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 51 章
一瞬間, 少年整個人都肉眼可見浮上紅暈,剛才的擔憂化作強烈的羞恥感向他襲來,支支吾吾不知怎麼開口。
他好像那種出軌後也依舊趾高氣昂的妻子, 看似假模假樣的“關心”實則是在丈夫傷口上撒鹽, 沒有一點愧疚。
黑睫輕顫, 鬱慈抬頭飛快瞄了一眼水罐。
——他真的害怕他把賀月尋氣得翻白肚了。
幸好, 作為抓出軌的那一方,賀月尋顯得還算冷靜, 懸停在水中靜靜看著少年,如同在等一個解釋。
瑩白的鼻尖急得微微濕潤,鬱慈努力在腦中尋找說辭,好半天,才磕磕絆絆說:
“對不起……我、我真的不是有意在你麵前這麼做的……”
一聽,好像是不在男人麵前就可以了的意思,更不要臉了。
連忙咬了下舌尖, 鬱慈紅著臉改口:“我的意思是說, 我本來沒想那麼做的……隻是意外……”
都是沈清越, 才讓他變得奇奇怪怪的, 整個人都好像軟成了一灘水, 一點力氣也提不起來。
“……而且, 他隻是摸了摸我,嗯……還親了幾下,沒有做其他的……”鬱慈小聲地說完最後一句。
他這麼說本意是想減輕自己“出軌”的罪責,畢竟撇開一些“互幫互助”, 他還是一個清清白白的男孩子好不好。
尾鰭在水流中輕輕舒展, 每一片鱗片都閃著光,錦鯉依舊沒有動。
顯然, 賀月尋並沒有被小妻子的花言巧語所迷惑。
一人一魚就這麼隔著玻璃罐遙遙相望,日光靜靜流淌。
少年嬌嫩的臉蛋被照得有點燙,粉白粉白的,想了想,鬱慈忽然身體微微前傾,唇瓣飛快地在玻璃麵上點了一下。
——隔著一層微涼的玻璃,少年在錦鯉身上落下了一個輕輕的吻。
“不要生氣了好不好?就算你生我的氣,也不能傷害自己的身體呀,你本來傷就還沒好……”
又是這副可憐巴巴的語氣,又是這副抿著唇、圓眸濕潤的委屈樣子。
昨晚還躺在情夫床上,臉蛋紅紅地說“舒服”,現在麵對丈夫卻又嗓音輕顫,似乎很關心的樣子。
既膽大,又純情。
尾鰭終於以極小的弧度動了動,錦鯉慢慢遊近了,停在玻璃前又不動了。
想了想,鬱慈又湊近啄了一下,才眼尾嫣紅的問:“你是這個意思嗎?”
想要他再親一下?
那片漂亮的尾鰭擺動的幅度果然更大了些,見自己猜對了,鬱慈心底悄悄鬆了口氣。
但氣還未舒完,耳邊忽然落下一道熟悉清泠的嗓音:“阿慈,犯錯之後可以就這麼輕易揭過去了嗎?”
愣了下,鬱慈幾乎不知道是先震驚能聽到賀月尋的聲音,還是該為自己求求情。
糾結片刻,還是賀月尋的傷勢更重要一些,鬱慈小聲問:“你可以說話了,是傷要好完了嗎?
其實不是。
為了衝破身上的禁咒,賀月尋生生忍下了散魂鈴的攻勢,哪怕有禁咒在,他的魂魄依舊被衝得七零八落。
隻可惜,禁咒頑固,他身上仍有殘餘,隻能先修養固魂,再另尋其他方法。
傷勢過重,陰氣不受控製地外泄,賀月尋不想傷害到少年,意識快要潰散的前一刻,他去了公館的水池。
——他僅剩的想法便是,隻要變成少年喜歡的錦鯉,便可以見到少年。
如今,他每開口說一個字,體內魂力衝蕩的傷勢便要再重一分。
可親眼目睹著少年被壓在床上,眼尾嫣紅,肌膚瓷白、汗水盈盈的樣子,他的冷靜自持便蕩然無存。
甚至某一刻他在想,真的變成厲鬼也沒什麼不好的,至少他可以把那個奸夫掐死在床上,然後讓少年對他露出害怕的神情。
可在少年親吻玻璃罐,閉著眼,睫羽細密地垂下時,他忽然改變了想法。
比起少年怕得輕顫的模樣,他還是更喜歡少年對他笑。
“傷口如何,我以為阿慈早忘了。”
冷冷淡淡的嗓音,讓鬱慈立即回想起,男人的傷勢正是由沈清越一手造成。
而他,在賀月尋眼底下,與傷害男人的凶手不知廉恥地親昵。
指尖用力掐著手心,鬱慈抿著唇瓣,說不出話來,露出點羞愧難當的神色。
見此情形,賀月尋語氣忽然變了,輕聲說:“阿慈,我已經死了,我不反對你尋找新的伴侶,但沈清越不行。”
停了下,他的語調微冷:
“阿慈就算要找,也該找一個更好的,沈清越陰險狡詐、表裡不一,絕非阿慈良人。阿慈應該早日看清他。”
一副大度體貼,為少年考慮的樣子。
鼻尖有點發澀,鬱慈紅著眼圈說:“我沒有要找下一個……”
從最初到現在,他的名字始終和賀月尋緊緊挨在一起。
哪怕賀月尋已經死了,他的身份也隻是從“賀夫人”變成了“賀家遺孀”而已。
少年圓眸濕潤,可憐兮兮地抿著唇瓣,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來。
也許少年年輕做錯了事,也知道錯了,賀月尋的心忽然軟了幾分。
同意找下一任丈夫本來就是騙少年的,所有覬覦少年的人,也要看他們命夠不夠硬。
“我知道,阿慈一直都很乖。”怪隻怪,那些野男人的把戲太多。
輕輕吸了下鼻尖,鬱慈想起另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蹙起眉尖,有點著急地問:
“你身上的禁咒怎麼辦呀?有沒有什麼辦法可以解了嗎?”
