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馬鎮(1 / 2)

玩火. 肖仁福. 41290 字 6個月前

伍太一行人從山上走下來的時候,天才麻麻亮。古馬河像還沒睡醒的少婦,躺在古馬鎮的臂彎裡,那幽白的淺浪仿佛恬然的夢靨。

過了黑瓦木欄的長亭般的古馬橋,伍太一夥就在橋頭站住了。腳下是灰色的石板,濡了露水,隱約向古馬鎮口的磚牆下延去。伍太他們看見了牆坎上的人影。那是兩位日本哨兵,抱著槍緩慢地徘徊著,像兩具丟失了歸宿的遊魂。伍太換出手槍,貓了貓腰準備動身往鎮口側麵的牆垣爬上去。

“啪!啪!”這時伍太身後連響了兩槍。

“哇哇……”牆坎上的日本哨兵槍一扔,號叫著,捧了褲襠,雙雙跪在了地上。

“又是你!”伍太泥住前傾的腳步,回頭瞪一眼燈草,惡狠狠地咒一聲,“壞我的事,今晚上弄死你。”

燈草的兩把槍還手舉在肩頭。她的睫毛很長,沾著毛茸茸的露水,一雙圓眼在睫毛下噴著滋潤的亮光。

燈草的槍法是打蠟芯練出來的。夜晚在牆根上插上點燃的紅蠟燭,遠遠地用槍點射,蠟芯射飛了,蠟光熄滅了,紅蠟卻仍然好好地插在原處。後來燈草每次舉槍都把目標看成是紅蠟燭,竟然從沒放過空槍。剛才燈草從橋頭往鎮口的牆坎上一眼望過去,仿佛就一清二楚地看見了兩位日本哨兵褲襠裡兩根倒懸的紅蠟,於是心頭一熱,一雙手癢癢地就抽出手槍,舉起來,朝兩支蠟芯點了兩點。

一股燙燙的感覺從燈草的體內漫過。

燈草的兩個食指又在扳機上勾了兩下。這回燈草的目標移上了日本哨兵的額頭。

伍太他們看見,兩個跪著的日本哨兵頭一啄,身一軟,就伏在了地上,像是向伍太這夥不速之客行磕頭大禮。

伍太他們從橋頭奔下來,衝向鎮口,爬上了牆坎。

鎮裡已是一片槍聲。

天顧望望窗外,已經大白。他穿好衣服,把雙瘦骨嶙峋的大腳伸進木屐裡,吧嗒吧嗒就出了房門。

其實,剛才的槍聲隻響了半個時辰就結束了。對天顧和鎮上人來說,這樣的槍聲已經習以為常,無法使他們的情緒產生些許波動。天顧一直安安穩穩躺在床上,隻憑窗外槍聲如雨,直到他該起床的時候才起床。

天顧在門口站了好一陣。他腳下的高坎很陡,坎下有兩株肥大的芭蕉樹,那綠色的芭蕉葉在懶散的晨風中有一下沒一下地晃著。以往天顧每次起床後都要從這裡撒一泡尿下去,在芭蕉葉上灑出劈裡啪啦的脆響。天顧喜歡聽這種聲音,覺得這種聲音非常美妙,讓人感動。然而今天早晨天顧卻沒撒尿。

天顧看見鎮口的牆裡擺著二十多具屍體。那個地方本來經常擺著屍體的,這不是什麼稀奇事。稀奇的是以往槍聲過後總是擺著中國人的屍體,這回卻擺上了穿著黃皮的日本人的屍體。天顧一興奮,把木屐提得很高,吧嗒吧嗒又進了屋。

天顧從門後取下一個竹筒,提了筒襻,複出門,向屋側的石山走去。天顧心想,今天的確是個好日子,他要好好煮一壺茶,過個癮,再到小學堂裡去給娃兒上課。他猜想那些娃兒今天肯定會從山上下來,到課堂上去聽他講課的。真難為了鎮上的小娃,日本人還沒攻破鎮門,他們就從鎮後的石山腳躲進了大山裡。開始還以為半個月之內,日本人就會被趕跑的,誰知快兩個月了,日本人還駐在鎮裡,雖然鎮外來過三四撥人馬,都沒能攻下古馬鎮,每次都棄屍而逃。

繞了兩個彎,出得銅古巷,就到了石山前的槽井邊。槽沿上有幾個女人正在彎腰取水,有點壓抑但仍掩飾不住竊喜的說話聲,在井槽裡蕩幾蕩,複又冒出井槽,潑濕了槽邊的青色石板。

