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太不覺生出一種作嘔的感覺。伍太揮了揮大手,下逐客令:“走開,你走開!”
菜花不得不站起來,向門邊走去。出了門還回頭瞟了一眼,一臉的委屈。菜花想,今晚這個油殼澡還是白洗了。
十二
伍太第二天就讓他那夥人把牆坎的屍體拉到了鎮外的山坳上,挖了個大穴,要把這些屍體一穴埋掉。
這些屍體開始腐爛,上麵爬著細細的白色蟲子,讓人起雞皮疙瘩。難聞的臭氣隨風飄揚著,熏腥了半個鎮子。
鎮上的娃兒也很少來糟蹋這些腐屍了,伍太他們拉走屍體時,娃兒們隻遠遠地看著,並不近前。大概對這些屍體的厭惡逐漸取代了那刻骨的激憤的仇恨。
伍太也一直沒攏去。後來屍體拉到山坳上就要人穴了,伍太才走到屍堆旁,讓人把那具無頭無臂的殘屍翻出來,想看看那究竟是個什麼怪樣。
手下人照著辦了。
伍太先望見了那個斷蔸樹花般的頸脖。喉骨間有一個小眼,像在無聲地衷訴著什麼。斷脖兩邊是沒了臂膀的肩膀,白色骨頭支棱著,腐肉爛皮有一縷沒一縷地吊著。看得出,這三個地方,都不是一刀就砍下的,而是一刀一刀割下來的,所以刀口才顯得這樣不規則。
那頭現在在哪裡呢?伍太心下想,若把那頭合到這斷脖上,又該是一個什麼樣子?照菜花說的,那頭已被狗叼走了,也許有可能。那麼那兩隻手臂呢?伍太不得而知。
伍太把目光從殘屍上收回來,在地上踱了兩圈。伍太又想起昨晚菜花走後做的夢。這個夢幾乎斷斷續續做了一個晚上,做得伍太有些心驚肉跳了。隻要伍太一合上眼睛,那個腦殼就從階基下滾了上來,滾過禾堂,滾進門坎,滾到伍太的枕邊。那個腦殼上的眼洞、嘴洞,一下鼓起蠻大,一下又縮小到原樣,仿佛有聲音顫顫抖抖,從那三個忽大忽小的洞眼裡一齊迸發出來:“把我、送、送回、去,送、送到我、我的、脖子、子、上……”
伍太大約就是因為這個夢,才決定埋掉這一批屍體的。
然而,那個怪頭呢?並沒有回到它原來的地方呀。伍太停下了腳步,瞥一眼屍體,對手下人說:“你們留三四個人在這裡,把穴掘得更深一點。其餘的回鎮上去找那個頭,一定給我找到!”
找頭的人開始行動。
可找了一個上午,卻不見那頭的影子。下午繼續找,把鎮裡鎮外的坑坑窪窪,磚縫石洞也搜遍了,仍然一無所獲。還找來了菜花,她跟伍太說過的,看見狗叼走了那個頭,到底叼往哪個方向去了?菜花說,她看見狗叼走了那個頭,這不假;並且她看見是叼往銅古巷那邊去的,但究竟叼到哪個角落裡卻不清楚了。
眾人又把銅古巷再搜了一遍,還是毫無結果。
其中一個機靈點的小個子就對伍太說:“伍隊長,昨晚你不是老夢見那怪頭總是往你房裡滾麼?何不把你房門打開,讓我們進去瞧瞧,說不定還真滾進了裡麵呢。”
伍太無可奈何,把房門打開了。
小個子幾個人就跟伍太踏進了門坎。
房子不寬,床底門後,一下子就搜了一個遍,哪裡有什麼腦殼,各人的腦殼都在各人脖子上,硬是沒有多餘的。
“看來那腦殼是沒辦法自己滾進這房子的。”大家就嘀咕。
