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如今已是一無所有的他」
揮劍——
揮——
再揮——
已經數不清楚眼前倒下的魔物數量有多少,男人便不再去數。耳邊轟鳴的風聲蓋過一切,男人便放棄去聽。
沒有戰鬥理由的男人,隻是如兵器一般在戰場中央運轉著。
——久遠以前,男人曾是背負拯救世界使命的「準勇者」。
就算做不成強大的「正式勇者」,就算沒什麼天分,男人也沒有退縮過。直到最後一刻也堅定著自己的決心。
可是男人最終還是被帶離了戰場,獨自苟活下來。
沒能履行「準勇者」的使命,像前輩、師父、還有那家夥一樣慨然赴死。
也沒能完成與某個人的約定。
——說到那個人。
男人認為自己是不喜歡她的。
突然出現在養育院,用超高的天賦踐踏著自己的努力,而自己還得被迫叫她「師妹」才行。
自稱是王公貴族的女兒,卻看不出一點大小姐的教養。大小姐的高傲和自負倒是儘顯無遺。
明明有著其他人絕對無法企及的天賦,卻偏偏是個沒有足夠理由上戰場的人。
明明連一個像樣的理由都沒有,卻還是踏上了那片絕望的戰場。
簡直一點也沒把自己這樣的人,沒把深淵那樣的對手,沒把決心和宿命放在眼裡。
真是個令人十足討厭的家夥對不對。
可是到最後一刻,她偏偏又說
「我戰鬥的理由是你,塔爾明。」
說著那樣的話。
然後,時間再稍微近一點之前,男人則是一家準勇者養育院的負責人。
養育院中有十七個會叫他「老爹」的孩子,那群孩子依賴著他。
他也下過決心要守護那群孩子,絕不讓悲哀的宿命像毀掉自己一樣毀掉他們。
可是男人最終還是狠下心來用殘酷的準勇者訓練方案訓練了孩子們,並且沒骨氣地一聲不吭就從孩子們身邊消失了。
沒能從宿命手中守護他們。
也沒能成為值得孩子們依靠的可靠的大人。
最後的最後,男人沒能成為任何人。
也認為自己丟失了成為任何人的資格。
失去要做的事,失去要守護的人。幽靈一般的自己,應該去向何處呢。
男人也有想過那種事。
不過說到底,那種事需要考慮嗎?
他們這樣背負著「勇者」之名的異鄉來客,原本就是失去了一切的漂泊旅者。
——隻有戰場和深淵才能收留勇者們孤獨的外來靈魂。
——隻有遊屍和魔物之口才能收留勇者們的外來軀體。
基於那樣的原因。
失去一切的男人重新拾起劍刃,踏上戰場。
是啊,戰鬥理由什麼的——那種事根本就不重要。
「勇者」是不需要戰鬥理由的一群人。
戰場就是勇者唯一的歸宿。
即便如此,男人在踏上戰場前還是被人攔住過-
“你這身板真的行嗎?”
爬蟲族的鱷魚軍官把猶豫的目光投過來。確實。男人的身板也不算結實,不如說是有點瘦弱。
“我們雖然是很缺人,不過你姑且搞清楚——半吊子的家夥上去了也隻有死路一條。”
「沒有我陪同的話,塔爾明你們這群人絕對一踏上戰場就死翹翹啦。」
和軍官的話一同響起的是內心的回音。
真煩人,那家夥即使是死了也還要來吵自己。
“那種事我當然知道。”
男人緩緩回答,沒有幾分氣勢的言語裡透出某種不容踐踏的決心。
那種事我當然知道。
半吊子無法麵對這種戰場,這句話即使用在「勇者」身上也一樣。
可是又有什麼區彆呢?
像那家夥一樣強的人不也還是死在了這片戰場上。
“你們的營地裡還有勇者嗎。”
男人向軍官問出這句話。
“那種人已經全部倒下了……”
軍官用長長的歎息調回答。
“那就對了。你們的戰場需要我,因為我是準勇者。”
——什麼?
——講真的?
——準勇者,你嗎?
邊上的人投來這樣的懷疑目光,男人不會怪罪他們。滿臉頹廢就像是生活不如意於是想上戰場尋死的自己,確實沒有一點準勇者的風範可言。
隻是自己準勇者的身份是真的。
生活不如意是真的。
要踏上戰場尋死,也是真的。
“塔布科克羅拉爾·羅拉爾明……十年前在這裡引退過的準勇者。你可以查名冊。”
“稍等。”
這位鱷魚軍官再次回來時,對男人彎下他那高大的身軀。
“真是抱歉,沒能第一時間認出你來,尊敬的戰士。你肯繼續投身戰場是我們全員的榮幸。”
“彆那樣講。”
男人擺出他那不好看的苦澀微笑。
“我早就不配被稱為戰士了……隻是個從戰場上逃離了的懦夫而已。”
“有那樣的原因,是誰都會離開戰場。”
鱷魚軍官還在為男人開脫,這也難怪。他是這個營地裡服役時間超過二十年的軍官,曾親眼見過那群少年少女們踏上戰場,又一個個消失。
一個個連人生都還沒來得及展望的孩子們,為了不是自己故鄉的世界,一直戰鬥到最後一刻。
每當鱷魚軍官想起這一點就會皺緊眉頭忍住酸意。
幸好鱷魚沒有眉毛,也不容易哭得出來,才沒有在下屬麵前失態過。
本就是屬於「勇者」們的戰場,身為準勇者的男人想繼續參戰,鱷魚軍官沒有繼續攔住他的理由。
不如說男人的加入會給艱難抵抗的冒險者們帶來極大鼓舞。
隻是那樣做,他總覺得對不起那群人們。
目送著他們離開營地,眼看著他們從青澀稚嫩,臉上充滿希望的少年變成被戰場的傷痛和宿命的沉重洗刷的悲苦之人。
那一切都讓他無法接受。
然而——戰場就是戰場,容不得意誌動搖。
男人重新回到了戰場。
並且衝在所有人的最前麵。
——喂,衝那麼快會死的啊!
偶爾會有人這樣叫住他。
——我是準勇者。
然後男人頭也不回地丟給他們這樣一句話-
戰鬥。
一場接一場的戰鬥。
由於目前全世界的戰場上幾乎已經沒有還活著的勇者,連「勇者之國」麥多利也已經覆滅,深淵的蔓延已經到了十分可怕的程度。這片對抗「蒼灰深淵」的戰場也一樣。
蒼灰深淵的特質是「寄宿」。被其感染的生物通體會隨著侵蝕的加深覆蓋上一層燼灰色的深淵外殼。這層外殼無比堅韌難以破除,到最後深淵外殼會徹底接管受害者的身體使用權使其成為深淵產物。更可怕的是深淵外殼的宿主甚至可以是屍體。
敵人數量的不斷增多和友方的不斷減少代表著冒險者們沒有多少休息時間。接連的困苦戰鬥不僅考驗體力,也消磨著人的意誌。這也是冒險者們會接連潰敗,戰線不斷往後拉的原因之一。
截至男人踏上戰場之前,戰線在半年內已經退過了三個城市。而男人的加入則緩和了這嚴峻的局麵,甚至大家看到了奪回城市的希望。
身處戰場的男人並不在乎這些。
曾經那個履行著「拯救世界」、「保護他人」的使命的少年準勇者早就倒在了這片戰場上。
如今站在這裡的隻是一個失去了一切要做的事,失去了一切要保護的人,尋求著唯一歸宿的異鄉幽靈而已。
“這樣下去不行啊!”
風中傳來類似這樣的呼喊,身邊揮劍的人多了兩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