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吃過晚飯,把殘局留給丈夫老馬,何玉如就開門下了樓。
何玉如來到教學大樓前。樓裡的走廊邊立著一塊黑板。那黑板原本是寫幼兒食譜的,現在卻寫著“歡迎物價局領導前來指導工作”的粗大的紅色粉筆字。修這座教學大樓時,園裡曾向幼兒家長集資,以彌補財政無法撥足的基建款,本來是向物價局寫過報告的,也得到了他們的同意,不想今天他們還要找借口來檢查集資情況,園裡隻好把他們請進酒店喝了一頓,並一人一個500元的紅包,才把他們打發走。
何玉如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把目光從黑板上撤下來,朝樓道口方向走去。
中班的林琴琴老師從教研室那邊過來,正要回宿舍樓,見了何玉如,就跟她打招呼。何玉如忽然想起一件事,對林琴琴說:“你申報高級職稱的材料裡,還少了兩堂課的教案,你快點補上吧。”林琴琴點點頭,說晚上就弄。
林琴琴進樓去之後,何玉如還在樓下站立了一會兒,心上湧起一絲感慨。這是何玉如花了兩年時間,跑財政,搞集資,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建成的。建樓期間,何玉如不受包工頭的紅包和請吃,死卡水泥標號和磚木鋼材標準,保證了質量,節省了資金,如期把宿舍樓建了起來,如今三十多戶老師歡歡喜喜搬了進去,自己卻仍住在老宿舍樓裡。不承想還有人說她得了包工頭好處,發了大財。
何玉如記得閒話說得最多的,是搞學生夥食采辦的林強生,他因何玉如批評他采購的食物高於市場價,一直懷恨在心,這次也跳出來大說何玉如的壞話。何玉如心想,職工們對林強生的反映已越來越強烈,他那麼損公肥私,得的好處太多,確實應該作個處理,換個人來搞采辦。
天色暗下來,操場兩邊漸漸枯萎的秋葉畫著幽影,零落在地。何玉如緩緩的步履落在秋葉上,發出細碎的沙沙聲。這麼漫不經心地在操場上兜了一圈,何玉如準備回家。她想回去遲了,老馬又要說她躥屍鬨魂,把他忘到了一邊。
還沒走出兩步,傳達室那邊有人吵鬨起來,好像還說什麼要告到何園長那裡去。何玉如便立定了,回頭,見暮色中一個女人牽著孩子從傳達室裡衝出來。一邊嚷道:“天下哪有這麼當老師的?敢動手打我的孩子,我叫她吃不了兜著走!”
何玉如聞聲迎過去,截住橫衝直撞的女人。女人認識何玉如,說:“你就是何園長吧?我叫江潮,是孩子的媽媽,你過來看看,哪有當老師這麼狠心的?”同時扳過小孩的頭,要何玉如看小孩腮幫上的手指印。
何玉如沒去看手指印,即使看,在這初夜的昏暗裡,也是沒法看清的。
何玉如說:“先彆急,有什麼事,我們到辦公室去慢慢說,行嗎?”江潮不好在何玉如麵前發火,隻得跟她往園長辦公室走去。
打開門,拉亮燈,沒等江潮開口,何玉如便蹲下身,問小孩叫什麼名字,是哪個老師班上的學生。小孩說他叫衣向陽,是馬老師班上的學生。何玉如就愣了愣,一時不知說什麼好。整個幼兒園就一個姓馬的老師,她叫馬小路,是何玉如自己的親生女兒。
燈光下,何玉如的確在衣向陽的腮上發現了兩個手指印,而且衣向陽也說是馬老師摑的。何玉如知道小孩不會說假話,就問他是不是做錯了什麼事。衣向陽敘述不清,講不出一個完整的意思。一旁的江潮得理不讓人,吼道:“不管小孩做沒做錯事,老師打學生總是不對的。”何玉如說:“馬老師打人肯定不對,但你不要急,我要找馬老師問清情況,再作處理。”江潮說:“我現在就去找她的麻煩!”何玉如說:“你要相信我,我會按園規嚴肅處罰,並責成她向你們家長賠禮道歉,但必須由我出麵。”
聽何玉如這麼說,江潮才不吱聲了,帶著兒子回了家。
何玉如關上辦公室的門,去找馬小路。馬小路是何玉如和老馬唯一的女兒。馬小路小時候很聽父母的話,讀書成績也好,初中畢業就考上了省城裡的幼師,畢業後,不必何玉如說一句好話,就憑她的學業,分進了這所全市一流的示範性幼兒園。在園裡的工作也積極,年年評先進。可自從找對象、結婚後就慢慢變了,工作不求上進不說,還時有違規行為,常常給她這個當園長的母親臉上抹黑。
何玉如知道壞就壞在她找的那個對象上。她的對象叫徐城東,是一個離過婚的男人,經營酒店,有點錢,加上人帥,專門在外麵拈花惹草,最後盯上了馬小路。現在的女孩,一切朝錢看,馬小路很快就迷上了徐城東,並發誓非他不嫁。何玉如和老馬都不同意這樁婚事,撇開徐城東結過婚不說,就憑他那專覓野食的德行,也講不過去,何況他文化極低,連初中都沒畢業。可馬小路哪裡聽得進父母的忠告?她振振有詞,父母講的有道理,但她有她的標準,她的標準是兩條:他有錢,她愛他,有這兩條就夠了。