天顧早看出來了,那個腰圓臂肥的女人就是菜花。天顧從她兩股壯碩的腿把子之間的縫隙間睃過去,看見她正在懸著粗粗的手腕,隻一晃,就把滿滿一桶水撂到了槽沿上。就在菜花豎起腰回過頭的那一瞬,天顧趕緊把目光移開了,臉上不經意地掠過一絲驚慌。兩人早就分開過了,還這麼死死地偷看人家,像話麼?天顧自嘲了。

菜花幾個女人挑著水走遠了,天顧才抬起腳,向井槽挪過去。不想木屐在女人弄濕的石板上一溜,天顧身子往前倒去,差點栽進井裡麵。“娘的!”他罵了一句。

伍太一夥搬進原先日本人住的六排屋。伍太和燈草的房子靠近銅古巷,透過木格子窗戶正好望得見石山下的槽井。

伍太和燈草喘著氣,扔了槍,躺在鋪上。昨晚爬了一晚的山路,今早又開了一仗,他們覺得很累。伍太雙手枕在頭下,眼望著窗格,剛才與日本人對陣的情形,又回到腦殼裡。好久沒打過這麼漂亮的仗了,想不到那二十幾個小日本這麼容易乾掉。還多虧了燈草,除了那兩個哨兵,栽在她槍眼下的小日本不下幾個。

這麼想著,伍太就側了頭去瞟身邊的神槍手。燈草叉著腿躺在那裡,似乎已經睡著了,這的確不像一個女人的姿勢。伍太在心裡嘀咕了一句,又掉轉頭去看窗格。

窗外這個時候傳來女人的語音和水桶吊在鐵鉤上發出的“吱吱”的響聲。

伍太就覺得那種聲音蠻好聽,就像配了樂的彈唱。伍太忍不住撐起身子,往窗外瞟了一眼。這一瞟,他就瞟見一個大腰大臀大腿的女人。那女人挑著一擔水就似挑著戲台上的籃子,輕輕鬆鬆把一起離開槽井的女人甩在後麵好遠。因為輕鬆,那女人雖然挑著水,卻仍然有閒勁地把紅潤的臉昂得很高,把胸前的大奶挺成一座山。

那女人就是菜花。

伍太闖過的世界也不少了,弄過的女人也不少了,可伍太卻還沒有見識過菜花這樣驚心動魄的女人。伍太的目光混沌起來,嘴裡不自覺地就發出“嘖嘖”的怪音。

“嘖什麼嘖,你?”燈草這一會兒用手在伍太肩上用力拍了一下。她並沒睡著。

“沒、沒什麼。”伍太把目光從窗外抽回來,不滿地瞥了瞥燈草,“外麵有一個槽井,槽井上有人。”

“放你娘的臭屁。誰還不知道外麵有槽井,槽井上有人?”燈草嘴上這麼說,也不由得欠起身望了望窗外。

燈草的目光也混濁起來。

她當然不是看到大腿大臀大腰大胸的菜花,菜花她們的影子早已不見了。而且就是菜花她們還在窗外,燈草的目光也是用不著混濁的。

燈草看見了從槽沿上走下來的天顧。在槍聲大作後平靜的清晨,在朝陽就要灑過來的深巷裡,天顧那頎長的身影,雖然說不上是那麼清奇,卻多少有點仙風道骨的意味。

後來,燈草的腦殼裡便一直存留著這種異怪的意味。

“吃飯去吧,日本人鍋裡的飯已經熟了。”伍太沒有察覺燈草臉上微妙的神態,背起槍,精神抖擻地出了房。

天顧在銅古巷底的老磚屋裡待了兩天,仍沒見一個學生的影子。屋裡光線黯淡,方磚鋪就的地板生了青黑的苔花,泛著濕潤的黴味。天顧坐在一塊用來寫石粉字的木板前,手上端了一把紫色茶壺,不時低首用嘴唇在壺嘴上嘬一下,咂一口茶水,不時抬著望望台下十幾張奇形怪狀的小桌凳,眼裡是一種失落的光。

娃們都回村了,怎麼不來上學呢?天顧左右不明白。他放下紫色茶壺,朝門口一步步挪去,腳下的木屐在磚屋裡留下空落而單調的回音。

天顧的木屐聲從磚屋門口一直敲到銅古巷的石板上,最後從巷側的小弄裡繞到了鎮邊。

在牆坎上,天顧這才發現這天的陽光似乎比以往要燦爛得多,古馬河泛著淺黃波光,似有似無地輝映著遠遠近近的山巒。古馬鎮上空流溢著從未有過的澄靜。

天顧這時看到了他的娃們。

他們在牆坎裡的坪地上攻擊著日本人的棄屍。伍太一夥槍擊日本人時很來勁,對他們的死屍卻提不起興趣,所以兩天了還橫七豎八地扔在原地。那夥娃們從山上跑回鎮裡時,看到了這批死屍,很興奮,一個個都拿著棍棒或長竹簽攏去戳日本鬼子,竟然把上老磚屋念書的事忘了個一乾二淨。開始他們還有些膽怯,生怕日本鬼子會突然爬起來,瞪著眼來掐他們的脖子。戳了幾次,見死屍全沒了活著時那股凶神惡煞勁,娃們膽子就大了許多,敢近前去用石頭砸,用腳踩,覺得這樣非常解恨。有些還揚起手在日本人臉上扇,扇得啪啪響,就像日本人活著時扇中國人一樣。

