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鎮(1 / 2)

玩火. 肖仁福. 8593 字 4個月前

原是一方水土,一方人情。卻被一條夫妻河阻隔著,河東一坨,河西一坨。河東曰夫鎮,河西曰妻鎮。河東河西,抬頭碰著個鼻子,低頭磕著個額角,兩鎮因而又親昵地叫著一個有味的名字:夫妻鎮。

夫妻鎮上的人們,就如夫妻河一樣,都清清亮亮,灑灑脫脫,從無半點遮遮攔攔的嬌羞勁。男人自不必說,對一身強健的肌體自信得要命,總不願白白被衣衫褲子遮了去,穿個小褲衩就在鎮上耀武揚威地走動。如果要去河裡洗澡摸魚,那更乾脆,連褲衩也懶得上身,隨便用什麼將那陽物一捂就行了。女人也不示弱,穿了短裙和內衫在街邊一邊乘涼,一邊談論瓊瑤小說改編的電視,那大腿白映映地展著,比健美運動員還迷人。按時髦的說法是,非常性感,似乎是特意讓男人們眼饞的。到了河裡,則更精,與男人比“浸酸蘿卜”,常會贏。“浸酸蘿卜”是沉到深水裡浸,看誰的氣憋得久。贏了就罰事先規定的鑽胯。望著女人濕溜溜滴水的胯,哪個男人放得下這個架子,出得起這個醜?女人們就一窩蜂擁將過去,將男人弄翻在地,七手八腳掰開兩腿,在那陽物周圍,一人扯一把蜷曲著的黑毛,作為戰利品,拿去向彆的姊妹們炫耀……

據說,從前河東夫鎮的男崽格外英俊標致,河西妻鎮的女娃格外乖態美麗。既然男崽英俊標致,夫鎮人就很喜歡生男崽,不願生女娃。結果男崽一群一群,女娃卻極少,有幾個也是醜女,到了待嫁年齡,門坎上還生青苔。既然女娃乖態美麗,妻鎮人就隻好生女娃,不想生男崽。結果女娃成了串串,男崽卻難得看見幾個,就是看見了,也是些侏儒癡呆,上不得場麵。

自然,夫鎮的男娃長大後要成親,都是拿著聘禮,來河西的妻鎮娶媳婦。妻鎮人家,有些看到自家的男崽不成器,就乾脆把女娃留在家裡,請人抬豬挑物,過了木橋去夫鎮“娶”男崽過來接替煙火。且妻鎮人舉行婚禮,總比夫鎮人收媳婦還隆重,那鐵炮放得格外響,酒席辦得格外多。還紮了戲台請城裡的戲班子唱古戲,一唱就是三天三夜,夫鎮和妻鎮的人家全都關門落鎖,來守戲台。

當然有人不信,這世上竟會有生男崽英俊生女娃卻醜陋、生女娃乖態生男崽卻萎縮的怪地方。那麼就去問問鎮上那位目睹過幾回改朝幾次換代的六奶奶,她可是最有權威的人物。

六奶奶的臉上,自然就來了許多神氣。眼珠子也不再昏花,一下子亮閃閃的了。她先不直接回答,而是拿鬆鬆垮垮的下巴,往夫妻河翹翹,說道:“你們就沒見夫妻河岸邊兩樣岩石?那岩石可是極異怪,極有味道的哩。”

眾人便一齊跑到夫妻河邊。

便見妻鎮這邊,有一塊厚厚實實、圓滑光亮的大石板,石板正中間,巧巧怪怪長了一個活靈活現的眼眼。夫鎮那邊呢,半截渾圓的石柱子,突兀地凸在河麵上,分明是要伸向河這邊的石眼眼。

眾人都不吱聲了,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欲走不走,心領神會地做著鬼臉,腮上憋出微紅的羞赧。

“看出什麼了沒有?”待眾人轉回來,六奶奶便問。她微哂了,癟癟的腮幫一鼓一鼓,鼓出一番極撩人的意味。

原來,河西這邊的大石板,叫美女攤花,河東那邊的石柱子呢,叫烏龍過河。本來那烏龍要長得多,一直伸到河西這邊來了,可惜後來被人用鐵錘砸斷了,掉落在夫妻河底。

那麼,那人又是誰?為什麼要去砸烏龍?眾人聽得心裡癢癢的,催促著六奶奶。

“彆急嘛。”六奶奶舒了一口氣,扯扯身上的褂排衣,把癟屁股往篾椅裡頭移移,蠕動著鬆弛的嘴皮,開始講述那個用鐵錘砸烏龍的人的故事。

那人有一個有模有樣的名字:船老板。當然不是那撐船渡河的船老板。船老板隻放木排竹排。船老板是個很特彆的外號。船老板可是河東夫鎮第一號美男子,長著一副富貴相不說,他的體魄可比任何人都要強健,該凹的地方凹,該凸的地方凸,有柔有剛,有光有澤,那凹凹凸凸,無不恰到好處,不知曾博得多少美女子的青睞。船老板當然清楚自己的這個優勢,常常半裸著個身子,在男人女人中間鑽,以示炫耀。因為太神氣,頭昂得特彆高,胸脯挺得特彆雄,走起路來,隻用兩個腳跟著地,而兩個腳尖不肯落地,從來就是像兩隻船一樣翹著的,故鎮上人一律喊他船老板。