當時何玉如就被馬小路氣得說不出話來。她忽然想起自己年輕時經曆過的事,那時她也幾乎像馬小路那樣,跟父母親說過類似的話。隻不過那時人們一心革命,現在人們一心想錢。所以當父母親反對她嫁給那個造反派頭頭時,她也用馬小路一樣的堅決的口吻說道:“我有我的標準,我的標準是兩條——他革命,我愛他。”所不同的是,何玉如在懷上造反派的孩子後,沒和他結婚就分了手,而馬小路跟徐城東正兒八經結了婚,在打鬨了兩年之後才離婚。
不一會兒,何玉如來到那棟六層的新宿舍樓前。她抬頭望了望,三樓林強生家依然燈火輝煌,而四樓馬小路家的窗戶卻黑燈瞎火的,看來馬小路沒在家。這半年來,馬小路晚上常常不回家,有時甚至徹夜不歸,直到第二天上午要進班了,才黑著眼圈、打著哈欠,從外麵匆匆歸來。
何玉如心裡咒著馬小路,明知她不在家,又不甘心似的,依然往樓道口走去。喘著氣爬上四樓,在馬小路門上敲了幾遍,裡麵什麼動靜也沒有。何玉如這才歎口氣,掉頭往回走。
走到二樓,想起副園長郭淑敏就住在這裡,便把她的家門敲開了。郭淑敏見是何玉如,趕忙迎她進去。寒暄過後,何玉如把剛才的事說了一遍。郭淑敏說:“小路近來的確有點反常,看來得好好幫幫她。”何玉如說:“你留意一下,她回來後,讓她到我那裡去。”
可這天晚上,馬小路根本沒歸屋。
二
第二天上午,其他的老師已進班半個小時了,何玉如才在傳達室門口截住匆匆歸來的馬小路。進了園長辦公室,見馬小路那頭發不整、滿臉晦氣的樣子,何玉如恨不得一記耳光甩過去。但她還是強忍住了。她沒耐心打探女兒晚上在外乾了些什麼,直接問她打沒打過衣向陽。馬小路點頭承認了。何玉如又問她為什麼打小孩,馬小路支吾了一陣,才說:“他說我的壞話。”何玉如說:“他說你什麼壞話?”馬小路卻躲躲閃閃的,不肯說。何玉如火氣上躥,吼道:“不說也行,你從今天起,不要再上班了。”
馬小路知道蒙混不過,才說道:“他說我是賴賬婆。”何玉如說:“他說你是賴賬婆,你就打他耳光?”馬小路說:“我又不是賴他的賬。”何玉如說:“你是不是又借家長的錢了?”馬小路說:“沒有。”何玉如很不耐煩地說:“今天暫不談這些,中午寫個深刻的檢討,貼到教師備課的大辦公室,晚上再去向衣向陽的家長賠禮道歉。”然後把馬小路轟出了辦公室。
晚上吃了飯,何玉如就拉上馬小路走出幼兒園,到商店裡買了一盒葡萄乾、一盒巧克力糖,還有幾斤富士蘋果,向衣向陽家走去。
一路上,何玉如不免要追問馬小路打衣向陽的真正目的。馬小路隻好交代說,她曾向衣向陽的媽媽江潮借過錢,江潮不但不借,還在家裡說她是賴賬婆。小孩是容易學舌的,所以昨天衣向陽上課講小話,馬小路說了他一句,他就在下麵學他媽的樣,罵馬小路是賴賬婆,馬小路火起,摑了他一耳光。
何玉如有些無奈,說:“我已經聽人說過,你向好幾個家長都借了錢,而且是老虎借豬,有借無還。你想,人家的孩子在你班上,你開口借錢,人家敢不借?你借了不還,人家也不好討要,怕你在他們孩子身上出氣。”馬小路說:“我會還的。”何玉如說:“你拿什麼還?你那個有錢的男人看上了彆的女人,離婚時一分錢沒留下,你又天天晚上在外麵賭,我看你到時短褲都會賭出去的。”
何玉如說的句句都是實話,馬小路做聲不得,隻得默默地踩著自己的影子趕路。何玉如長歎一聲,悲哀地說:“你搞得自己窮困潦倒,我和你爸不心疼你?”
來到一個小區,找到衣向陽的家,敲開門,門裡是一個二十七八歲的保姆。換了拖鞋,走進屋,江潮正拿著遙控器選電視頻道,對她們愛理不理的。何玉如隻好讓馬小路把禮品擱到桌子上,自己厚著老臉,過去說明來意。江潮用鼻子哼了幾聲,說:“你當園長的有責任,但不是你的錯。”
聽話聽音,何玉如便催馬小路上前賠不是。馬小路隻好說了幾句認錯的話,然後垂著手,一副聽候發落的樣子。江潮神氣起來,咬著牙齒說:“不是看在何園長的分兒上,我跟你沒完!”
挨夠了訓,兩人才離開衣向陽的家。好心的保姆送她倆到樓道口,順手撳亮牆上的燈。何玉如免不了借著燈光,多瞧了幾眼保姆,問道:“聽口音,你好像不是街上人。”保姆說:“我是剛從武寧縣來的。”何玉如說:“你叫什麼名字?”保姆說:“我叫申慧群。”何玉如說:“今年多大了?”申慧群說:“二十八了。”何玉如又問:“男人呢?孩子多大了?”