隻得又往門外走。走到門外,那小個子又踱了回去,把伍太那縮在床角的被子抓過來,用力就是一掀。
大家就實實地嚇了一跳。
隻見那腦殼從被子裡滾出來,在床鋪上重重地蹦了兩下。
小個子把那腦殼提到手上,摟到了鎮外坳上,讓腦殼和那斷花般的脖子合在一處。然後眾人動手,把屍體都扔進穴裡。怕殘屍上的腦袋離位,隻得最後放進去,卡在其他的屍體中間。
伍太鬆了一口氣,要手下人掩土。
剛動鍬,天上陡然下起大雨。伍太一夥隻得匆匆掩了一層土上去,就離開山坳,落湯雞般回到了鎮上。
十三
天顧熬了一壺濃釅的茶。
天顧熬茶很講究。他每次都要用他那個有些紅亮的竹筒取水,取的是銅古巷石山腳下的泉水。這泉水不是流入槽井裡的井水,而是從槽井上方一個細細的泉眼滲出來的,接那泉水要工夫和耐心,半天才取得了半竹筒。用竹筒取的泉水不走味,也不會沾上巷裡的灰塵和異味,煮茶最理想。水取回來,倒少量進高嘴銅壺裡,洗過壺,再把茶葉傾進壺中,放文火上溫烤。茶葉是上等的峒茶,穀雨那天從峒茶樹枝尖上摘下來單獨烤製的。待到壺裡茶葉烤得半燥,發出了香味,再從竹筒裡灌少量泉水人壺。這時加大火力,壺中很快沸騰,即用竹片刮去茶沫,茶水倒入準備飲茶的紫色茶壺中,晃幾晃再潑掉,算是清洗了飲具。銅壺裡的一道水處理掉後,才注入二道泉水,用文火慢慢煮。大約煮一個時辰,銅壺裡的茶水出了香也出了味,再離火,倒進紫色茶壺裡飲用。
天顧平時少有工夫煮這樣的茶水,一定是碰上了喜人的事才這樣煮茶品味。天顧今天覺得也要碰上喜人的事了。
天顧捧著他那裝滿濃茶的紫色茶壺,去了老磚屋。
天顧坐在木板前,一邊有滋有味地品著紫色茶壺裡的茶水,一邊耐心地等待著。他相信鎮裡的娃兒會陸續走進老磚屋裡的。
然而天顧等了許久,也沒見一個娃兒的影子。外邊的銅古巷一直平平靜靜,無聲無息。偶爾有懶散的腳步聲響過,瞬息間激起天顧的信心,但不一會兒那腳步聲又消失在巷子的另一頭。天顧有些泄氣,輕輕歎息一聲。
天顧一壺茶水都快喝完了。
天顧站起來,望一眼敞開的門。覺得有些無聊,又坐下去,把目光收回來。
怎能會不來呢?牆坎下的屍體已經埋掉了,娃兒們怎麼會還不來呢?
天顧的木屐一下一下地在老磚屋裡響起來。老磚屋空洞,陰暗,而且有些潮濕,那單調的木屐聲失卻了以往的脆亮,顯得有些沉沉的,幽幽的。
在屋裡轉了兩轉,天顧舉起紫色茶壺,喝掉了殘剩的最後一口茶水。天顧再感覺不出茶水的醇香,滿口的苦澀。
最後,天顧出了老磚屋。
他這才發現天上下起了迷蒙細雨,無形的寒意猶存的風,從小弄裡,從巷口吹過來,把細雨抹到人的臉上。巷子裡的石板是濕的,晃著似有似無的青光。
天顧腳上的木屐聲,牽著天顧瘦長的身影在巷子裡移動著,仿佛傳說中的怪魂。
那身影一直從巷底的老磚屋,移到了菜花的屋背後,這才停了下來。木屐的聲音於是消失了,卻有不太大聲的霍霍聲,從菜花的屋角送出來。
“巴矩,你磨那匕首乾嗎?”天顧說。
那屋角,巴矩正在磨石上磨著小匕首。他磨得很起勁,屁股翹著,腦殼前伸,全身的重量都傾到一雙手上。
天顧又說:“巴矩,你們怎麼不進學堂?”
