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語調又輕又軟,像帶著一點勾子劃過男人心尖。
分明知道少年是在撒嬌,心底依舊忍不住生出幾分無可奈何的妥協。沈清越歎口氣,緩聲說:
“阿慈,不要偷換概念。”
好不容易抓住男人一點鬆動,鬱慈怎麼可能放過。
小手指輕輕去勾沈清越的食指,帶著一點試探意味,鬱慈小心翼翼地說:
“我保證賀月尋不會再對你做壞事了,也會很小心跟他保持距離,拜托你了好不好……”
在兩人指尖交纏的那一刻,沈清越驀然偏過頭,聽見少年說:“賀月尋受傷了我會很傷心,可你也是一樣的。”
“你們都是我很重要的人。”
在這個爭執剛剛褪去的清晨,空氣中浮動著咖啡的苦澀香氣。
沈清越終於從“不是什麼人”變成了“很重要的人。”
鑒於上次離開賀府的時候還算愉快,這次鬱慈沒有翻院牆,而是選擇走大門。
而賀衡知道後,勾起嘴角,看著少年慢聲道:“怎麼想起來賀府還有大門了,我都準備將院牆再砌矮些。”
頓了下,才似笑非笑開口:“以免你再摔一次。”
他剛剛結束完上午的操練,發尾被汗浸濕,軍扣解開幾顆,慢條斯理地將黑色皮質手套摘下來,拿在手上。
記掛著賀月尋的事,鬱慈便沒有計較男人的話。但又覺得如果他真的能將牆砌矮點也是好的。
萬一自己下次還需要翻牆呢?
凝翠閣內一切都保存得很妥善。
將門窗嚴密地合攏後,鬱慈小聲地喚了幾聲賀月尋,可緊張地等了一會兒後,卻沒有任何回應。
以為是聲音太小了的緣故,鬱慈又提高聲量叫了幾次,可依舊沒有得到回應。
心底忍不住開始泛起焦急,鬱慈來到薔薇樹下,細眉蹙起,一次一次念道:
“賀月尋?你在這裡嗎?可不可以回答我一下?我有點擔心。”
直到粉白的薔薇花瓣落在少年肩頭,鬱慈慢慢才停下來,眨了下眼努力將眼淚憋回去。
“賀月尋,你是因為太痛了所以不想回答我?對不起,我現在才知道你受傷了……”
少年的低喃聲散在大片大片的粉白的薔薇花裡。
酸澀的眼瞼輕輕合了下,鬱慈知道自己是在自欺欺人,賀月尋不可能不理他。
所以,是他找不到賀月尋了。
靜堂內,賀衡有些驚訝地挑了下眉。一向躲著他的少年竟然破天荒地來找他了。
“你是有什麼事想做嗎?”他往後靠在椅圈上,手支在書案上,是一個比較放鬆的姿態。
本想再遮掩幾句的鬱慈,對上男人洞穿的神色,默默將之前想好的借口咽了回去。
如果他現在不開口,賀衡就絕不會再給他開口的機會了。
於是,他老老實實說:“我想請你幫一個忙。”
抬頭覷一眼,見男人神色如常後才繼續說了下去:“你可不可以感受到賀月尋在哪裡?”
骨節分明的手指在書案上叩了幾下,賀衡毫不客氣地開口:“怎麼,他魂魄也保不住了?”
陳述語氣,還帶著些許的得償所願。
忍了又忍,才將心底的不滿壓回去,鬱慈小聲說:“隻是出了一點小問題,如果你肯幫忙,也許就沒有問題了。”
明明那些道士說了,賀月尋會回到生前的地方,可凝翠閣根本找不到他,鬱慈隻能將希望寄托於賀衡身上了。
作為最後的血親,說不定他可以和賀月尋之間有一點心裡感應呢?
這真的是少年目前能想到的唯一辦法了。
他期期艾艾將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
輕笑了一聲,賀衡道:“不錯的主意。如果我能感應到他,他也不用苟延殘喘這麼久。”
每一個字都透著冷意,仿佛那根本不是他的親生兄長,而是什麼不死不休的敵人。
忍不住蹙起眉尖,鬱慈試圖勸說他:“我知道你不喜歡他,但就幫他這一次好不好……”
“我已經讓過他一次了。”賀衡淡淡道,眉眼間顯得有些冷冽。
在少年剛被接進賀府時,他不是沒有辦法重洗一次棋盤,讓兩人重新站在相等的位置。
他已經讓過步了。
什麼?鬱慈還未來得及反應時,就見賀衡站起,繞過書案來到他跟前,“你知道我把什麼讓出去了嗎?”
男人輕聲開口,目光如有實質地掠過他的每一寸肌膚。
睫羽重重顫動了下,如同受驚的蝴蝶,鬱慈已經知曉了答案,抿著唇不說話。
“那是我最後悔的一次決定。”
若能重來,他會選擇堵上他的一切,也要讓將他的白山茶留下。
而不是在此刻,因為另一個男人,他的兄長,少年目光生怯地看著他。
書房裡一片沉靜,似乎連空氣的流動都放輕了些。
好半響,鬱慈才重新看向男人的眼,有點艱澀地開口:“如果我搬回賀府,你會答應我的要求嗎?”
他已經熟練地學會以自己為談判籌碼了。
在少年話音落下的那一刻,整個書房的空氣都好像被凍住了一瞬。
賀衡慢慢側過身,下頜收緊,瞳色漆黑地盯著他,“你知道你這樣說像個什麼嗎?”
當然知道。鬱慈有些艱澀地眨了下眼瞼。
為了達到目的,他竟然能對自己的小叔子說出這樣的話。
也許陳複沒有罵錯。他就是那樣沒有廉恥、能輕易說出放蕩不堪話的人。
少年白著臉站在那裡,似乎準備迎接男人即將說出口的難聽話。
閉上眼,再睜開時賀衡已經將所有的情緒波動儘數藏起,平靜道:“是發生什麼讓你想來找我?”
