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從老遠的鄉下扶貧回來,孟不覺就直奔辦公樓,去找顧局長彙報一年來的扶貧工作情況,同時也是向領導報到,自己已經歸隊。
孟不覺是去年這個時候,顧局長親自點將,讓他下去扶貧的。離開局裡前,顧局長還找他談話,要他在下麵好好乾,多為當地百姓謀利益,出了成績再回來向他彙報。顧局長並沒明說,出了成績領導才好提拔重用你,可弦外之音,還是聽得出來的。在人教處做了多年副處長,跟領導交道多,孟不覺了解領導的說話藝術。因此在那個叫做楊家村的扶貧點上的一年時間裡,孟不覺風裡來,雨裡去,組織村裡乾部群眾跑資金,要項目,修路架橋,改水辦學,確實沒少做實事,得到村裡百姓一致好評。離開楊家村時,楊村長和村上百姓感激孟不覺的恩德,又是送特產烏米,又是送錦旗,還放著鞭炮,將他送出五裡地。
沒有辜負領導的殷切期望,工作乾出了成績,孟不覺去找領導時,底氣就比較足。當然在人教處這樣的地方待過,孟不覺也不是不知道,要想得到提拔和重用,僅有工作成績是很不夠的。可有成績絕對不是壞事,至少領導要為你說話,也多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那麼自己扶貧扶出了成績,是不是也會成為領導為我說話的理由呢?
走進局長室,隻見顧局長正在低頭翻看報紙。在孟不覺的印象中,顧局長從來就難得坐下來看會兒報紙。他是單位***,事務繁重,非看不可的材料和文件都看不過來,這些看不看都無礙工作大局的報紙,自然隻得扔到一邊。每次局辦秘書到局長室來收拾舊報紙,拿去給領導換茶葉錢,見顧局長桌上的報紙從沒動過,曾向辦公室主任提議,反正顧局長沒時間看報,下年局長室的報紙是否免訂算了,也好為局裡省一千多元錢。主任批評秘書道:“局裡還在乎這一千多元小錢?給領導訂報紙,是讓領導享受相應待遇,並非僅僅訂給領導看的嘛。”
不看報的顧局長看起報來了,估計不是閒來無事,而是在查找什麼重要資料。要不就是局裡或他本人有文章登在報上。現在時興表揚與自我表揚相結合,報紙上的文章多為表揚稿,這也是領導和群眾都不愛看報的原因之一,除非報上登了本單位或本人的表揚稿和自我表揚稿。孟不覺生怕影響顧局長看報,腳步放得很輕,像舞台上的雜技演員踩鋼絲一樣。但顧局長還是有所察覺,抬起頭來。見是孟不覺,顧局長那張不苟言笑的青臉浮起一絲笑意,說:“是不覺喲,幾時回來的?”
孟不覺很不適應顧局長的笑臉。在局裡工作多年,他好像從沒見顧局長笑過,尤其是在下屬麵前。領導的青臉見多了,自然就習慣了,有時甚至覺得那張青臉也有動人之處。現在這張青臉突然對你笑起來,確實讓人感覺不太舒服,覺得還是那張青臉好。要麼就是顧局長真在報上看到了局裡和自己的表揚稿。也可能碰到了彆的什麼值得高興的事。比如兒子娶了媳婦,女兒考上了碩士研究生。比如局裡工作又上新台階,得到市委充分肯定。對啦,市政府即將換屆,顧局長可能已被內定為副市長人選。顧局長已快做滿兩屆局長,上屆局長任期快到的時候,就有傳言說他要升任副市長的,後來被另一個局的局長捷足先登,才落了空。皇帝輪流做,今年到我家,這一屆輪也該輪到顧局長了。孟不覺發自內心地替顧局長高興。他想自己下去扶貧是顧局長點的將,扶貧又扶出了成績,顧局長主政市政府之前,肯定會給自己一個妥善安排的。這也是機關慣例了,哪個領導高升前,不要提拔重用一批自己的人?
孟不覺這麼得意著的時候,顧局長拿出個一次性紙杯,給他倒了一杯熱茶。這回孟不覺更加不適應起來。從來隻有下屬給領導倒茶的理,幾時倒了過來,領導竟給下屬倒起茶來了?孟不覺從進機關第一天起,就開始給領導倒茶,先是給科長倒,倒上幾年,自己做了科長,便給處長副處長倒,等到自己也做了副處長,有了跟局領導接近的機會,便給局領導倒。給局領導倒茶這樣的好事其實並不多,隻有參加局務會,或陪領導外出,或領導到處裡來視察檢查工作,才可能有機會。就是有這樣的機會,你不見機而作,動作稍稍遲疑,機會就會從眼皮子底下溜走,被彆人搶去。
今天倒好,自己沒來得及給顧局長倒茶,顧局長相反倒了茶,往自己手上遞了過來。孟不覺渾身都不自在起來,不知是接還是不接顧局長遞上的這杯茶,接吧,受之有愧,不接吧,又是不通情理。當然最後孟不覺還是紅著臉,伸出了雙手。隻是雙手不聽話似的,有些打戰,差點將顧局長遞上的杯子碰翻在地。好在及時穩住自己,才順利將杯子接了過來。同時內疚地說道:“怎麼能讓領導倒茶呢?這個禮都倒過來了。”顧局長說:“哪裡,你從鄉下扶貧回來,辛苦了,給你倒杯茶,也是應該的嘛。”
這句話也是實情,孟不覺稍稍心安了些。這才感覺有些口渴,捧著杯子喝進一口茶水。不想茶水很燙,一隻舌頭好像都燙得卷了起來。張了張嘴,恨不得吐掉算了。不過孟不覺沒有這麼做,趕緊又將嘴巴閉緊,努力憋住,狠狠心,將熱茶吞下喉嚨。領導倒的茶水怎麼能吐掉呢?何況領導又不是給你倒的毒藥,就是毒藥,你也得喝下去呀。
熱茶是下了肚,淚水卻不爭氣地被燙了出來。顧局長此時已坐回到桌旁,見孟不覺眼眶潮濕,說:“你怎麼了?”孟不覺當然不能說是熱茶燙的,領導給你倒上熱茶,說明領導禮賢下士,對你熱情,並不是有意要燙你的,怪隻怪你口渴心切,等不及茶水散熱,就急忙往嘴裡灌。孟不覺反應還算快,忙掏出手絹,捂住眼睛,揉了揉,說:“可能是剛才進門時,一陣風吹來,將沙子吹進了眼裡。”
等到拿開手絹,眼裡的淚水已經不見。孟不覺笑望著顧局長,說:“扶貧工作已經結束,我剛從點上回來,顧局長有時間聽我彙報幾句吧。”顧局長說:“你的彙報我當然要聽。你下去前我就說過,扶貧工作乾出了成績,回來向我彙報。”孟不覺心生感激,領導還沒忘記當初的話。於是拿過包,取出在點上就擬好的彙報要點,開始彙報。
在人教處做副處長的時候,孟不覺經常要向處長和局裡分管領導彙報這彙報那的,在工作水平不斷提高的同時,彙報工作的水平也得到較大提高。所以這次扶貧工作,哪些該詳細彙報,哪些該簡單彙報,哪些該重點彙報,哪些隻需點到為止,其分寸掌握得恰到好處。顧局長也就聽得很專注,眼睛盯著孟不覺,不時還點點頭,或插上兩句。孟不覺受到鼓勵,思路更加清晰,也就彙報得更加有水平。
然而到了後來,顧局長的注意力有些不集中了。目光飄忽,不再專注地盯著孟不覺,而是老往窗外瞟。打了兩個哈欠,像是晚上沒睡好似的。兩隻手仿佛沒地方擱,一會兒在桌麵上彈彈,彈出嗒嗒嗒的響聲,一會兒抓起杯子,舉到嘴邊,卻沒有喝水,又放回原處。孟不覺太了解顧局長,這可不是他的風格。他一向精力充沛,作風嚴謹,從來一是一,二是二。尤其是在下屬麵前,說話辦事,乾淨利落,從不含糊。孟不覺受到影響,彙報的興致沒有先前足了,長話短說,很快結了尾。顧局長這才回過神來,說:“不錯不錯,扶貧工作做得很出色嘛,當初我可沒看錯人。”
這便是顧局長給孟不覺此次扶貧工作下的結論。然而孟不覺並不是僅僅來討這個結論的。現在回到局裡,是去人教處繼續上班,還是另有地方安排,顧局長總得給個說法。不想顧局長不置可否,依然是那幾句肯定和表揚的話。孟不覺摸不清領導的意圖,隻得站起身來,準備告辭。隻聽顧局長又說道:“你是人教處副處長,人教處歸李副局長分管,你看他有沒有空,還得向他彙報幾句。”
孟不覺有些詫異,想不到搞了半天,顧局長一腳將自己踢給了李副局長。孟不覺不明不白,不知道問題是出在自己身上,還是另有原因。是不是局裡班子會有變動?想起顧局長不看報紙的人看起了報紙,一張難得一笑的青臉有了笑容,破天荒給下屬倒起茶水來,聽彙報時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孟不覺便疑慮重重,百思不得其解。
出了局長室,孟不覺不知道是回人教處,還是這就去找李副局長。機關裡都是這樣,工作上如果先向副職領導彙報過,副職領導做不了主,提出還得向***彙報,那麼再去向***彙報,符合正常程序。現在倒了過來,已向***彙報過,還要向副手去彙報,哪裡來的這個道理?何況當初自己下去扶貧,並不是李副局長提的名,李副局長也沒有給你留過什麼話,怎麼去向他彙報呢?彙報又能彙出什麼名堂來呢?