停頓了好一會兒,申慧群才說道:“他死了,是在河裡翻沙時,被洪水衝走的。孩子到了上學的年齡,交不起學費,我才到這裡來做保姆,弄點錢回去。”
說著話,不覺就出了小區。申慧群意識到該止步了,便轉身往小區方向走去。已走出去好遠了,何玉如還站在路旁不肯動,她的目光一直吸附在申慧群的背影上,直至那個背影越來越模糊,最後完全消失在黑暗裡。
從此何玉如就多了一重心事。
這麼多年過來了,何玉如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工作上,努力不去翻弄封存起來的記憶。儘管她不可能真正做到這一點,至少表麵上她得到了一種平衡,一種自我麻醉。然而現在不行了,這種表麵的安寧、平靜也無法保持下去了,過去的一幕幕從記憶深處浮出來,仿佛是昨天才發生的事情一樣曆曆在目。她開始在家長接送孩子的時候,有意無意地去搜尋一個身影。她知道請了保姆的人家,一般是由保姆來接送孩子的。
這一天早上,何玉如到林琴琴班上轉了一趟,要她準備一堂像樣的語言課,省教委的頭頭下來時,好上給他們看。林琴琴爽快地答應了。何玉如對林琴琴的爽快很滿意,說:“你的高級職稱材料,我已簽好了評語,馬上就送上去。”
回到辦公室,剛坐下,何玉如忽然在窗外密密麻麻的人流中發現了一個身影。那是申慧群。何玉如的心頭就亮了一下,立即站起來,出了辦公室。她來到操場上,很快就可以追上申慧群了,旋即又停下了腳步。她突然猶豫起來。到現在為止,整個幼兒園乃至她所處的這個城市,除了自己還沒有任何人知道她那段隱秘的過去。她就是在這種沒人知根知底的情況下,跟老馬生活了二十多年,而且生活得那麼平靜,一切都那麼順利。
何玉如不願意去攪亂自己這已擁有的一切。相反她在有意無意地回避著申慧群的影子。她加倍努力地去做工作,想以此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幼兒園的工作總是很雜,市裡搞幼兒節目彙演,教委舉行示範教學比賽,審計局來審查財務,圍牆被隔壁單位捅開,樣樣都得她當園長的出麵,甚至連廚房裡沒了拖把、班上孩子揩屁股的衛生紙已經用完,都要來找她。何玉如就讓自己泡進這些繁雜的事務中,儘量不去翻弄記憶裡的舊事。
白天就這麼打發過去了,可到了晚上沒公務可忙的時候,何玉如便難熬了。尤其是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老鼠啃牆角,秋風打門窗的聲音,都會把她從那越來越不安穩的淺睡中驚醒過來。隻要一醒,這一夜她就再也沒法入眠,在床上翻來覆去炒豆子。左炒右炒,硌得身上的骨頭生疼還睡不著。沒辦法,隻得披衣下床,到客廳裡去呆坐。越坐心越亂,乾脆出門到操場上轉悠,就像一個怪異的夢遊人一般。
這天夜裡,何玉如又來到了操場上。在迷蒙的月輝下,她的身影顯得有些模糊。這個時候,連傳達室的燈都被守門人熄滅了,整個幼兒園都沉浸在幽暗的寂靜中。
何玉如緩緩地踱著步,想以這種悠閒的姿態平抑心中那起伏的思緒。就這麼慢慢地繞了兩圈,她才微微地將頭抬高了一點。無意間便瞥見了從樓道裡冒出來的隱約的身影。雖然夜色隱去了那人的麵目,但何玉如還是從那人的身材和縮著腦袋走路的姿勢上,認出他就是給食堂搞采辦的林強生。
何玉如猛然想起中午食堂裡的一件事情來。按園裡定的幼兒食譜,這天中餐要給幼兒吃青椒雞丁,所以上午10點不到,林強生就從市場上購回三十隻仔雞,由廚師和保管員過秤驗收,再一齊動手宰殺去毛。當時何玉如也去了廚房,那些去了毛的仔雞已開了膛,扔在案板旁的灶台上。不想廚師擰著眉嘀咕起來,說:“這是怎麼了,明明是三十隻仔雞,怎麼這會兒少了一隻,數來數去隻二十九隻了?”問過保管員,他說驗收時隻看了數,沒有點數。當時何玉如也沒怎麼在意,轉了一圈,便出了廚房。
想到這裡,何玉如就對林強生起了疑心。林強生愛貪小便宜,在外采購的食物價格不低,在廚房裡幫廚時愛來點小動作。何玉如便睜大了雙眼,看林強生今夜裡究竟要乾什麼。
在樓道口逗留片刻,林強生左右瞧瞧,直奔食堂方向而去。食堂的門上掛著兩把鎖,鑰匙分彆在廚師和保管員手裡,林強生怎麼進得去?何玉如一邊這麼思忖著,一邊遠遠跟著。
原來林強生並不是要進廚房去,他在廚房門外站了站,便往左一拐,下了石坎。石坎下是一處樹叢,不知林強生去那裡乾什麼。何玉如趕緊趨前一步,發現林強生在樹叢裡蹲下了,抖抖擻擻摸索起來。何玉如意識到了什麼,上午廚房裡少了一隻雞,八成是林強生趁人不注意,扔到了窗外的樹叢裡了。
何玉如本想上去逮住林強生,想想這裡離宿舍遠,自己一個女人沒他男人力大,萬一他蠻橫起來,又怎麼辦呢?所以何玉如轉身先進了林強生家的那個樓道口,準備等他回來後,突然拉亮燈,再繳獲贓物,那時就不怕他耍賴了。