從少年嘴裡聽到“禁咒”這個詞,賀月尋有些意外,猜到應該是賀衡告訴他的,不想他與此有太多的牽連,說:
“已經解得差不多了,阿慈不必擔心。”
最後一字因為驟然衝蕩的魂力變得有些失真,賀月尋耗費心神壓下翻湧的氣息,以保少年聽出什麼。
可鬱慈還是察覺到了異樣,連忙急切地追問:“你怎麼了?是不是傷勢又重了,我都知道的,你不可以騙我。”
說到最後,已經染上了隱隱的泣音。
細白纖長的指尖抱著玻璃罐,鬱慈目光試圖從錦鯉身上看出什麼。
“如果你不說,那我隻能去找賀衡了。”
不知是不是“威脅”起了作用,賀月尋做出退步,“隻是傷還沒有好全。”
再多的,卻沒有了。
哪怕鬱慈再天真,也不會就這麼輕易地相信。既然男人不想說,他便隻能依靠自己找出辦法。
而禁咒涉及術法,他知曉的也隻有一人。
青山霧氣繚繞,石階一階累著一階。
對於少年提出要再來一次寒山寺,沈清越猜到幾分緣故,卻也沒有阻止,而是選擇陪著一起前往。
山路崎嶇,沈清越提出背少年上去,鬱慈拒絕了。
他要一步步走上去,上天才會看到他的誠意,才會聽到他的祈願。
哪怕小腿酸痛難忍,鼻尖凝出細密的汗珠,鬱慈緊緊咬著唇瓣,沒有喊一聲累。
身後的沈清越眸色漆黑,幾步跨上去,將少年攔腰抱起冷著臉繼續往前走。
“唔!……你做什麼!放我下來。”鬱慈沒有防備地一下子抱起,心臟快速跳了下,反應過來拍著男人臂說。
沒有理會少年微弱的掙紮,沈清越下頜繃出一條鋒利的線條,語氣譏諷道:
“如果需要你一步一步爬上去才能彰顯出誠意,那我看這上天也沒有信的必要了,賀月尋也早該死了。”
如若這是必須的過程,那他為什麼不能代少年經曆,無論是爬山,還是需要從這裡叩首到山頂。
他都願意。但究竟是求上天救賀月尋,還是讓地府早點把人收了,那就不一定了。
慢慢眨了下眼,鬱慈心底有點澀。
很難聽的話,但抱著他腿彎的掌力道卻很輕,像是擔心會弄疼自己一樣。
男人眉目冷戾,高鼻薄唇,略一皺眉看起來就是很凶很不耐煩的樣子。
但透過這些,鬱慈卻窺見了男人藏在皮囊之下的、彆扭生澀的愛。
手指勾上沈清越的脖頸,鬱慈小聲說:“那你不準在心底悄悄咒賀月尋,一句也不行。”
冷哼一聲,沈清越調整了下姿勢讓少年更舒服些,“知道了。”
他可不信這些。
寺門很新,沒有脫落的紅漆,應該得益於賀衡的“功勞”。悟生也長高了不少,隻是頭發依舊短到露出青色的頭皮。
打開門看見鬱慈時,悟生眼睛明顯亮了不少,臉上露出一個靦腆的笑容。
而這次鬱慈準備了兩大盒各式各樣的點心,夠小孩子吃很久了。
安撫完悟生後,沈清越在外麵等候,鬱慈獨自進入正殿。
空氣中依舊是沉香的氣息,淨空閉眼打坐在佛像下,雙手合十,神色平和安詳。
聽到腳步聲,淨空沒有睜開眼,隻說:“是鬱施主嗎?”
心底忍不住驚訝,鬱慈腳步一頓,更加印證了猜測。
像猜出了少年的想法,淨空微微露出笑意,睜開眼說:
“不必擔心是什麼怪道神力,隻是悟空走路時總愛跑幾步,每一個走路都不一樣,聽久了也就辨認得出來了。”
被拆穿後有一瞬間的臉燙,鬱慈眨了下眼,很端正地行了個禮,才說:“主持,我來是有一個問題想問問您……”
“是有關禁咒的事吧。”淨空轉著念珠忽然接下話。
第52章 第 52 章
烏眸瞪圓了幾分, 鬱慈抿了下唇,神色猶猶豫豫的樣子沒有問出口。真的……不是讀心術什麼的嗎?
少年所有的心思都寫在臉上,一眼看出, 淨空臉上露出溫和的笑意, 解釋說:“我與賀家曾有著一段淵源。”
“或者說, 是我的師弟淨竹與今天的賀家有著不可推脫的責任。”
淨空、淨竹都是被師父清遠道長撿回來的孤兒, 自小一同修行念道。
但比起心境平和的淨空,淨竹性格偏執, 一直怨恨丟棄他的親生父母,埋怨世間的不公。
擔心他會走上不歸路的清遠對他苛責大於獎賞。但在淨竹看來,對一向師兄和顏悅色的師父對自己對卻如此嚴厲。
心有不虞,淨竹認為師父偏心,也許那時恨意的種子就已經埋下了。
直到淨竹替權貴人家做法改命的事情被清遠得知,師徒倆之前爆發了最激烈的一次爭吵。
之後,淨竹被逐出師門, 清遠不久後也圓寂。但死前清遠曾向自己的大徒弟托付了一件事。
“當年賀祖德找上我師弟, 求他用禁咒逆改命運。一個家族的衰敗卻企圖用一個無辜稚兒的生機來阻止。”
當年賀祖德的夫人懷上孩子還不足八個月, 卻被強行取出。
在那個孩子還無法發出第一聲啼哭時, 禁咒就已經在他的身上刻下, 他的往後也在此刻注定。
“當年參與此事的人大都已經為此付出代價, 但禁咒未解,無辜的人還在受罪,這是師父臨走前的最後的牽掛。”
念珠被輕輕撥動,淨空眼神仍舊平和, 但皺紋卻清晰地占滿了他整張臉。
他已經不再年輕了, 也許是清遠的遺囑讓他在山上堅守了如此多年。
心口的澀意已經到了無法忽視的地步,鬱慈沉默了一會兒, 才輕聲問:“……可是賀月尋已經死了。”
哪怕賀祖德或是淨竹都因禁咒的反噬早早去世,但賀月尋受到的傷害卻仍舊沒有改變半分。
疼了就是疼了,受傷就是受傷了。
鬱慈執拗地強調,第一次露出那種真心實意的生氣神色。繃著臉蛋,嘴角抿成一根直線。
淨空撥動念珠的手停了停,才說:“是,所有人都會為此贖罪。”他和師父也不例外。
他目光投向少年,道:
“賀月尋身上的禁咒已經解了大半,剩下的隻需你去往賀府,找到埋在那兒的符隸銷毀。魂魄便可解脫。”
“不必擔心,悟生會帶你找到符隸。”他嘴角浮現出淡淡的笑意,像一個長輩對晚輩那樣親切地說:
“去吧。”
悲傷的情緒如同被一陣風撫平,鬱慈迫不及待站起身,剛往外走了幾步,身後突然傳來淨空的聲音:
“悟生很乖,想來不會給你添麻煩。”
悟生的確很聽話,鬱慈也很喜歡。下山後,他還可以給悟生買更多的點心。
大殿外,見少年走出來,沈清越原本靠在柱子上的背挺直,語氣不太好地問:“怎麼樣?事情解決好了嗎?”