心裡這麼想著,孟不覺還是去了李副局長辦公室。不想門是關著的,也不知李副局長去了哪裡。當然可以去問問局辦秘書,他們一般知道領導去向。或者乾脆掏出手機,直接撥李副局長的電話號碼。但孟不覺沒這麼做。領導如果沒事,肯定待在辦公室,既然不在辦公室,肯定是在外麵辦事,領導正在辦事,你打擾領導,或弄到領導去向,追過去向他彙報扶貧工作,他肯定不會高興。
孟不覺轉身上樓,準備到人教處看看,先跟處裡人見見麵再說。真是巧了,人教處的門也是關著的。是處裡人提前下了班,還是上級或下屬單位來人,陪客去了?孟不覺於是掏出鑰匙,往鎖眼裡插去。還沒插到一半,忽聽裡麵有人小聲嘀咕,好像還有李副局長的聲音。這不正好逮住領導,向他彙報了嗎?孟不覺當然不會這麼想,他都在人教處做到副處長一級,如果這麼想,那他便是有病了。
顧名思義,人教處是負責局裡人事教育工作的。想這堂堂政府機關,都是公務員和國家乾部,誰也用不著誰來教育,人教處實際上就是人事處,隻有人事工作,並無教育工作。人事放在哪裡都是敏感話題,何況一人便為大,局裡三百多號人,人事自然就是大得不得了的大事。凡大事必須格外謹慎,處裡要研究人事工作,便常常把門關得鐵緊,弄得非常神秘。關緊門還要防隔牆有耳,說起話來也就輕言細語的,像年輕人花前月下談戀愛。這叫做小事要大聲說,大事要小聲說。街上那些大喊大叫,大打出手的,都是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相互爭閒氣。倒是當年勃列日涅夫開會趕赫魯曉夫下台時,大家都心平氣順,和風細雨,連性格暴躁的赫魯曉夫都沒了脾氣。
正因如此,孟不覺直到鑰匙插進鎖眼,身子幾乎貼著了門板,才聽到裡麵有人竊竊而語。他後悔自己太孟浪,忙屏住呼吸,不聲不響將半插在鎖眼裡的鑰匙抽出來,悻悻然轉過身子,下樓出了辦公大樓。
孟不覺沒住局裡宿舍,住在老婆肖自然單位水文局宿舍樓裡,因此等他趕到家裡,肖自然已經下班進屋,正挽了衣袖,準備洗菜做飯。半個小時的樣子,剛上小學的兒子也放學回來,一家三口上桌吃飯。這時肖自然才發現孟不覺神色有些不對勁,詢問了幾句,孟不覺不知從何說起,敷衍過去。
夜裡兒子到小房裡睡下,兩人走進大臥室。也是久彆勝新婚,肖自然朝孟不覺貼過來,在他臉上又舔又啄的,風情萬種的樣子。不想孟不覺的情緒卻總是上不來,肖自然問他到底怎麼了,孟不覺這才吞吞吐吐說了實話。
肖自然也幫不上丈夫什麼忙,隻得安慰幾句,放棄剛才的衝動,兀自睡去。
二
第二天孟不覺趕了個早,去了局裡。
李副局長辦公室的門是開著的,隻是本人不在,局裡的清潔工喬老頭正在裡麵搞衛生。孟不覺就問他,李副局長來了沒有。喬老頭說聲來了,並沒停止手上的工作。孟不覺就知道李副局長去了哪裡。
李副局長有個習慣,除了外出,每天都會提前趕到局裡蹲廁所。不多不少,也就提前十五分鐘,十五分鐘一到,準時走出衛生間,剛好是八點整,標準的上班時間。唯一一次例外,是那天市委組織部到局裡來考察乾部。李副局長分管人教工作,當然由他負責彙報考察對象情況。不想那天他拉肚子,十五分鐘過去後還拖泥帶水的,無法起身,又花了十來分鐘,才把問題處理乾淨。也許是多蹲了這十分鐘,正要站直,便兩眼發暈,歪倒在牆邊。組織部的人組織觀念自然格外強,八點整準時趕到,正襟危坐,等著李副局長彙報。便急壞了顧局長,要孟不覺去敲衛生間的門,請李副局長速戰速決,不要占著茅坑不拉屎。開始兩次,還聽李副局長在裡麵說:“快了快了,請組織上原諒,我馬上就完。”不想敲到第三次,裡麵無聲無息了,孟不覺想起李副局長說的馬上就完的話,背上發涼,也顧不得領導的尊嚴了,上前去推門。卻怎麼也沒法把門推開,隻得回會議室報告顧局長。顧局長意識到有些不妙,要孟不覺快打120,自己親自帶上宋處長幾個,找來鐵棍,去撬衛生間的門。誰知衛生間門後的鐵閂太結實,撬了一陣,120都嗚嗚叫著進了局裡大院,也沒撬開。就在宋處長幾個側著身子,準備破門而人時,門突然開了,李副局長臉色蒼白如紙,東倒西歪從裡麵走了出來。組織部領導走後,顧局長就召開全局乾部、職工大會,宣布一條紀律,以後任何人上衛生間,都不許在裡麵打倒閂。剛宣布完畢,下麵一片嘩然,女職工們紛紛站起來抗議,說這怎麼保護女性合法權益?原來辦公樓雖然每層都有衛生間,卻不分陰陽,男女合用。顧局長想想也有道理,隻得從辦公經費裡拿出十多萬元,每層樓都加修一間衛生間,在門外刷個女字,安排給女職工專用,但上衛生間時不許在裡麵打倒閂這一條,男女一律都得堅持。
想著這個趣事,孟不覺看看表,八點還差七八分鐘,也就是說李副局長的議程剛剛過半,還得耐心等上一會兒。倒是喬老頭已快搞完衛生,見孟不覺筆直站著,要他坐到沙發上去。孟不覺道聲謝,落了座。喬老頭說:“孟處長總是這麼客氣。”孟不覺說:“也不是客氣,你的衛生搞得這麼乾淨,坐著舒服。”喬老頭說:“謝謝領導的表揚。”孟不覺說:“我是什麼領導?老喬不是生育二胎的事,恐怕也像李局長一樣,一個人一間辦公室了。”喬老頭忙擺手,說:“那是過去的事了,孟處長快彆這麼說。”提著鐵桶走了。
孟不覺剛才的話其實不是恭維喬老頭的。原來喬老頭並非一般的清潔工,孟不覺還是普通科員的時候,他就是局裡的處長了,後由於生育二胎,被實行雙開,也就是開除乾籍和公職,丟了工作。本來他生育二胎在市計生委辦了手續的,後計生委內部出事,上麵追查下來,拔出蘿卜帶出泥,喬老頭因此受到牽連。通過合法或不合法手段生育二胎的,黨政機關裡多的是,就是局裡也有不下十人,隻是彆人運氣好,不像老喬倒黴,正好撞在人家槍口上。這也是有目共睹的事實,局裡領導同情老喬,返聘他做了臨時工,負責大樓和局領導辦公室衛生,每月有三四百元的收入養家糊口。到了顧局長做***的時候,又給他辦了招工手續,成為局裡正式職工,雖然不可能再做乾部,當科長處長什麼的,但喬老頭已經知足,對這份工作特彆珍惜,乾得兢兢業業。
喬老頭的影子還在孟不覺腦袋裡晃著的時候,李副局長抖著手上的水珠,自外麵走了進來。牆上的鐘正好指向八點。孟不覺立即起身,迎上前,畢恭畢敬喊了聲李局長。李副局長點點頭,拿過門後的毛巾,仔細在手上揩起來。揩乾淨,滿意了,才放回毛巾,坐到高背辦公椅上,說:“你也坐嘛。”
孟不覺聽話地坐回到剛才的沙發上。剛擺好姿勢,朝李副局長笑過去,對方已拿過桌上的話筒,開始打電話。孟不覺隻得知趣地縮回身子。好不容易等領導打完電話,孟不覺以為可以張嘴了,李副局長腰上的手機響了。他取下手機,瞧了瞧號碼,卻不接聽,隨即關掉,拿過桌上電話,撥起號來。估計是家人或特彆好的朋友打來的電話,不然李副局長也沒必要學習雷鋒好榜樣,給對方節省電話費,儘管是用單位電話學的雷鋒。
直到李副局長這趟雷鋒學完,孟不覺才有了說話的機會。他說:“我已經從楊家村扶貧回來了,特意來向領導報到。”李副局長嗯嗯著,表示他已經知道。孟不覺一邊去包裡拿彙報要點,一邊說:“我想就扶貧工作,向領導彙報幾句。”李副局長說:“你知道,扶貧工作顧局長親自掛帥,你又是他點將安排下去的,還是向他彙報吧。”
孟不覺當然不好說已經向顧局長彙報過了,這樣李副局長心裡肯定不舒服,你既然向顧局長彙報過了,還跑到他辦公室來乾什麼?孟不覺說:“您是我的直管領導,我還是向您彙報。”李副局長說:“你剛才也看到了,我太忙,彙報的事以後再說吧。”
這等於是下逐客令了,孟不覺心裡沉了沉。顧局長將你往李副局長這邊踢,李副局長又把你看成是顧局長的人,不肯買賬,自己等於懸在空中,變得沒根沒底了。隻得將彙報要點塞回包裡,站起身來。卻不甘心這麼走掉,說:“再請示李局長一句,我還是回人教處上班吧?”李副局長說:“你本來就是人教處副處長嘛,當然回人教處去。不過你扶貧也辛苦,又剛剛回來,先在家裡休整些時候吧。”
孟不覺明白李副局長要他休整的意思。想當初下去扶貧時,自己那麼雄心勃勃,以為隻要扶貧扶出成績,回來即使不進步,也會有個好去處,不想竟落得如此下場。孟不覺心裡一酸,差點掉下淚來。
回到處裡,除了宋處長,陳副處長和劉科長幾位都在。他們倒還熱情,圍上來問長問短。陳副處長還開孟不覺的玩笑,說:“在下麵一定風流吧?過兩年大家跑到楊家村去看看,保證好多小孩都長得跟孟處長一模一樣。”說得大家都笑。
“哪像陳處長說的這麼快活,現在鄉下長得稍稍有些模樣的女孩,都到廣東那邊搞改革開放去了,留在家裡的都是些老弱病殘。”孟不覺說著,向自己的辦公桌走去。卻見桌上積了一層厚厚的灰塵,隻得到門後拿過抹布,開始擦抹起來。忽想起三年前,宋處長還沒轉正,被抽調到廠裡去搞改製,當時陳副處長還是陳科長,天天爭先恐後給宋副處長抹辦公桌,抹得光可照人。宋副處長回來後成了宋處長,陳科長也跟著成了陳副處長。孟不覺暗忖,如果昨天回到局裡,先跑到處裡來看看自己這張辦公桌,那麼到兩位局長那裡去會有什麼遭遇,也就早有了思想準備。
因為灰塵太厚,搓抹布的水換到第三桶,才把辦公桌搞乾淨。劉科長有些過意不去,等處裡的人各忙各的去了,上前搶過孟不覺身邊的臟水,提到衛生間倒掉,然後回來小聲說道:“你下去扶貧的頭半年,每次搞衛生,我都要把你的桌子搞乾淨,後來宋處長和陳副處長都批評我,灰塵天天都會往下掉,你又沒在處裡上班,不必多此一舉。我不敢得罪領導,隻得放棄。”孟不覺說:“不怪你,隻怪我自己不中用。”