誰知林強生卻並沒往家裡走,而是去了傳達室。
等何玉如覺察到林強生不會回來,趕忙走出樓道口時,林強生已開了傳達室的小門,走了出去。何玉如追到傳達室,想去跟蹤林強生,小門已被林強生鎖上,而自己的鑰匙放在家裡,再喊守傳達室的人開門或回家拿鑰匙,都已來不及。
何玉如隻好作罷。她在心裡說道,林強生啊林強生,我總會抓住你的把柄的。
三
已經好幾天沒見申慧群到幼兒園來了。
來接送衣向陽的,要麼是他媽媽,要麼是他爸爸,要麼是過去曾來過幼兒園的衣向陽的舅舅。何玉如就莫名地擔憂起來。她跑到馬小路班上,喊衣向陽過來,問他申阿姨這幾天去哪兒了,怎麼沒來接送他。衣向陽想了一陣,才結結巴巴告訴何玉如,他也不知申阿姨去哪兒了,反正那天晚上他還和申阿姨睡在小床上,第二天早上就不見了她。
這天下午,來接衣向陽的是他的爸爸衣兵。何玉如就過去喊住了他。何玉如說:“小衣,你來接衣向陽啊?”衣兵見是何玉如,趕忙停下往教室裡邁的步子,點頭道:“是何園長,我來接向陽。”何玉如說:“原來不都是你家保姆小申來接送的嗎?”衣兵說:“都是我家那臭女人,無事生非,無故懷疑我跟小申有什麼瓜葛,把人家氣走了。”何玉如說:“還有這樣的事?”衣兵說:“我跟江潮說,人家縣裡來的女人,紮紮實實做事,勤勤懇懇照看向陽,哪會跟我有什麼瓜葛?她聽不進,跟我大吵大鬨,還說放在抽屜裡的500元錢不見了,硬賴在小申身上,將小申氣得連工資都沒領,就淚眼婆娑出了門。”
停了停,衣兵又說:“不過我已托介紹她到我家來的鄰居,把工資給她帶了去,還捎了話,要她回來,反正我女人已到外地做事去了,如果小申回來後她還要大打出手,我就跟她離婚。也是的,她也不想想,我家請了那麼多回保姆,都是些漫天要價,好吃懶做的,好不容易才碰上小申這種勤勞做事、把向陽當成自己兒子的女人,她還要不識好歹。”
何玉如心裡牽掛著申慧群,不太甘心她就這麼消失掉,從此再也見不到她的影子,晚飯後特意去了一趟衣向陽的家。果然如衣兵所說,江潮到外麵做事去了,家裡就他和兒子一大一小兩個男性。衣兵感到奇怪,說:“何園長您怎麼知道我住的地方?”何玉如說:“我不久前就來過。”衣兵說:“想起來了,向陽曾告訴過我,您和馬老師來過這裡,那次我正在外麵為公司收債,沒在家裡。”
兩人閒聊了一陣,慢慢就把話題引到了申慧群身上。何玉如說:“你知道申慧群是武寧什麼地方的人嗎?”衣兵說:“這個我倒沒問過她。”何玉如說:“那麼那個介紹她到你家來的鄰居一定清楚囉!”衣兵點點頭,說:“他應該清楚,上星期他去武寧采購木材時,我就是托他給申慧群帶的工資,不知現在回來沒有。”何玉如就說:“可以陪我去見見他嗎?”
“那當然可以。”衣兵說著,把衣向陽安頓到床上睡下,隨何玉如出了門。
衣兵心生好奇,不由問何玉如道:“何園長您好像對申慧群很感興趣的?”何玉如就有些躲躲閃閃的,她敷衍道:“也是隨便問問,二十多年前我下放在武寧,對那邊的人有些記掛。”衣兵就哦了一聲,說:“原來如此。”
二人敲開衣兵鄰居家的門,隻有女主人在家,她說男主人上星期去了武寧,至今還沒回來。
何玉如倍覺失落,告彆衣兵,離開居民小區,悻悻地回了家。
剛進屋,會計小夏就打來電話,說下午去財政局對賬,財政局下麵的收費局曾局長跟她打招呼,明天要到幼兒園來看收費發票。何玉如一聽就惱火了,說:“上個星期物價局不是來查過了嗎?怎麼收費局又要來了?”小夏忙解釋說:“物價局是來了解收費標準,收費局是要來算賬,核實發票,我們收的幼兒學費和集資款,都是在收費局領購的發票,他們要稽核,是他們權力範圍內的事。”何玉如沒好氣地說:“權力,權力,他們就知道使用權力,不知道下麵辦事的艱難。”
話雖這麼說,但該應付還得應付,何玉如吩咐小夏,一定做好接待準備,不能得罪這些衙門老爺。
第二天下午3點多,收費局的人就到了幼兒園,一共三個人,都是肩闊肚厚的大男人。何玉如和小夏還有副園長郭淑敏幾個立即滿臉堆笑,像迎接親爹親媽一樣,把他們請進財務室。先不忙著拿賬本、發票什麼的,而是倒上古丈毛尖茶,切開沙田柚子,再一人遞上一包芙蓉王香煙。
為頭的是紅光滿麵的曾局長,他四平八穩地往沙發上一坐,二郎腿一架,香煙一叼,便開始發話。他說:“市政府的收費管理文件馬上就要出台,事業單位要從收費資金裡繳納15%的調節資金入財政金庫。”
一旁的三個女人立即嚇出一身冷汗,齊聲說:“又興起調節資金了?我們可從沒聽說過。”曾局長吐出一道濃濃的青煙,說:“工廠紛紛破產總聽說過吧?個體戶打死稅管員的事總聽說過吧?國家工作人員又要上調工資總聽說過吧?要收的資金收不上,要支付的票子又要支付,你要財政如何去算這筆賬?比如說你們幼兒園,財政不僅負擔部分職工工資,你們的教學大樓和各種設施,哪樣不是財政投的資?你們年年從幼兒身上收錢,現在財政困難,難道不應該調節一點出來嗎?”