有一年,船老板放著一張木排下洪江。到洪江兩百裡水路,險灣惡潭不知其數,船老板憑一手揮篙使棹的本事,都闖蕩過去了。不想就在快到洪江時,在一個不大的急灘上擱了淺。船老板便脫了衣褲,下到水裡,用竹擊鉤撬木排。撬了半天,木排就是不動,像是有人使了定身術似的。船老板心裡想,彆慌,好事不在忙中使,先撒泡尿,憋足勁再來。便將竹擊鉤往水裡一戳,戳住,再捏住胯下那個搖搖晃晃的物件就是一陣狠泄。但聽“咕嚕咕嚕”一番脆響,猶如戲台上的漁鼓,好不激越。也許是這泡尿憋得太久,貯得太足了,好一陣都撒不完,尿泡泡一圈一圈,似排列在一起的待發的彈頭。就在船老板撒得正快活的時候,不想那木排竟活動起來,開始往灘下流去。哈,這泡尿比竹擊鉤還行,一下就把木排衝走了。船老板那興奮勁就彆提啦,搖晃著自己那個家夥,朝著漸去的木排又猛撒了一股。

待船老板撒夠樂夠,木排已順激灘流去好遠,欲追已屬不能。船老板也不後悔,提著竹擊鉤就朝著岸上爬。上得岸來,望著下身那叢墨黑的毛,才想起衣褲還在木排上。這當然難不住船老板,他將竹擊鉤往肩上一扛,撐起腳下兩隻船就踏上了回家的旱路。兩百裡路程,人來人往,他就是那麼一絲不掛,昂首挺胸,聽憑腿間那物件一晃一晃走回來的。這件事,後來一直被夫鎮人當做一種英雄壯舉、一種莫大的驕傲來傳誦哩。

不巧的是,船老板回到夫妻鎮的這一天,夫妻河漲了大水。河岸一些人家還被大水淹了近河的碓屋和豬牛欄。木橋已被衝走,船老板要回河東的夫鎮,看來隻有涉水了。他在岸邊站了一會兒,準備下水過河的時候,有一個聲音在後麵喚住了他。那聲音又嬌又嫩,像河邊的小鳥,聽了讓人甜潤得渾身舒暢。船老板回頭一望,不禁又驚又喜。原來是妻鎮的頭號美女玉姑。玉姑那幽幽目光含著柔情蓄著蜜意,正自吊腳樓上脈脈地拋灑下來。船老板身上就起了浪潮。船老板記得從前替人挑著貼了紅布的聘禮,來妻鎮接新娘時曾見過兩次玉姑。玉姑就住在河邊,她是在欄杆上觀河裡的大水,發現赤身裸體的船老板的。也不知是哪根神經主宰著玉姑的春情,她竟鼓起勇氣,出了門,半羞半喜,將夫鎮這位貨真價實的美男子,留進了吊腳樓。下麵應該發生的,當然就順理成章地發生了。妻鎮彆的美女子,知道了玉姑的這一豔遇,簡直嫉妒得要命,都說玉姑是世上最有福氣的女人。

第二天,夫妻河的水就退了許多。玉姑送船老板至河邊時,真是千般難分,萬般難舍。船老板臨渡河時對玉姑說定,待他再放張大木排,去洪江換了銀錢,購了聘禮回來,就馬上來娶她過去。半年後,玉姑的肚子已經挺得很高了,卻聽說船老板由於家庭的逼迫,不得已與另一女子成了親。玉姑開始還尋死覓活地鬨了幾次,後來也就將肚子裡的生命降生到了地上。竟是個男崽!據說落地時,那個小雀雀還直直地翹著,撒了一泡不大不小的朝天尿呢。這男崽高鼻梁、闊嘴巴、四肢飽滿頎長,活脫脫第二個船老板,將來一定是個美男子。妻鎮生的男崽不都是萎縮小器的麼?現在終於也有了自己的美男子。全鎮人都跟著一個勁地高興,足足放了三天三晚驚天動地的鞭炮,以示喜慶。

而河東夫鎮船老板的婆娘,後來也生了小孩,也很漂亮。卻是個“鱉殼”,為夫鎮開了個生乖態女娃的先例。女娃占了男崽俊俏的份兒,夫鎮後來的男崽便不再都英俊灑脫,也有了侏儒醜漢。倒是妻鎮人後來生的男崽,一個比一個出色,眼見得就要吞沒夫鎮以往獨有的雄風。夫鎮人就說,是漲大水的那個晚上,船老板將夫鎮人的雄種,遺失在了玉姑的床上。口氣中不免有怪罪船老板的意思。船老板所以經常是悒悒不樂,再沒了以往美男子的風采。隻有走路時,腳下仍然撐船,步子邁得很高遠。