在劉科長心目中,孟不覺是處裡的才子,人也正直,所以比較服他。見孟不覺說出此話,他望望門外,聲音放得更小:“你什麼都知道了?”孟不覺搖搖頭,說:“我剛回來,能知道什麼?但我意識到,這一年的扶貧算是白扶了。”
劉科長不好在處裡說三道四,晚上才給孟不覺打了個電話,告訴他,顧局長可能是碰上了什麼麻煩,現在局裡的事情由李副局長說了算。
想起顧局長聽了你的彙報,又要你去找李副局長,原來他有自己的難處,再也顧不上你了。孟不覺便問劉科長,顧局長到底碰上了什麼麻煩。劉科長說:“近來有關顧局長的說法非常多,有人說他經濟上出了問題,有人說他得罪了市裡某位主要領導,還有人說政府就要換屆了,他和下麵區裡的一位書記都有可能被確定為副市長候選人,那位區委書記於是在後麵放了他的暗箭。”
想不到事情竟然這麼複雜。孟不覺無話可說,怪隻怪顧局長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自己扶貧回來,需要他關心的時候出事。見孟不覺這邊沒有聲響,劉科長又在那邊說道:“你向顧局長和李副局長彙報時,他們是怎麼對你說的?”孟不覺沒有直接回答他,說:“你怎麼知道我向兩位領導彙報的?”劉科長笑道:“孟處你就彆瞞我啦,你從鄉下回來,第一腳剛邁進辦公大樓,處裡有人就注意上你了。”孟不覺說:“誰?”劉科長說:“你還用問我嗎?你比我更清楚。”
孟不覺知道劉科長指的是陳副處長。
陳副處長一心想著宋處長早點提拔或調開,他好來做人教處長,所以暗中總是將孟不覺當成最大的競爭對手,處處防著。
孟不覺不出聲地歎道,看來自己還真得按李副局長所說,在家裡休整些時候了。
他想,中國的文字就是玄妙,這休整二字最初是軍事術語,一旦出自於機關領導的嘴巴,竟然這麼意味深長。
三
這一休整,不覺就休了半個月,孟不覺偶爾到局裡去晃晃,李副局長還是不冷不熱的樣子,不安排他具體工作,也沒給他什麼說法。孟不覺隻得繼續在家裡休整下去,反正工資照拿,不像工人失業,連飯碗也會失去。
然而時間再長些,孟不覺卻吃不消了,變得精神不振,一天天委頓下去。想起鄉下父親長年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有一回接他到城裡來住了一段,吃香的,喝辣的,什麼都不用勞心費力,不想他竟然臉色發虛,手腳浮腫,害了大病似的,說自己是個勞碌命,享不起這個清福,趕忙逃回鄉下,以後再請他進城,用八抬大轎去抬,都抬不動他了。想想此刻自己天天吃了睡,睡了吃,這滋味跟父親當時的情形,可能也差不到哪裡去。
肖自然見不得孟不覺那垂頭喪氣的鳥樣,心裡著急起來,想給他支支招,說:“我單位的鄭副處長跟我關係不錯,平時我都不叫她鄭處長,隻叫鄭大姐。她先生是市政府副秘書長,姓吳,你認識吧?”孟不覺不知肖自然何意,說:“也算認識吧,隻是沒什麼交往。”肖自然說:“認識就好。你們單位屬於政府組成局,說吳副秘書長是你們的領導,應該沒什麼錯。我先和鄭大姐說說,看吳副秘書長哪天有空,咱倆上她家去拜訪拜訪。”
孟不覺這才想起,過去吳副秘書長一直跟著周副市長跑,不久前周副市長新進常委,做了常務副市長,開始分管孟不覺他們局,吳副秘書長如果繼續跟隨周副市長,至少可算是局裡的半個直管領導。隻是孟不覺不知吳副秘書長會不會買自己的賬,或者說他買你的賬,李副局長會不會買他的賬,畢竟政府副秘書長隻是政府機關領導,還不是政府領導。
見孟不覺不吭氣,肖自然知道他的顧慮,說:“你在機關裡混,如果能搭上吳副秘書長這條線,就是眼下不見得有效,以後對你也隻有好處,沒有壞處。”孟不覺想想也是,說:“那好吧,婦唱夫隨。”肖自然說:“誰要你隨了?我還不是狗咬耗子,多管閒事。”
想著要去拜訪吳副秘書長,孟不覺仿佛身處茫茫夜海,忽然看到天邊一線曙光,心裡活絡起來。說不定還真如肖自然所設想的,通過鄭大姐靠上吳副秘書長,以後的仕途確實會有些奔頭。吳副秘書長雖然現在還隻是副秘書長,誰能說死他明年後年還是副秘書長?他後麵的周副市長就是做過副秘書長的,現在已是常務副市長,過兩三年升市長,然後再升書記的可能性也是非常大的,到那時吳副秘書長還不水漲船高,一路往秘書長和副市長的位置坐上去?吳副秘書長上去了,我孟不覺自然癩子跟著月亮走,做處長做副局長,甚至做局長,也並非癡人說夢。
想得興奮了,這天晚上孟不覺輾轉反側,一時無法成眠,直到天快放亮才沉沉睡去。夢醒時分已是日上三竿,懶懶起床,漱口洗臉,吃完肖自然準備好在桌上的早餐,不知乾什麼好,隻得在客廳裡繞起圈子來。繞上幾圈,實在無聊,隻好打開電視機。電視裡沒兩個正經節目,除了會議新聞和辮子劇,其餘全是廣告。拿著遙控器,將四十多個頻道撳了兩輪,再沒了耐心,於是啪一聲把電視關掉。拿本雜誌在手上,還沒看上兩頁,倦意襲來,一連幾個哈欠,乾脆鑽進被褥,又蒙頭大睡起來。
一覺醒來,已是夕陽西下。聽得門上鎖響,不用說,肖自然下班回來了。孟不覺忙下床跑到客廳,問跟鄭大姐說得怎麼樣了。肖自然說:“鄭大姐當然沒得說的,聽說咱們想上她家去玩,她熱烈歡迎。”孟不覺說:“那今晚我們就上她家去?”肖自然說:“今晚不行,鄭大姐說今晚吳副秘書長要和周副市長接待外商,不到十二點肯定回不去。”
孟不覺敲敲自己的腦袋,自嘲道:“你看我,拜見領導的心情也太迫切了些。”肖自然說:“迫切些好哇,現在時興密切聯係領導嘛。”
第二天晚上,孟不覺以為吳副秘書長該在家裡了,不想肖自然回來說,他還要陪外商到下麵去考察投資項目,估計得好幾天才回得來。
又過了兩天,吳副秘書長還在陪外商,孟不覺再也熬不下去了,想還是上單位去看看吧,李副局長隻要你先在家休整些時候,並不是要你永遠休整下去。單位人多,沒事可湊在一起說說段子,或討論討論中東問題,給布什拿拿反恐方案。每個處室裡都有電腦,而且是上了網的,在網上聊聊天,下下棋,甚至搞搞網戀,都是挺時髦挺開心的。
出得家門,走上十幾分鐘,不遠處就是高大的局辦公大樓。來到傳達室門口,邁進鐵門,樓前的坪裡很安靜。早過上班時間,估計大家都在樓裡忙碌。隻有樓前的台階上,一左一右臥著兩隻栩栩如生的石獅,忠誠地守護著大樓。孟不覺記得,自大樓建成之日,兩隻石獅就蹲在這裡了,多年下來,日曬雨淋,如今已是光滑如銀。唯有那獅鬃倒豎,張牙舞爪的樣子,仿佛吼聲在耳,給巍峨的辦公大樓更添幾許威嚴。
孟不覺還記得,辦公大樓的建設是當年的辦公室何主任一手抓的。大樓建成後,有人建議在樓前立匹馬,表示一馬當先。有說認為應塑一隻羊,取陽光行動之意,權力部門講究的是透明度。還有主張弄一隻狼的,意思是狼最有團隊精神,單位裡的廣大乾部、職工應該向狼學習。然而何主任誰的意見都不采納,不聲不響弄了兩隻大石獅放在了這裡。不久何主任就成了何副局長。這個時候大家才恍然而悟,看出了何副局長的良苦用心。
原來顧局長主政之前,局裡因為書記和局長分設,長年存在兩派勢力,一是以趙書記為頭的趙派,一是以錢局長為首的錢派。趙派錢派抗衡多年,局裡不僅各項工作上不去,乾部也一個個都被捂住,多年沒得到提拔,因為提趙派人,錢派堅決反對,提錢派人,趙派上訪告狀,搞得烏煙瘴氣,乾脆和尚沒老婆,大家都沒老婆。辦公室是局裡的綜合協調部門,當時的何主任後來的何副局長夾在兩派之間,揮拳捅著爹,伸腿踢著娘,更是左右不是人,兩頭不討好,常常弄得十分狼狽。
是這兩隻石獅子解了何主任的圍。何主任是這麼考慮的,在樓前立匹馬,總有馬失前蹄的時候,塑隻羊,羊軟弱可欺,而狼名聲又不好。隻有獅子,百獸之王,用來鎮守大樓,再妙不過。而且還是權威的象征,過去的衙門前麵都興立獅子。當然不能隻立一隻,一隻也太孤單了些,何況趙書記想做百獸之王,錢局長也不甘示弱,立上兩隻,各人一隻,都沒話說。何主任就因這事辦得漂亮,黨組會上,趙錢兩派都爭著提他名,推薦到市委組織部,不久順利升為副局長。
當然這是局裡乾部議論樓前兩隻石獅時,充分發揮想象力,演義出來的故事,內幕哪會這麼簡單?誰心裡都清楚,何副局長確是個人才,文章和書法在局裡首屈一指不說,工作和協調能力也相當不錯,向來為人稱道,不然也就不可能在兩派勢力相互擠對之下榮升為副局長了。正因如此,趙書記和錢局長下去後,繼任的顧局長又很看好因提拔不久還排在副局長末位的何副局長,一直把他當做接班人在栽培,隻要有機會就將他推到前台,讓他能在市委領導前麵拋頭露麵,顯示才乾。不想這次顧局長受創,他也跟著倒黴,讓李副局長撿了個落地桃子。
孟不覺眼睛瞧著兩隻石獅,心裡頭這麼感慨著的時候,隻見喬老頭提著鐵桶來到台階上,擰乾抹布,開始在石獅身上抹起來。孟不覺反正閒著無事,也不忙著上樓,站在喬老頭身旁,無話找話道:“是不是每天都要給這對石獅抹上一遍?”喬老頭說:“那當然,這對石獅是大樓的衛士,也是局裡的形象,上級領導下來視察,下麵群眾來局裡辦事,最先看到的就是這對威風神氣的石獅。”
這話倒有些道理,孟不覺就多次聽人對這對石獅稱讚不已。由獅及人,孟不覺想起從鄉下回來後,一直未見何副局長,向喬老頭打聽,說是剛從省委黨校學習回來,剛才還見過他一麵。孟不覺也就心有所動,想何副局長是顧局長的人,顧局長對自己還算不錯,說自己是何副局長同一條戰壕裡的戰友,理論上似乎也說得過去。於是生出去見見何副局長的衝動。李副局長不聽自己的彙報,找何副局長彙報幾句,他應該會聽聽吧?
