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行雲耷拉著下垂眼,乏倦的麵色清晰許多,竹製塵柄被握在掌中,起了毛的拂塵塵尾被風吹亂如飛絮。
他身上氣場令蛇妖有些生懼,不自覺往後退縮些許。
“大老遠便覺察到你們這處氣息異常,好險還來得及,”雁行雲走近小院,目光掃過四周,停留在方才被自己困製住的那團說不清黑水黑氣之物,眼神微動,連語調都變了不少,“這東西是從哪裡來的?”
薛應挽將李恒之事一一告知,問道:“雁兄知道此物?”
雁行雲沉默良久,懷中掏出符咒傳訊,黃符升上夜空炸出飛濺的火星子,頃刻影消無蹤。
繼而,才與他二人說道:“我當年曾在偶然之機得窺古籍,如果沒記錯,你們大概是遇到了不太得了的東西。”
越辭揚了揚下頜,問道:“中大獎了?”
雁行雲結合語境,勉強理解他話中之意,應道:“那可不是一般的大——籍冊記載,這應當是最初的魔種複蘇現世之相。”
“哦?”
魔種——這兩個字並不陌生,換句話說,是在鼎雲大陸的每個人都十分熟悉的一段曆史。
上古時期,十魔領導魔族叛亂,一番大戰後,被當時的真神聯手降服,鎮壓在昆侖歸墟山下,未去的魔氣聚合,被稱為魔種。
當時選擇拜在魔種麾下的妖族也同樣被懲罰徹底永遠失去修行得道之機,餘下魔物也都逃至域外,一直維持平和近萬年。
直到千年前,歸墟山動,妖族爆發橫斷之亂。
據說便是那一戰中,魔種逃離。
雁行雲托著下巴,仔細觀察著那甚至在改變形狀想要脫逃而出的黑水。
“據傳,魔種若要複蘇,便需要一物——名“煞意”。煞意供給魔種能量,能與之共鳴,最初會降臨在人的身體中,此人也被稱為“飼主”,它會通過很長的時間,與飼主從裡到外融合,再將飼主徹底取代。”
“煞意需要慢慢融合,這期間會不斷吸收世間靈氣以供生長,最後,為喚醒魔種而犧牲,”雁行雲頓了頓,說道,“而預言的結尾,就是身處奈落界的域外邪魔卷土重來,禍亂世間,生靈塗炭。”
域外邪魔。
一個提及為之色變的名字,在雁行雲口中卻如此隨意講出。
薛應挽心臟有一拍驟停,想去追問,可越辭卻不在意,隻是難得有些驚訝:“嗯?劇情發展這麼快嗎……比我想象的快好多。”
雁行雲:“什麼東西?”
越辭搖頭:“沒,隨口一講。”
雁行雲繼續道:“不過你也沒說錯,確實過快。若按正常速度,就算將這書生徹底吸收,煞意也需多年才會逐漸腐蝕第一具身體,擁有離開軀殼的力量……而倘若煞意早早離開,將會失去穩定的身體供給,而不斷吸引魔物前來。”
“照理說來,常人應該沒有辦法去引導他釋放的時機。何況這書生平平無奇,沒有特殊之處,煞意為什麼會選中他?再次就是……你一個修為普通的弟子,為什麼這樣輕易就將原本的無法消滅的煞意直接抽離提前釋放。”
薛應挽同樣疑問這兩個問題,他擔心雁行雲將自己看成魔種有關聯之人,正要解釋,雁行雲已然道:“不過煞意現世一事,天時地利人和都缺一不可,也許換個人來,施展同一種術法都不會是這個結果。事情既然已經發生,那便是天道選擇,你不必為此自責。”
薛應挽:“我不是自責,隻是這說出來實在有些兒戲……這樣大的事情,就這麼輕易簡單地在我手中發生,無可挽回了?”