娃兒中有一個最大的,大概有十二三歲的樣子,就數他格外頑皮。天顧看見他又戳又砸又扇耳光,忙得最開心,後來還俯身下去,在日本人嘴巴裡塞一個石頭,然後擼出自己襠裡的雞雞,對著日本人的嘴巴撒尿,撒得尿花四濺。

後來天顧看清楚了,這個大孩子就是他和菜花生的巴矩。

天顧走到娃們身後時,巴矩還在日本人嘴巴裡撒著尿,其他的娃兒也學巴矩樣,各人找一個日本人,興致勃勃地發泄著快樂。天顧沒驚動他們,在後麵站了一陣。

終於天顧長長的身影被一個娃兒覺察到了,這娃兒就把雞雞塞進褲襠裡,捅了捅巴矩。

巴矩回頭,看見了天顧。

“先生,你也來撒尿吧?”巴矩的頭回向天顧,一雙手卻仍卡著雞雞,好像撒尿還沒撒夠似的。巴矩好久沒喊天顧做爹了。自從菜花跟巴矩離開天顧後,巴矩也做了老磚屋裡的學生,巴矩就跟彆的孩子一起稱天顧做先生。

天顧沒吱聲,隻望著巴矩。他記得這娃從小就格外喜歡撒尿,每天晚上都要撒一泡蠻大的尿在床上,把一張床差不多全洇濕,把一個屋子熏得臊氣衝天。晚上撒了尿,早晨起了床還要撒,從門口撒到坎下的芭蕉葉上,那吧啦吧啦的聲音比天顧撒的還要響亮。天顧還發現巴矩的雞雞也發達,比他同齡的孩子都大,撒尿時堅挺挺的。天顧心想恐怕是老子的勁火給了小子,要不然他就不老這麼蔫蔫的,滿足不了菜花,最後菜花再也不願跟他混了。

“回學堂去吧。”天顧打一個激靈,這才想起他到這裡來的意圖,張口說娃們。

“不回去,我們要打日本鬼子。”

“讀書沒得打日本鬼子味道。”

“讀書有什麼用?”

娃兒們七嘴八舌地嚷開了,根本就不把天顧放在眼裡。

天顧做聲不得,呆呆地望著娃兒們在搞打日本鬼子的表演。

燈草不知從哪兒弄了一把蠟,天斷黑她就到銅古巷底的老磚屋裡打蠟芯去了。這是她幾年來的習慣,每天晚上都要練一陣槍法。她發現天顧那個作教室用的老磚屋寬敞,就決定去那裡練,已經一連練了兩個晚上。

蜷在鋪上的伍太覺得很無聊。他不滿燈草每晚都去打蠟芯,把他一個人丟在屋裡。伍太一無聊一不滿,就往那扇朦朧的窗戶覷,心裡想著槽井邊上說不定又有一個在打水。那人當然應該是大腿大臀大腰大胸的菜花。菜花被伍太請來給他們一夥人做飯,每天都要到槽井上去挑好幾次水。伍太一想著菜花,就會把燈草全忘掉,伍太認為菜花比燈草有味得多,伍太越來越不滿燈草那小腿小臀小腰小胸的樣子。

不過這時窗外沒有任何動靜,這使伍太感到失望。伍太就把眼睛閉上,沒了覷那扇窗戶的興趣。

但很快伍太的眼睛又張開了。他聽到隔壁食堂裡有了響聲。那響聲很粗重,伍太耳朵一支就聽出來了,那是菜花在清點碗筷。晚飯後菜花回了自己的屋子,大概這會兒才抽空到食堂裡來。伍太的血就加快了流速。

“過來,菜花你過來。”伍太喊。

菜花就真的推開了伍太的房門。看得出菜花正在洗碗,黑暗中她的圍裙還掛在襟前,一雙手在裙上揩著。

“伍、伍隊長喊我有事?”

“嗯。”

“燈草不在屋裡麼?”

“嗯。”

嗯了兩聲,伍太這才發覺是自己找菜花,而不是菜花要找他。他就說:“菜花,鎮上人都說你茶煮得好,怎麼不給我煮?”

