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火(1 / 2)

玩火. 肖仁福. 19099 字 6個月前

男人的電話

那是一個平平淡淡的日子。

那個平平淡淡的日子裡艾連接到了一個電話。

其實艾連的每一個日子和每一個日子裡的心情都是平平淡淡的。艾連在一家平平淡淡的政府機關的檔案室裡供職,她的工作就是天天守著那些一冊冊碼在檔案櫃裡的檔案,等待單位裡和單位外的人來查閱。隻是那些來查檔案的人特讓人煩,艾連在檔案室他們堅決不來,總是選準她臨時上街或去彆的辦公室聊天的當兒來敲檔案室的門。艾連於是一刻也不敢離開檔案室,整天就坐在辦公桌前,眼望著窗外的那棵冬青發呆。那棵冬青一年四季都是那種呆板死氣的老青色,沒有榮枯沒有盛衰。

艾連就想起自己的丈夫馬尚,他從裡到外完全就是一棵冬青。馬尚在政策研究室做秘書科長,他所要做和所能做的,就是成天給領導寫文件寫報告什麼的,把人寫得跟他筆下的公文和報告一樣蒼白無力。馬尚還不到四十歲,照理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可他頭已禿,背已躬,站在街口,風都吹得倒。這樣乾巴巴的男人就彆指望他身上還有好多做人的雅趣和激情。最要命的是他連性能力也在一天天退化,艾連和他差不多快成了名譽夫妻。艾連就感到很哀傷,窗外那棵冬青慢慢模糊起來。

這個時候艾連意外地接到了一個電話。

檔案室裡當然沒有電話機,電話是打到單位辦公室的。喊艾連去接電話的是辦公室裡的年輕女秘書。女秘書成天用一種脆甜脆甜的聲音喚甲領導閱文件喚乙領導簽報告喚丙領導看通知,卻難得喊一聲艾連。在女秘書的眼裡,艾連自然是一個極普通極普通的角色。艾連的年齡雖隻三十出頭,細瞧多少還有幾分嫵媚,但艾連家庭不顯赫,工作不顯眼,性格也不顯山露水,她沒有多少機會顯示自己,女秘書當然也就用不著用她那脆甜脆甜的聲音跟艾連打招呼。

因此當女秘書喊艾連接電話的時候,艾連半天也沒反應過來,依然愣在辦公桌前一動不動。女秘書沒聽見艾連吱聲,隻得又叫了艾連一聲。這一次艾連終於聽見了自己的名字,她無端地就驚悸了一下。接著她下意識地站起來,答應了一聲。電話,艾連你的電話!女秘書又補充了一句。艾連這才離桌走出檔案室。

可走到辦公室門口,看到桌上的電話機時,艾連又對女秘書的話懷疑起來。在艾連的印象中,她是極少極少有電話的。艾連記得,剛參加工作那陣,還偶爾跟幾位大學的同學打打電話,可日子一久,特彆是結婚生子之後,就幾乎再沒跟外界有過往來,自然電話也就越來越少,直至於無。

艾連望一眼電話又望一眼女秘書,然後指指自己,猶豫著問道:“這是我的電話?”

女秘書正在清理一堆群眾來信。女秘書顯然對艾連接一個電話都這麼磨磨蹭蹭有些不滿,所以望都沒望一眼艾連,隻用鼻子嗯了一聲,算是給了艾連天大的麵子。

電話是一個男人打來的。

男人的聲音沙啞卻有幾分深沉。艾連有些激動。艾連幾乎沒有接男人電話的經曆,就連她的丈夫似乎也從沒給她打過電話。她和她丈夫都覺得他們這種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死板生活,完全犯不著與自己袋裡那少得可憐的工資過不去而去勞駕那些電話們。艾連是一個早就被男人的電話遺忘了的女人。

可今天男人的電話意外地光顧了她。艾連的耳膜在最初被男人的聲音所親近的當兒,她渾身的感覺隻有一個詞彙可以形容,那就是幸福。是的,就是幸福,艾連毫不懷疑自己在這方麵的判斷力。艾連在心裡無聲地說,原來幸福是一件好簡單好簡單的事情。隻是艾連聽不出電話裡的男人是誰。她不知道男人電話裡的聲音和平時有什麼不同。不過艾連覺得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今天有一個男人給她打來了電話。

艾連心存感激。

艾連抓緊了電話筒,生怕它從自己手中不翼而飛似的。艾連對著話筒甜蜜地說道:“我是艾連,你是誰?”