然而鑽進電梯,撳下局長們辦公樓層的號子,孟不覺又改變了主意。局裡什麼都李副局長說了算,何副局長處境如此,你向他彙報,又能彙報出什麼效果來呢?你去何副局長那裡走動得多了,被李副局長或陳副處長之流看到,你被視為何副局長的死黨,李副局長不是更加不會理睬你了?非常時期,還是謹慎點為好。
孟不覺也就什麼地方都不去,直接進了人教處。李副局長都說過,自己還是人教處的,到自己處裡去,該不會犯忌吧?
處裡很安靜,也就劉科長正坐在電腦前打印乾部報表。孟不覺打聲招呼:“劉科忙得很呐。”劉科長掉過頭來,說:“不忙不忙,人事局催交乾部報表,加了幾天班,剛好弄了出來。”孟不覺說:“處裡的人呢?”
劉科長用手遮住嘴巴,低聲說:“局裡領導處在交替階段,處裡的人還坐得住?”孟不覺覺得也是,說:“怪不得局裡這麼平靜。”
劉科長要做事,沒時間陪孟不覺閒聊,就開了另一台電腦,說:“孟處上上網吧。”孟不覺於是坐過去,到聊天室裡找人聊起來。聊了一陣,總是話不投機,估計對方是個不諳世情的小孩,也就興趣索然,下了線,到圍棋室下起圍棋來。剛好棋逢對手,各有輸贏,孟不覺來了勁,下班時間已過,也不覺得。
既然圍棋容易消磨時光,下午孟不覺又早早到了處裡。打開電腦,剛好上午的對手正在線上,兩人又廝殺起來。
就這樣,在電腦裡殺了整整三天圍棋,直殺得天昏地暗,竟忘了今夕何夕。直到晚上回到家裡,猛然想起吳副秘書長也該回來了,問肖自然,答曰回是回來了,可又上省城開會去了。孟不覺心裡已淡,說:“算了吧,人家領導忙,彆去打擾人家。何況也不見得有效。”
“你去都沒有去,怎麼知道不見得有效?男子漢,大丈夫,連這點耐性都沒有,還想在機關裡混。”肖自然狠狠瞪孟不覺一眼,說,“鄭大姐今天還跟我說過,她老吳從省裡回來後,就是拿索子綁,也要把他放家裡綁一個晚上,跟咱們見個麵。”
孟不覺隻得由著肖自然,又一頭紮進圍棋裡。
這天正在電腦前鏖戰,處裡電話響了,竟然是找孟不覺的。人走背運,就像得了傳染病,誰都躲著,好久都沒人給孟不覺打電話了,因此劉科長舉著話筒叫他時,他半天也沒動靜。劉科長隻得過去拿掉他手上的鼠標,說:“你的電話,接還是不接?”孟不覺這才反應過來,起身來拿話筒。心下想,可能是肖自然的電話,也許今晚吳副秘書長有時間了。
不料卻是個男人的聲音。孟不覺愣了愣,才聽出是楊家村的楊村長,問孟不覺回單位後一切可好。
“真對不起楊村長,本來回家後要向你報聲平安的,不想單位一堆事務等著我處理,忙得隻有出的氣,沒進的氣,一直沒來得及跟你聯係。”這麼說著,孟不覺自覺好笑起來。天天閒得兩腿夾卵,得靠下棋打發時光,還要說什麼隻有出的氣,沒進的氣,是不是有些虛偽?然而不說忙,又說什麼呢?說自己不中用,單位有自己不多,無自己不少?這不是要讓楊村長小看了?
楊村長說:“貴人多忙嘛。誰叫你是領導呢?”孟不覺說:“我什麼領導囉,小小副處長,單位裡倒根竹竿,便可打著一片。”楊村長說:“處長還不是領導?處長在我們縣裡,便是縣太爺,如果放在過去,我們這些小民百姓碰著了,那是要下跪的。”孟不覺笑道:“我在你村裡待了一年,你可從沒向我下過跪。”
楊村長當然不是家裡的錢多得沒地方花,掏錢打電話跟孟不覺過嘴皮子癮。寒暄幾句,便說:“孟處長先忙您的工作,如果稍稍有閒,還麻煩過問過問我家小竹讀書的事。”
孟不覺這才想起離開楊家村時楊村長所托。原來楊村長有三個兒女,女兒小竹是老大,即將初中畢業,他不想讓小竹繼續上高中,托孟不覺打聽一下,市裡哪些中專學校費用合理些,想讓女兒來學點基本技能,弄個中專文憑,以後好到廣東那邊去打工,給家裡賺些錢,送兩個兒子上高中,讀大學。孟不覺沒有批評教育楊村長重男輕女的義務,答應回城後就給他打聽。誰知近段心煩意亂的,早把這事忘到了腦後。
孟不覺心想,這圍棋再怎麼下,也成不了聶衛平,何不先去落實一下楊小竹讀書的事?
四
這天上午,孟不覺不再去處裡上網下圍棋,奔往市財經學校。
在市裡的中專學校裡麵,財經學校的費用屬於中等偏低一類,符合楊村長的要求。更重要的是這所學校是孟不覺局裡的下屬單位,一直歸口人教處管理,校長們到局裡找領導請示工作,都是人教處給他們安排聯係。孟不覺是人教處副處長,過去沒少給他們方便,現在有事找學校領導,他們肯定會買賬的。其實中專不比大學,生源短缺,學校想儘法子,到處招兵買馬,給他們推薦學生,實在是給了個天大的麵子,一個電話過去,他們會主動上門來要學生情況的。孟不覺之所以要親自去跑一趟,是想給楊村長免些費用。楊村長雖是村上的地頭蛇,不比一般村民,可負擔三個孩子讀書,也的確不容易,能替他省一個是一個。何況在楊家村扶貧一年,孟不覺吃住都在楊村長家,一家人都對他挺好的。
趕到財經學校,孟不覺直接找到程校長,開門見山說明了來意。程校長滿臉是笑,說:“孟處長是我們學校的垂直領導,時刻想著學校的發展,也給咱們拉起生源來了。還親自上了門,真是看得起我們。”立即倒上純淨水,還遞過一包芙蓉王香煙。孟不覺本來不太抽煙,忽想起要去拜訪吳副秘書長,身上有包好煙,到時先遞支煙,再說話,以免顯得突兀。也就將煙接住,塞進口袋裡。
客氣著,程校長拿出紙筆,寫下孟不覺提供的楊小竹的名字和現讀中學,然後打電話叫來一位姓朱的學生處長,把紙條交給他,說:“這是局裡孟處長推薦來的學生,下期招生時,如果給我漏掉了,你就彆做這個處長,自己乖乖到教室裡站講台去。”
朱處長點頭如搗蒜,拿著紙條走了。孟不覺說:“漏掉個學生,就讓人家彆做這個處長,還沒這麼嚴重吧?”程校長說:“一般學生沒這麼嚴重,可您孟處長推薦來的學生,漏掉了,那就嚴重了。”孟不覺說:“這是程校長高看我了。你動不動叫人家回教室站講台,是不是這一招挺能嚇唬人的?”