“哪裡哪裡。”菜花說,“不過伍隊長肯喝我的茶,我回去給你舀一勺來,我今天下午才煮了一罐。”

菜花說著,退了出去。

不一會兒,菜花就回來了,手上拿了一個竹勺。那件圍裙已脫掉了,隱約顯出藍花布衫裡的肥軀。

伍太接過竹勺,一仰脖就灌進了嘴巴。伍太覺得這茶的確爽口,通體都清潤起來。

“好喝好喝。”伍太說著,捋捋嘴邊幾根稀疏的胡子。

菜花就來接勺。

伍太順手抓過菜花肥肥的手,一牽,把菜花牽過來。他去抱菜花,卻感覺菜花的肥軀的確有些腫脹,他的手的長度似乎不夠用。但菜花還是被他箍住了,雖然菜花用力扭了扭。

“彆,彆!”菜花使勁推著伍太的嘴巴。

伍太終於沒能將嘴巴戳到他要戳的地方。伍太於是放棄了努力,一把推開菜花,大聲吼道:“滾,滾開吧!”

菜花就站在鋪前,沒動。

伍太說:“菜花你說,我是什麼人?”

“你是伍隊長。”

“還是什麼?”

“還是,還是打日本的英雄。”

伍太就笑了。伍太笑著說:“是的。既然是打日本的英雄,難道弄個女人也不應該?”

菜花說:“你不是夜夜弄燈草麼?”

伍太說:“弄燈草不算。”

菜花說:“燈草也是女人,而且是美女。”

伍太說:“燈草美是美,但沒味道。”

菜花說:“我就有味道?”

伍太說:“你有味道,你大腿大臀大腰大胸,你就是比燈草有味道。”

伍太稍停一下又說:“你有味道,我要弄你,我是打日本的英雄。”

菜花就開始脫衣褲。

菜花一脫衣褲,那大腿大臀大腰大胸就更大了。

伍太就騎到菜花身上去。菜花在下麵一個勁地扭擺,嘴裡哼著奇怪的聲音。菜花這是太快活了,她覺得她做女人以來從沒這麼快活。

菜花於是更沒命地扭擺,更沒命地號叫。

不過扭擺歸扭擺,號叫歸號叫,這時窗外晃過的一個依稀的影子,菜花還是覷見了,或者說是感覺到了。

菜花感到有些掃興。

天顧決定找一回伍太。

天顧遠遠地看見伍太窗上扒著一個人,天顧就緊走兩步,想問那人在看什麼。結果那人從窗上溜下來,一拐,就從屋角拐得不見了。

“嗐。”天顧這時認出了那人影是巴矩。“嗐,這娃。”

但天顧沒去追巴矩,也沒攏窗子,而是從屋簷下繞到六排屋的禾堂裡,去找伍太。他想他不是小孩子,沒有閒工夫去扒人家的窗子。

天顧有重要的事情。

天顧站在伍太房門口,沒去敲門。已經黑好一陣子,伍太也許已經上床,說不定正和燈草熱火呢。天顧從前和菜花常是這麼個時候上床熱火,隻是熱火多了,天顧漸漸沒了興致,漸漸竟失掉了熱火的能耐。菜花就咒天顧。儘管讓菜花咒,天顧也不惱,後來卻叫菜花挪了窩,自己過起了沒有熱火的清靜日子。

在伍太門口停了一會兒,天顧想還是不要打擾伍太算了,自己的事情明天來辦也不遲。天顧就轉身,往回走。

沒走上幾步,迎麵碰上一個人,竟然是燈草。燈草那個細長的身子在天顧前麵立定了,天顧便趕忙側身給燈草讓路。

燈草說:“是先生哪。”

天顧說:“哦,哦。”

天顧一邊哦哦,一邊在心裡嘀咕,這伍太也是,人家燈草還沒歸屋,他就把房門關死做什麼?

燈草說:“先生找誰呀?”

天顧說:“哦,哦。”

燈草說:“你沒回答我呢?”

天顧還想哦哦,覺得這哦哦有些不對了,便張皇地望一眼燈草。他發現燈草輕輕巧巧地笑了,那笑在夜色裡顯得神秘而姣好。天顧覺得燈草的笑蠻迷人。天顧就在心裡說,菜花可從沒這麼迷人地笑過,菜花的笑也和她那身肥軀那樣氣勢洶洶,讓他喘不過氣來。

燈草又說:“先生是找伍太吧?我幫你去找。”

天顧於是跟燈草又折了回來。

燈草在門外喊:“伍太,你在屋裡嗎?”

屋裡沒動靜。

燈草去敲門,發現門是閂著的。燈草又大喊:“伍太,這麼早你就挺屍呀!”