巴矩不抬頭,也不吱聲,仍然全神貫注磨著那把小匕首。
霍、霍、霍、霍……
天顧打一個冷戰,覺得這聲音有那麼點怪模怪樣,他想將這聲音從耳鼓裡趕出去,卻怎麼也趕不走。雖然這聲音並不大,也並不尖厲刺耳。
十四
日本人還沒有來。
牆坎已經修補完,伍太一夥人沒有太多的事可做,閒得無聊。
燈草仍然一如既往,每天晚上都要打半個時辰的蠟芯,然後宿在老磚屋裡。白天也很少跟伍太他們一起,一個人在鎮裡鎮外轉。伍太幾次有事找她商量,她也不肯攏場。
燈草一轉一轉就轉上了銅古巷後麵的石山。站在石山頂,能隱約望見遠處的洪江城。燈草的心裡就有了悵然的感覺。那是她的故鄉。她的父母兄妹都被日本人殺死在城裡,她是被伍太他們救出去的,後來就再也沒有回去。
燈草在石山頂站了許久,一直到黃昏鎮上陸續冒起了炊煙,她才從上麵走下來。
燈草進了六排屋。
伍太和小個子他們在禾堂上玩骨牌。見了燈草,伍太就把前麵的骨牌嘩啦一推,離桌走過來。
燈草說:“你們倒有閒心玩牌。”
伍太偏偏腦殼,在燈草臉上望了一會兒。伍太心裡想,菜花雖然大腿大臀大腰大胸,但菜花的麵相卻無論如何沒燈草姣好。
燈草說:“站在石山頂就望得見洪江城。”
燈草又說:“日本人怕是不會再到這個偏遠的古馬鎮來了。”
伍太把目光從燈草臉上撤下去。伍太的耳朵裡當然聽到了燈草後麵說的話。
伍太說:“我找了你幾次你都不來。”
伍太說:“我也知道你會爬到石山頂上去的。”
伍太又說:“日本人不來不是更好麼?”
燈草狠狠地瞪一眼伍太,心上躥了火。燈草咬咬牙,低低的卻是硬邦邦的,說:“日本人不來當然更好,日本人不來,你天天可在這逍遙,晚上還可跟肥豬一樣的菜花快活。”
伍太不吱聲。
燈草一扭腰身,往外走去,在身後甩下一串毒話:“你們在這兒待著吧,把你們的屍身都爛到古馬鎮。我一個人走。”
燈草的毒話鑽進伍太耳裡,伍太渾身的不自在。伍太在地上怔怔站著。桌旁玩牌的人並不察覺伍太的情態,仍在高聲喧鬨著,把牌和得劈裡啪啦響。伍太三兩步走過去,將桌子猛地一掀,一桌的牌嘩嘩嘩全都撒到地上,撒得滿禾堂都是。
玩牌人臉上的笑眉嬉嘴便一齊定了格。
伍太背了手,轉身咚咚走過禾堂,跨進屋裡,將門哐地關上了。
小個子他們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掩住嘴巴,生怕漏出笑聲來。
夜幕慢慢降臨大地。又是一個初夜。
十五
天顧大病了一場。他那瘦長的身影更瘦更長了。他每天都要去銅古巷槽井上接一竹筒泉水來熬峒茶,然後慢慢品,品出許多滋味。鎮上人說,不是這茶水吊著天顧的命,他恐怕早就沒了。
伍太他們踏進天顧的門坎時,天顧的茶罐剛剛離火。天顧給自己的紫色茶壺灌了半壺,便給伍太他們一人倒了一小杯。
伍太望望天顧那瘦瘦長長的身影,低頭抿了一口茶水。
伍太有了一種氣脈貫通的感覺。
伍太到古馬鎮一個多月了,隻聽人說過天顧的茶絕頂,卻還從未嘗過。這一嘗,才知道真的名不虛傳。伍太常喝菜花的茶水,原以為那樣的茶水就算上乘了,想不到與天顧的茶水一比,根本就不是一個意義上的境界。
伍太又在茶杯上抿了一口。
伍太說:“敢問先生,古馬鎮與洪江城最近的路程有多遠?”
天顧說:“春天以來這場雨下了好久了。”
伍太說:“從水路去洪江城大概最快吧?”
天顧說:“槽井上泉水都變了味。”
伍太說:“我們如果從水路突然攻進洪江城,是否能把日本人趕跑?”
天顧說:“古馬鎮真不抵事,大水一衝就衝掉了。”
伍太迷惑地望一眼天顧,這家夥怎麼了?你問東,他答西,牛頭不對馬嘴。
天顧說:“那群孩子不聽話,不肯到學堂裡上學,卻滿鎮地瘋竄。真是造孽。”
天顧說:“我好久沒病了。那年娃兒們不肯歸學堂,古馬河大水衝走了古馬橋,我大病一場,結果日本人進了鎮,殺了不少人。”
伍太他們不懂天顧話裡的意思。他們覺得這天顧是亂彈琴,胡說八道。
其他人也感到詫異,天顧在床上三天三晚不下地,病後這兩天也最多去銅古巷裡打一筒泉水,他怎麼就知道古馬河發大水,把古馬橋給衝走了呢?