電話裡說:“你猜猜,能猜出我是誰麼?”

艾連就認真地猜。她把自己這半輩子中認得的為數不多的男人都想了一遍,卻找不出一個有可能給她打電話的男人。艾連就滿臉的難堪,用一種愧疚的聲音對電話裡的男人說道:“對不起,真是對不起,我聽不出你是誰。”

電話裡的男人就爽朗地笑了。男人說:“這不能怪你,我這是第一次給你打電話。”

接著男人又說道:“我是紅市的,你還記得嗎,去年我們在藍城大學檔案學習班上一起學習了兩個星期。我是葛通,那個跟你說我倆都是草本植物的男人。”

艾連於是一下子就記起來了。艾連臉上滿是燦爛。那是一個整天笑嘻嘻的男人,他們在學習班上的第一天就因坐在一起而相識了。當然是葛通先打的招呼,葛通笑嘻嘻地望著艾連,用一種沙啞低沉的聲音把自己的名字和工作的城市先招供了出去,然後問艾連叫什麼來自何方。艾連覺得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臉上堆著和藹的笑,是頗能讓人產生好感的,她也就十分樂意地把自己的情況告訴了他。葛通說:“你姓草我也姓草,都是草本植物囉。”艾連覺得葛通說話有意思,就舒心地笑了。此後,學習之餘兩人便常常在校園裡散步聊天,覺得還很談得來。有時艾連會不自覺地望一眼葛通,心想這葛通並不英俊偉岸,可跟他談天說地,卻還是很有味道的。艾連就生出一種相見恨晚的感覺。隻是學習班時間太短,艾連還沒完全進入角色,兩人就分道揚鑣了。這一彆就是一年多,之間也沒任何形式的聯係,沒想到,葛通突然就把電話打了過來。

葛通繼續在電話裡說道:“我半年前已經調離檔案局,現在在一家報社供職。”

艾連說:“祝賀你做了無冕之王。”

葛通不無得意地抱怨道:“什麼無冕之王,我這是賣苦力,天天在外奔波。”

然後葛通告訴艾連:“過幾天我要到你綠市去出差。”

艾連就有一絲驚喜,艾連說:“好呀,你們當記者的反正是天上麻雀,滿世界地飛。”

葛通說:“不知到時我可不可以見見你?”

艾連心想,這還用問嗎?可艾連沒這麼說,而是說:“到時你再給我打電話吧。”

相約藍市

接下來的日子,艾連就用整個的心事企盼著葛通的到來。

她的心境在這份美妙的企盼裡變得格外的舒暢。她的臉上依然還是那麼沉靜,可這份沉靜已比過去流利舒展。尤其是她那漠然灰暗的眼神一下子活泛起來,多了許多的光澤和靈氣。窗外那棵冬青也不再老氣橫秋,似乎陡然之間添了盎然的生機。

艾連對同事的態度也比以前熱情了,見了誰都會點點頭,不出聲地笑笑,而這在過去,那簡直是不可能的。回到家裡,也覺得自己那個蒼白無力的丈夫比以前可愛些了,有一個晚上她還用她少有的溫情使他變成了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男人。事後丈夫將艾連注視了半天,竟不敢貿然相信這事會是真的。

艾連掐著指頭計算著葛通抵達綠市的日子,那份渴望的心情也隨著這個日子的接近而變得愈加的迫切。艾連甚至把她和葛通見麵後的情形在心裡設計了一遍又一遍。她想她應該到火車站去接他,他走下火車時,一定還是那麼笑嘻嘻的樣子。說不定他手上還會拿一束鮮花,那是一束豔麗的玫瑰,是葛通特意從紅市帶過來給她的。

想到此處,艾連臉上就洇上了一抹紅暈。

她覺得有些難為情了。這一輩子還是大學時一位男同學送過她一支玫瑰,隻可惜那個男同學徒有其表,不成熟,也沒氣質,艾連對他沒一點好感,他們的關係也就隨著那支玫瑰的枯萎而一同枯萎掉了。以後就再沒有男人給她送玫瑰。如今歲數越來越大,跟外界的交往也越來越少,看來已沒太多可能收到男人的玫瑰了。

艾連想,生活中如果有男人給自己送玫瑰,那是一件多麼有意思的事情!