燈草敲一會兒門,又喊一會兒,伍太硬是不開門。燈草來了火氣,飛起一腳向門板踢去。門“哐當”一聲開了,床上兩個人坐起來。

“好呀,伍太你這鬼,我去練槍還沒練上半個時辰,你混上了女人。”燈草過去將被子一掀,掀出一團肥大的白肉。

天顧沒進門,但他在門外也看出來了,那團肥大的白肉就是菜花。天顧心想,菜花那團白肉也要伍太這樣的角色才對付得了,他天顧已是無能為力了。

燈草的兩把槍一把點一個,說:“兩個狗男女還不快穿衣褲。老娘火急了,點了你們的狗卵。”

燈草用槍把菜花逼出屋。菜花一邊捋衣紮褲,一邊從天顧身邊側過去,還斜了天顧一眼。天顧裝作沒看見,把臉彆一邊。

燈草見菜花消失在門外,又望一眼呆立著的天顧,火氣消了蠻多。燈草把槍插進腰裡,對天顧說:“先生有事,就進來說吧。”

天顧並不進屋。

天顧說:“也沒啥了不起的事。”

天顧說:“我想讓娃們回學堂裡上學。”

燈草說:“好,你就要他們去上學呀。”

天顧說:“娃們不肯回去,他們隻對日本人的屍體感興趣。”

燈草說:“那這與我們有啥關係?”

天顧說:“請你們把日本人的屍體埋掉。”

伍太這時恢複了常態,伍太瞥了天顧一眼,不耐煩地說:“我們隻負責殺日本鬼子,從來沒興趣埋他們的屍體。”

天顧說:“那娃們……”

伍太說:“算了吧,我沒閒工夫與你扯這些。你走吧,我要休息了,明天要砌工事,說不定日本人哪天要來報仇。”

天顧不吱聲了,掉轉頭,往回走。

燈草在後麵說:“先生你好走。”

燈草又說:“埋日本人的事,你和鎮上人看著辦吧。”

菜花拐幾個彎就到了屋裡。

菜花的胸口裡麵有東西咚咚地在蹦,臉上像是被火燒著一樣灼熱。菜花清楚,她當然不是因為被燈草和天顧撞上了而心有餘悸,她整個的心事還沉浸在洶湧的激烈裡。她想那伍太真有兩下子,比天顧強百倍。

菜花用碗在茶罐裡傾了一碗茶,咕嚕咕嚕喝下,這才感覺平靜了些。她用鐵夾在火塘裡扒了扒,火塘裡立即顯出紅紅的火仔。菜花於是拿了鬆明戳進火塘裡,另一隻手捏個火筒對到嘴上,一鼓腮,一運氣,火塘裡的火仔忽地一亮,鬆明就燃了起來。菜花舉著鬆明進了房間,在窗邊的圓鏡裡看見了晃亮的火把。她走攏去,鏡裡的臉仍然是紅撲撲的,掩飾不住的興奮和滿足。菜花就用手在臉上捂了捂,燙燙的,恐怕熔得了鐵。

也不知在鏡前站了多久,是手上的鬆明火快燒著了手指頭了,菜花才陡地驚一下,從那份癡態中回過神來。她一下子意識到了什麼,出了房門,在屋裡屋外尋找起來。

“巴矩,巴矩,你在哪裡?這麼晚了還不歸屋!”菜花喊。

菜花邊喊邊尋,一直沒見到巴矩的影子。菜花有點急了,就打算到天顧屋裡去找,說不定這小子躲到天顧那裡去了。

其實巴矩哪裡也沒去。他就在屋後的牆壁下,拿了一截白石灰在亂畫著。看樣子他在畫一個人。不過他畫人的秩序有些特殊,先畫一雙腳,然後畫肚子胸脯,再畫脖子腦殼。菜花在屋前喊他的時候,他正畫著那人的腦殼,畫得很專注,對菜花的喊聲無動於衷。畫成了,巴矩退兩步,瞄瞄。牆上那人被初夜稀稀的月色晃著,有點滑稽。瞄一陣,巴矩似乎還不滿意,又走攏去,舉手在那人的嘴邊添了兩筆。

這一下,巴矩覺得差不多了。巴矩的眼睛從人像上移開去,把白石灰往簷外一扔,一彆腳,轉到屋角下,伏了身子去石洞裡掏著什麼。

不一會兒,巴矩就掏出一樣東西,是把小匕首,尖尖的,閃著微光。巴矩用手指在匕首尖上拭了拭,旋即又轉過身子,回到簷下的人像前麵。

巴矩把匕首舉到鼻尖上,眯了一隻眼睛,認真地瞄著牆上的人像。

這時菜花已從天顧屋裡轉回來,剛要抬腳進屋,她就聽到了屋後“咚、咚”的聲音。

菜花看見巴矩了。

巴矩一門心思往牆上放著飛刀。巴矩放得很準,牆上那人的眼睛,鼻梁,嘴巴,咽喉,都有了洞。菜花過來時,巴矩剛好又放出一匕首,這一匕首“吱”一聲,不偏不倚插進那人的胸口,匕首的木柄還悠悠地顫了顫。

菜花的身子也不由得顫了顫。

菜花鼓著眼睛仔細想,覺得牆上的像似乎像一個人,尤其是他嘴邊那幾撇胡須。

但菜花立即把目光收了回來,去瞧巴矩。

菜花說:“巴矩,彆瘋了。還不跟娘回屋去?”