何玉如不得不佩服這位曾局長的口才,便說:“曾局長說得也是,可是我們收的幼兒的款子都是一個釘子一個眼,沒有一分錢的多餘,您怕要具體情況具體對待。”曾局長說:“情況具不具體,我們不管,我們隻知道先算賬,然後依賬行事。”何玉如說:“賬肯定要算,隻是問題明擺在這裡,比如我們的集資款,彌補基建的尾數還差一大截;比如生活費,全部用在了幼兒的夥食裡,期末還要根據學生出勤天數結算,多退少補;比如學雜費,完全按財政廳和省物價局定的標準收,用來應付工資缺口,以及教室的維修,鋼琴等教具的更換,水費電費什麼的都還少一大截,如果還要征15%的調節資金……”
這裡正在跟收費局的人討價還價,門外忽然有一位老師慌慌張張闖進來,大呼小叫道:“何園長,不好了,不好了,打死人了,您快去看看!”何玉如她們嚇了一跳,問那位老師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那位老師半天才穩住神,說是林強生被廚師打翻在廚房裡了。
何玉如隻好讓郭淑敏和小夏陪著收費局的人,自己出了財務室。
在去廚房的途中,那位老師把事情的經過大略說了一下。原來起因還是上個星期那隻不翼而飛的仔雞。這件事不知怎麼竟在教職工中間傳開了,大家都議論說,十有八九是廚師耍的名堂。廚師平時順手牽羊的事不是沒乾過,但這次確定不是他所為,所以聽了彆人的議論,就氣憤得不得了。其實他心中多少有點數,當時在場的保管員比較老實,照理不會乾這種事,那麼剩下的就是林強生了,儘管沒抓到他的把柄,也是可以肯定的。恰好頭天財務室查了各家的電表,數字公布出來後,廚師一家三口人一個月用了120多度電,而相鄰的林強生三個兒子都在家待業,共五個大人才用了20度。廚師不服,順口說了句林強生偷他家的電的話,不想被剛采購食物回到廚房門口的林強生聽見了,他就衝過去,指著廚師的鼻子吼道:“你說我偷你家的電,證據在哪兒,沒證據我擰了你的腦袋!”廚師把林強生的手往旁邊一扒,也點著林強生鼻子說:“你不但偷電,還偷雞,那天的那隻仔雞就是你偷的!”林強生火氣更大了,罵道:“你汙蔑好人,我今天跟你沒完。”上前就去抓廚師的胸領。不想當時廚師正拿著一根捅煤灶的鐵條,他火氣攻心,順手舞過去,正抽在林強生的軟腰上,林強生氣一縮,當時就趴到了地上。
等何玉如趕到廚房裡,先到場的工會**已把林強生馱到背上,正往傳達室方向趕。何玉如便也跟在後麵往外走。幼兒園附近就是市立醫院,不到十分鐘就趕到了。幸好鐵棍沒抽到致命的地方,還不至於出人命,醫生說在醫院吊幾天鹽水,吃點藥就沒事了。
林強生躺在病床上。望著他寡白的還沒恢複血色的臉,何玉如說:“就按醫生說的,在醫院裡休息幾天,至於你的工作,我找個人代替就是了。”林強生立即慌了,腰一挺,就坐了起來,差點把手上的針頭都弄脫了。他急切地說:“沒事的,我這點傷沒事的,不用麻煩您找人代替,我吊完水就回去。”
一旁的醫生和護土,以為林強生是活焦裕祿,隻要革命工作,不要革命本錢,很佩服地說,如今這種不顧身體,一心隻顧工作的人,可是越來越稀罕了。何玉如卻覺得好笑。她知道林強生搞采購是要搞小動作弄外水的,他怕人家得了這個好處,更怕人家取代了他的位置,以後沒外水可撈,才做出這個卵樣。
何玉如當然不會在這種場合點破他,隻是說:“不行就不要硬撐,身體是再多的財富也換不來的。”話裡的雙層意思很明顯。
跟工會**他們離開醫院時,何玉如嘴上不出聲,心裡卻說,那一鐵棍抽得還輕了點。
四
收費局那三個人算賬並不太用心,隻用算盤粗粗地打了兩本發票,其餘的就擱到了一邊,說:“今天就打到這裡吧,明天再打。”小夏就急了,心想明天還要打,又怎麼得了呢?這個月發工資的時間又快到了,她的工資表還沒做好,而且開學時收的款都還沒做賬,哪裡有時間陪這些大老爺?
一旁的何玉如看一眼牆上的鐘,說:“快5點了,今晚就去金都大酒店喝幾杯吧。”然後回頭吩咐郭淑敏,要她先去訂個包間,自己跟收費局的科長們隨後就到。
郭淑敏走後,等小夏收拾好賬本、發票,一行人便起身走出財務室。來到傳達室門口,迎麵碰上捂著腰從外麵走進來的林強生,何玉如就說:“你怎麼回來了?”林強生特意挺了挺腰身,以顯示自己的強健。不想用力過大,牽動了傷處,痛得他眉毛往中間擰,嘴巴往一邊歪。卻還要堅持說:“沒什麼大不了的,明天還可照常上街搞采購。”
何玉如沒說什麼,用鼻子哼了一聲,放林強生過去。
與金都大酒店還隔著一條街,早等在店門口的郭淑敏就揚手招呼起來。何玉如對科長們說,看來包間訂好了。一行人橫過大街,跟郭淑敏往裡走。左彎右拐,來到一個包間外,上麵寫著“八號”兩個字。郭淑敏說特意選了這個包間,八發八發,願科長們大發。眾人就齊聲說,發發發。
走進包間,裡麵不僅有吃飯的大圓桌,還有VCD。郭淑敏說:“吃飯還早了點,先唱幾支歌吧?”一邊吩咐服務小姐插好話筒,調好音量,讓機房裡送訊號過來。這邊何玉如見屏幕上有了動靜,就把點歌本往曾局長手上遞。曾局長將本子放到一旁的茶幾上,說:“你們唱,園長你們唱,我嗓子啞,唱不來。”何玉如就將本子塞到另一位懷裡,那一位也不肯點歌。就這麼推讓了幾次,三位客人誰也不願上場。何玉如就說:“都說收費局的人沒有不會唱的歌,今天三位怎麼不肯賞臉,是不是這裡檔次低了一點?”三人就說:“哪裡哪裡。”
郭淑敏見氣氛上不來,就先自己點唱了一曲,打了個開場。誰知她唱過之後,那三人還是無動於衷。
兩位園長不覺有些難堪,一時不知如何才好,不知這些老爺想要乾什麼。正納悶,曾局長猛不丁冒出一句,他說:“內地就是傻帽兒,吃飯的地方還搞什麼VCD,洋不洋,土不土的,人家沿海地方,吃飯是吃飯的,娛樂是娛樂的。”另一位附和道:“是的是的,這吃飯是物質文明,而唱歌、跳舞是精神文明,往一處抓就是沒有情調。”