艾連在這種浪漫的希冀中終於等到了跟葛通相約的日子。

她上街做了頭發,換了一套雖不太新潮,卻也並不落伍的長裙,使自己一下子年輕了許多也青春了許多。艾連還反複對著鏡子將自己瞄了半個小時,直到確信這樣子一定會博得葛通的歡心才作罷。

可艾連萬萬沒有想到,葛通竟然中途變卦,不到綠市來了。

葛通是通過電話把這個不幸的消息告訴艾連的。葛通在電話裡說:“對不起艾連,總編臨時取消了我赴綠市采訪的計劃,把一個更為重要的藍市采訪的線索交給了我。”

一聽此話,艾連就差點背了氣。

艾連半天也沒說出話來。

一份如此癡情的等待最終卻什麼結果也沒有,這對於艾連來說,的確是有點殘酷。艾連覺得眼前空空落落的,自己仿佛成了懸在空中的一片枯葉。艾連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而她此時心頭的那份失落感,是任何語言也無法表述的。

好一陣沒聽見艾連吱聲,葛通就以為艾連已放了電話,連續在電話裡問了數聲:“艾連艾連,你還在聽我說話嗎?”

艾連這才如夢初醒般應道:“我還在聽著。”

葛通就說:“艾連,對不起了,以後我一定抽時間去看你。”

停了停,葛通又說:“我到了藍市後再給你打電話,好嗎?”

對葛通到藍市後打不打電話,艾連已覺得無所謂了。艾連想,一個說話不算話的男人的電話又有多少意思?

此後儘管艾連有意無意地還在想著葛通那個將從藍市打來的電話,但她已經沒了上次等待葛通到綠市來的那份迫切心情。再過得兩天,她就快把葛通到藍市要給她打電話的事差不多給忘了。所以當第二個星期葛通從藍市打來電話的時候,艾連竟然想不起會是葛通了。不過艾連拿起電話的時候,還是意識到這一定是葛通無疑。

隻聽葛通在電話裡說道:“艾連,我是葛通,你聽出來了嗎?”

艾連說:“不是你葛通還會是誰?”

葛通說:“你還生我的氣嗎?”

艾連說:“生氣?我可沒這資格。”

葛通就在電話裡沉默了片刻。然後葛通才又說道:“是我不好,不該食言。這樣吧,艾連,如果你願意,你就到藍市來一趟,我將功補過。”

艾連說:“那你何不到綠市來,卻硬要我到藍市去?”

葛通說:“我的時間不夠,我還有一天的采訪任務,完了星期天還要趕回去交稿,星期一要見報。”

艾連說:“我去了藍市不會影響你的革命工作麼?”

葛通說:“我計劃了一下,明天星期五,如果你明天趕到藍市,我的采訪正好完成,星期六可以陪你一整天,星期天我再回報社,而且你也隻需請一天假,不會影響工作,這不是兩全其美嗎?”

艾連就動了心。艾連想,女人就是容易動心,女人與男人的區彆大概就在這裡了。艾連說:“你是真心約我還是假心假意?”

聽話聽音,葛通知道艾連心裡已經答應了他,於是中氣十足地說:“到藍市後我把心掏出來給你瞧。”

艾連是第二天中午在藍市火車站下的車。

按約定,葛通屆時到出口來接站。所以下了火車後,艾連並不急著往前趕,而是晃晃悠悠地在後麵走著緩步,直到擁擠的人流漸漸稀了下來,她才向出站口走去。老遠就看見出站口站著一個人,正在往裡張望著。艾連就得意地笑了,因為那個人就是葛通。葛通手上好像還拿著一樣東西,艾連的雙眼立刻就放出驚喜的光澤來。

那是一束玫瑰,就如艾連曾經渴望著的那樣。艾連就想,葛通真是一個善解人意的男人。

艾連就不自覺地加快了腳步。

見艾連走了過來,葛通就把手上的玫瑰舉起來,對著艾連搖了搖。葛通還是那麼個笑嘻嘻的樣子,葛通笑嘻嘻地說道:“艾連你是千呼萬喚始出來。”

艾連也滿臉燦爛地說:“葛通讓你久等了。”

艾連在葛通麵前站住。

艾連努力不讓自己去注意葛通手上的玫瑰,而是朝葛通身上打量了一下。葛通甚至比去年還年輕了些。艾連心想,這個階段的男人真經得住歲月的磨礪,女人卻不同,女人到了這個年齡,一不小心就朝花夕隕,不堪回首。