程校長搖搖頭,說:“現在的年輕人哪,跟我們那個時代完全不同了,隻想當官,不想搞業務,在學校裡做個副處長,好像比高級講師還神氣似的。”孟不覺說:“是不是當處長副處長油水厚?”程校長實話實說:“也不完全是油水不油水的問題,我們的獎勵機製,主要往一線老師那邊傾斜,行政人員的待遇其實不比老師高。主要是搞行政跟校領導和外界接觸多,副處長處長地乾下來,如果沒出什麼差錯,以後進學校班子,也不是沒有可能。”孟不覺笑道:“進了班子,那特權就大了。”程校長說:“什麼特權?我們歸人教處直管,孟處長見我這個校長有什麼特權沒有?”
說了會兒話,孟不覺準備走人。程校長說:“中午快到了,我這就叫袁司機,出去找個店子,一起吃個工作餐。”拿起桌上手機,找袁司機名字。孟不覺說:“免了免了。”起身往門外走去。程校長撳下袁司機名字,沒等對方接聽,旋即又按掉,追上孟不覺,說:“車子在家,袁司機見了我的號碼,馬上就會跑過來的。”
話音沒落,袁司機就出現在了樓道口。程校長說:“您看袁司機都來了,街口就有店子,幾分鐘便可趕到。”孟不覺說:“下次吧,下次一定領程校長的情。”
來到坪裡,袁司機緊走幾步,過去給孟不覺開了車門。因為想著以後還要麻煩程校長減免楊小竹的費用,孟不覺自然不會吃這頓飯,免得先欠下程校長一份人情,於是說:“今天確實還有要緊事,以後有機會,我做東請程校長喝幾杯。”程校長說:“今天是今天,以後是以後。”將孟不覺往車上請。
推讓一陣,孟不覺執意不肯,程校長不好再勉強,說:“孟處長這麼廉潔的領導,如今怕是打著燈籠火把都沒處找了,讓您做人教處長真是埋沒人才,應該提拔您做紀委書記才是。”孟不覺說:“我做了紀委書記,第一站就來查你們單位的財務。”程校長說:“那你還是彆做紀委書記了,繼續做人教處長,領導我們向前進。”回頭對袁司機說:“孟處長是上級領導,我又不能硬性安排領導吃我的工作餐,隻好由你負責送領導回去。”
不吃人家的飯,再不坐人家的車,那就太不近人情了。孟不覺也就跟程校長握握手,上了車子。車是新款彆克,起碼得三十多萬,財經學校看來還有些家底。車子好,坐著自然就舒服。一舒服,孟不覺才意識到,今天程校長是不是也太熱情了一點?想想看,自己雖然是給他們來推薦生源的,可跟平時下來檢查工作,究竟不是一回事。不過孟不覺心裡很受用,人家對你熱情,是因為尊敬你,把你當做上級領導來對待。做上級領導的感覺這麼奇妙,怪不得大家都爭著做上級領導。
正受用著,袁司機主動跟孟不覺聊起來,說:“孟處長好久沒到學校來了,好像是到下麵扶貧去了吧?”孟不覺說:“是呀,你怎麼知道的?”袁司機說:“您是咱們學校的垂直領導嘛,我們怎能不知道?”孟不覺說:“謝謝你的關注!”袁司機說:“聽說您下去扶貧,還是顧局長親自點的將,他一定有什麼意圖吧?”
連這個內幕他們都知道,看來財經學校的領導對人教處的處長們是非常在意的。孟不覺說:“那你說說,是什麼意圖?”袁司機說:“顧局長是想給你扶正吧?”
這袁司機還真有意思。想這些單位司機,跟領導跑得多,領導一個個能說會道,司機自然也近朱者赤,嘴上功夫了得,知道什麼人麵前說什麼話。孟不覺說:“要是你是我們的局長就好了,一句話就將我扶了正。”袁司機說:“孟處長彆在我麵前保密嘛,我就不止一次在車上聽程校長他們提到您,說您扶貧回來,肯定會做人教處長。”
孟不覺一下子明白過來,今天程校長態度這麼好,原來事出有因。隻是現在局裡情況正在發生變化,程校長也許最近沒上局裡去,一時還不清楚顧局長出了麻煩,他孟不覺也不尷不尬的,做不起人,否則今天程校長怕是沒這麼熱情了。
不過不管怎麼樣,楊小竹讀書的事算是基本說妥,楊村長那裡也好有個交代了。回到家裡,孟不覺拿起話筒,準備給楊村長回個話。誰知腦袋裡忽浮出那天李副局長學雷鋒給人節省話費的情形,心想何不改日到處裡再打公家的電話?那樣跟楊村長聊起來,不用心疼話費。現在自己閒人一個,手中無權,無權便無看得見看不見的好處,僅僅工資表上那些死錢,經不起花銷,能省一個是一個嘛。
這天孟不覺想上處裡去給楊村長打電話,豈料宋處長和陳副處長他們都在,劉科長拿了個本子,像要做記錄的樣子,顯然是要開會研究工作。孟不覺心生哀怨,想自己名義上還是處裡的副處長,卻被他們排除在外,開會都不通知一聲,看來你的確什麼都不是了。
本來孟不覺並不是那種死皮賴臉的角色,人家不想讓你參加會議,你知趣溜掉就是。可今天他卻由怨而恨,偏偏不肯走開,拿起桌上電話,撥了楊村長的電話,不緊不慢聊起來,倒看這些人拿他怎麼辦。
果然宋處長和陳副處長都僵在椅子上,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吱聲不得。他們當然不好過去拿掉孟不覺手上的話筒,說是處裡要開會,請他走人。這種話他們還不太容易說出口,因為局裡暫時還沒下文,明確孟不覺的人教處副處長已被撤銷。何況一起在機關裡混了那麼多年,背後放放冷槍,使使陰招,已是見怪不怪,表麵上卻誰都不願撕破這層臉皮。
還是劉科長不聲不響出了門,跑到隔壁處裡,借人家電話撥了孟不覺手機。孟不覺聽得腰裡聲響,拿出手機來看看,見是局裡的電碼,而劉科長又不在處裡,也就知道是怎麼回事,當即按掉,繼續有一句沒一句跟楊村長侃著。劉科長並不在乎,撳下重撥鍵,又打了進來。孟不覺再次按掉。劉科長還是不肯罷休,繼續去撳重撥鍵。
待劉科長撳到第五次,孟不覺再沒心思跟楊村長神聊了,放下話筒,走出人教處。劉科長也從隔壁處裡鑽出來,見孟不覺正朝電梯方向走去,往前趕了兩步,想喊住他說句什麼,稍稍猶豫,還是掉頭回了處裡。
進了電梯,孟不覺心裡頭還是恨恨的。
下到一樓,出得電梯,忽見大門外開進來一部小車,孟不覺心頭恨意未消,也不怎麼在意,還以為是外單位來辦事的。直到小車停在自己麵前,才覺出是局裡的車子。門一開,從車上走下一個人來,竟是何副局長。
這一向,孟不覺有意無意回避著何副局長,生怕李副局長以為自己跟他攪在一起,把關係搞得更加複雜。現在何副局長就站在自己麵前,想回避已經來不及,孟不覺隻得迎上前去,跟對方打聲招呼。何副局長像是沒事人一樣,說:“是不覺,你回來好像有好一陣了嘛,怎麼一直沒見你露麵?”
這話聽上去隨便,孟不覺卻覺得彆有一番意味。說是對你的關心,肯定沒錯,領導不關心你,誰來關心你?說是批評你已經回到局裡,卻躲著不去見領導,似乎也有這層含義。孟不覺囁嚅著,說:“我怕領導太忙,不便打擾。”何副局長說:“我忙什麼?連顧局長現在都那麼清閒自在,我有什麼好忙的?”
這話的意思已經非常明顯了,何副局長確是在責怪孟不覺。他因顧局長的事受到影響,人家避麻瘋一樣避得遠遠的,那也就罷了,竟然連你孟不覺都躲了起來。孟不覺背上滲出汗來,找借口道:“我幾次去領導的辦公室,都是鐵將軍把門,所以一直沒見著領導。”
何副局長這才給了孟不覺一個台階,說:“那可能是我外出開會去了。現在我都變成會長了,市裡的計劃生育,社會治安,環境衛生,婦女老乾,這會那會,李局長都安排我代表他去參加。甚至外單位有人光榮了,或局裡乾部直係親屬擺在殯儀館裡,要開追悼會,也是我出麵。”說這話時,何副局長搖了搖頭,言外之意是他隻有務虛的份兒,局裡的業務工作都被李副局長攬過去,他不太插得上手。
說完何副局長轉身上了台階。直到他走向樓廳,邁進電梯不見了,孟不覺還在原地怔怔地立了好一陣。他想何副局長對自己有看法,實屬人之常情。可以想見,過去那些趨炎附勢,環繞於左右的人,此時肯定都蒸發掉了,他正倍感寂寞,想不到你孟不覺已從鄉下回來,也不見影子,能讓人沒有看法嗎?孟不覺內疚不已,不出聲地罵自己道,到頭來,你不僅不能討好李副局長,連何副局長也要給得罪乾淨。
這麼罵著自己,孟不覺就打算晚上到何副局長家裡去跑一趟,讓他改變改變對自己的看法。何副局長也住夫人單位宿舍,晚上去找他,不會被局裡的人看到。要出門時,先打了個電話過去,不想何副局長卻說家裡來了不少客人,改日再說。孟不覺心想,會是什麼客人呢?如果是以往,肯定是局裡那些想有所作為的中層乾部。顧局長家門檻高,不容易邁得進去,何副局長是顧局長的人,能進何副局長家門,效果也不會太差。隻是此一時彼一時,現在已完全沒有這種必要,還會有誰往何副局長家裡跑呢?不用說,何副局長是不想見孟不覺,才找了這麼個借口。
孟不覺癱在沙發上,半天沒有出氣。
正沮喪著,電話猛地震響了,嚇孟不覺一跳。不過他心頭一動,是不是何副局長家裡的客人已經走掉,他特意打電話來,告訴你可以過去了?不想抓過話筒,原來是人教處的劉科長。想起他上午打電話把自己趕走的事,孟不覺口氣便有些冷淡,說:“是劉大科長,請問有什麼指示?”劉科長說:“我怎麼敢指示領導呢?我是報告領導,明天處裡隻我一個人守屋,來不來上網?”
