都是擅長水利修建的能臣,陳堯佐在並州知州任上時,就幾乎不坐鎮州衙,而是帶著一眾人在汾水兩岸考察,每每汾水暴漲,並州的百姓為之憂慮,陳堯佐就率眾修築堤防,又栽植柳樹幾萬株,修造柳溪,如今安定的水利,都是仰賴他的功績。
胡令儀也是如此,他之前任兩淮都轉運使,當時範仲淹征集四州民夫,四萬餘人開工築堤,因惡劣天氣和怪潮,剛築的海堤就多處決口,民工凍死、餓死和累死一二百人,工程被迫停工,胡令儀經過實地考察,最終斷定不是範仲淹的責任,力主繼續修堤,才有了後來的捍海堰。
就在天聖八年初,胡令儀調任河東轉運使,這位老者也不在並州閒著,直接巡視地方去了。
不得不說,七十歲高齡了,身體是真棒,怪不得後來活到近九十歲。
現在雷彪不僅早就查出胡令儀的位置和動向,還將他來到河東後的經曆詳細描述出來,尤其對於遼國的警惕和河東軍備不足的擔憂,顯然是早有調查,做足了功課。
當然表麵上不能說是打探官員的性情喜好,得以擔心胡公的安危為由,堂堂正正地關心。
狄進仔細聽著。
這些講述很關鍵,能夠進一步了解胡令儀的為人。
目前看來,這位轉運使不是阻礙,以對方溫和的性情,哪怕看不慣自己太年輕,也不會在轉運之責上使絆子。
當然保險起見,狄進離開京師前,早就拜托範仲淹,給胡令儀去信一封,範仲淹欣然應允,現在那邊應該也有溝通了。
雷彪詳述完胡令儀的事情後,稍稍察言觀色,但狄進表情沉靜如水,一時間也看不出是否滿意,頓了頓,又開始講述第二位河東路的關鍵人物:“鄭提刑也對狄相公的到來十分欣然,這位外出斷案伸冤,即將回到並州提刑司!”
這說的是,河東路提點刑獄公事鄭戩。
此人是天聖二年的進士,即“雙狀元”宋庠宋祁兄弟、第二名榜眼葉清臣、第三名榜眼鄭戩,這四個人後來又被稱為“天聖四友”。
鄭戩原本不該在此路擔任提刑官,但自從《洗冤集錄》問世以來,鄭戩看後卻是讚不絕口,並且寫了數篇心得體會,得到了太後和官家的讚許,他還不是紙上談兵,親自斷了幾件疑難之案,得賜五品服,外放來了河東任提刑官。
這個破格提拔的速度,不比沒擔任經略安撫副使之前的狄進慢了,正如宋庠一樣,都是入了最高層的法眼,官升得飛起。
曆史上的鄭戩,同樣是在中樞一路升遷,九年後,他就會以龍圖閣直學士權知開封府,然後就把呂夷簡的兩個兒子呂公綽和呂公弼,抓到大牢裡麵去。
前有範仲淹在權知開封府的任上,上《百官圖》正麵怒懟呂夷簡,後有鄭戩同樣在權知開封府的任上,直接抓捕呂夷簡的兩個兒子,這兩人恰好還是連襟,娶的都是李昌言的女兒,性情都是剛到極致,根本不畏呂夷簡這權傾朝野的權相。
不過由此也遭到了呂夷簡的懷恨在心,宋庠被利用對付範仲淹,鄭戩則被冠以朋黨罪名,從樞密副使的位置上跌落,天聖四友一起被貶出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