伍太他們站起身,把杯裡的茶水全都灌進喉嚨裡,然後拍拍屁股,走出門,走進雨後初晴的光影裡。
一夥人開始分頭行動,把鎮上人家屋裡收藏的乾爽的木條全搜出來,搬到了河灘上。那座古馬橋已被前天晚上的大水衝得無蹤無影,河上的水沒全退,水麵寬闊了許多。伍太他們又拿來了斧頭、篾纜,把木條推進水裡,砰砰砰紮起木排來。一天多時間,一架又長又寬的大木排就紮成了。大家爬到排上用用力,那木排顯得十分紮實,而且浮力很足。
晚上,伍太請菜花做了最美味的肉菜,煮了最醇的酒,弟兄們痛飲了一番。伍太向大夥宣布,明天開排離鎮,殺向洪江。
大夥雀躍起來。他們在古馬鎮悶了這長時間,實在憋不住了。
十六
夜裡伍太不再讓菜花進他的房。明天就要離開古馬鎮,到洪江城去與日本人拚命,他不想把精力耗費在一個女人身上。沒菜花在一旁,伍太的意念不免又會跑到另一個女人那裡。他陡地生出一份渴念,想跟燈草待上一陣,哪怕是半個時辰也好。燈草的影子於是悠悠地向他飄過來,像一根遊絲,將他纏住。忽而又化作一陣風,從他身邊飄走了,飄得無影無蹤。
過一陣,伍太又想起天顧那份奇異的樣子和那神秘的語調。他不明白天顧不回答他的問題,卻莫名其妙對他說槽井裡的泉水變了味,說娃兒在外瘋竄不肯歸學堂,說大水衝走古馬橋。伍太弄不懂這與他有什麼關係,弄不懂天顧乾嗎要在他前麵嘮叨這些風馬牛不相及的東西。真的,伍太弄不懂。
弄不懂,伍太的腦子裡便一片模糊。模糊中,伍太隱隱約約聽見一個聲音:“伍太,還、還給、我……還、還、給、給、我……”
還給你?你是誰?還給你什麼?伍太感到很奇怪。伍太四處張望,卻並不見說話的人。伍太想,是什麼風吧?大概是聽見風聲,誤認為是有人說話了。
可俄頃那聲音又含含混混在伍太耳邊響將起來。
伍太說:“你是什麼人?”
那聲音隻是說:“還、還給、給、我……”
“你乾嗎不出來?”
“還、給、給我……”
“我欠你什麼?”
“還給我,還、還、給、我……”
伍太東瞧瞧,西望望,眼前一片漆黑,什麼也沒看見。
但那聲音還在陰陽怪氣地蕩著。
伍太用力把眼睛睜大,他這才從黑暗中看見了兩道影子。但那影子似乎很遙遠,虛虛無無的,竟看不出是什麼東西。
而那影子的聲音就是清晰的。
逐漸,那影子一晃一晃,便晃到離伍太不太遠的地方。伍太不覺毛骨悚然了,額頭上滲出了冷汗。
伍太看見那是一雙蒼白的手。
那手沒有人,鬼鬼祟祟在黑暗中懸蕩著。且剛才的聲音也是從那手上發出來。那手上似乎有一張似有似無的嘴巴,正一開一合,發出那個千遍一律的怪音:“還、還、還給、給、我……”
伍太後退幾步,腦殼在牆壁上磕了一下,身上不住地顫著。但伍太還是麻起了膽子,朝那手叫道:“還你什麼?還你什麼?”
那雙手還是那句話。
伍太怒了,從身上抽出槍,吼:“你滾開滾開,我槍殺了你!”