伍太把他那夥人和鎮上懂泥工的人趕到鎮邊。伍太揮舞著大手叫:“懂泥工的去挑石灰來攪三合泥,其餘的兄弟抬石頭,從河裡抬到牆坎上去。我們要把牆補牢,不能讓日本人有機可乘。”

等伍太叫完,一夥人就分頭行動起來。

燈草就站在伍太身後。她沒事做,就在牆坎上來回走動,把瘦長的影子支到牆下的坪地裡。鎮上的娃們又走了攏去,在日本人屍體上惡作劇。

有人開始抬著石頭爬上牆坎,把石頭扔到缺口處,讓泥匠們調了三合泥來壘砌。伍太也下到河裡去翻石頭,偌大一塊的石頭,人家要兩人用竹簍抬,他“嗨”一聲,把石頭撂到肩上,一個人就扛上了牆坎。

燈草在牆坎上走了幾個來回,覺得有些礙人家的事,便下了牆坎,回到了鎮裡。她沿著銅古巷走下去,在石板上留下橐橐的足音。

到了巷底,燈草發現老磚屋的門是關著的。燈草覺得奇怪,她晚上進老磚屋打蠟芯,這門都是敞開著,白天竟然還關住了。她敢肯定,那些爛桌歪椅已經不值錢了,不會有人進去拿的,燈草他們到古馬鎮來了好幾天了,她看出這裡的民風好像還算古樸。

燈草這麼自忖著,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她白天沒到過老磚屋,晚上從這裡進出時,竟沒仔細瞧過老磚屋的模樣。燈草看到老磚屋高高的門楣上畫著劉關張的像,木門黑漆斑駁,隱約留著從前莊嚴的痕跡。門上還有字的痕印,但已無法辨認是什麼字了。燈草猜測,這裡從前一定是一座宗祠之類的建築,怪不得天顧要把他的學堂放到這麼個莊重的地方。

後來燈草把目光收回到自己的鼻子底下。她把手放到門上,一用力,那黑漆木門就“嘎”一聲襲開了。燈草把自己的身影和淺黃的陽光一起推進陰暗的屋子裡。

燈草看見了天顧。

天顧一動不動地坐在寫字的木板下。手上是那把紫色茶壺。頭微垂,雙目似開似閉。整個的一尊千百年的古塑。

燈草走過去,站在天顧前麵。燈草有些感動了。燈草喊:“先生——”

良久,天顧才緩緩抬起頭。

燈草說:“先生,你在這裡乾嗎?”

天顧隻歎一聲,沒有回答。天顧把紫色茶壺舉到嘴邊,抿了一口。他的喉頭不緊不慢地一滑,立即有輕輕的咕咕聲透出。

燈草說:“先生,你在等你的學生吧?”

天顧說:“是的,等我的學生。”

燈草說:“你每天在這裡等嗎?”

天顧說:“每天在這裡等。”天顧又說:“日本人來了,娃兒們都逃走了,從那時開始我就天天等他們。日本人被你們趕跑了,殺死了,娃兒們也回來了,我以為他們會回學堂了,又在等,結果他們還是不肯進這個學堂。”

燈草說:“得想辦法把他們弄回來。”

天顧說:“有什麼辦法呢?他們一心要打日本人,哪還有心思進學堂?”

燈草就不吱聲了。燈草回過頭,看到門外的陽光從裂開的門縫上洇進來,再洇進來,把陰暗的老磚屋映得光亮了許多。

菜花用水桶挑著茶水向鎮口走去。菜花還是穿著那件藍花布衫,那大腿大臀大腰大胸擺著,扭著,晃著,顫著,很澎湃。

菜花每天給伍太那夥人做飯。憑那身力氣一天做三頓飯不在話下,還有許多閒工夫沒事做。沒事做時,她就站在六排屋的廊柱下垂著手發呆,或者用眼睛瞟瞟伍太和燈草的房門。那房門緊閉著,伍太帶著他那夥人修補牆坎去了。菜花就想起自己在那房裡乾過的事。原先是跟日本小隊長,日本小隊長隻曉得哇啦哇啦亂叫。後來跟伍太,伍太曉得說“你有味道”,伍太的勁頭也格外的足,菜花也真的體會了伍太說的味道。菜花想,伍太真不愧是打日本的英雄。