劉科長顯然是為上午的事感到抱歉,特意給孟不覺打這個電話。其實那事也不能怪劉科長,孟不覺對他並沒什麼想法,也就說:“我不去處裡上網,還掏錢到網吧裡去上?”
五
第二天人教處果然就劉科長一個人,孟不覺安安心心在網上下了一整天的圍棋,連中午都不下線,還是劉科長給他端的盒飯。下午劉科長乾脆找個理由,關上門出去了,好讓孟不覺獨自待在處裡,把癮過足。
一直下到外麵暮色沉沉,孟不覺看看電腦右下方的時間,已經下班好一陣了,才關掉電腦,出了人教處。整整坐了一天,頭暈腦漲,四肢麻木,孟不覺想活動活動筋骨,也就不坐電梯,步行下樓。到得六樓,見有間窗戶亮著燈,正是何副局長的辦公室。孟不覺想,現在人去樓空,周圍沒有眼睛,何不趁機跟他去說說話?
來到何副局長辦公室門口,原來是喬老頭在拖地板。
孟不覺有些失望,說:“老喬你也太講衛生了,早上搞了,下午還要搞。”喬老頭說:“早上是抹桌椅窗櫃,現在是拖地板。”孟不覺說:“那你早上何不將地板一起都拖了,何必這個時候又來開一次門?”
喬老頭直了直腰,指著地上的白瓷磚,說:“如果早上拖地板,一時乾不了,人來人往的,一下子就踩馬虎了,拖過比沒拖還難看。”孟不覺才想起人教處也鑲的這種白色瓷磚,確如喬老頭所說,早上拖地板總是費力不討好,後來上班時乾脆不拖,隻在周末下班前拖一次,拖完就關門走人。
說著話,喬老頭已拖到門口,孟不覺就往一旁躲閃。本來是往門外閃去的,一閃一閃閃變了方向,竟然閃進了門裡。孟不覺趕忙道歉,喬老頭說:“沒事沒事,你的鞋子還算乾淨。”孟不覺低頭看看,後果還真不算太壞,隻得站著不動。
“我去洗了拖把再來關門,你沒事等等我,咱們一起下樓吧。”喬老頭說著,去了衛生間。孟不覺掉頭打量起這間已經一年多沒來過的辦公室,好像跟過去沒有什麼兩樣,隻是辦公室主人的地位似乎有了些微妙變化,今非昔比了。
這麼感歎著,孟不覺來到何副局長辦公桌前,坐到那張高背老板椅上,想嘗嘗身居局領導高位的感覺。卻覺得這位置雖然豪華氣派,坐在上麵,並沒比處裡自己那個位置舒服。孟不覺想,是不是個習慣問題呢?自己的位置究竟坐得多,慢慢適應了。轉而又想,罷了罷了,不是你的位置,就是坐著再舒服,也白舒服了。孟不覺自哂起來,不出聲地罵自己道,你是不是想做領導想得發瘋,以為這個局領導隻要想想,就能得到的?你現在連人教處副處長的位置都沒守住,竟瞄上了局領導的位置,真是老鼠想吃天鵝肉。若局裡有人知道你這麼不自量力,還不要笑掉大牙?
孟不覺自覺沒趣,悻悻然起了身。
卻一眼瞥見辦公桌台板下麵壓著一幅字,孟不覺的目光便被黏住了。原來那是一張八開大小的宣紙,上麵寫著兩行行書。一看就知道是何副局長自己的字,帶著柳體的靈動和飄逸。何副局長師大中文係畢業,文章和書法是他的兩個強項。孟不覺將兩行字讀過,原來是兩句古詩:
秋陰不散霜飛晚,
留得枯荷聽雨聲。
這是李商隱的詩。孟不覺大學雖然不是學的中文,卻因這兩句詩太有名,早就耳熟能詳。尤其是後麵那句,還被曹翁引用,說是黛玉不喜歡李義山的詩,唯覺“留得殘荷聽雨聲”特妙。曹翁將枯荷改作殘荷,也許自有深意,但孟不覺以為枯荷自有枯荷的意蘊,不好隨便更改。比如放在何副局長這裡,枯荷自然更能表達他心頭況味。他現在大權旁落,枯窘不堪,枯寂難耐,哪是一個殘字所能言說的?何況枯者孤也,荷者何也,何副局長以荷自喻,其義不言而明。想那殘荷,雨若打個正著,多少還能聽到幾許雨聲,若是枯荷,雨打在上麵,無聲無息,又聽什麼呢?
孟不覺這麼胡亂猜測著,想起過去這台板下並不是兩句李詩,而是柳永的兩句詞: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局裡人不免就要在後麵議論,說那伊字多指女性,何副局長是不是在外麵養了二奶?現在的領導不養二奶三奶,除非有病,而何副局長根本不像有病的。孟不覺卻明白何副局長是個有政治抱負的人,不會將心思用在女人身上。就是真有女人,也不可能傻到用古詩向人張揚。孟不覺深知,何副局長心目中的伊是他的人生理想,隻有這個理想,他才會衣帶漸寬終不悔,不惜消得人憔悴。何況當時他是顧局長的紅人,日後做上局長,再往高處走的可能性大得很。不想時過境遷,局勢發生變化,伊人難覓,理想破滅,才生出去尋枯荷,以聽雨聲的惆悵和感慨。
這麼替何副局長憂著,孟不覺的目光已離開台板上的李詩,仰起頭來,長歎一聲。自己哪裡是憂何副局長,明明是在憂自己。顧局長受創,何副局長倒黴,才使得自己遭此厄運,上不著天,下不著地,還不知以後怎樣在機關裡混。
這時喬老頭已洗好拖把回來。孟不覺熄燈關門,一邊問喬老頭:“其他局長室的衛生搞過啦?”喬老頭說聲是的,兩人乘電梯來到樓下。
回到家裡,肖自然已經做好飯菜。上桌後,她告訴孟不覺,吳副秘書長終於有了空閒,可以接見他了。孟不覺說:“就在今晚?”肖自然說:“鄭大姐約的明天晚上。”
孟不覺就和肖自然商量,怎麼去拜訪吳副秘書長。當然不能空著雙手去,都21世紀了,拜訪領導竟然空著雙手,那這人不是美洲人,就是歐洲人,而且剛入境沒幾天,否則早被國人同化,變得人情練達。那麼帶些什麼好呢?香車寶馬,豪宅美女,彆說沒這個實力,帶不起,就是有實力帶得起,過去跟吳副秘書長沒什麼交情,也會嚇著領導,怕是打死人家都不敢接受的。送煙送酒,真假難辨,擔心弄巧成拙,何況人家做到市政府副秘書長的份上,家裡還少那幾條煙和幾瓶酒?
琢磨了一個晚上,也沒琢磨出什麼名堂來,愁得兩個智商並不低的大活人眼睛翻白,望著天花板直發傻。
第二天一整天,仍然沒想出上佳方案。
直到吃過晚飯,肖自然忽然開了竅,說:“我們雖然是衝著吳副秘書長而去的,但你跟他僅僅認識,猛然登門拜訪,顯得有些生硬。我和鄭大姐不同,一個處室工作多年,關係密切,如果說是去看望鄭大姐,師出有名,入情入理。既然是看望鄭大姐,那麼帶什麼,就彆老去考慮吳副秘書長,得往鄭大姐身上動動腦筋。”
肖自然說的還真是那麼回事,看來這人情世故方麵,女人就是比男人精通。最新科研成果表明,男人的大腦便沒有女人發達,怪不得這男權社會總是亂糟糟的,如果讓女人來治理,肯定能大為改觀。孟不覺也就不得不臣服肖自然,說:“那你說說,怎麼往鄭大姐身上動腦筋?”肖自然說:“我是女人,知道女人的特點,比你們這些大男人務實。什麼是實?無非就是吃喝拉撒。人也是動物,就是做了皇帝,後宮佳麗三千,就是像楊利偉那樣,上得了天,還是每天都離不開這四個字,誰都不可能用膠布將嘴巴和**給封起來。”
孟不覺不耐煩了,說:“看你又是嘴巴,又是**的,俗不俗?還是直說,給鄭大姐帶什麼吧。”肖自然說:“俗又怎麼了?你去找吳副秘書長,想跟他拉扯上,你以為就高雅得很?”孟不覺忙打拱手,說:“好好好,你是領導,我是下屬,領導的教導,下屬牢記心中。”
“這個態度還算不錯。要老娘給你出主意跑領導,你就得放謙虛點。”肖自然笑起來,言歸正傳,說:“剛才說到吃喝拉撒,我看就在吃字上做文章。常言說得好,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你看這七件事,六件是吃,吃不了的柴,也是用來燒吃的。吃裡麵,我們可以打打米的主意。”孟不覺說:“米才幾毛錢一斤,有什麼主意可打囉?”肖自然說:“你扶貧回來,楊村長不是送了一小袋烏米麼?咱們吃了一頓,又香又軟,可口得很。你還說過,這種烏米也就楊家村那地方生產得出,彆處種不出來,產量又特彆少,再大的官,就是聯合國秘書長都不容易吃得上。而且沒有汙染,屬於貨真價實的環保米。乾脆把這袋米帶給鄭大姐,保證她喜歡。”
這真是個絕好的點子。米雖然是俗物,因沒人拿來當禮物送人,出手時倒顯得不俗了。烏米又不同於一般米,具有特殊意義,送人顯得真誠。孟不覺心中甚喜,說:“你早說不就得了,繞那麼大的彎子。”跑進雜屋,提了那袋烏米就走。
到得政府大院,要敲吳副秘書長家門時,孟不覺將烏米遞到肖自然手上,說:“這是你送給鄭大姐的,還是由你出手妥當。”肖自然說:“你也變得機靈起來了。”接住烏米,敲開吳秘書長家門。
聽肖自然說袋子裡是老遠的楊家村來的烏米,鄭大姐果然非常高興,趕忙伸手接過去,說:“我早聽說這種烏米好吃得很,又營養,又環保,隻是一直沒嘗過,明天我就煮來吃一頓,和老吳享享口福。”說著走到陽台上,把正在接手機的吳副秘書長叫過來,將孟不覺夫婦介紹給他。
吳副秘書長先笑著跟肖自然點點頭,說:“小肖我認識,有一次我和老鄭在街上散步碰到你,她就向我介紹過。”肖自然說:“吳秘書長真是情係黎民,政府的大事小情都忙不過來,心裡還裝著我這小人物。”吳副秘書長說:“喲喲,想不到你還一套一套的。”鄭大姐說:“你可彆小瞧小肖,她是我們單位為數不多的本科畢業生,很有才華的。”
“原來如此。”吳副秘書長說著,這才將臉朝孟不覺這邊偏過來:“小孟我們也是打過交道的。”口氣顯然跟剛才不太一樣,變得不冷不熱,那張本來笑著的有些生動的臉已經拉長,顯得威嚴多了。大概在吳副秘書長心目中,肖自然儘管是機關乾部,今天的身份卻是鄭大姐的朋友,婆婆媽媽的,他用不著端起架子,而孟不覺有所不同,屬於他管轄範圍之內的小官僚,自己的言行舉止,必須像個領導的樣子。
這麼暗忖著,孟不覺忙哈著腰,用討好的口氣說道:“吳秘書長多次到我們局裡檢查指導工作,我聆聽過您的重要指示和諄諄教導。”又拿出那天程校長送的芙蓉王香煙,要獻給領導。吳副秘書長擺擺手,說:“你自己吸吧,我已經戒煙了。”孟不覺當然不好逼領導破戒複吸。吸煙有害,連煙盒上都寫著這句話,逼領導複吸,那不是存心害領導麼?