最好是說賀月尋的情況已經無能無力了,隻能等著魂飛魄散了。
麵對躁鬱的男人,鬱慈可以十分熟稔地處理了。他走近拉起沈清越的手,抬起臉看去,軟著調子說:
“可以了,隻需要再去賀府一趟。”
在男人要說出拒絕的話前一刻,鬱慈晃了晃他的手臂,說:“你會陪我去的,對吧?”
又撒嬌。
冷著眉“嘖”了一聲,沈清越卻沒有說出反對的話。
知道目的達成,鬱慈小小得意了下,然後找到後山的悟生帶著他一起下山。
上次賀衡和沈清越見麵的情形實在一眼難儘,這次也是。
兩個高大的男人各自占領了一張太師椅,分庭抗禮,氣氛一片死寂,沈清越的臉色已經不能用難看來形容了。
至於賀衡,哪怕表麵上沒有什麼波動,但鬱慈還是通過他輕叩膝蓋的手,看出他心緒不佳。
但眼下最要緊的事是找出符隸,就算兩個人打起來了鬱慈也抽不出心思去拉架。
但幸好,悟生很靠譜,很快便確定了方向,領著鬱慈穿過眾多庭庭院院,來到了一處黑漆正門前。
這是賀家的祠堂。密密麻麻的靈台供奉於高台之上,每一塊都像一麵墓碑。
以往鬱慈也許會感到害怕,但此刻看著這些生前虛偽死後也要顯貴的每一個名字隻覺得惡心。
他徑直走向正中的香鼎,悟生說他感受到符隸上有著濃重的立香氣。
扒開厚厚的香灰,底下露出一個小黑壇,鬱慈圓眸裡透出點冷意。黑壇打開,一股經年不散的血腥氣便飄了出來。
黃色的符紙上用暗紅的鮮血寫下扭曲的紋路,散發著不詳之氣。
而上麵的鮮血就來自剛離開母體、連微弱的哭聲都發不出的賀月尋。
而選擇埋在香鼎裡來掩蓋血腥氣,也是怕被人發現其中的齷齪吧。
眸色徹底冷下來,鬱慈毫不猶豫地將符隸放在一旁的燭台上點燃。
一陣腥臭的黑煙升起,那張牽扯了幾代人的禁咒終於在此刻徹底散去。
心口突然有點空,鬱慈慢慢眨了下眼,視野有點迷糊,才發現不知何時淚珠已經滾落了出眼角,沾得整張臉都是。
……賀月尋應該自由了吧。
可這樣想著,胸前依舊像壓著一塊重石頭,連呼吸都有些不順暢,鬱慈吸了下鼻尖,不再自欺欺人。
他在為賀月尋感到難過。
眼淚無聲流了好一會兒,眼瞼酸澀難耐,可能又腫了。鬱慈胡亂擦了下淚痕,一走出去便看見等他的悟生。
後知後覺有點丟臉,鬱慈抿著唇說不出話,隻是耳尖悄悄紅了。
悟生心思細膩,什麼也沒有問,兩人一起走到正廳。
幾乎是少年跨進門的瞬間,兩道目光就同時落了過來,麵對少年顯而易見哭過的臉蛋,眸光皆深了深。
沈清越直接站起身,說:“既然事情徹底解決了,那我就先帶著阿慈走了。”
完完全全就是一副現任的模樣。
嘴角譏諷地抬了抬,賀衡冷聲道:“賀家的未亡人憑什麼跟著你走,真是好大的一張臉呐。”
“怎麼?”沈清越毫不退縮地諷刺了回去,“什麼年代了,賀家還這麼封建,不允許人改嫁嗎?”
“再則,阿慈的前夫是你的兄長賀家主,跟你有什麼關係?”
他特意在“兄長”兩個字上咬重了些。畢竟賀家兄弟不合的事情整個柳城皆知。
骨節分明的手指在八仙桌上輕叩了幾下,賀衡坐在太師椅上八風不動,淡淡掀起眼皮:
“就算嫂嫂要改嫁,賀家自會重新為他挑一門好的親事,而不是某些陰險可恨之人。”
不得不說,賀家倆兄弟在某些方麵格外相似,特彆是看人的目光。
喜歡是,討厭也是。
鬱慈牽起悟生的手,決定不在這個“烏煙瘴氣”的地方待下去,要是教壞了小孩子怎麼辦。
剛一抬腿,卻險些迎麵與一個男人相撞。
下意識後退了一步,鬱慈認出這人是沈清越留在寒山寺的人,他不解地蹙起眉尖。
這人為什麼會急匆匆地出現在這裡?是發生什麼事了嗎?
心頭掠過一陣不安的陰霾,鬱慈下意識攥緊悟生的手。
那人麵色不好地衝沈清越低聲說了幾句,沈清越擰了下眉,瞥一眼他冷聲道:“不是讓你們看好人嗎?”
額頭的冷汗滲了出來,男子不敢分辯。但他們檢查過了,的確是年紀大了壽終正寢……
偏頭看了一眼少年的方向,沈清越心緒有些煩躁。
……阿慈一向心軟,本來眼睛就腫了,到時候知道這件事更要腫得像兩隻紅桃子了。
在沈清越投來的那一眼裡,鬱慈敏銳地察覺到了不好的苗頭,而涉及寒山寺的也隻有淨空了……
努力不讓臉上表現出異樣,鬱慈蹲下身嗓音溫軟地叮囑:“你去外麵等等我好嗎?我很快就出來了,然後帶你去買點心吃。”
悟生乖乖點頭,走出去。
親眼看著房門合上,鬱慈才偏過頭,語氣焦急地問:“發生什麼事了?是寒山寺出了問題嗎?”