他知道,不到萬不得已,少年不會走到這一步。
原本以為的譏諷化作了一句輕飄飄的詢問,眼圈頓時微微發酸,鬱慈吸了口氣,才小聲將事情說出來。
“……他們說賀月尋會去生前留念的地方,可我找不到他了。”
最後幾個字已經帶上了淺淺的鼻音。
少年害怕,也許這一次分開,就再也沒有下一次見麵了。
盯著少年濕潤的圓眸,賀衡問:“你為什麼會覺得他留念的地方會是賀府?”
這是從哪裡得出的歪邪結論。
當然不是賀府。鬱慈抿了下唇,他明明找的是凝翠閣。
那怎麼能一樣?
第47章 第 47 章
“是凝翠閣。”他小聲糾正。
聽出了少年的弦外之音, 賀衡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語氣微妙:“你倒是自信。”
臉蛋還未來得及發燙, 鬱慈就聽見他又說:“那你為什麼不再自信一點?”
鴉黑的睫羽慢吞吞眨了下, 鬱慈圓眸烏潤, 有點不太明白男人的意思。
再自信一點?那是要多自信?是去床榻上或是淨室找的意思嗎?
表麵純良實則大膽的少年這樣想。
正了下帽簷, 賀衡垂下手,淡淡道:“他最留念的地方——”
男人黑眸清晰地倒映出少年, “為什麼不能是你的身邊?”
思緒好像變得遲緩起來,好半天,鬱慈才將這幾個字掰碎理解,然後慢慢重複了一遍:
“……我的身邊?”
如果賀月尋真的在他身邊,為什麼會不理他呢?他抬起頭想反駁,語氣焦急,“可我叫過他的……”
很多次。從逼仄的巷道到暗香浮動的薔薇樹下, 已經記不清有多少次了, 但一次也沒有得到回應。
他不想悲觀, 可賀月尋受傷了, 又一個鬼, 要是遇到了彆的什麼除惡揚善的道士怎麼辦?
少年的胡思亂想最終被男人冷靜的聲音打破, “也許重傷未愈,也許已經魂飛魄散了,你想要哪一個?”
氣得臉頰紅紅地瞪了他一眼,鬱慈覺得男人的嘴邊實在太壞了。為什麼不能想好一點的情況呢?
說不定賀月尋隻是還在生氣, 他哄一哄就好了。
少年瞪人一向沒什麼威懾力, 除了眼睛圓一點、濕一點、臉蛋粉一點,總讓人懷疑他在撒嬌。
低頭將少年整個人映進眼裡, 賀衡幾不可察地彎了下嘴角,沉寂的眸光也柔和了下來。
鮮活的,飽滿的,像貝肉一樣柔軟的少年,多一些覬覦的人再正常不過了,這當然不能怪少年。
而他要做的,就是將少年完全收入羽翼之下,將那些渴望的目光儘數隔離。
還沒在書房待多久,鬱慈就已經生出離開的心思了。他悄悄瞄了一眼男人,腳剛挪一步,一道平淡的嗓音響起:
“想走?”
試探的腳又收了回來。
鬱慈試圖強詞奪理:“沒有,我剛才是想換一下腳,但你這麼說,我有一點想走了……”
在男人深沉的目光下,他最後幾個字越說越小聲,顯然心虛。
不過片刻,鬱慈便很沒骨氣地改口:“其實,我挺想跟你待在一起的……”
賀衡還是目光不錯地看著他,臉上神色不明。心底越來越怕,鬱慈有點委屈地補了一句:
“是很想。”
視線終於移開,賀衡踩著軍靴在書案後坐下,拾起鋼筆,“幫我取文件。我批完一本,你換一本。”
……簡直壓榨“童工”。
心底的不滿情緒蹦噠了幾下,腳下卻乖乖走了過去。文件堆得很高,鬱慈細白的手指捏起一份,不忘討價還價:
“太多了,我最多給你換二十本。”
先沒理會少年的話,賀衡低頭快速掃完一份文件。利落地簽完字,合上,交到少年手上,才說:
“再說。”
短短兩個字簡直冷酷到了極點。
鬱慈覺得自己應該大聲嗬斥男人的過分做法,但現實卻是他順從地遞上另一本。
……他的膽子什麼時候才會變得跟花花一樣大呢?
——花花是隻狸花貓,曾悄悄溜進公館內,趁人不注意,差點將滿池子的錦鯉“消滅殆儘”,幸好被林伯中途發現。
透過窗的日光正好,照在書案一角。
賀衡的手時不時擦過光沿,手掌寬厚、指骨分明,指縫間篩落光線,的確是一雙健康漂亮的手。
鬱慈想到了賀月尋。
賀月尋也有一雙出眾的手,修長、肌理冷白,如同玉一般。但蒼白皮肉下過分明顯的黛青色血管,彰顯出主人的體弱。
……為什麼兄弟兩人會相差這麼多?
賀衡的黑眸偏頭看了過來,鬱慈驀然發覺自己剛才已經問出了口。
“想知道?”沒有什麼旁的情緒,賀衡好以整暇地開口。
遲疑片刻,鬱慈輕輕點了下頭。
他真的很想知道,為什麼那麼多的藥卻補不回胎裡帶出來的不足。
眼底掠過一絲譏諷,賀衡掀起薄薄的眼皮,道:“也許我原本會有一位與常人一樣的兄長。”
但一個康健的胎兒,在窮凶極路的賀祖德眼裡,根本比不上賀家的前路。
走過幾代後,賀家已經隻剩下一個腐朽的空殼,眼看大廈將傾卻無能為力,賀祖德找到了一位道士。
道士說,可以救,辦法卻極為陰損。將禁咒下在血親之人上,以生氣化為運勢,便可以改命。
而背負禁咒之人,最終會因沉屙纏身而早逝,無子無孫,死後也被禁錮在原地,永世不得往生。
少年的期望,從一開始就落了空。
“賀祖德這一生,並未做成過幾件事。但賀月尋絕對是他最滿意的心血。”賀衡眸中譏諷更濃。
應該說,他該感謝賀祖德的決定,讓賀月尋的傷痛換來了他的出生。
如果少年的記憶更清晰些,他就會察覺出陳複對他的恨意並非從始至終,而是某一刻突然開始的。
——在親眼目睹賀衡在凝翠閣外站了一夜,眸中的情愫如同翻湧的夜色。那是絕不該出現在他眼中的。
並不入陳複眼的少年,就這麼絕了賀家的根。
而禁咒每一代都需要重新刻下。賀祖德嘔心瀝血也要維持的家族顯耀,就這麼輕而易舉地坍塌。
少年想過無數種可能,卻從未想過,賀月尋不甘不願的一生是出自他本該最親近之人的手中。
所以,當賀月尋知道一切後,究竟該懷著何種心情來看待他注定不會長久順遂的歲月呢?