菜花這麼想的時候,往往就對伍太產生了由衷的感激之情,她感激伍太搞死了那些日本鬼子,包括日本小隊長,更感激伍太很有勁火地給了她味道。

菜花還想,伍太和燈草在裡麵時,不知是否也有味道。菜花口上不說,心裡說,如果她像燈草那樣有福氣每天晚上跟伍太在一起,那她一定幸福死了。

禁不住地,菜花臉上就燒起來。

菜花臉上一燒,她就待不住了。她幾步進了屋,忙起來。

菜花大火大鼎,很快就燒好了兩水桶濃釅的茶水。她挑著茶水,出了門,悠悠然然,很快到了鎮口。

菜花一眼就望見了牆坎下,日本人的屍體還亂七八糟地擺在那裡,一夥頑皮的娃兒在日本人屍體上鼓搗著,那般興致勃勃。菜花在那堆屍體裡,似乎認出了一個人,好像是日本小隊長,這時正有一個孩子在他身上猛踢著。

不一會兒,菜花就把茶水挑到了河灘邊。正在忙碌的漢子們,見有人送來了茶水,都瞟過來目光,咧嘴而笑。他們吃了幾天菜花做的飯菜,很可口的,那菜花燒的茶水也一定不賴。

伍太當然喝過菜花的茶水,曉得那是什麼味道。伍太扔了手上的石頭,第一個走到菜花的身邊。

菜花有意把大胸聳了聳,用竹勺為伍太舀了一勺茶水。

伍太的目光在菜花的胸脯上黏住了,一時忘了去接竹勺。伍太一下子悟起那晚在這又韌又軟的大胸上快活的情景,身上的筋脈突地鼓脹起來。

伍太好久才接過竹勺。

伍太接過竹勺,卻並不急於把嘴巴戳進竹勺裡,伍太要留著嘴巴做彆的用場。

伍太說:“你好味道。”

菜花說:“你還沒開始喝呢?”

伍太說:“沒喝也知道味道。”

菜花說:“總沒有她有味道吧?”

伍太說:“她?她是誰?”

菜花說:“她是燈草。”

伍太說:“燈草沒你有味道,燈草細腿細臀細腰細胸,哪有你有味道。”

菜花說:“味不味道,先喝吧,其他人攏來了,也要喝。”

伍太這才把茶水喝進肚裡。

伍太把竹勺交給下一個要喝茶的人,離開菜花好遠了,還把頭回轉來,用鋒利的目光在菜花的大胸上刮。

漢子們一個個都喝得心花怒放。

一心花怒放,肩上手上的勁就十足,動作起來就蠻利索,兩天的活一天乾完了,還不曉得累似的。

燈草起得早。她是被窗外的冷風吹醒的。醒來好一會兒,她還木木地不知自己這是躺在哪裡。反正至少不是原來六排屋的房子,因為六排屋的房子窗戶是木格的,而這裡實際沒有窗戶,隻有兩個老磚那麼大小的窗洞,像老人無牙的嘴巴,在磚牆上森森地張開著。

燈草意識到剛才的冷風就是從那裡吹進來的。那是春天的清晨寒氣凜冽的山風。

燈草也意識到了這是什麼地方了。

與往常一樣,昨晚燈草又在老磚屋裡打了半個時辰的蠟芯。她打得順手,幾乎是彈無虛發。往六排屋走回去時,燈草不禁哼起了小時候常哼的一首不知名的童謠。可當她哼著童謠走到六排屋門邊時,那門又從裡麵閂了。燈草心頭升起無名火,想一腳把門踹開。可她忽然釋然了,她在門邊站了一會兒,咕嚕了一句:“好吧,那騷貨有味道,就讓你們味道去吧。”然後燈草又掉頭走回了老磚屋。

燈草走出老磚屋的黑漆木門時,天空還是一片迷蒙的灰白,並沒全亮。她耳聞著自己有些脆響的足音,走過銅古巷,繞過兩條小弄,到了鎮口的牆坎邊。稀粥般的乳霧裡,日本人的屍體還橫陣於牆坎下。且有三五隻瘦狗,在屍體旁走動著,或聞或啄。燈草已經聞到隨風而至的腐臭味。燈草不免慈悲,可憐起這些暴屍異國的孤魂野鬼來。

不知不覺,燈草就到了牆坎邊。

“噓——”燈草身上顫了一下,倒吸一口涼氣。隻見前麵一具日本人的屍體,被割掉了腦袋和雙手,好恐怖地擺在那裡。燈草敲掉的日本人腦袋沒有幾百也有幾十了,那些屍陣如山,白骨遍野的場麵也不是沒經曆過,可這種無頭無手的殘屍卻似乎還沒見過。燈草不忍細瞧,轉過臉,對那幾隻遠遠盯著死屍,久久不肯離去的瘦狗吼二聲,然後匆匆離開了牆坎。