說得一旁的兩位園長你覷覷我,我覷覷你,滿臉的難為情。好在郭淑敏還算機靈,立即接過他們的話頭,說:“是呀是呀,都21世紀了,文明也得有個文明法。這樣吧,樓下有個足浴館,大家有興趣,陪你們過一過癮。”
那三人臉上有了喜色,說足浴倒是個新鮮玩意。
洗了個把小時足浴,又回來吃喝了一個多小時,已經快9點了,郭淑敏把何玉如拉到一邊,悄聲說:“洗腳、喝酒是物質文明,還有精神文明,恐怕還是少不了。”何玉如也是無可奈何,隻得咬咬牙說:“少不了就不少吧。”然後把三人請到新開業的強光娛樂城,要了個名叫帝豪的大包間。
何玉如從沒來過這些地方,一見那34寸的大彩電、奢侈的VCD和音響設施、超大的茶幾沙發,以及豪華的裝飾,心中就發怵。她在包間裡發現一個小門,推開一看,是一個幾乎沒有燈光的小暗室,裡麵有茶幾和長沙發。就問大家這是乾什麼的,郭淑敏說是用來跳舞喝茶的,每次隻能進去一對。
三個男人一直不吱聲,臉上卻露出曖昧的笑。郭淑敏又對何玉如說:“你先在這裡陪一下客人,我和小夏去服務台點些果品、茶水什麼的。”然後,她拉著小夏出了包間。
緊接著,服務小姐就送上了茶水和點心,郭淑敏和小夏也返了回來。這時何玉如的腦瓜忽然開了竅,對三位男人說:“我年紀大了,歌舞都上不了場,郭園長和小夏也沒這方麵的天賦,這樣吧,幼兒園有幾位年輕、漂亮的老師能歌善舞,我去把她們請來如何?”三位男人趕忙說:“不用不用。”
何玉如還要說什麼,郭淑敏忙在後麵扯她的衣角,一邊說:“你不用操心了,我都安排好了。”然後她說去服務台催促還未上的點心,把何玉如拉到了包間外麵,對她說:“幼兒園的老師個個正兒八經的,人家不會喜歡,我和小夏已在服務台預交了包間茶點費以及三位小姐的台費,等會兒小姐一來,我們就走,不要在這裡礙事,改日再來結賬,讓他們玩個瀟灑。”
正說著,服務小姐已領著兩個袒胸露背的女郎進了帝豪,郭淑敏就讓何玉如在外麵稍等,她進去打聲招呼,喊小夏出來。
郭淑敏和小夏很快就從包間裡出來了,三人一起往出口方向走去。何玉如想起剛才的見識,特彆是那兩個半裸女郎,心裡就無法平靜,甚至自己的一張老臉都紅了起來。忍不住又回過頭,往帝豪包間那邊瞧了一眼。
這一瞧不打緊,何玉如瞧見服務小姐正在叩帝豪的門,身後又帶著一個比剛才的女郎還要裸露的女人。
何玉如的頭就嗡的一聲響,兩眼一黑,身子一晃,差點暈倒在地,幸虧及時扶住了牆壁。
何玉如看到的不是彆人,正是她的親生女兒馬小路。
何玉如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馬小路會走上這條不要臉的路子。她真想衝過去,撕爛馬小路的臉。但何玉如還是克製住了,強行地克製住了。她不想在這樣的場合,出自己的醜。何玉如轉身跟著郭淑敏和小夏往外走,卻沒法不去想在那個叫做帝豪的包間裡可能發生的一切,沒法不去想馬小路這個不要臉的死鬼可能做出的下賤事。
這麼胡思亂想著,有一句沒一句跟郭淑敏和小夏搭訕著,不知不覺已回到幼兒園。
第二天上午,何玉如來到財務室。正好郭淑敏和小夏都在那裡,何玉如說:“今天收費局的怎麼還不來?”郭淑敏說:“他們不會來了。”何玉如說:“昨天下午他們不是說過今天還要來的嗎?”郭淑敏說:“昨天下午隻算賬,沒搞‘兩個文明’,晚上搞了‘兩個文明’,搞得他們心滿意足,今天當然就不會來了。”
何玉如皺皺眉,想想也是,便默默地離開了財務室。
在財務室門口,何玉如碰上一位跟馬小路配班的老師,就對她說:“告訴馬小路一聲,中午到我家去一下。”
中午何玉如在家左等右等,就是不見馬小路的影子。何玉如就下了樓,到新宿舍樓那邊去敲馬小路的家門。敲了半天,馬小路才打著哈欠來開門,看樣子正在睡午覺。何玉如的臉色特彆不好看。
馬小路以為母親又要訓她了。何玉如走進她家裡,卻什麼也沒說,什麼也說不出。她瞧了瞧屋裡蒙著灰塵的家具,堆滿雜物的屋角,似乎兩個世紀沒整理的狗窩一樣的床鋪,以及茶幾上、沙發裡、電視機上亂扔著的臟褲衩、臭襪子,連肺都氣炸了。
何玉如費了好大勁才忍住火氣,沒有發作。
沉默久了,連馬小路自己也受不了了,她小心翼翼地問何玉如:“媽,您有什麼事嗎?”何玉如不語。馬小路說,“我本來是要到您那邊去的,可我困得要命,在食堂裡吃了點飯就回來睡午覺了。”何玉如還是不吱聲。
馬小路斜眼覷覷何玉如那鐵青著的臉,懶懶地斜倚在沙發上,又喃喃道:“我知道我不像個女人,我也知道自己當初沒聽您的話,瞎了眼睛,嫁了那個沒良心的雜種,才落到今天這個地步。可我當初是愛他的呀,我以為我的愛會守住他的心,而且他又有錢,我們的日子會過得蠻紅火的,誰知我好心沒好報。我恨他,我跟他一刀兩斷。但不管怎樣,我還是虧了,我的青春、我做女人的那點希望已經斷送,我的心已經死去……”
說著說著,馬小路的淚水就止不住淌下來,一副可憐蟲的樣子。
何玉如沒去理會馬小路,站在窗前,望著遠處迷蒙的屋頂,好像根本就沒聽見女兒那聲淚俱下的哀訴。其實內心何玉如又何曾不心疼這個可憐的女兒?她知道馬小路變成今天這樣,主要是那個狗男人傷透了她的心。樹怕傷皮,人怕傷心,人一傷心,活起來便沒有了勁頭和精神。可再怎麼的,也不能破罐子破摔呀,這樣不是糟蹋自己嗎?為此,何玉如曾苦口婆心,不知開導過她多少回,她硬是振作不起來,依然整夜整夜在外麵打麻將,昨晚還到那些色情場合做起了陪舞女。打麻將反正已成風氣,上上下下老老少少都在打,可做陪舞女那是做得的麼?傳出去,彆說做娘的老臉沒處擱,敗了幼兒園的名聲,那又怎麼是好?