晶瑩的淚珠大顆大顆落了下來,鬱慈顫了下眼睫,更多的淚珠滾出,臉上是一種似悲傷又似憤怒的神色。
他無法接受賀月尋的一生就葬送在了人的貪欲裡。那麼高鬆寒雪的一個人,不該落得這麼一個下場。
……可就是落得了。
鬱慈閉上眼,無聲地流淚。
“嗒、嗒。”
軍靴踩過地麵,鬱慈感受到發燙的眼瞼微微陷下一小塊。賀衡抬手,帶著薄繭的指腹按在他的眼上。
語氣平淡:“怎麼,你是第二個‘鬱妹妹’嗎?”
淚水都要為賀月尋流儘了。
“鬱妹妹”極力睜開濕透粘黏的眼睫,粉白臉蛋還有淚痕,恍惚看見男人冰冷的神色,立即委屈指責道:
“不要亂給我編一些奇奇怪怪的外號!”
彆以為他沒文化,這個故事賀月尋跟他講過的。
垂下手,賀衡不置一詞。
是不是“妹妹”,他自有定論。
幸好賀衡並沒有“鐵石心腸”到少年所想的那個地步,拿了乾淨的帕子遞給他,也準備了藥膏。
帕子擦過白軟的臉蛋時,鬱慈忍不住有點委屈。
如果是沈清越,一定會用濕熱的毛巾幫他擦淚,然後再給塗藥。而不是這麼麵無表情地看著他。
將濕潤的帕子塞到胸前口袋,鬱慈假裝沒有看到衣麵上浸開的暗色,小聲道:“我要走了。”
顯然,少年並不是指要離開書房這麼簡單,而是要離開賀府。
在男人神色還未有任何變化時,他又表情可憐兮兮地補了一句:
“我不想住在賀府,陰氣森森得像鬼宅一樣。”
好像很有道理的樣子。
但比起“像鬼宅”可怕,身邊卻跟著一個貨真價實的“鬼”。可看了一會少年哭得濕紅的眼尾,賀衡最終沒說話。
“下次走正門,不要翻牆。”他隻說了這麼一句。
天際鋪開大片大片霞色。依舊是秋心為少年打開院門,隻是這次她沒有再戴那隻月桂發卡。
剛跨進大廳,就看見男人坐在沙發上,手臂抵在大腿。如果鬱慈沒記錯,他離開前男人就是這個姿勢。
客廳的光影隨著少年的進入變幻了一瞬。沈清越撐起頭,怔了下,才慢慢開口:“……回來了。”
明明人已經站在他麵前,他的語氣卻依舊好像帶了幾分不確定。
心尖泛起幾分澀意,鬱慈在他身側坐下,很認真地說:“我答應過你要回來的,說到做到。”
目光隨著少年偏動,沈清越神色仍舊沒有變化,沒有喜悅,沒有輕鬆,隻是靜靜看著少年。
看著他失而複得的寶物。他的心臟終於在這一刻重新活了過來。
似乎知道男人在怕什麼,鬱慈伸手主動抱住沈清越的腰,頭埋在他懷裡。
眼瞼顫了下,沈清越慢慢回抱住少年,下頜頂著少年的頭,閉上眼。
客廳很安靜,除了依偎的兩人,就隻有傾瀉的燈光。
過了一會,鬱慈突然抬起頭冒出一句:“你心跳的好快哦!真的沒問題嗎?要不要讓孟澄看看?”
是真的很快,又重又響,連帶著他的心跳也快了起來。
嘴角輕輕彎了下,沈清越露出他今晚的第一個笑容,溫聲道:“沒關係的,阿慈抱抱就好了。”
於是,少年又重新躺回了他的懷中。
兩道心跳聲漸漸同頻,沈清越垂下眸。
他不再關心賀月尋是死是活,此刻,他隻想抱著少年的時間能更長些。
哪怕歲月就停在此刻。
第48章 第 48 章
由於沈清越稱心臟沒事, 孟澄在不知情的情況下逃過額外工作,晚餐時還十分自在地將少年那份甜點占為己有。
銀叉將一塊大小合口的牛肉放到少年盤中,沈清越慢條斯理道:“不要隻吃蔬菜。”
像隻兔子一樣。
明澄的燈光輕柔地灑下, 沈清越卷著半截袖子, 露出蜜色緊實的小臂, 高鼻薄唇, 指骨間的銀叉反射著光線。
氣質與下午截然不同,男人斂著眉看過來時, 像一隻危險野性的食肉動物。
逗弄著柔軟弱小的兔子,仿佛真正動餐前的禮節或調情。
偏偏食草動物一無所知。將那塊牛肉乖乖咬進嘴中,白腮上鼓起一個小包,鬱慈趕在男人開口前說:
“我沒有挑食。”
隻是不想吃一些不喜歡的食物。
對於這種半撒嬌半委屈的語氣,沈清越不置可否,隻是將更多的肉類送進少年盤中,然後十指搭橋。
語氣平淡:“吃吧。”
這就是要盯著他吃完的意思了。鬱慈抿了下唇, 有點惱, 他又不是小孩子, 為什麼還要被管挑食呐?