那雙手就呼地蕩過來,把伍太的槍砍到地上,然後左右開弓,在伍太臉上扇起來。且那手掌仿佛長了牙齒,在伍太臉上扇一下,就要狠狠地撕咬一下,疼得伍太像什麼鑽著心一樣。
伍太撕心裂肺地慘號一聲,醒了。趕忙去摸臉,幸好沒有異樣。
“娘的!”伍太咕嚕一句,複又沉沉地睡過去。
可沒過多久,那雙手又出現了,又像剛才那樣又吼又鬨,來扇伍太的耳光。這麼折騰了三四次,攪得伍太一夜睡不好。最後那次,那雙手不去扇伍太的耳光,卻以極迅速的動作往伍太的襠裡撈去,伍太欲避不能,驚跳起來。這一跳,伍太就跳到了床下。眼睛一睜,外麵已經大亮。而他的床前真的擺著一雙慘白的手。
伍太見那雙手真如夢中一樣,那樣猙獰可惡。伍太心有餘悸,不知是醒了還是仍然在夢中,半天不敢向那雙手走攏去。
其實那雙手已經開始腐爛了。手臂那頭的骨頭露在外麵,像個鑼槌。
十七
伍太他們沒有如期開排離開古馬鎮。
等伍太打開房門時,小個子幾個人都守在門口。他們一眼望見伍太,不覺嚇了一跳。伍太臉色寡白,眼睛裡布滿血絲絲,眼神呆滯,驚恐未散。整個一條彪形大漢忽然像散了架似的,歪歪斜斜,失去了神采。
小個子幾個人趕忙過來扶住伍太,將他扶回床上。
小個子他們當然也看到了地上那雙手。
伍太語無倫次地向小個子他們敘述了那個怪夢。伍太說那夢怪還不算怪,怪的是夢裡那雙手竟然真真切切就擺在他的床前。
小個子把那雙手抓到手上瞧瞧,把它們扔到了屋角。小個子站了一會兒,又略有所思地走過去,把那雙手又撿起來。
小個子說:“這是一雙握慣了刀柄和手槍的手。”
小個子說:“伍隊長你還記得那個日本人的殘屍吧,你叫我們把他的腦袋找到,合到了他的脖子上,可那雙手我們並沒找到。”
伍太點了點頭。
小個子說:“這雙手就是那具殘屍身上的。”
伍太說:“既然我們已滿足殘屍要求,把那個頭安到了脖子上,那這雙手怎麼還老是糾纏住我不放呢?”
小個子想想,問伍太:“這雙手隻說要你還給它,但還給它什麼並沒說,是吧?”
伍太說:“我問過,那雙手隻一個勁說還給它,並沒說還什麼。”
小個子說:“我們上一趟鎮外那個山坳,把這雙手放回到那具殘屍上。”
伍太他們一行來到山坳上。
把埋著日本人的土穴掘開,一股腐臭味騰過來。那些亂七八糟的屍體變成了黑色,但腐爛程度卻並不深。擺在屍堆中間的那具殘屍,那顆曾經拋棄了屍身的怪頭,還穩穩地扣在脖子上。
小個子爬進穴裡。
小個子說:“我曾經問過鎮上的先生天顧,他說這個山坳是鎮上的風水寶地,屍體葬在這裡很耐腐。鎮人曾在這裡埋過人,但那家人接著出了大亂子,整個鎮子都被鬨得雞犬不寧。據說地仙事先說過,人埋到這裡後,如果後人是大貴大富的命,就可成龍登金鑾寶殿,否則就要大差錯。那家人果然害怕,起出屍體,改葬到了彆處。自此,鎮上人自知沒福分消受這塊風水寶地,再不敢往這裡葬人。”
小個子一邊說,一邊把那雙手送到那屍體的臂膀上。一具殘屍,看上去終於完整了。
小個子爬出來,招呼其他人掩土。
可小個子又即刻搖了搖手,說聲“慢著”,複爬進穴裡。
小個子把那具剛剛變完整的屍體那沾滿黃土的黃褲一扯。
屍體的襠上一無所有,空空如也。
小個子低了頭細瞧,見那裡隱隱約約仿佛還留著不太清晰的刀痕。
小個子抬起頭,望了望穴上的伍太。伍太一臉的驚愕。
一旁的人都也感到奇怪。
回鎮的路人,小個子走在伍太的後麵。小個子對伍太說:“伍隊長,你夢中那雙怪手要朝你要的,恐怕就是那個東西了。”
十八
菜花破著喉嚨罵巴矩:“成天不歸屋,從早到晚竄屍鬨魂,看我放你的腳筋!”