在沈清越沉默的那幾秒裡,鬱慈手心一片濡濕,腦中將所以糟糕的可能都想了一遍,可真正聽到時,還是有一瞬間的空白。
“淨空圓寂了。”
好幾息後,鬱慈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濕答答的黑睫黏成一簇簇的,哽咽道:“……不可能……”
可話剛開了頭,卻說不下去了。
“悟生很乖,想來不會給你添麻煩。”
原來,當時淨空主持是這個意思,冥冥中他已經預感到了一切。在最後的時間裡,他完成了師父的遺囑,也給悟生找了托付。
可、可淨空主持還沒有和悟生正式道彆,他要怎麼告訴悟生將他養大一直陪著他的師父沒有了呢?
離彆,死亡,永遠是個無解的話題。
淚眼朦朧之際,一個寬大的胸膛將他擁入懷中,語氣無奈道:“我就知道你該哭了。”
帶著薄繭的指腹輕輕擦去眼角的淚,少年烏眸光潤潤的,唇瓣嫣紅,抬頭看過來時,讓沈清越心頭一軟。
他下意識想低頭落下一個吻。
一隻掌橫在他麵前,偏過頭,賀衡麵色冰冷道:
“怎麼,當我死了嗎?”
第53章 第 53 章
那隻掌落在沈清越臂上, 看似力道極輕,每一寸指骨卻慢慢繃緊,不容拒絕地收緊, “放開阿慈。”
賀衡瞳色極淺, 此刻就如同淬著一層薄薄的寒冰, 冷泠泠地盯著人, 幾乎呈現出一種無機質的觀感。
嗤笑一聲,沈清越驀然沉下眉, 將他掌重重甩下去,語氣輕蔑:“你說放開就放開,多大的臉呐。”
那賀衡剛才刺他的話刺回去,沈清越活動了一下肩膀,又說:“還有,彆拿你的臟手碰我。”
“晦氣。”
此時此刻,賀衡的臉色已經不能用難看來形容了。一向收斂情緒的他, 也罕見露出幾分怒意。
眸色沉寂, 嘴角繃直。
舌尖頂了頂後齒, 沈清越猶不解氣, 正要在補一句, 忽然掌被重重甩開, 他連忙低下頭。
少年眼尾依舊是海棠一般的豔色,嫣紅的唇瓣微微抿著,斂著圓眸沒有看人,冷冷淡淡地說:
“你們慢慢吵吧, 說不定最後吵著吵著就冰釋前嫌成為朋友了, 我先走了。”
什麼鬼話。
沈清越下意識想反駁,但隨即看到少年紅腫的眼皮又忍不住心頭一軟, 湊近放軟了嗓音哄道:
“彆生氣了,是我不好,不該跟他吵的,彆生氣了好不好?”
見少年仍舊板著臉,沈清越又去牽他的手,試圖轉移他的注意力:
“我留下的人已經將淨空的屍體妥善保管好了,要不要讓悟生見他師父一麵,都由你說了算好嗎?”
高大的男人彎下腰,恨不得將頭杵到纖薄少年的臉上,眉弓高挺一副凶戾的模樣,卻偏偏裝出溫柔商量的語氣。
……像隻沒臉沒皮的狗,緊盯著肉不肯轉眼。
賀衡在心裡冷冷評價。多看一眼他都嫌惡心。
表麵上理智沉穩,實則賀衡腳步也未移一步,依舊站在原地,距離少年很近的地方。
沈清越挨得很近,寬闊的身影幾乎將少年整個籠住,而一旁的賀衡也身姿挺拔。
兩個高大的男人如同兩堵牆似的,將少年的去路遮得嚴嚴實實。
無論有意無意,氣勢都帶著巨大的壓迫感,鬱慈蹙了下眉,後退一步,掙出兩人的陰影,才說:
“你們能不能好好說話?”
雖然並未弄清楚哪裡沒有好好說話了,但沈清越依舊從善如流地哄他。倒是賀衡領會到了什麼,淡淡後退了幾步,給少年留出一點空間。
悟生還在門外等他,鬱慈不想耽擱太多時間,垂下圓眸,輕聲說:“我想帶悟生去見見他師父最後一麵。”
作為一直撫養悟生的人,淨空教會了他讀書、寫字、如何種出水靈靈的小白菜,是悟生小小生命的一大部分。
也許比起離彆的悲傷,悟生更不想讓見不到師父最後一麵成為遺憾。
剛走出大廳沒幾步,就看見悟生蹲在簷下台階上,剃得光溜溜的腦袋露出青色的頭皮,抱著膝蓋小小一團。
輕輕蹲在他身邊,鬱慈偏頭小聲問:“等很久了嗎?等下我們一起回寒山寺吧。”
在還沒有嘗到太多甜滋味的年紀,卻要經曆最親近之人的離彆,鬱慈還沒想好要怎麼告訴他。
至少,不能太過直接。
可等了很久,卻沒有聽見回答,鬱慈目光一動,忽然看見了台階上暈染開的點點濕意。
思緒一頓,鬱慈愣住。
……悟生都知道了。是因為聽見了他們說話嗎?
“悟生……”鬱慈輕輕喚了一聲,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想了想,鬱慈伸出手摸了摸他有點刺的腦袋,說:
“悟生,你可以哭出聲的。”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靜靜坐在這裡,眼淚一滴滴落進塵埃裡,連悲傷都不肯讓人輕易察覺。
手心下,悟生身體顫動的幅度隨著鬱慈的輕撫漸漸變大了。終於,小孩兒抬起頭,露出一張憋得通紅的臉。
眼淚將稚氣未脫的臉蛋糊得亂七八糟的,緊咬著的唇瓣鬆開,悟生哭得語不成調地說:
“可、可是師父……嗚……不讓我回寒山寺了。其實我知道的,今天下山前是我見師父最後一麵了……”
小孩的悲傷總是顯而易見,一癟嘴,眼淚就像沒有儘頭一樣。
細致地將他眼淚擦去,以免糊住眼睛,鬱慈問:“為什麼?是淨空主持說了什麼嗎?”