吃再多, 又不會長高。
晚餐後, 照例進行散步活動。
後花園裡, 木花繁盛,卻沒有蚊蟲的侵擾,綠色交織著夜色格外沉謐。
草木清新,沈清越習慣性去牽少年的手。鬱慈反應極快將手背在身後, 然後走快幾步, 在男人前麵一點。
——他還在為晚餐時的事不高興,所以不想給男人牽手。
仗著身高, 沈清越隻需一兩步就能追上,但他勾了勾唇,縱容地跟在少年身後。
從後麵看,少年肩頭圓潤,背很薄,顯出兩片蝴蝶骨,從頸到肩再到背,皆是流麗的線條走向。
……他好像很少注視少年的背影。隻要兩人見麵,他總是很迫切的想將自己裝進少年眼中。
可現在,他卻想。如果少年想一回頭就能看見他,哪怕無法親眼描摹少年細長的眉眼,也沒關係了。
他願意做少年的影子。
沒走幾步,鬱慈自己先停下了。蹙起眉尖,有點懷疑是不是他走得太快了,沈清越追不上才不牽他的。
有點懷疑地瞄了一眼男人那雙修長的腿,鬱慈沒有說話,也不繼續走了。
心領神會地上前握住少年的手心,沈清越眉眼柔和道:“走吧。”
“我沒有等你哦。”鬱慈語氣有點重的強調,又說:“但你走得太慢了。”
尾調透著一點小小的埋怨。
就好像知道男人一定會來哄他一樣。
水池裡的幾尾錦鯉圓鼓鼓地慢慢遊著,鬱慈蹲在水池邊,瑩白的指尖點了點水麵。
一圈圈漫開的漣漪吸引了錦鯉,都朝這邊遊過來,鬱慈圓眸亮亮的,小聲道:
“你們是不是餓了呀?我馬上就給你們喂吃的呀!”
瞥一眼胖得都快遊不動的錦鯉,不太懂少年是從哪裡看出來它們又餓了,一天喂三次還餓嗎?
沈清越麵無表情想,當時就該讓花花將這些魚都吃了。醜死了。
偏頭看向男人,鬱慈眼神裡帶著一點催促,示意他快去拿飼料。
沈清越離開後,鬱慈繼續點著水麵,錦鯉們全都浮出來,嘴巴張張合合。
“彆急哦,飼料馬上就到了……”
指尖突然一點濕滑碰了碰,幾次之後,鬱慈注意到有一尾錦鯉每次都會避開漣漪,用頭輕蹭他的手指。
不像其他錦鯉那麼“可愛”,這尾錦鯉身形纖長,散開的尾鰭如同淺紅的雲,鱗片光澤,連遊動的姿態都優雅、從容。
慢慢眨了下眼,鬱慈指尖點了點錦鯉的頭,有點濕又有點滑,小聲問:
“你怎麼這麼瘦呀?是不是搶不過你的兄弟姐妹呀?”
說到這,鬱慈眼裡透出一點同情,“真可憐,我等下多給你喂一點好不好呀?”
錦鯉輕輕繞著少年指尖遊動,在其他錦鯉想要靠近少年時,不經意地用豔麗華美的尾鰭擋住。
鬱慈眉眼彎了彎,這尾錦鯉怎麼跟那幾個男人一樣啊,又凶又脾氣壞。
“他最留念的地方為什麼不能是你身邊呢?”
“也許他受傷不能回應你。”
賀衡的話猶在耳邊,鬱慈突然福至心靈,眼睛睜得很圓,不可置信地喚了一聲:
“……賀月尋?”
“賀月尋,是你嗎?”他的語氣變得有點焦急,“如果是你,就蹭三下我的手指好嗎?”
細白的指尖挨著水麵,在少年緊張的目光中,錦鯉動了動尾鰭,然後一、二……不多不少正好碰了三下。
心臟驀然極速跳動起來,腦中一片空白,好半天才喃喃道:“……賀月尋,我終於找到你了,但是……”
“但是……你怎麼變成一條錦鯉了……”
語氣忍不住地驚訝,鬱慈盯著“他”看,不過……有一點奇怪的可愛是怎麼回事?
之前高鬆白雪的賀家主變成了一尾會蹭他指尖的錦鯉耶,鬱慈嘴角小小翹起。
錦鯉在水中轉了幾個圈,尾鰭輕盈,無法回答他的問題。
……也許是受傷了才會變成這樣,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養好傷。
“這段時間就由我來照顧你,好不好?”他一定會是個合適的“主人”。
鬱慈剛伸出手想再碰一碰“他”,身後傳來一道問話:“照顧什麼?”
沈清越拿著飼料盒走近,見少年上半身都快傾到池子裡了,叮囑道:“不要靠那麼近。”
整個公館對“養魚計劃”最有威脅的人就站在眼前,鬱慈緊張地抿了下唇,乖乖往後退了幾步,才說:
“我想養一條錦鯉。”
怕男人不理解,還仔細地解釋說:“是養在房間裡。”
手裡還握著飼料,沈清越的眉已經擰了起來,重複道:“養在房間裡?”
短短幾分鐘不見,少年對這些魚的興趣又上了一層嗎?果然還是該讓花花把這些魚都給吃了。
沈清越拒絕道:“不行。養在房間裡濕氣太重了。”
語氣乾脆、利落,但鬱慈不肯放棄,退了一點點步,問:“那養在窗台上好不好?那裡通風不會有濕氣的。”
怕男人再說出拒絕的話,鬱慈飛快地加了一句:“拜托你了——”
又是那種撒嬌的甜膩嗓調,少年雙手合十,臉蛋粉白,圓眸濕潤含著細碎的光,很專注地盯著人看。
仿佛嬌氣高傲的貓咪溫順地低下頭,乖乖給人摸,很難讓人說出“不”字。
沉默片刻,沈清越說:“先約定好,阿慈不可以悄悄將魚搬進臥室裡。”
睫羽飛快地眨了下,鬱慈很乖地點頭。
心裡卻在想,沒被看見就不算。
中等大的透明玻璃罐裡很快住進了一位新成員——一尾極其漂亮的紅色錦鯉。
也是這時,沈清越後知後覺有些不對。
在少年一日三次有時次數更多的投喂下,滿池的錦鯉都胖成球了,為什麼這條會格外與眾不同?