何玉如越想越感到可怕,心情由氣惱煩躁,變得沉重起來。她背對著馬小路,問道:“昨晚你到哪裡去了?”馬小路說:“我沒到哪裡去,就在麻將館裡打了幾個小時麻將。”何玉如瞪著馬小路,說:“還要瞞我?”馬小路知道露了馬腳,才低下頭說,是郭淑敏拉她去的。
這讓何玉如感到意外,想不到郭淑敏會拉馬小路下水。轉念一想,如果馬小路不是那種女人,誰又拉得走你?也許是馬小路早就找過郭淑敏,人家才會照顧她的生意呢。何玉如就有氣,說:“你說說,你要你媽這張老臉往哪裡放?我一輩子堂堂正正,沒有什麼地方可讓人戳背的,你自己不要做人,也要為我想想哪!”
何玉如激動地說了半天,馬小路這裡卻什麼反應也沒有。何玉如覺得有些不太對勁,把目光從窗外收回來,轉過身去。就見馬小路蜷縮在沙發裡,雙手抱膝,兩肩高聳,腦殼嵌進兩腿間,仿佛受了驚嚇,正在自衛的刺蝟。何玉如不知馬小路緣何這樣,走到她麵前,問:“你這是怎麼了,是不是睡著了?”
馬小路還是沒反應,仍縮在那裡。何玉如就伸過手去,摸著馬小路的腦殼往外掰,開始還掰不開,掰了幾下,掰開一點,才見馬小路涎水下垂,鼻涕外流,淚眼婆娑,一副難過的樣子。何玉如以為她是因為內疚而哭泣,慈悲心腸早就軟了。不想接下來,馬小路接連打了幾個哈欠,身子跟著戰栗起來,牙齒上下不停地磕碰著,話不成句地說:“我、我不、不、不行、啦……”
何玉如似乎意識到了什麼,提高嗓門喝道:“你到底是怎麼了?是不是病了?”
馬小路戰栗著,努力站起來,風中的柳條一樣左右搖晃兩下,然後踉踉蹌蹌奔進臥室,在床頭櫃裡摸索一陣,拿出一個針筒,上了藥水,往手臂上狠狠地紮下去……
完了,完了!何玉如長歎一聲,步履蹣跚地走出馬小路的屋子。
其時,外麵起了大風,何玉如覺得眼前的房屋和樹木變得模糊,不斷地重疊著,更替著,最後眼前一黑,身子一晃,摔到地上,便什麼都不知道了。
五
等何玉如醒過來,已經是第三天的上午,她第一眼看見的是倒掛在頭頂上的鹽水瓶,以及瓶子下方那輸液管裡漫不經心垂滴著的滴液。然後她看見了床前的丈夫老馬,和老馬旁邊的郭淑敏、小夏、林琴琴她們。何玉如蒼白的臉上就露出一絲歉意,嘴巴張了張,想說聲什麼,卻什麼也沒說出來。大家就在一旁驚喜地說:“醒了,何園長醒了。”
到了中午,郭副園長她們已經離去,病房裡就剩下老馬和何玉如自己時,何玉如就問老馬:“小路呢?怎麼沒見小路?”老馬說:“小路昨天晚上到過這裡,今上午有班,便沒過來,下午會來的。”
何玉如沉默片刻,說:“你要她最好不要再來,我不想看見她。”老馬說:“不管她怎麼不爭氣,但究竟還是你的女兒。”何玉如說:“我沒這個女兒。”
老馬便不做聲了,望著吊瓶出神。
何玉如突然想念起申慧群來了。她好想見見申慧群。隻是她又不能在老馬麵前說起申慧群,這是她心裡的秘密。
在醫院住了沒幾天,何玉如就辦了出院手續。本來就沒大病,那天完全是被馬小路氣的。沒病待在醫院裡,要花幼兒園的錢,何玉如心疼。老馬沒在醫院裡,也沒先告訴郭淑敏她們,何玉如一個人離開的醫院。
這天天氣晴朗,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何玉如那一直陰沉著的心情忽然開朗了許多。她就有了一個在街上多逗留一會兒的願望。是呀,平時隻顧在園裡上躥下跳,而家裡搬煤扛米,購吃買穿,幾乎全由老馬包了,自己連街都很少上,差不多成了庵堂裡的尼姑。
這麼一想,何玉如自覺好笑起來。她已偏離回家的方向,來到街上。
一轉一轉,不知不覺轉到一處農貿市場。舉目一望,竟然在密集如蟻的人群中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那不是彆人,而是幼兒園的采辦員林強生,他此時正站在肉案前稱肉,旁邊是那架掛著兩個篾簍子的破單車。何玉如往前快邁兩步,想過去跟他招呼一聲,忽然又想起什麼,便止住步子,躲進一旁的鞋鋪。一直到林強生稱好肉,接過屠戶開的條子,交了錢,推著裝了肉的單車離開,何玉如才走出鞋鋪,朝剛才林強生待過的肉案走去。