寒山寺的生活很清貧。大多時候都是自給自足,但悟生小小的臉蛋上還是養了些軟肉,可見淨空對自己唯一小徒弟的疼愛。
既然關係親密,那為什麼不肯見最後一麵,甚至要斷絕悟生與寒山寺的聯係。
哽咽了半天,悟生才從哭聲中擠出一句。很簡單的一句話,卻讓鬱慈徹底愣住。
“師父讓我不要再給小白菜澆水了。”
所以,淨空從頭到尾並沒有說些什麼,隻交代了這麼一句。
悟生是個從小被拋棄的孤兒,淨空也一樣,如果有可能,淨空並不想讓悟生走走他走過的路。
寒山寺太冷,並不適合小孩子居住。對於他唯一的小徒弟,淨空可謂煞費苦心。
悟生,悟於青山,生生不息。
朝夕相處的歲月裡,不止淨空清楚自己小徒弟的一切,悟生也十分了解他師父的秉性。不過幾個字,他卻嘗出了死彆的意味。
小白菜不用澆水了,師父也要走了。
胸口的澀意越來越洶湧,仿佛下一刻就要衝出來,鬱慈眨了下眼鏡將眼淚忍回去,才說:
“我住的地方也有一片園子,你可以教我怎麼種小白菜嗎?”
很輕的話語,鬱慈烏眸濕潤一動不動地看著悟生,像試探性地碰了一下他被緊緊包裹住的心房。
問出口後,鬱慈手心裡一片濡濕,忍不住開始緊張。
……要是悟生拒絕他了該怎麼辦?他看起來不太靠譜的樣子,早知道應該把林伯請來做這件事了。
思緒控製不住地亂飛,鬱慈抿了下唇,懷中卻突然一重。
——悟生撲在他懷裡,緊緊抱住他,溢出的眼淚將衣布浸濕,“鬱慈哥哥……”
好半天,鬱慈慢慢眨了下睫羽,摸了摸悟生的背。
……幸好他之前有隨身帶點心的習慣。
悟生哭累了,直接睡了過去,直到天黑也沒醒過來,隻能讓人將他抱去廂房。
這意味著,他們今晚要在賀府住下。
沈清越的臉色一直不好,特彆是得知他被安排的客房是離凝翠閣最遠的那間後,已經不能單用難看來形容了。
在男人冷著臉走後,鬱慈將格架上所有的盒箱搬下來,打開打開清點了一下其中的數目。
即使他不怎麼識貨,也知道這些價值是一個驚人的數目。
心裡稍稍有了一些底氣,鬱慈趁著夜色叩響了靜堂的門。
剛沐浴完,賀衡脫下了蒼藍色西裝,隻是簡單的衣衫,濕濡的發絲垂在額前,讓他整個人的淩厲感輕了些。
但當那雙淺色的眸攫住他時,鬱慈才知道那僅僅是他的錯覺。
長腿交疊,賀衡靠在椅子上,淡淡道:“深更半夜來敲小叔子的門,可不是一個嫂嫂該做的事。”
停了下,他語氣透出一股難以言喻的輕佻,“特彆是一個死了丈夫的寡嫂。”
好像人前人後,有沒有穿上那套軍裝,賀衡是兩個人一樣。
而現在,賀衡顯然是不太正經的那麵,準確來說,是罔顧人倫、重人欲、隻在深夜無人暴露出的那麵。
細白的指尖不自覺摩挲著衣角,鬱慈壓下心裡的不安,輕聲說:“我來是跟你商量一件事情的……”
還沒說完,賀衡就淡淡打斷了他,“不要告訴我是準備改嫁給沈清越的事,想也不要想,我絕不會同意。”
這下,鬱慈真的有點惱怒了,黑眸睜圓了些,有點氣地說:“你能不能聽我把話講完,不要提些奇怪的事。”
而且,就算他真的要“改嫁”,也不關賀衡的事。但考慮到後果,他最終沒有把這句話說出口。
手掌搭在扶手上輕輕敲擊,賀衡微微勾了勾嘴角,“那嫂嫂請說。”
沒有理會男人的挑逗,鬱慈抿了下唇,神情很認真地說:“我想把賀府買下來可以嗎?我可以給你很多錢的。”
賀月尋留給他的那些錢莊鋪子算是賀家家產的一部分,他之前說好還給賀衡了,但賀月尋還給他送給很多值錢的禮物。
所以,這麼看他應該是買得起賀宅的吧?
鬱慈不太確定地想。
敲擊扶手的指骨頓住,賀衡掀起眼,問:“你買賀宅做什麼?”
少年對賀府的不喜一向是寫在臉上的,事出必有因,他現在想知道因是什麼。
本來也沒打算要瞞住賀衡,鬱慈說:“我討厭這座宅子,想把它買下來燒了。”
其實對於賀家這種高門世家來說,祖宅意義非同尋常,更不可能接受“買下來燒了”這種荒唐的提議。
但賀衡從來沒掩飾過對賀家的厭惡,這也是鬱慈敢直接說出來的緣故。
房間內沉默了片刻,鬱慈才聽見男人問:“究竟是你不喜歡,還是因為賀月尋?”