他可不信一條魚會有“自製力”這種東西。
蹩起眉,沈清越開口:“阿慈,換一條吧。”
正守著玻璃罐圓眸亮晶晶的少年,冷不丁聽到這句話,連忙回過頭,男人頎長的身姿將他籠罩住。
不安地抿了下唇瓣,鬱慈問:“為什麼要換?我就要這條。”
男人應該沒有發現什麼吧……?
他有點不確定,眼裡不自覺帶出幾分緊張。
沈清越也隨著少年蹲下來,很耐心地解釋:“所有錦鯉中,唯獨這條不一樣,很可能是生病了。”
隻有這種可能,才能在少年無差彆的“愛”下,幸免於胖。
男人說得很委婉,鬱慈沒有聽出來,將玻璃罐緊緊抱在懷裡,試圖找出一個合理的理由說服他:
“……我覺得這條最好看,我不要換。”
眉頭擰得更緊了,沈清越一時沒有開口講話。
少年的審美一向異於常人,覺得那池醜胖醜胖的魚可愛就能看出來。如今卻變得正常,很難不讓人懷疑。
沉吟了片刻,沈清越還是沒有拒絕少年。
很多時候,少年會格外的執拗。
隻是在少年拒絕林管家的幫忙,要親自將玻璃罐抱上去時,沈清越淡淡偏頭看了一眼那尾魚。
……不過一條錦鯉,既然有問題,換掉就是了。
青綠的藤蘿枝條輕輕垂下,鬱慈將玻璃罐很小心地抱進窗台。對著其中從容遊曳的錦鯉小聲開口:
“你先委屈一下,在這裡待一會兒,等下我再把你抱進去好不好?”
錦鯉當然不會回答他。
而且,鬱慈還發現錦鯉遊得很慢,隻是時不時擺一下尾鰭,不知道是不是受傷了的緣故。
當鬱慈從浴室出來時,便看見沈清越背對著他,身姿挺拔地站在魚罐前。
心稍微提起來一點,鬱慈加快往窗台走。
腳步聲驚動了沈清越,回過頭,便看見少年手扶著隔門,一臉緊張,鴉黑的睫羽顫了顫,才小聲開口:
“我沒有悄悄把魚抱進臥室裡。”
所以你不要再看了。
聽出少年的話外之音,沈清越轉身,眼眸像某種低斂的黑曜石,情緒不明道:
“阿慈好像格外在意這條魚?”
甚至到了防備他的地步。
腦子卡殼了一下,好半天鬱慈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因為……因為我想嘗試一下做主人的滋味。”
連謊都撒不好的主人。
第49章 第 49 章
掠起薄眼皮, 沈清越黑眸一錯不錯,目光如有實質地落在少年身上,沒有開口。
白軟的臉因為緊張慢慢沁出粉來, 鬱慈顫了下眼睫, 摩挲著衣料的邊緣小聲開口:
“怎麼了嘛?養魚很正常的好不好, 是你整天奇奇怪怪、疑神疑鬼的……”
雖然他沒有猜錯就是了。
被扣上疑心病重的沈清越跨過隔門, 伸手揉了下少年的頭頂,語氣變得溫和而無奈:
“又不是不準阿慈養魚, 隻是不要趁我不在悄悄把魚罐搬進臥室裡知道了?”
這句話男人已經說過兩遍了,好像篤定少年會這麼做一樣。
烏黑的發絲垂在額前,鬱慈慢慢眨了下眼,不太敢看男人眼睛,輕嗯了一聲。
流蘇小夜燈散發著輕柔的光暈,玻璃罐中慢慢遊動的尾鰭如同燃燒的霞雲,折射著夢幻的光影。
細白的手指扒著床頭櫃, 鬱慈下巴磕在手背上, 烏潤的圓眸中倒映著玻璃中的水波, 仿佛也漾著細閃的漣漪。
“賀月尋, 你的尾巴好漂亮呀, 鱗片也好看, 眼睛也是……”
魚身上總共就那麼幾個地方,少年幾乎都誇了一遍。鬱慈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連忙說:
“不是的,我是真心實意的, 你什麼樣子都好看, 就算是錦鯉,也是公館裡最漂亮的那一條!”
如果是之前, 賀月尋會抓住少年話裡的漏洞,噙著一抹笑問他:“那公館外呢?”
但現在,錦鯉擺著尾鰭遊近了些,頂了頂罐子,作出回應。
伸出指尖也點了點那處,鬱慈眉眼彎彎。
不清楚變成魚的賀月尋是否會吃魚飼料,但還是在水麵上撒了幾粒,鬱慈才道了一聲“晚安”躺到床上。
緊繃了好幾日的神經徹底放鬆,鬱慈睡得格外沉,連夢都沒怎麼做。
日光溫和被子柔軟,鬱慈慢吞吞揉了下眼,不想起床。目光一轉,卻看見床頭坐著一個人。
沈清越也偏過頭,眉弓高挺,語氣尋常道:“阿慈,該起床吃早餐了。”
在公館裡很多天都是沈清越叫他起的床,鬱慈早已經習慣了。
他翹著發絲坐在床邊,圓眸裡烏潤潤地含著水光,臉蛋白軟,正由著沈清越給他扣衣扣。
目光瞥到床頭櫃時,尚還餘有幾分困意的整個人都清醒了過來。
他明明是想今早把魚罐再悄悄抱去窗台的,可一不小心多睡了一會,現在櫃子上卻空空如也。
那麼大一個魚罐呢?那麼漂亮的賀月尋呢?