這時葛通把艾連肩上的挎包接了過去,順便把手上的玫瑰遞到艾連的麵前。艾連心頭一熱,把那束玫瑰抱到胸前,在鮮嫩欲滴的花瓣上吻了吻。艾連就有些陶醉暈眩,艾連感激地說:“謝謝你,葛通。”

葛通住在一家政府機關的內部招待所裡,兩人在街邊吃了點東西就打的去了目的地。彆看這是招待所,可這裡安靜幽雅,外部環境比星級賓館不差,艾連覺得還蠻不錯的。葛通說:“這裡最大的優點是客人不多,我每次來藍市出差都住這裡。”

說著話,兩人就到了二樓的房門邊。葛通開開門,將艾連讓進去,自己再順手把門帶上。房裡設施齊全,紅色地毯,落地大窗簾,以及空調彩電,星級賓館裡該有的,這裡都有。是一間兩個床位的房間,床鋪上花色床罩鋪得很熨帖。

艾連就說:“還住著一個人?”

葛通說:“是呀,一個女的。”

艾連說:“女的?”

葛通說:“你不是女的?”

艾連斜葛通一眼,嗔道:“我可不會住到你這裡。”

葛通笑道:“跟你開個玩笑,待會再給你開個房間。”

艾連說:“這還差不多。”

兩人又調侃了幾句,葛通說:“我還要出去一下,也就一下,你車上辛苦了,先洗個熱水澡,放鬆放鬆。”

葛通說著,就帶上門出去了。

艾連在房子中間呆立著,重新把四周打量了一下,仿佛不知自己現在到了哪裡。然後才走進浴室,擰開龍頭,給浴缸放水。水滿了,艾連便脫去衣服,把自己放進水裡。一股溫馨舒暢的感覺便跑遍了艾連的整個身心。

也許是熱水的作用,艾連臉上慢慢就洇上了一層紅暈,她不出聲地自語道,這真是一次大膽奇特的旅行。

第一個晚上

艾連剛洗完澡,葛通就回來了。葛通手上提著一個塑料袋。葛通對艾連說:“你看這是什麼?”

艾連打開塑料袋,是熟透的蘋果和荔枝。艾連心裡一熱,真誠地說:“你太周到了。”

葛通說:“你也難得出來一趟,我不能怠慢了你。”

立刻就剝了一顆荔枝,殷勤地遞給艾連。一邊說:“一騎紅塵妃子笑。”

艾連說:“無人知是荔枝來。”接過荔枝,送入口中。

聊了一會兒,艾連就望著葛通說:“你沒忘記吧,你還沒有給我去登記房間呢?”

葛通也將艾連望了望,然後說:“非得去給你登記麼?”

艾連點點頭說:“當然。”

葛通說:“好吧。”走了出去。

不一會兒葛通就回來了。葛通說:“真不巧,沒房間了。”

艾連將信將疑道:“真的?”

葛通說:“真的,不信你可以自己去問問看。”

艾連想,這是不是葛通的一個圈套?如果是一個圈套,不是自己自願鑽進去的麼?轉而又想,這何嘗又不是一個美麗的圈套?這次跑到藍市來,不來鑽圈套,又來乾什麼呢?

這麼一想,艾連就釋然了。

艾連當然不會去問還有沒有房間,有房間,難道就該另外開一間?艾連做出一個無可奈何的樣子說:“今晚我隻能露宿街頭了。”

葛通說:“那我陪你一起去吧。”

艾連說:“你願意做出這麼大的犧牲?”

葛通說:“唯有犧牲多壯誌嘛。”

不覺得就到了中央電視台播放夜間新聞的時候。葛通見艾連無法自抑地打了一個哈欠,知道再不能這麼拖下去了,總得有個妥善的安排,就說:“做一個折中吧,這裡本來就有兩張床,我們平分秋色,井水不犯河水,怎麼樣?”

艾連說:“你做得到?”

葛通說:“這有什麼做不到的?我們單位有一個女人曾說過,如果要她選擇一個男人在同一個房間裡過夜,而不發生任何故事,那她就選我這個男人。”

艾連就笑了,說:“她選了你沒有?”

葛通說:“至今還沒有。”

艾連說:“所以今晚你就拿我來做試驗。”

葛通說:“也許我能經得起嚴峻的考驗。”

接下來的過程是艾連設計的,葛通洗完澡後先老老實實躺下,然後艾連去衛生間換了一件長長的睡服,躲到了另一張床上。鑽進被褥後,艾連還說:“今晚我就相信你一回,也許你不會違背諾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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