回到鎮裡時,人們還沒起床。

燈草就幾拐拐進了六排屋。伍太的房門還緊緊關著。燈草心裡罵:伍太這狗弄出的,昨晚味道了一個晚上還味道不夠,天亮了這麼久了還在房裡味道!燈草嘩啦從腰裡抽出那兩把槍來,朝房門上瞄了瞄。燈草知道房裡床鋪的方位,她隻要一勾扳機,兩顆子彈就會從門板上射進去,在兩個男女的身上犁兩道不深不淺的血痕。

但燈草沒有勾扳機。燈草的手垂了下來,槍眼朝向地下。燈草的眼光也收回到眼簾裡,她抬著頭,眼皮緊緊地合了攏去。

有晶瑩的淚水從燈草的眼角溢出。

隻見燈草一咬牙,手中食指使足勁,狠狠地勾住了扳機。

“啪啪啪啪……”

燈草的腳邊的石板立即火花四濺,硝煙味和岩石碎末彌漫起來,嗆得燈草猛咳了兩聲。

“誰在外麵放他娘的槍!”伍太在房裡高聲叫。

燈草又勾了幾下扳機。

槍聲過後,聽得見伍太罵罵咧咧起了床,走到了門邊。

門“嘎”一聲開了,伍太的腦殼嵌在了門上。幾乎是同時,一個什麼東西從門上方砸將下來,不偏不倚扣在伍太的腦門兒上。

伍太“哎喲”一聲,趴在了地上。

伍太的腦門兒前頭,一個蒼白的頭顱在青石板上來回滾動了兩下。最後不動彈了,那挖掉了眼珠的眼坑和敲走了牙齒的嘴巴,陰森地向伍太洞開著。

伍太爬起來,把那怪頭摟起,一甩,甩到了階基下。

“咯、咯、咯咯咯……”怪頭滾著,彈著,最後掉進基腳的水坑裡。

伍太說:“燈草,你做的好事。”

燈草說:“我做的好事?”

燈草也迷糊了,誰做的好事呢?讓伍太遭這樣的報應。

十一

菜花晚上又早早地進了伍太的屋。菜花還是穿著那藍花布衫,淡淡的油殼香味從那藍花布衫裡麵飄出來,招引著伍太的感覺。

菜花用油殼水洗了身子。

菜花每晚進伍太的房都要用油殼水把個豐沛的身子洗得非常乾淨,非常細滑。她知道男人喜歡女人乾淨細滑的身子,而且越乾淨就越喜歡,越細滑就越喜歡,隻要男人一喜歡,女人就有快活可享受了。

可這晚上,菜花沒享受到快活。

伍太沒興趣答理菜花。他坐在床邊,嘴巴鼻孔都朝著樓板,目光呆呆癡癡,掛在樓板下的蜘蛛網裡。菜花身上的油亮絲毫發揮不出引誘男人的功能。

但菜花不急不忙。男人心裡不痛快,你是撩不得的,隻能默默守在身旁,讓他有足夠的時間將不痛快一點一滴地釋放出去。釋放完了不痛快,剩下的全是痛快了,男人的氣色就會變得燦爛,變得熱烈。

菜花就默默地搬把小椅,默默地坐一旁,離伍太不遠不近,像隻溫馴的肥母狗。

這樣呆守了良久,伍太才把身子放開,僵屍般擺到了床上。菜花見有了動靜,不覺在心裡暖了一下,提起屁股,移到了還留著伍太氣味的床沿上。

輕輕地,菜花說:“彆生那顆頭的氣了,那顆頭被你扔到階基下後,被一隻狗叼走了,它是再不會來嚇你了。”

伍太的身子這時還了陽似的,蠕動了一下。

伍太說:“屁,我還怕它嚇?”

菜花見伍太不但有了動靜,還跟她搭起腔來,菜花的臉上就生動了許多。菜花心想,今晚的油殼澡總算沒有白洗。菜花就有了把伍太逗得更開心的欲望。菜花接過伍太的話,說:“你知道那顆頭是誰嗎?”

“還有誰!日本人。”

“不隻是日本人,還是日本小隊長。”

“日本小隊長?”

“就是那個被你擊殺的日本小隊長。今早晨我跑到階基下看過了,他的嘴巴邊也有幾根稀稀的胡須,跟你一樣。”

伍太側過頭,瞪了菜花一眼。嘴邊的幾根胡子滑稽地彈了一下。

“沒有錯。”菜花自顧自地說,“隻要一見那幾根胡須,就錯不了。”

伍太說:“當然錯不了,你跟他睡過覺,像啃我嘴上的胡須一樣,也啃過他嘴上的胡須。我沒說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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