巴矩把菜花的罵聲當做耳邊風,跟著他那幾個蟹兵蝦將從屋前溜到屋後,不一會兒就見不到蹤影了。
燈草從天顧屋裡出來。天顧要她趕快離開古馬鎮,這地方不是久留之地。但不能跟伍太一起走,伍太那人一臉不吉之氣。燈草對天顧的話將信將疑。但她心裡卻有一種什麼預感,這預感似乎剛好與天顧說的有些吻合。
燈草腦殼裡這麼稀裡糊塗地悟著,耳邊就響起菜花的詛咒聲。燈草立住腳,皺了一下眉頭,便進了菜花的屋。
菜花正在彎腰折一疊衣服。菜花折得好認真,折一件,還要用手掌在衣服上撫一撫,把皺折處撫平。菜花其實是那種挺講究的女人,吃的,喝的,用的,穿的,都清理得乾乾淨淨,整整齊齊。
燈草就在那疊衣服裡看見了一件特殊的男人的衣服。
見燈草進了屋,菜花趕忙車轉身,給燈草搬凳讓座。還倒了上午才熬的茶,遞給燈草。
燈草喝一口茶水,喉嚨就滋潤了許多。燈草的聲音也圓潤了許多。
燈草說:“菜花,你是個好女人。沒有你,我們是拿不下古馬鎮的。”
菜花沒吱聲,隻顧折衣服。
燈草說:“也難為你了,跟日本小隊長糾纏,讓人任意……”
說到這裡,燈草一時找不到恰當的詞了,她本是要說“糟蹋”或“作踐”這樣的話的,但她說不出口。燈草自己也是女人。何況菜花是為了鎮上人,為了他們能順利殲滅日本人,拿下古馬鎮。事實上,若不是菜花纏住日本小隊長,他及時趕到牆坎上的話,伍太他們是根本沒法爬上古馬鎮的牆坎的。燈草心想,她當時之所以要往日本人襠裡放槍,也是因為她同情菜花的遭遇,要為她泄恨。
這時燈草看見菜花眼裡的淚水“噗”地掉到她前麵的那疊衣服上。
燈草心上一酸。
但燈草還是狠狠心,把要說的話說給了菜花。燈草說:“可你不該報複伍太呀。伍太現在可慘了,我從來就沒見過他這個樣子。他原來可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菜花折好最後一件衣服,轉過身來,眼望著燈草。她眼裡晶瑩地轉著淚水。
菜花說:“都是伍太出的主意,不然我怎會跟日本小隊長……”
菜花說:“為這,天顧跟我分開了,巴矩從山上回來,也恨我恨得咬牙切齒。彆看巴矩才十餘歲,他心眼多著了。”
燈草久久不能言語。
最後燈草把茶杯放到桌上,立起身,準備離去。燈草感到頭有些暈眩。
燈草仿佛是自言自語地說了句:“這是前世的冤孽啊!”
十九
伍太離開古馬鎮的時候,他那夥人馬有一半以上沒跟他走。
因為伍太殺了小個子。
伍太把賬都算在了小個子身上。小個子太精明了,發生在伍太身上的怪事,小個子似乎都知道來因去果。伍太不明白這是為什麼,他隻可能設想這一切都是小個子所為。
所以伍太毫不猶豫就殺了小個子。
其實開頭伍太並沒這麼去理解。是後來小個子又給伍太找到了日本小隊長襠裡那個丟失了的東西,伍太才突然萌發了殺機。
伍太他們從鎮外的山坳上回來後,伍太就讓小個子他們去找那個東西。伍太在山坳上小個子扯開日本小隊長那具怪屍的褲襠,發現日本小隊長那東西已經不在,伍太就認可了小個子的說法,覺得他夢中那雙手要他還的那東西就是這個東西了。
小個子他們便從伍太的房間開始搜尋。他們吸取前次找那顆頭的經驗,將伍太的被褥翻過來又翻過去,同時把床鋪草也一根根清理了一遍,卻沒見那東西的影子。接著他們搜了六排屋的每個角落,之後又擴展到銅古巷和整個鎮子。結果一無所獲。
到了傍晚,小個子他們又空著手回到六排屋。這時他們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
女人是菜花。
菜花拿著一件洗淨疊好的衣服,款款走進伍太的房間。
伍太背對著門口,麵壁而立。伍太心緒麻亂,好像沒察覺菜花的到來。
菜花說:“隊長,你的衣服洗乾淨了。”
菜花說著,把伍太的衣服放到伍太那翻亂了的床上。菜花在床前停了停,想把床上零亂的被褥和草整理一下。
這時小個子一步跨進了門坎。
小個子在門外看見了菜花手上的衣服。小個子於是過去把衣服拿到了手上。小個子拿了衣服,對伍太說:“隊長,這衣服是你的麼?”