“我也不吸煙。”孟不覺隻得說。手上拿著那包煙,不知是塞回自己口袋,還是放到茶幾上去。好在吳副秘書長說了句:“不吸煙,就吃水果吧。”孟不覺說:“剛吃過晚飯,肚子裡飽,還是喝茶吧。”趁端茶之機,將那包芙蓉王悄悄放在裝水果的碟子旁。領導不吸煙,但哪個領導不是門庭若市?留包煙,也好讓領導招待客人。
這個小動作當然逃不過鄭大姐的眼睛,她拿過芙蓉王,還給孟不覺,說:“現在我家已是無煙區。老吳戒煙後,我就跟他約法三章,家裡一根煙都不備,有客人也不能違法。”轉而指指牆角的手提袋,告訴吳副秘書長,是小肖給她送的烏米。
也許是剛才在陽台上接電話時,得到什麼好消息,也許是夫人心情好,不想拂了她的意,吳副秘書長隨聲附和道:“這種烏米是難得的好米,我下去檢查工作時,縣裡領導曾用這種米飯招待過我,口感很好的。”
也是一時興起,吳副秘書長還說這種烏米有一個生動的傳說,問孟不覺知不知道。烏米的傳說出在楊家村,孟不覺在那裡搞了一年扶貧,吃了無數次烏米飯,當然不可能不知道。但孟不覺才不會傻到說自己知道,掃領導的興,而是猛搖其頭,表示從沒聽說過。然後瞪大眼睛,望著吳副秘書長那張富於個性的嘴唇,熱切期待著他快些說出烏米的傳說來,好像幼兒園的小朋友,因為等著聽阿姨講大灰狼的故事,連廁所都顧不得去上,哪怕憋不住將褲子尿濕,也在所不惜。
吳副秘書長咳一聲,清清嗓子,說這種烏米確是楊家村將軍田裡所出的獨一無二的特產。相傳楊家祖上有位將軍身懷異功,跟金兵對陣時,哪怕被砍去腦袋,身首異處,隻要衛兵將腦袋再接回到脖子上,當即就能複活,繼續上陣殺敵。有一次將軍正與金兵殺得難解難分,另一隊敵軍自後麵掩殺過來,將軍猝不及防,腦袋被砍去。衛兵忙從地上提過腦袋,正要往脖子上接,又一撥敵軍殺過來,衛兵忙著抵抗金兵,隻得把將軍的腦袋交給在田裡收割的農民,那農民順手將腦袋放進裝穀子的籮筐裡,趕忙用稻草藏好。不想等擊退金兵,衛兵回來找將軍的腦袋時,腦袋上的血已流儘,再也沒法接回到脖子上去了。那籮放過將軍腦袋的穀子已被血水染烏,可農民卻舍不得倒掉,而是做種育出秧苗,種在將軍犧牲的那丘田裡。誰知穀子成熟後竟是烏穀,與彆的田裡的穀子完全不同。裡麵的米粒也是烏黑的,被楊家人叫做烏米。於是每年將軍為國殉職的那天,楊家人都來吃烏米,以示對將軍的紀念。更為奇怪的是,除了將軍田,隨便哪裡的田都種不出這種烏穀,所以烏米數量極少,顯得格外珍貴。
吳副秘書長還說,傳說終歸是傳說,無可考據,但楊家人每每說起這個傳說時,卻充滿對先人的虔誠,仿佛真有其事似的。外人到了楊家村,楊家人若煮這種烏米飯來招待,那自然是一種最高禮節。至於拿烏米送你,那你一定是楊家人認為最高貴最尊敬的客人了。
沒想到,吳副秘書長竟然這麼熟悉烏米的來曆。孟不覺忙表揚領導體察民情,知識淵博,見多識廣。過去都是領導表揚下屬,也不知自何年何月何日開始,倒過來由下屬表揚領導了,領導慢慢也就適應了下屬的表揚。吳副秘書長對孟不覺的表揚自然非常受用,說:“過去周副市長分管市裡文教衛體這塊工作,我跟他去下麵跑得多,也就耳濡目染,掌握了不少地方風俗民情,幾乎成了半個民俗學家。”
“豈止是半個民俗學家,吳秘書長這高水平,早就達到民俗學博導級彆了。”孟不覺繼續表揚領導說。這才真正體會出今晚送這種烏米的妙處,如果送的是一把票子或好煙好酒,主人怕是不好興致勃勃,跟你來研究票子或煙酒的出處和文化內涵的。有時給領導送東西,並不僅僅是送東西,而是送文化,送品位,送尊嚴,務必送得領導舒服,一旦領導舒服了,那麼以後才有你舒服的。
吳副秘書長久經官場,知道孟不覺夫婦帶著烏米往他家裡跑,當然不是來進修烏米知識的,也就話鋒一轉,問起孟不覺的工作情況來。
孟不覺本想實話實說,道出自己目前的處境,考慮到初次拜訪吳副秘書長,就在他麵前大倒苦水,顯得自己處世不深,弄不好就壞了印象。於是說:“在人教處做副手,工作上還過得去。”吳副秘書長說:“人教處可是單位的組織部,不是領導看準了的人,是不會安排進這樣的處室的,政治前途未可限量。”孟不覺說:“吳秘書長金口玉牙,但願不才有這麼一天。隻是現在局裡正處於敏感時期,待在人教處,真是如履薄冰。”
吳副秘書長笑笑,說:“這倒能夠理解。你們局裡的情況我也略知一二,不知顧局長這一劫過不過得去。”孟不覺試探性地問道:“現在不是李副局長主持工作麼?什麼時候明確他當局長?”吳副秘書長說:“市紀委正在調查顧局長的問題,現在還沒下結論,你們局裡的工作,李副局長恐怕還得繼續主持下去。”
孟不覺沒再往深處問,領導有什麼話要告訴你,你不問他也會說,不想告訴你,你問也是問不出來的。本來也不奢望拜訪領導一次,就成為領導心腹,立即解決實質性問題,這次不過投石問路,以後還得多跟領導接觸,領導對你印象深了,把你視為自己的人了,也就一切都好辦了。孟不覺於是見好就收,看一眼肖自然,兩人同時起身,準備走人。
兩位主人嘴上客氣著,要客人再坐會兒,屁股卻早已離開沙發,跟著站了起來。吳副秘書長還在孟不覺肩上拍拍,說:“好好乾吧,年輕人正是乾事業的好時候。”孟不覺忙點頭道:“一定牢記領導的教誨。”心裡卻想,人在單位,乾不乾又不是自己說了算,領導讓你乾,你才有乾,領導不讓你乾,你想乾也乾不上。
對孟不覺的表現,肖自然感到滿意,回家路上,說:“平時看你呆頭呆腦,今晚還像見過世麵的,基本及格。”孟不覺說:“你這裡及格有什麼用?重要的是吳副秘書長那裡能及格。”肖自然說:“我注意到了吳副秘書長的表情,他那裡及格應該沒問題。”孟不覺說:“彆太樂觀,吳副秘書長又不是我等淺薄之徒,城府深著呢,還能通過他的表情看出什麼來?”