“不要撒謊,我要聽實話。”
像是知道少年是個滿嘴謊話的小騙子,賀衡嗓音沉沉地“警告”。
第54章 第 54 章
少年才說了幾句, 男人就這麼輕易地抓住了問題的核心所在。
帶著一種被看穿的無適與慌亂,鬱慈飛快地顫了下眼睫,試圖蒙混過關, 含糊其辭地說:“都有一點吧。”
沒有撒謊, 他說的是實話。
交疊的雙腿從容地換了隻, 賀衡上半身微微前傾, 眸光不動地注視著人,壓迫感更重了。
“一點是多少?不要告訴我答案是一半一半。”
他過於了解少年, 每次遇到不想回答又不能不回答的問題,少年總是會說“一點”、“都有”,嗓音很輕好像裹了蜜一樣。
似乎習慣了憑借撒嬌來蒙混過關。
可惜,他不是沈清越那隻沒有骨頭的狗。
明明男人居於下位,可氣勢卻不減半分,問人話時聲線冷冷淡淡,讓人猜不出他的心思。
但比起畏懼, 少年心底最先滋生出來的情緒竟然是惱怒, 如同雨後春筍細細密密冒了出來, 然後啪的一下爆開。
“你又凶我!”鬱慈瓷白而飽滿的臉蛋暈染開潮紅, 好像氣極了, 皺著鼻尖, 十分不滿地指責男人。
長眉慢慢挑起,麵對少年的“惡人先告狀”,賀衡第一次有些好奇,少年究竟是從哪裡得出來的結論。
手臂擱在書案上, 賀衡有些好笑, 問他:“哪裡凶你了,鬱小慈, 不要試圖以撒嬌來轉移我的注意力。”
眼眸裡透著笑意,語氣也不怎麼嚴肅,一看就沒有怎麼把少年的控訴放在心上。
嫣紅的唇瓣抿了下,烏眸漸漸變得水潤潤的,鬱慈心裡的生氣莫名變成了委屈,又覺得自己不爭氣。
男人隻是說了他一句,他還是會覺得有點不舒服。明明賀衡又不是他什麼重要的人,乾嘛要把他的話看得那麼重要。
可就算已經這樣安慰自己了,但一對上賀衡那張麵無表情的臉,鬱慈還是沒忍住說了出來:
“……就是凶了。”
“明明我已經認真回答你問題了,你還要一直問,語氣還很冷很嚴肅,我又不是你手下的病,更不是什麼犯人……”
說到最後,少年還紅著眼圈,委委屈屈地補了一句:“你最討厭了……”
對於一向溫吞的少年,這已經算得上是很嚴重的一句話了。
某位“鐵石心腸”的賀大軍官,終於憑著最後幾分還未泯滅的良心察覺到了少年的委屈。
目光在少年嫣紅的眼尾頓了頓,賀衡想。
……明明已經笨到被人賣了還要數錢的地步了,卻還是知道如何拿捏他的軟肋。真是無可救藥。
卻不知這“無可救藥”之人究竟指的是誰。
淺淡的瞳中眸光微動,賀衡放下腿,雙手合十,語氣緩和了幾分,以一個談判的姿勢問道:
“那我該怎麼取得阿慈的原諒?”
似乎在提醒少年趁機可以將條件擺出來。
見男人態度還算誠懇,鬱慈勉勉強強同他講話,“那你先同意把賀宅賣給我。”
抿了抿唇,又飛快地加上另一句,“也不準再問那些奇奇怪怪的話了。”少年還特意強調:
“一句都不可以。”
無論是改嫁什麼的,還是原因占比問題都不可以。
房間裡一時沉默下來,賀衡垂著眼眸,好像真的在很認真地思考。
過了一會兒,在鬱慈有點忍不住緊張的時候,賀衡淡淡掀起眼皮,語氣似乎有些真誠的困惑:
“你從來都沒有看過你名下的財產嗎?”
“事實上,賀月尋留給你的遺產中,就包括賀宅。”
白軟的臉蛋上露出幾分怔愣,鬱慈終於後知後覺,賀衡一直在騙他,他還把底子都抖了個乾淨!
圓眸中氣得又濕又亮,鬱慈狠狠瞪了男人一眼,扭頭就走。
一陣低沉的輕笑聲在背後響起。
鬱慈咬了下唇瓣,更氣了。
還沒走上凝翠閣的台階,就瞧見薔薇樹下立著一道頎長的黑影,像塊望夫石一樣杵在那裡。
鬱慈用氣糊塗了的腦袋努力想了下,天天這麼多精力的,應該是沈清越。
果然,沈清越從樹低陰影中走出來,月光照亮了他眉眼間的冷戾,黑眸比夜色更加濃重,問:
“你去哪了?”
有了前車之鑒,鬱慈並未先回答他的問題,反而蹙起眉尖,語氣狐疑地問他:
“你怎麼知道我不在房間?”
在男人剛張開嘴,還未來得及答話時,鬱慈就像抓住了什麼把柄一樣,立馬說:
“哦,我知道了!你翻凝翠閣的窗戶了是不是?”
一定是這樣。鬱慈在心中肯定自己的猜測,連圓眸都亮了幾分。
被揭穿這種不怎麼上得了台麵的事實,連一向厚臉皮的沈清越也有些不自然,而少年那張紅紅的小嘴還在那兒巴巴:
“你怎麼可以隨便翻彆人房間的窗子,你的道德呢?你的素質呢?”
“還有你那麼高,也不夠瘦,真的不會被卡住嗎?我猜翻窗戶的姿勢一定很難看。”
“說不定,窗台上還有你的鞋印……”
今晚天色很好,無風也無雲,明澄的月色輕柔地落下,照得少年的肌膚瑩白,連那截細細的頸子都好像在眼前放大。
唇瓣是嫣紅的,發絲是烏黑的,連聲音在沈清越看來都是輕輕柔柔的,像裹了蜜一樣。
喉結上下滾動了下,沈清越驀然抬起少年的臉,遵從內心做了他一直想做的事。
還未講完的話被堵了回去,在鬱慈愣神還未反應過來時,那尾舌已經強勢地擠了進來,熟練而親昵地吸著軟肉。
樹影婆娑。沈清越閉著眼,高挺的眉弓和深邃的輪廓一覽無餘,撒落的呼吸有些滾燙,神色十分專注。
……明明正常人被抓到翻窗總該有幾分羞愧吧?沈清越居然還有心思親他?
他手指推了推男人的胸膛,碰到硬石一樣起伏的肌理,高出一截的體溫讓他指尖一燙。
氣息紊亂間,沈清越還騰出嘴說了一句:“阿慈,彆動。”他都要親歪了。
短短一句話,讓鬱慈再次被男人的無恥程度震驚到。
唇中敏感的軟肉被人親了個透,仿佛連汁水都要儘數榨出來,可憐的濕紅的舌尖也被勾著,不允許退縮一點。
直到喘不過氣男人退開時,鬱慈已經被那股從尾椎升起來的酥麻逼得小腿有些發軟了。
在他努力喘勻氣,正準備惡狠狠地控訴男人一番時,卻聽見沈清越氣定神閒地說:
“翻窗了又怎麼樣,我翻你的窗戶最多隻能算是情趣,而你深更半夜去私會彆的野男人,這番賬該怎麼算?”
雖然他對於少年去見賀衡了的事隻是猜測,但依他對少年的了解,詐一詐就能分辨真假了。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少年氣得黑眸又圓又濕,但冒出來的第一句卻是:“什麼情趣,你再在這裡胡說八道!”
翻彆人的窗戶,最多算是一種更不要臉的賊。
抿了抿嫣紅的唇瓣,鬱慈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更有氣勢一點道:
“不準再翻凝翠閣的窗戶了!賀宅現在是我的,小心我把你趕出去讓你睡大街!”