伍太這時才轉過身來。伍太望望衣服,又望一望小個子和菜花,最後又把目光停到小個子手上那件衣服上。
伍太有些莫名其妙。
但伍太莫名其妙了良久,最後還是似是而非地點了點頭。
小個子就在衣服上瞄了一陣。那是件淺灰色的衣服,已經打了補丁,領口和袖口處磨起了毛,顯出了白邊。小個子瞄一陣,就把衣服抖開了。然後小個子把手伸進衣服口袋裡。
小個子就這樣抓了一把東西出來。
這正是男人襠中之物。
不過小個子手中這物已經有些枯乾萎縮,看得出已脫離男人身子好久一段時間了。
一旁的人,包括伍太和菜花,都是一臉的驚異之色。他們怎麼也想不到,伍太夢中怪手要伍太償還的東西,竟會藏在菜花洗過的伍太的衣服裡。
而伍太這時就冒出了對小個子懷疑的念頭來。伍太想,為什麼唯有小個子偏偏什麼都曉得呢?這中間是不是有什麼蹊蹺?
這天傍晚,伍太要小個子他們再一次掘開了鎮外山坳上的墳地,小個子又爬進穴裡,把那物放回到它原來的地方。
然而,伍太沒等小個子爬出穴來,就抽出槍,朝小個子的腦殼勾了一下扳機。
小個子跟日本人躺進了一個穴裡。
伍太的人為小個子的死感到震驚,他們中間一部分人便立即離開伍太,躲起來,伍太上排時,沒跟著一起上排離開古馬鎮。
連燈草也不在排上。
鎮上人說,燈草沿原來他們那夥人進鎮的旱路出了山。還說那批沒跟伍太走的人跟了燈草,他們要重新組織人馬,另立山頭。
二十
天顧好久沒到石山下的槽井裡接泉水熬峒茶了。天顧覺出泉水裡的異味,這異味跟前不久那回的怪味有些相似。但天顧講不出這究竟是什麼異味。
鎮上人也隱約體味出來了。
但鎮上人照常去槽井裡打水,他們不像天顧熬茶這般講究。
接下去的日子便如這異味樣,模模糊糊,說不清,道不明。鎮上人隻管過著,沒誰去認真理會這日子的好壞。
倒是鎮上的娃兒都自覺地歸了學堂,每天去老磚屋裡等候天顧上課。其中數巴矩最為積極,他再不玩他那把小匕首,總是第一個推開門跨進老磚屋。
可天顧不再去學堂裡上課。
天顧說:“鎮上一連出了那麼多的事,已經大禍臨頭,給娃兒教再多的學問也不頂用。當初想把他們規在老磚屋裡彆到處亂竄,都沒能規住,如今已為時太晚。”
燈草就是這個時候回到古馬鎮的,身邊是那批背叛了伍太的人。
燈草把全鎮的男女老少都趕到六排屋裡的禾堂上。
燈草站在中階上,腰裡兩把手槍,槍把露在盒子外麵。燈草甩著手來回走了幾步,最後站住不動了。燈草望著前麵那些參差不齊、大大小小的腦殼,陰著臉說:“你們快逃吧,洪江城裡的日本人就要來了。他們原先是不打算再來古馬鎮的,因為這塊偏僻的地方對他們沒太多的意義。可後來他們聽說他們的小隊長被割了腦殼後還割了雙臂,還割了襠裡的那物……”
燈草說到這裡頓了頓,睃一睃鎮上人,接著又說:“光聽說,他們也許下不了這個決心,可他們親眼目睹了一具被割了頭又被割了雙臂和襠裡那物的殘屍。他們把這殘屍當成了他們的小隊長,這殘屍與他們的小隊長很相似。他們是在洪江城樓下的木排上看見這具殘屍的,那木排七零八落,隻剩最後一截了。日本人把這具殘屍當成是對他們的挑釁。”
眾人堆裡起了一陣騷動,一片議論。
燈草說:“聽我說。那殘屍當然不是日本小隊長。日本小隊長還在鎮外山坳上的土穴裡。”
燈草說:“那殘屍是伍太。”
眾人嘩然。
燈草又說:“日本人看見伍太的殘屍,要來收拾古馬鎮,要把鎮上男人的腦殼、雙臂和襠中的物統統割掉。我有個想法,想請你們承認是誰破了伍太的木排,把伍太弄成那個慘樣,然後交出伍太身上的三樣東西,我要還他個全屍。然後我們大家離開古馬鎮。”
燈草一口氣說了這麼多,有些微喘了。
這能是誰呢?鎮上人紛紛議論著,滿臉的疑惑。
這時人群中一個高大的漢子走了出來。大家都踮起腳尖去瞧。
燈草一看,是天顧。
燈草說:“先生,你乾什麼?”