少年的眼睛睜得很圓,臉上的神色有些呆,像沒有反應過來一樣。
“彆看了,我今早將魚罐放去了窗台。”沈清越語氣不變地將少年最後一顆扣子扣好,遮住那片瑩白的鎖骨。
視線往窗台一望,果然看見紅色錦鯉在水罐中慢慢遊曳。心裡放鬆下來,鬱慈隨即便怪起男人道:
“你怎麼可以不跟我說就動我的東西……”
好像忘記了明明昨晚才答應過男人不會那麼做的,少年臉上沒有一點心虛。
沒有提醒少年之前的約定,沈清越將少年衣領理好,輕聲道:“我向阿慈道歉,阿慈快去洗漱。”
很大方地原諒男人的鬱慈轉身進入浴室。
沈清越站起身,褲腿上的皺痕變得平直,走到窗台,麵無表情地垂眸看了一會兒水罐,忽然撒了幾粒飼料進去。
“吃吧,醜東西。”
吃胖了,阿慈就不喜歡了。
錦鯉從容遊曳,身形未偏轉一下,尾鰭一掃,那幾粒飼料被原封不動地打了出去。
來自一條魚的嘲諷。
隨之掃落的還有水珠。褲腳上慢慢暈染開幾片暗色,沈清越眉眼徹底冷了下來,開始考慮是將這條破魚喂狗,還是燉了。
“我洗漱好了。”少年有點悶的聲音透過門傳來。
冷冷瞥一眼後,沈清越轉身向臥室走去,“好,林伯已經準備好早餐了。”
一條魚而已,不急。
對於變成錦鯉的賀月尋,鬱慈總覺得男人柔柔弱弱的,需要人保護,簡直恨不得時時刻刻都帶著身邊。
導致最近公館裡,少年的身影無論出現在哪裡,都總是抱著一個透明的玻璃罐,其中遊曳著一尾紅錦鯉。
將今日的文件放在書桌上,林管家說:“這邊的收尾工作已經差不多結束了,最遲一周,就可以動身去北方。”
沈清越頷首,握著鋼筆的指骨修長有力,淡聲道:“按之前計劃進行就好。”
他耽擱的時間有些久,北方局勢動蕩,哪怕他現在過去也一時不好站穩腳。讓老頭子先過去闖闖也是好的。
再則,如果他沒記錯,賀衡憑著一支過硬的軍隊在北邊有著不小的話語權。
前頭丈夫剛死,後麵還有一個虎視眈眈的小叔子。
沈清越停住筆,眉間籠罩上一層層淡淡的陰霾,臉色冰冷。
賀家果然沒有一個要臉的人。
交代完事情,林管家本想離開,卻聽見男人忽然問:“之前公館水池裡一共養了多少條魚?”
很奇怪的問題,但秉持著管家的修養,林管家迅速回憶了一遍,然後說:“如果我沒記錯,是十二條錦鯉。”
往往前半句話就代表著林管家記憶沒有錯。沈清越仰了下上半身,眉頭擰了擰,隨後鬆開嘴角慢慢勾起。
……真有意思,這多出來的第十三條魚,究竟是條該死的魚呢,還是某個人苟延殘喘的殘魂呢?
沈清越眼底掠過一抹寒芒。
“鐺、鐺。”
骨節敲了幾下水罐,孟澄回頭看向少年,語氣驚歎道:
“嘖,你什麼時候還變成愛魚人士了?連跟我喝下午茶也要帶上這個又重又笨的玻璃罐。”
水麵漾開一圈圈漣漪,其中的錦鯉卻並未有任何反應,連尾鰭都未擺一下。
怎麼莫名有種被一條魚忽視了的感覺?
孟澄推了下鏡框,蹩了下眉。
“唔,想養就想養了,哪有那麼多為什麼。”鬱慈蹙著眉尖,提醒了一句:“不要敲,魚會暈的。”
暈在水中的魚簡直聞所未聞。但孟澄還是順從地收回手,端起瓷杯喝了一口。
“我怎麼覺得這條魚一直在盯著你看呢?”
說完又回頭看了一眼,的確不是他的錯覺。
無論少年怎麼移動,這條錦鯉都會順著少年的方向擺動尾鰭,直到將少年徹底映入眼中為止。
在一條魚身上,他竟然看出了幾分偏執的影子。
孟澄有些不可置信。
水罐中,紅色錦鯉優雅、從容,盯著少年。鬱慈唇角翹起小小的弧度,忍不住小聲說:“可能他喜歡我吧。”
孟澄自然聽不出是“他”而非“它”,依舊沉浸在驚奇的情緒。
晚間,少年沐浴完,鴉黑的發絲濕漉漉的垂下,襯得肌膚愈發雪白,仿佛能看出一點瑩潤的光來。
沈清越拿著乾毛巾動作嫻熟地為少年擦拭,發絲掠過指縫時,帶起絲絲縷縷的涼意。
他的心也隨之沉靜下來。
男人力道很輕,不會弄疼頭皮,鬱慈坐著坐著,眸中泛起一點困倦的濕意。
“今晚可以將水罐抱進臥室。”
原本的瞌睡蟲瞬間跑掉,鬱慈偏過頭看向男人,鼻尖粉白,有點懷疑聽錯了。沈清越居然同意他將水罐抱進來耶。
“真的嗎,那我馬上就抱進來,你不許反悔。”
微濕的發絲從指尖滑落,沈清越站在原地,看著少年眸中亮晶晶的,將水罐抱進來,很小心地放在櫃子上。
那是一種很珍視的態度。
錦鯉在水中從容遊曳了幾圈,鬱慈回過頭,眼睫細密,問:
“那我之後都想抱進來……”好不好。
“阿慈。”一句不輕不重的喚聲,讓鬱慈明白了什麼,將剩下的話咽了回去。
不許就不許。鬱慈重新轉過頭去盯著水罐,有點賭氣想,他可以每次都悄悄抱進臥室。
後頸突然傳來一抹溫熱,鬱慈眼睫下意識顫了顫。
指腹輕輕摩挲著那一小片白膩柔軟的肌膚,沈清越垂下頭,黑絲幽深,嗓音裡帶著幾分不明意味:
“阿慈,我後背的傷已經好了。”
耳尖像有細細的電流劃過,心跳驀然變得不受控製。鬱慈唇瓣嫣紅,眼尾也有點濕潤。
傷已經好了……就代表可以留宿了……
之前他拒絕沈清越睡在主臥的借口就是他後背有傷,可現在這個借口已經沒有了……
腦中像被熱氣蒸得有些迷糊,少年想了好久都沒想出新的像樣的借口來,而男人已經俯下身——
手掌環過少年手臂,穿過腿彎將少年整個人輕而易舉抱在懷裡,轉身往床走去。
“時間不早,該睡覺了,不然阿慈明天又要起不來。”
一副為少年著想的口吻。
窩在男人懷中,後背是緊實寬闊的胸膛,鬱慈還有點懵。
所以,他是已經被迫同意沈清越的留宿請求了嗎?