少年的白腮上浮著一層穠豔的紅,哪怕努力板起臉講話,烏眸也是圓的,像一隻虛張聲勢的白貓。
心尖像是被勾子輕輕勾過,沈清越瞳孔黑漆漆地盯著少年,不自覺地吞咽唾沫,道:
“你怎麼老是衝我撒嬌?”
害得他老想親少年,腦子也罕見有些鈍轉不動了。
短短不到一個晚上的時間,鬱慈簡直要被這些男人給氣死了。
所以,這些人的腦子裡都是些什麼呀?都是裝的棉花嗎?
不想再跟這個無法溝通的人講話了,鬱慈抿著還有點木的唇,試圖忽視男人直接走上台階。
一直有力的手臂將他攔了回來,沈清越低下頭舊事重提:“你是不是去見賀衡了?”
沒有哪一個男人會對頭上戴沒戴綠的事情不上心。沈清越此刻就像抓住妻子晚歸的丈夫,滿心懷疑。
從少年綺麗迷離的幻夢中脫離出來,沈清越直覺一向不會出錯。
少年黑睫細密地垂著,不說話,直直看向男人,一點也不心虛。
他現在可是賀宅的主人,他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見狀,沈清越頭湊得更近了些,放軟嗓音,拿出十二分的耐心勸道:
“阿慈你聽我說,賀衡居心叵測,城府又深,絕不是什麼好人,接近你也是出於他見不得人的心思……”
男人又高長得又凶,像一堵牆一樣把少年堵在這裡,竟然就是為了講一些“詆毀”的廢話。
聽他絮絮叨叨了半天,鬱慈忽然抬眸看向他,冒出一句:“你應該和城口的老太太很有共同語言吧。”
嗓音一頓,自詡苦口婆心的沈清越麵上緩緩浮現出幾分不可置信。
心裡小小哼了一聲,鬱慈就是故意的,他也要沈清越也體驗一下跟溝通不了的人講話是種什麼樣的體驗。
少年藏不住心思,眼底已經明晃晃透了出來。
伸手掐了下少年臉上的軟肉,沈清越咬牙切齒、又愛又恨地說:“阿慈,你就故意氣我吧。”
努力壓住想要上揚的嘴角,鬱慈故意補刀說:“你跟那些城口老太太一樣碎嘴……”
還未說完的話化作了一聲驚呼,“唔!你做什麼?”
視線一轉,鬱慈已經被男人抱起放在肩上了,身下硬挺的肌肉硌得他有點不舒服。
“你又發瘋,快把我放下來!”鬱慈蹙起眉尖。
抬手拍了下少年的軟桃,沈清越淡淡說:“馬上就讓你下來。”
既然軟的不行,那就來硬的。
第55章 第 55 章
某種程度上, 男人很信守承諾。
後背剛挨上雲絲錦被,鬱慈卻仿佛受到什麼刺激一樣,下意識輕輕一顫, 然後立即往床沿爬去。
企圖從男人身側跑下床。
一聲不輕不重的輕笑聲響起, 如同在笑少年的天真。沈清越一低頭, 輕而易舉地攔手抱住少年纖細的腰肢。
他嗓音裡透著笑意, 眉目舒朗,以一種親昵寵溺的語氣開口:“阿慈怎麼跟隻小狗一樣到處亂爬?”
“還知道往老公懷裡爬, 真乖。”
他一邊說著,一邊將少年重新攬進懷裡。兩隻寬掌穿過少年腋下,捁住那兩片纖薄可憐的蝴蝶骨。
這次沒有借力支撐的地方,鬱慈為了不滑下去,隻能用兩隻纖白細伶的腿勾住男人勁瘦有力的腰身。
“……你、你才是狗!”鬱慈是真的被氣到了,圓眸中氤氳著粼粼水光,像是潮生的春水, 又清又亮。
但沈清越的瞳色極其漆黑, 讓他下意識聯想到某種獸類的眸子, 不自覺生出幾分懼意, 嗓音細細發著顫:
“你放我下來好不好?你以後翻凝翠閣的窗子也沒關係了……”
在等待回答的那幾秒裡, 鬱慈想, 就是翻靜堂的窗戶他也不會再笑男人一個字了。
……跟一條會咬人的瘋狗一樣。
濃重的眉挑了下,沈清越湊得更近了些,兩個額頭親昵地抵在一起。
他目光一錯不錯地盯著少年的眼,看著少年鴉黑的睫羽一顫一顫, 似蝶的羽翼掠過他的心尖, 讓他不受控製地心動。
細密的電流劃過每一寸肌理骨髓,四肢百骸都隨之戰栗, 他所有引以為傲的理智、防線土崩瓦解。
沈清越突然喘了口氣,在這心潮起伏的一刻,他忍不住想,為什麼天底下會有人長在他的心尖。
就仿佛少年是用他的骨血打造,所以一個呼吸、一次回眸就能他潰不成軍。
“阿慈。”他說:“我當然是狗了。”
“隻是阿慈的狗。”
嘴上說著是狗的男人,到了床上卻完全是另一番模樣。
動作又凶又重,將少年翻來覆去最後一滴甘甜馥鬱的汁水榨出來才肯罷休。
意識昏沉不清,透過隱綽的淚光,鬱慈最後記得的一點印象,便是男人泛著狠光的黑眸和浸濕的鬢角。
連瑩白的指骨上都是細密的紅痕,鬱慈眨了下墜著淚珠的睫羽,忍不住帶著泣音道:
“……都怪你,唔……都濕了……”
一滴汗從禁繃的下頜滑落至滾動的喉結上,蜜色的肌理上汗涔涔的,沈清越呼了口熱氣,低頭湊近才聽清少年在說些什麼。
“……被子都濕了,嗚嗚……太丟臉了……壞狗!”
一想到明天一早,賀府所有人都會知道凝翠閣的被單臟了,鬱慈便羞憤地咬住唇瓣。
委委屈屈哭了半天,原來是在擔心這個。沈清越不免有些好笑,笑完後還記得要哄人:
“既然是壞狗弄臟的,當然是壞狗洗了。”
接著,他俯身細密地咬著少年的耳尖、頸子,用氣音說:“阿慈,勾緊點。”
太過混亂的一夜,鬱慈什麼時候睡過去的都不記得了,但醒來時,身下的被單的確已經換成了乾淨的一套。
珍珠敲門進來時,少年還抿著唇坐在床沿上,臉上有點愣的樣子。
將帷幔卷上去,珍珠一轉頭,有些疑竇地開口:“……這被子是不是換過了?”