女人的第六感覺也許比較準確,第二天上班,鄭大姐一見肖自然,就說:“我從來沒聽我家老吳褒貶過誰,可昨晚你們一走,他卻直伸拇指,說小孟有修養,有內涵,以後肯定會有造化。”肖自然說:“那是吳秘書長錯愛了,孟不覺還嫩得很呢,今後得鄭大姐和吳秘書長多多點撥。”
女人都是這樣,有人誇自己丈夫,比誇自己還高興。下班回到家裡,肖自然就吊住孟不覺的脖子,又親又吻,樂滋滋地把鄭大姐的話轉告給他。孟不覺自然也高興,心想吳副秘書長有這個印象,實在難得,說不定這個靠山就靠穩了。
此後夫妻倆又尋找機會,到鄭大姐家去過兩次,彼此之間漸漸親切起來。孟不覺對自己工作上的事情,依然隻字不提,隻把心思用在如何討吳副秘書長歡心上麵。他是個聰明人,隻要火候一到,吳副秘書長自然會關心過問他的事的。
六
市紀委就顧局長的案子調查了三個月,也沒調查出什麼名堂,倒是那位在顧局長背後放箭的區委書記一下子栽了。原來那位書記把持區政多年,人財物大權集於一身,什麼都自己一張嘴說了算,人人懼他三分,敢怒而不敢言。聽說他要到市裡來做副市長,一些積怨於心的乾部便開始在背後搜集整理他的情況,隻等他離區那天,往外舉報上訪。這事不知怎麼被那位書記知道了,他拍案而起,動用公檢法司,進行全力追查。那些乾部當然不會坐以待斃,來個先下手為強,兵分數路,提前行動,告到上麵有關部門。還捅到了媒體上,有關記者當即潛入區裡,順藤摸瓜,將書記的情況摸了個一清二楚,然後發了內參。上麵領導立即批示下來,對那書記展開調查,很快掌握大量證據,拘捕了書記。
照理那位書記出了事,顧局長又沒查出問題,副市長人選已非他莫屬。然而官場就是官場,顧局長沒查出問題,卻並不能說明他真的沒問題,紀委一時還不好給他下結論。紀委不下結論,上麵也就不好確定顧局長的副市長人選。更有意思的是,這麼一折騰,誰也弄不清楚顧局長到底是有問題,還是沒問題,其間他又被停了好幾個月的職,再讓他做這個局長,上麵麵子上過不去,下麵群眾麵前也不好交代,最後隻得將他調往市政協,做了某委主任,繼續保持原來的行政級彆,算是沒有放過一個壞人,也沒冤枉一個好人。
顧局長走了,李副局長應該扶正了,上麵卻遲遲沒有下正式任命文件,隻市政府周副市長以檢查工作的名義,到局裡來主持開了個中層以上乾部會議,算是明確了李副局長局裡工作主持人的身份。周副市長下來時,僅吳副秘書長陪著,連組織部門都沒出麵,明眼人一看便明白,明確李副局長主持局裡工作,隻是工作需要,還不完全是組織需要,雖然李副局長朝思暮想的是組織需要,而不僅僅是工作需要。
局裡這次中層以上乾部會議,李副局長沒發話,人教處便沒有通知孟不覺。那幾天孟不覺往局裡跑得少,也就不知道要召開這個會議,而且吳副秘書長會陪同周副市長到局裡來。原來孟不覺在忙楊小竹讀書的事。為了給她免些費用,他多次去找程校長,那家夥卻總是找借口推托。想起前次程校長那副殷勤樣,如今態度忽然發生變化,說話嘴裡像含了狗屎似的,孟不覺就氣不打一處出,給了他一記老拳。
楊小竹是她父親楊村長陪著到城裡來的。頭天楊村長就給孟不覺打了電話,把坐車進城的時間告訴了他。父女倆初次到城裡來,孟不覺怕他們人生地不熟,不好找人,特意跑到車站去接他們。
夕陽西下時分,父女倆坐的車才進了城。孟不覺將他們帶出車站後,打了部的士,直接往家裡趕。本來孟不覺打算找個便宜點的招待所,將父女倆安頓下來,第二天再帶他們到財經學校去,肖自然卻執意要請客人上家裡來,孟不覺也是妻命不可違,隻得遵照執行。住家雖然麻煩,究竟比住店客氣。他知道肖自然的想法,她是感念楊村長那袋烏米的好處,想報答報答父女倆。
開門入戶,提早下班回家的肖自然已做好晚飯。楊村長也不用孟不覺介紹,對肖自然說:“這就是處長娘子了。”肖自然覺得有趣,還是鄉下人說話文明,說:“誰是他的娘子?我姓肖,楊村長叫我小肖好了。”楊村長說:“那怎麼能叫小肖呢?我這不是要大不敬了?”肖自然說:“你年齡比我大,叫我小肖,名正言順。”楊村長說:“那也不能叫小肖。我比孟處長癡長幾歲,就叫你老弟嫂吧。”肖自然笑道:“楊村長禮數就是多。那就老弟嫂吧。”
說話間,肖自然手上並沒閒著,端菜取酒,然後請客人上桌。
見桌上七碗八碟的,楊村長搓著雙手,說:“我是要住到店裡去的,孟處長一定要帶我們上家裡來,太麻煩老弟嫂了。”肖自然連連說:“應該的,應該的,不覺在你家裡一待就是一年,還不知給你們添了多少麻煩呢。”楊村長說:“那哪是給我們添麻煩,那是孟處長實踐三個代表的偉大思想,帶領我們脫貧致富奔小康。”肖自然說:“楊村長挺有理論水平的嘛,跟政府保持統一口徑。”楊村長說:“還不是孟處長教導有方?”肖自然瞅孟不覺一眼,說:“我還以為孟大處長真是下去扶貧,原來到村裡做博導去了,搞理論脫離實際。”孟不覺懶得跟他們貧嘴,隻招呼客人夾菜。
飯後,又說了些閒話,夫妻倆安排客人歇息。家裡也就兩室一廳,楊小竹跟肖自然睡主臥室,讓楊村長睡兒子房間,再將雜屋騰出些空間,孟不覺和兒子到裡麵去打地鋪。楊村長甚是過意不去,爭著要去睡雜屋,孟不覺不讓,將楊村長往兒子房裡推,說:“讓你睡雜屋,那還不叫你住店子好了?”楊村長還要堅持,說:“我身上有虱子,留在侄兒床上,怎麼是好?”孟不覺笑道:“要留就多留幾隻,賬多不愁,虱多不癢。而且可以增強身體抵抗能力,我小時候就是虱子咬大的,今天才這麼健壯。”
說得楊村長哈哈大笑,說:“如今隻有孟處長這樣的好領導,跟我們貧下中農還有共同語言。好好好,我堅決服從領導安排。”
一夜無話。第二天孟不覺帶著父女倆上了財經學校。先找到程校長,他還是那麼客氣地笑著,叫來那次見過的學生處朱處長,要他帶楊小竹去辦理有關手續。父女倆貼著朱處長的屁股去了學生處,孟不覺又踱回校長室,說:“程校長,還得向你彙報兩句,剛才那父女倆,是我扶貧時的老房東。既然要扶貧,說明那地方還不富裕,經濟困難。我的意思,你能不能適當減免些學雜費?”
程校長笑望著孟不覺,說:“孟處,真是不巧,這事還不是太好操作。我也不瞞你當領導的,過去為了拉生源,我們直接跑到下麵中學招生,班主任老師給我們介紹一個學生,給八百到一千元的介紹費。今年生源豐富,物價局出台的學雜費標準又比往年有所下降,我們也就取消了介紹費,不然不用你開口,我們也會主動給你介紹費的。”
這話讓孟不覺很不舒服。那次見麵,姓程的口口聲聲學校生源短缺,孟不覺推薦學生,是看得起他們,不想現在生源突然不短缺了,像是孟不覺送學生送得很不應該似的。而且聽那口氣,似乎是孟不覺貪小便宜,想自己拿介紹費。
孟不覺心頭火氣正往上衝的時候,程校長又笑著開了口:“不過孟處不是彆人,是我們的直接領導,我會酌情處理的。這樣吧,你先讓姓楊的學生按標準交齊學雜費,以後我們幾位校領導開個碰頭會商量商量,特殊情況特殊處理。”
屁大的事也要開校領導碰頭會,該不是程校長的托詞吧?可你還不怎麼好發作,人家這可是堅持民主集中製原則,不搞一言堂。孟不覺隻得說:“那我什麼時候再來找你?”程校長說:“學生人校完畢之後吧。”
有朱處長的引導,楊小竹的入學手續很快辦妥。孟不覺一心要給楊村長免幾個錢,今天沒免上,心裡很不是滋味。摸摸身上,昨天上午領的工資還放在口袋裡沒交肖自然,於是拿出一千元,遞給楊小竹,說:“程校長給你減免了一千元。”
楊村長擋住孟不覺,說:“程校長又不是會計出納,怎麼減免?拿他自己的錢來減免?”孟不覺說:“我上次來找他時就說好了的,今天程校長先就把錢準備在身上了。”
“那我去程校長那裡問問。”楊村長還是半信半疑,掉頭要往回走。孟不覺扯住他,說:“正是開學之際,程校長忙得暈頭轉向的,你就彆去添亂了。我跟你實說吧,這所學校是我們局裡的下屬學校,直接歸我們人教處管理,我這個副處長上了門,這點小事不給我處理好,下次他怎麼好到局裡去找我?”
楊村長這才信了孟不覺,從他手上接過那一千元,放進女兒手上,說:“小竹,為你讀書的事,孟叔叔操了多大的心,費了多大的神,你瞧見了吧?你在學校不好好讀書,看你怎麼對得起孟叔叔和肖阿姨。”
家裡太忙,楊村長當天趕了回去。送走楊村長,孟不覺回到家裡,隻聽陽台上的洗衣機轟隆隆響著,原來肖自然正在拆洗被褥。孟不覺說:“你真是無事找事,幾天前才洗過的被褥,怎麼今天又洗起來了?”肖自然說:“你昨晚沒聽楊村長說,他身上有虱子?”孟不覺說:“人家是開玩笑的。你還看不出來,父女倆穿戴得那麼整潔,身上會有虱子嗎?現在農村條件稍好的人家也非常講究了,楊村長的老婆甚至比你還愛乾淨,家裡裡裡外外收拾得乾乾淨淨的。”肖自然說:“即使這樣,洗了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