床麵一陷,鬱慈剛挨著杯子整個人就立馬往裡滾,指尖緊緊攥著被角,有點警惕地盯著男人:
“先說話,我們隻是睡覺哦。”可沒有奇奇怪怪的其他“幫助”。
從容不迫地掀開另一角被子,沈清越跨上床,輕聲道:“怎麼,阿慈要跟我劃分楚河界限嗎?”
第50章 第 50 章
語氣尋常, 像隻是單純詢問一般。可偏偏投來的目光卻緊緊落在少年身上,氣質也逐漸變得幽深起來。
像食肉動物即將捕食的前兆。
莫名察覺到一點危險的氣息,鬱慈攥著被子的手下意識更加用力, 聲音也弱了下去:“……是又怎麼樣。”
出門在外, 男孩子本來就要保護好自己。尤其是他這種一看就很好欺負的男孩子。
少年嫣紅的唇瓣輕抿著, 讓腮上的軟肉看起來更加明顯, 眼睫鴉黑,一顫一顫的, 像有點緊張又有點乖的樣子。
可憐白軟的兔子敏銳地察覺到了食肉動物的氣息,卻還是晚了。
“好,那就聽阿慈的。”男人很輕易地答應了。
有古怪。鬱慈抿著唇,有點懷疑地盯著他,還是沒動。
如同沒有看出少年的防備,沈清越已經躺下了。被子蓋在胸口,閉上眼, 似乎真的準備入睡了。
從少年的角度能看得很清楚, 從淩厲的眉到利落的下頜, 每一處都是張揚的線條。
掛鐘上的分針走了幾格, 鬱慈勉勉強強信了男人的話, 在床的另一邊睡下。
但他已經還有幾分尚存的警惕, 擔心男人出爾反爾,便將自己縮成一團側躺,隻占了床麵很小一角。
是真的很小,從後麵看隻有一點烏圓的腦袋露在外麵。沈清越眼眸在黑夜中睜著, 湛著幽深的暗芒。
少年還是太過天真, 忘記永遠不能把自己的後背留給未知的危險。
所以在被一隻寬大的掌攥住纖細的腰肢,很輕易地拖進懷裡時, 鬱慈還有點懵。
熾熱的氣息撒在耳尖,很快掠起一片緋紅,鬱慈偏頭瞪向男人,嗓音因為尾骨的酥軟帶上幾分輕顫:
“……騙人!你過界了……”
“嗬。”
沈清越輕笑一聲,將少年徹底掰正,嗓音低沉磁性:“楚漢已經變成小羊去吃草了。”
低頭在少年的耳尖落下幾個輕吻,漆黑的瞳孔中劃過濃濃笑意,他也要吃“兔子”了。
少年落在外麵的指尖被溫柔而強勢地伸開,指縫被另一掌完全占據,十指緊扣,彼此的體溫一直傳到心尖。
好燙……真的好燙呀……
腦子似乎也被這股熱意燙得不清楚起來了,鬱慈細細喘了口氣,半睜的圓眸中是瀲灩細閃的波光。
春色一直從眼尾蔓延至鎖骨,白膩的皮肉上暈染著淺淺的粉,少年仿佛在水裡過了一遍,連指尖都是豔麗。
……他應該要拒絕的。沈清越騙了他,還不經允許對他做很過分的事情,他應該生氣的。
可是那股酥酥麻麻的癢意,讓他整個人都變得很“軟”,好像連動一下手指的力氣都沒有。
努力睜開濕答答的黑睫,鬱慈問:“你、你是不是又在我的牛奶裡放什麼奇怪的東西了?”
不然,他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動作一頓,沈清越竟讀懂了他的意思,嘴角勾起,壓聲問:“這可不怪我,是阿慈自己——”
他貼近少年耳邊,仿佛要落下一個吻般,卻偏偏隔了一點距離,隻讓熾熱的呼吸掠過少年的敏感的肌膚。
成功看見少年極輕地顫了一下,嘴角的弧度更盛,沈清越啞聲說:“是阿慈自己感受到了‘快樂’,不是嗎?”