那是一個賊眉鼠眼,留著小胡子的年輕屠戶。見何玉如走過來,小胡子舉起屠刀往案上一砍,朝她擠眉弄眼道:“是不是來一腿?”然後把那半邊豬肉拍得啪啪作響。何玉如往案前一站,不慌不忙地說道:“一腿兩腿都行,但要看你的價格如何。”小胡子說:“價格?我哄得彆人,也不敢哄你呀!”何玉如說:“那你開個價吧?”小胡子說:“六塊六一斤,少一分錢都不賣。”
“不賣就不賣,我到彆處去。”何玉如說著話,眼睛往其他賣肉的地方瞟著,做出一個立即要走開的樣子。小胡子嘴裡一副無所謂的口氣,眼睛卻盯住何玉如,生伯她走開了。何玉如就真的往外邁了一步。
這一下小胡子有些穩不住了,說:“你開價吧?”何玉如說:“這價還有什麼好開的?人家都賣五元五一斤。”小胡子說:“人家什麼肉?我這什麼肉?”何玉如說:“人家的是豬肉,你這不是豬肉,是龍肉不成?”
小胡子軟了下來,將頭往何玉如身前湊湊,神秘兮兮地說:“那你告訴我,你是給自家買,還是給公家買?”何玉如說:“自家買咋的?公家買又咋的?”小胡子說:“給自家買,你不可能買多少,我選最好的屁股肉給你割,決不少你的秤,但這是零售,刀下得碎,肉容易折,最低不能低到五塊六一斤;給公家買嘛,那你肯定會買幾十上百斤,這是批發,我放血,五塊五一斤,怎麼樣?”
停停,小胡子又故意放低了聲音,好像生怕旁人聽了去似的,說:“而且我給你開的發票是六塊一斤。”何玉如說:“那怎麼行?搞假動作。”小胡子說:“那有什麼不行的?剛才那個買肉的男人,天天在這買,我都是這麼處理的。”
接著小胡子放大聲音,說:“我還可以給你扛到單位去,守著你過足了秤再走。”何玉如說:“好,我在你這兒買了,不過我暫時隻買二斤肉。”小胡子也乾脆,說:“行,下次買整腿整邊時,再來。”一刀下去,砍出一塊,過秤正好兩斤,又用塑料袋裹了,遞給何玉如,說:“二五一十,二六一二,一十一塊二。”
何玉如接肉在手,卻不急於掏錢,說:“給張發票吧。”小胡子說:“兩斤肉開什麼發票囉?”何玉如說:“我家裡也要記賬的,沒發票怎麼記?”小胡子沒法,用那隻油膩膩的手寫了一張普通的收據。何玉如知道屠戶按宰豬的頭數收屠宰稅,不像商店裡賣貨有零星發票,於是拿過收據,付了款,提著肉走了。
這天何玉如還買了魚雞鴨幾樣東西,都讓小販寫了收據。她轉身走開時,那些小販就點著她的背心,說:“從沒見過給自己買條魚買隻雞也要開票的,這女人的神經一定出了岔子。”何玉如把那些指點撇在身後,走出農貿市場,走進燦爛著陽光的大街。
從農貿市場外的大街回幼兒園有兩條路,一條是人來人往的橫街,一條是少有人走的曲裡拐彎的偏巷。今天何玉如心血來潮,朝那條平時難得走一回的偏巷邁去。
這是條窄窄的砌著青石的老巷,兩旁的板裝屋就像許久沒人翻閱的線裝書。陽光從狹窄的空中遺漏下來,在石板上照出幽白的影子,巷兩旁的板裝屋也跟著晃亮起來。
前麵不遠已是喧鬨敞亮的巷口,猛抬頭,何玉如竟然又看見了林強生的身影。她自語道,這個城市也並不小,怎麼老是碰上這個林強生?
林強生是從巷口一扇破舊的木門裡出來的。他還推著那輛馱著兩個篾簍的破單車。一出門,林強生就騎上車,猛踩幾腳,駛離了巷口。那兩個篾簍裝著幼兒園幾百名小朋友和老師中餐的夥食,林強生知道再不能拖延,必須馬上趕回幼兒園去。
隻是林強生並不知道,今天自己兩次撞進從醫院裡出來的何玉如的視線。
等林強生走遠了,何玉如才慢慢走向剛才被林強生用單車撞開,還沒關上的那扇木門。她發現門上倚著一位瘦弱而駝背的老婦人,此時正用一雙空洞無光的眼睛,象征性地望著林強生剛才離去的那個方向。
何玉如也不吱聲,上前站到老婦人的麵前。老婦人用手在前麵揚了一把,說:“誰呀?你擋在那裡乾什麼嗎?你彆以為我瞎了,你擋在那裡,我還是知道的。”何玉如就往一旁閃了閃,說:“嫂子,你在瞧什麼呢?”老婦人說:“我在瞧強生,他剛走,走出巷口不遠。”何玉如說:“強生是誰呀?”老婦人說:“強生是我那死鬼的弟弟,那死鬼腳一伸就走了,把我留在這世上活受罪,要不是強生,我早活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