天顧說:“割日本小隊長和伍太的人,就是我。”
鎮上人都瞪大了眼睛。
燈草搖搖頭,表示不相信。
天顧說:“你們若不相信,就跟我來吧。”
大家給天顧讓開路。天顧在先,燈草和眾人在後,離開六排屋,走進銅古巷,直接向石山下的槽井方向走去。天顧的木屐聲很脆亮。
天顧在槽井邊站了站,也不吱聲,然後一縱身,跳了進去。
大家就聽見井裡咚地響了一聲,且有難聞的怪味騰上來。
大家打撈天顧屍體的時候,才一並打撈出燈草所要的東西:頭,雙臂,男人襠物。
也就在這個時候,鎮口的牆坎外響起密集的槍聲。燈草心上一動,大聲問:“你們看見她沒有?就是菜花那**人,還有她的兒子巴矩!”
鎮上人才意識到,今天怎麼就沒見菜花和她的兒子巴矩呢?
然而誰都顧不了這些了,紛紛作鳥獸散。
槍聲已越來越緊,越來越近。
二十一
若乾年後,古馬鎮上來了一支人馬。到了鎮口的牆坎邊,這支人馬就停了下來。旋即,就見一個高大的漢子,攙扶了一位老婦人,從中間走出來,一步步上了牆坎。
漢子和老婦人都不說話。陽光從鎮後的石山頂上射過來,斜斜的,將漢子和老婦人的影子投到牆坎的坪地裡。漢子和老婦人的目光在牆坎下停留片刻,然後他倆就掉轉頭,緩緩朝鎮裡走去。
鎮上已是一片廢墟,斷垣殘瓦之間,長著茂盛的蒿草和芭芒,野鼠和不知名的蟲鳥,飛突其間,發出各色聲音。風吹過,這些蒿草和芭芒狂舞起來,仿佛鬼怪的亂發,將地下和空中的生靈嚇跑。
漢子和婦人在草叢間移著步子。他們臉上缺少表情,漠然地僵著。不一會兒,他們就到了石山下。那槽井隱在柴草間,井沿布滿黑青的苔衣,井裡黑幽幽的,被井壁上的草蒼半遮半掩著,透不出井麵的水影。
離開槽井,漢子和婦人順著荊棘之間依稀的石板路的影子,向前走去。兩邊偶爾一堆斷瓦,瓦礫旁是焦黑的殘柱和板壁,上麵盤踞著蜂窩什麼的。
石板路的儘頭,是半堵老磚牆,牆上蛛絲馬跡,透著陰濕的黴味。漢子和老婦人在牆邊呆立良久,又轉身順來路走了回來。在一處石坎旁,兩人停住了。漢子從老婦人身旁走過去,下了石坎,在一處瓦堆中停下。他扒開瓦堆,下麵是一道石坑。漢子拍拍沾了瓦灰的手,然後從腰裡抽出一樣東西。
那是一把小匕首。
小匕首尖尖的,閃著白光。漢子把小匕首舉了舉,用眼睛瞄了一會兒刀鋒,臉上掠過極其複雜的神色。
最後,漢子用舌尖舔了舔匕首尖,把它塞進了石坑下麵的石洞裡。
漢子和老婦人回到鎮口的人馬中。
他們帶著那支人馬匆匆上了路。那個廢棄了的古馬鎮很快在他們身後消失了。消失了的還有古馬鎮那個稀奇古怪的陳年舊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