“嗯?”尾音上翹,似乎真的在等一個答案。
羞意如潮水般湧來,鬱慈睫羽顫了又顫,卻還是咬著唇瓣說不出話來。
什麼亂七八糟的。
“你不準再說這種奇怪的話了……”少年唇瓣糜紅地開口。
眸色深沉,沈清越道:“那就是不舒服的意思了,看來是我還不夠努力。”
不知道為什麼又變成不舒服了,鬱慈被一陣陣熱浪逼得眼尾濕潤,直到再也承受不住,鼻尖通紅哭了出來。
“嗚……舒服……舒服的……”
不要再欺負他了。
他哭得濕黑的睫羽粘在一起,本想下意識卻抓男人的臂,卻突然聽到了一點水聲。
很微弱,卻的確存在於臥室內。
暈乎乎的大腦慢慢清醒了幾分,鬱慈偏頭看向水聲的地方,泣音頓時止住。
水罐中的水不知為何漫出來不少,整個櫃子上都是,其中的錦鯉一動不動,半浮於水中,靜靜注視著少年。
——魚很少睡覺。
巨大的羞恥感席卷而來,鬱慈下意識想將身體蜷縮起來,像任何一個被捉奸的妻子那樣想遮住自己。
但少年忘了,此時他的身體並不是受他掌控。於是,這點微弱的、看起來像調情一樣的掙紮被輕而易舉鎮壓。
白膩柔軟的肌膚被迫在黑夜中展開,仿佛貝殼中的珍珠發著盈盈的光暈。
過電般的羞恥在身體內的每一寸流竄,連指尖都在止不住地輕顫,鬱慈大腦空白,終於認清一個事實。
——他被一條“魚”捉奸了。
就像妻子在床上跟彆的野男人廝混,而丈夫就在床下偷聽那樣。
放蕩、輕佻、滑稽。
掌下的肌膚微微濕潤,沈清越故作驚訝地挑眉,“阿慈怎麼出了這麼多的汗?”
晶瑩的淚珠從眼角滾落至枕頭,也不知是羞還是被嚇的,鬱慈小聲地抽噎著,又怕被聽到,隻能咬著唇瓣。
……真是可憐極了。
無聲地喟歎一聲,沈清越帶著薄繭的指腹輕輕擦過少年的眼角,有點刺,果然見少年不自覺蹙了下眉。
“是我對阿慈太過分了嗎?”他假模假樣地開口詢問。
語氣輕柔,如同一位體貼的情人。
從某種程度來說,他的確也隻是情人。
好不容易從羞恥的漩渦中脫離出來,鬱慈意識有幾分混亂,嘴裡小聲念道:“不要……不要看我……”
眸底閃過一絲暗芒,沈清越輕聲安慰:“阿慈彆擔心,不會有人看見的。”
事實也的確如此。
哪怕是懷著某種隱秘的目的,男人寬闊的背脊也將少年遮得嚴嚴實實,能看見的,也隻有一張哭得粉白的臉蛋,和一點圓潤的肩頭。
好像被這句話安慰到了,鬱慈漸漸停下哽咽,偏頭看了一眼床頭。
水罐中豔麗的尾鰭散開,在小夜燈的照耀下如同一團燃燒的霞雲。
——錦鯉不知何時已經換了一個方向。
好像是有涵養的丈夫留給出軌妻子收拾自己的時間,比如穿衣服什麼的,讓彼此都能體麵一點。
像個假娃娃一樣被沈清越打理好的鬱慈坐在床沿上,眼尾的嫣紅還及褪下,神情恍惚。
“阿慈,我可以將魚罐放去窗台嗎?小夜燈的光線也許對魚來說有些刺眼了。”
沈清越站在床前,身姿挺拔,眉眼間是幾分不易察覺的饜足和滿意。
如果是平時,鬱慈絕不會同意,甚至不會讓男人接近水罐。
但現在,距離被“捉奸”還不過十分鐘,鬱慈實在無法麵對賀月尋,也無法想象兩人一“魚”要如何相處過後半夜。
於是,少年連頭都沒有抬一下,含糊不清地應了。
目光觸及櫃子上灑出來的水,沈清越意味不明地勾了下唇,才將水罐搬去窗台藤桌上。
沒有立即離開,沈清越抱著臂,看著水麵上浮著的幾片魚鱗,那是由於有力撞擊玻璃而生生脫落的。
從盒子裡捏起幾粒飼料丟進去,沈清越挑眉道:
“吃點吧,醜東西,醜成這樣要是再死了,我一時還難以找到跟你一樣醜的呢。”
“啪!”
飼料再一次被魚尾拍了出來,這次力道更大,濺出來的水有幾滴甚至落在了男人的臉上。
閉眼將水珠慢慢抹去,再睜開時沈清越眼眸漆黑,卻慢慢勾起唇,“醜八怪,慢慢遊吧,阿慈還等著我睡覺呢。”
隔門合上,連落地窗簾也一並被拉得嚴嚴實實,無法窺探室內的半分光景。
月光落在窗台,罐中的水細看下是極淺的紅。
餐廳內,孟澄有些奇怪地看向少年,問:“你的寶貝錦鯉呢?”
今天居然沒有一起帶下來。
短短一夜過去,鬱慈依舊沒有做好麵對賀月尋的心理準備,連去窗台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下意識垂下眸,鬱慈含糊不清地說:“嗯……我放在窗台上,讓魚曬曬太陽……”
很奇怪的理由,沒有一點讓人信服的可能。孟澄推了下眼鏡並未開口。
對麵,沈清越飲儘最後一口咖啡,將餐巾對折擦了擦嘴角,動作優雅從容,一派貴公子的做派。
孟澄目光更狐疑了。這人怎麼一副滿麵容光的樣子,難道昨晚去采陽補陽了嗎?
淡淡抬眸,沈清越語氣平淡問:“怎麼,你很閒嗎?魚怎麼不能曬太陽了?”
少年的頭頓時埋得更低了,耳尖發燙。
……他找的理由真的很奇怪,特彆是男人還一副自然口吻幫他說話。
更怪了。
意味不明地哼了幾聲,孟澄閉上了嘴。
哪怕再羞恥,鬱慈也忍著羞意去了窗台。
他之前已經答應過賀月尋了,他會是一個很合格的“主人”。
可現在,水罐裡的水少了一半,周圍地麵也亂七八糟的,甚至鬱慈還看見錦鯉身上少了幾片魚鱗。
擔憂瞬間占據上風,鬱慈蹙起眉尖,語氣急促:“你怎麼受傷了?”
話一出口,他立即反應過來是為什麼。
——為了捉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