雁行雲說道:“我一向相信,所有事情的發生,就是宿命的選擇,甚至更早一點,你二人出現在此處,書生被選為飼主,都隻是從前埋下的因果而已。”
雁行雲嘗試過,發現的確無法消滅這團黑水,甚至隨著時間流逝,黑水已然發覺無法突破屏障,便一點點下陷於土地間,很快便消失蹤影。
他目光越過薛應挽肩頭,看向屋內已然不再能稱之為人形的“李恒”,“至少,你給了他一個痛快,令他免於往後折磨,也算好事一樁了。”
阿餘平靜地走回屋中,變回粗壯的蟒身,將李恒的人皮卷裹:“這沒什麼,他早就做好要死的準備了,我想想……還要安葬,然後照看小昭,等小昭再嫁,我也算完成報恩了。”
他向薛應挽吐了吐鮮紅的長舌,嘶聲道:“我是妖,突破不成也沒多少壽數,魔種輪不到我這樣的小人物在乎,你們仙門自己看著辦吧。”
蛇類是冷血動物這話不假,麵對陪伴十數年的好友離去也波瀾無驚,像是隻吃頓飯,或是散個步一般平淡。
薛應挽卻神色複雜。
釋放煞意,加快其在世間彌散的速度。
分明是這樣一件應該驚動世間的巨大錯誤,可這裡的每個人好像都不太在意,就像隻是吃了頓飯逛了個街或是討論閒事的尋常,隻有真正做出這件事的他自己,不斷地在腦中回憶雁行雲口中話語。
“既然一時半會也發生不了什麼,我就走了,”雁行雲說,“我徒弟還在長身體,我帶他回去睡覺了。”
“不對,”薛應挽道,“我方才還是在想,這一連串的發生都不對,不應該這麼簡單,這麼巧合——”
雁行雲打斷他要往下講的話語:“你就當自己隻是路過,不就好了?反正遲早也會發生的事,早一點晚一點又有什麼區彆呢?”
“何況世間事總無常,也許被重新洗滌一遍,或是真的被邪魔徹底傾滅,也不失為一件壞事,至於其他的……我們區區凡人,可管不著這麼多。”
拂塵甩回臂肘,雁行雲重新牽上雁謹小手,脊背微含聳著,帶著昏昏欲睡的小孩往回走。
“回家睡,你可彆在大街上睡著啊。”他說。
不像俠客,不像散修,像個能遇事伸手援助,也能隨時脫身而出的旁觀者。
月光將兩人離去的影子拉長,隨著遠去,幾乎在夜色中徹底融為一體。
薛應挽轉過頭,看向若有所思的越辭,“你也不在意嗎?”
“不在意,或者換句話說,我大概明白為什麼是由你來觸發了,準確一點,應該是‘我們’,”越辭道,“這個世界每一個重要事件的觸發節點,我都會在。不是因為煞意觸發被我們湊巧遇上,而是因為我在,所以煞意會出現在我們身邊,出現在一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書生身上。”
“什麼意思,”薛應挽眼睫顫動,無措道,“到這個時候,你還要說那些不著調的話嗎?”
見到薛應挽臉色實在蒼白,越辭上前半步,將他抱在懷間,象征性拍了拍後背,輕聲安撫:“彆擔心,你記不記得我說過,我來這裡要做什麼。”
說過什麼?
越辭說過很多話,有的薛應挽能聽懂,有的聽不懂,但是大多都會被記在心底,他儘量摒棄今夜之事帶來的慌亂焦慮之感,一件件去回憶越辭曾講過的話語。
他說,要除去域外邪魔,要守護大陸,還世間太平。
要做很多隱藏成就,鑄一把鼎雲大陸最厲害的劍,要所有人都記得他的名字。
越辭鬆開薛應挽肩頭,轉而牽著他的手走入書生屋中,抬手從架櫃上取下一隻金絲楠木盒子,輕啟按扣,摸出一張有些發黃的老舊卷軸。
“這是……什麼?”薛應挽不解。
微小的火苗被屋外的風吹得惶惶抖顫,黯淡燭光照不儘張揚眉眼,可少年瞳中火光卻比燈燭璀亮千百倍,像是日間高升的朝陽,亦或一團滾滾灼燃,要沸騰大地的火種。
“你看,”他晃了晃手中舊黃的,似乎還在往下掉落碎屑的卷軸,傲然而成竹在胸,“隱藏任務完成後的獎勵,是一張能夠鍛造神器的圖紙。”
“等神器造成出世,能斬破一切虛妄,無論怎樣的邪魔都不在話下。”
少年握緊卷軸時,春風得意,裹挾著千萬艱險亦不可阻的恣妄。
正如薛應挽第一次見他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