她怎麼記得,昨天不是這套?可凝翠閣的一切都由她經手,除了她,還會有誰好端端地動一套被子?
不自在地垂下眸,鬱慈羞得白軟的臉蛋上浮上粉意,悶聲說:“……沒有,你記錯了。”
……所以沈清越為什麼要把昨天青色的床單換成藍色的?!就不會找一套顏色類似的嗎?
在珍珠欲言又止的目光中,鬱慈的臉燙了一早上。
早餐還未用完,悟生就找來了凝翠閣。
在淨空去世後,對於悟生小小的世界而言,鬱慈便自然而然晉升到第一重要的人了。
小孩迫切地想尋得一點安全感,確認自己沒有被丟下。
看見悟生腫得跟兩隻核桃似的眼睛,鬱慈便知道他昨晚又偷偷哭了,目光忍不住有些心疼地問:
“你是不是沒有吃過早飯就來找我了?”
輕輕搖了搖頭,悟生試探性地將頭挨在少年身上,見少年沒有抗拒才將自己完全擠進少年懷裡。
他的確吃過了,但隻喝了薄薄一碗清粥,不想少年擔心,便不想說出來。
輕輕摸著小孩的腦袋,鬱慈沒有戳穿,隻是軟聲哄著他說:“那悟生可以陪我吃一些點心嗎?”
不說好好吃飯照顧身體之類的話,隻是以一種商量的輕柔語氣問可不可以陪他吃一些點心。
眼圈又有些發酸,悟生將自己埋得更深了些,才搖搖頭。
“鬱慈哥哥,我不想吃。”
眉尖微微蹙起,鬱慈更加擔心了,輕聲說:“是福榮閣的點心,你最喜歡的那種……”
這次懷裡人搖頭的幅度更大了,鬱慈不得不放棄了。
*
雖然已經知道賀府在自己名下,但想做的事情也不是那麼輕易就能做成的。鬱慈還是讓下人將那些古董搬去了靜堂。
一向冷肅單寂的靜堂內擺滿了大大小小的箱盒,而腳邊的黃梨木盒中就是一隻前代的汝窯青瓷,價值不菲。
漆黑的軍靴越過那些奇珍異寶,連目光都未分出去半分,賀衡徑直停在少年跟前,居高臨下道:
“做什麼?”
經過昨晚一夜,賀衡還以為少年起碼又要躲著他好幾天了。
不過,今早少年就帶著一堆箱盒出現在靜堂,確實有些出乎他意料了。
低下眸看人時,男人淺色的瞳總是顯得有幾分冷淡,鬱慈下意識避開與他對視,說:
“隻是給在賀府做活的人的安家費。”
畢竟,很快柳城就不會有賀宅了,那些人自然也需要重新謀生。
哪怕那些下人曾是少年有關賀府陰霾的一部分,但在他們應得的東西上少年卻不會克扣半分。
好像,少年根本就不知道這是次可以報複的機會一樣。
……真是上天送給他的小菩薩,多麼慈悲呐。
淡淡掠起眼瞼,賀衡意味不明地道了一句:“太多了,用不完。”
沒想到男人會這麼較真,鬱慈蹩了下細眉,想了想道:
“你不是養了支軍隊嗎?花費應該很大吧?那剩下的都給你好了。”
反正這些都是賀月尋送給他的,他作為嫂嫂,送給賀衡也沒有什麼不對。
……小菩薩的慈悲心思竟也分給了他幾分,賀衡眸光微動,嘴角慢慢勾起。
“阿慈這麼大方,是要養我嗎?”
“準確來說,是賀月尋養的你。”丟下這句,鬱慈不顧上看男人臉色,連忙匆匆離開靜堂。
身後,賀衡神色不改。
……拿前夫的錢養他而已,他都能接受。
悟生仿佛剛睜眼的雛鳥,認準了鬱慈,便一直黏著他。多離開半步,一回頭就能看到小孩那雙濕漉漉的眼睛。
回到公館後,鬱慈試圖安撫他的情緒。
“你喜歡這裡嗎?”
少年掰著手,細數公館裡的地方。
“外麵有一片花園,我們可以一起在那裡種小白菜,還有水池,裡麵有很可愛的錦鯉,你可以給它們喂食……”
其實,說來說去,這都是少年覺得有意思的地方。
安靜地聽下去,直到少年停下來征詢他的意見,悟生才乖乖地點頭,“鬱慈哥哥喜歡的,我都喜歡。”
他腦袋圓圓的,頭發極短,如同一顆黑青色的蛋,格外吸引人的目光。
目光多看了幾眼,鬱慈抿了下唇,有些遲疑。
……悟生的頭發要留長嗎?而且一直吃素,對小孩子長身體也不好。
但習慣不是一時改變的,更何況那是和他最親愛的師父生活的點點滴滴,是他如今珍貴懷念的記憶。
鬱慈並不準備讓悟生在段時間內接受一種新的生活方式。
所以在晚餐時,林管家貼心地準備了一盤素食,哪怕隻能在蔬菜範圍內選擇,林管家也儘可能地搭配得營養均衡些。
而悟生一直是個心思細膩的孩子,察覺到了林管家的用心,他朝林管家輕輕彎了下嘴角。
……真是個乖孩子。
心裡發軟,林管家同樣回以溫和的笑容,輕聲道:“祝您用餐愉快。”
有些羞赧地點點頭,悟生旁邊坐著的就是孟澄。孟澄推了下眼鏡,笑嘻嘻地開口:
“不挑食的孩子真棒!等下把我那份點心讓給你作為獎勵呀!”
不得不說,在哄孩子這一方麵,孟澄很有一套。
他姿態自然,語氣沒有任何壓迫感,很輕易地將悟生的大概情況套了出來,甚至還為悟生做了個粗略的檢查。
除了有一點營養不良外,悟生發育得還算不錯。
花了一點時間將悟生哄睡著後,鬱慈鬆了口氣,輕手輕腳地退出房間。他罕見有了一點養孩子的感觸。
剛合上房門,一扭頭,鬱慈鼻尖撞上了一片□□的胸膛。
抬頭看,是沈清越。頂著有點紅的鼻尖,鬱慈不高興地問:“你做什麼?”
沈清越眉目間盛著笑意,“阿慈,你覺不覺得我們像是有了孩子的老夫老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