也許是一種什麼感應,船老板的婆娘後來生豬崽一樣,生了一窩小孩,全是“鱉殼”,都是要蹲在地上才屙得出尿的。就氣得個船老板,在屋角掄起那把燒石灰打岩山用的大鐵錘,跑到夫妻河邊,將那過河烏龍一錘敲去了半截。而後,船老板拿起竹擊鉤,撐張木排下了洪江。打玉姑吊腳樓前經過時,玉姑站在欄杆上,癡呆呆地望了好久,直到船老板的木排在轉彎處消失了好半天,還舍不得進屋。之後,聽說直到船老板淹死在洪江,船老板的婆娘才給他生了一個遺腹子。

隻是鎮上人很奇怪,船老板的水性可是一流的,怎麼能淹死呢?六奶奶這時忽然把話打住,沒再往下說。天色陡地暗將下去,夫妻河上麵有歸鳥啾啾啼喚著,向古楓飛去。炊煙嫋嫋,被晚風撩起,絲絲縷縷,消失在初夜的混沌之中。

眾人依然沉默著,怏怏地等待著六奶奶那未說完的故事。六奶奶沉吟良久,告訴大家,船老板的兒子長大後,拿著船老板放排積攢下來的錢,在省城念了幾年洋學堂,後又到日本東京留過學。據說他曾在北洋政府教育部任過職,是個不大不小的官。隻回過夫妻鎮一次,是專門來給他老頭子那葬在烏龍山上的墳墓立碑的。至此,船老板總算有了個正果。

“隻是,那被敲去半截的烏龍再過不了河了。”六奶奶戚然一聲歎息,臉上那本來就很深的皺紋,似乎更加深邃了,乾澀的眼睛,仿佛要噴射出許多光芒來似的,而最末卻隻餘下一片癡呆和茫然。

數天之後,也就是六奶奶講述船老板的故事後不久,鎮上忽然來了一個陌生人。陌生人戴著金絲眼鏡,頭發很長,像個藝術家。堂堂的相貌,中等偏高的身材,走路時昂首挺胸的,很有神采。他很少在街上走動,一個人在夫妻河邊徘徊了兩天。第三天,陌生人便在美女攤花那塊岩石板上坐下來,麵向東岸的烏龍,作靜靜的凝思,仿佛參禪的佛師。良久,才將目光轉過來,去望夫妻河。夫妻河波光閃爍,融彙著太陽的暖意,悠然向下遊淌去。

夕陽滑向西嶺的時候,陌生人離開美女攤花那塊岩板,走近河岸的古楓。他在樹下站定,拿過背上的挎包,取出一塊用草綠色帆布包裹著的四方木塊,夾穩白紙,開始對著不遠處的美女攤花和烏龍過河,仔細描繪起來。

陌生人原來是位畫家。

遂引得鎮上人過來圍觀。都覺奇怪,世上畫不儘的風花雪月、鳥獸蟲魚,這畫家乾嗎還要跑到這偏僻的夫妻河來,畫這異異怪怪的岩石?奇怪歸奇怪,眼珠子就死死定住,睃著畫家的畫板不肯放鬆。這畫家的筆也就神奇,那兩樣物件爬到他的畫板上,竟然愈加地活靈活現、乖態生動了。還有夫妻河的流水,好像就在畫上悠悠流淌,流出一聲聲細碎的汩汩聲。圍觀的人不覺得嘖嘖地讚歎起來,極佩服畫家的好手筆,好功夫。

後來就連六奶奶,也顫顫巍巍地來了。她叫眾人讓開一條縫,近前,將畫家上上下下好一陣打量。然後低下頭,默默走出人群,回到自家那座不知經曆了多少朝代,已被風雨衝蝕得歪扭破舊的板裝屋。眾人當然沒注意到六奶奶的來去,他們隻對畫家感興趣,望望夫妻河兩岸,又望望畫家的畫板,要看哪些地方像,哪些地方不像。

太陽西沉,餘下滿天紅霞,把夫妻河兩岸的烏龍過河和美女攤花,鍍上一層輝煌。河麵上,那波浪流光溢彩,煞是炫目。畫家收起畫板,站起身,要離開古楓了,眾人這才散去,口中議論著畫家畫的畫,興猶未了。

畫家背著帆布包,沿著夫妻河河灘走了一段,就在進鎮的路口上停了下來。稍稍躊躇,便徑直向六奶奶的板裝屋走去。

六奶奶已換了身剛剛漿洗過的青布褂排衣,端端正正坐在階基下的竹椅上。血色晚霞噴灑過來,將她有些昏花的眼睛塗得有點放亮。

“六奶奶。”畫家走過來,蹲到六奶奶前麵,畢恭畢敬地說道,“晚輩畫了一幅不像樣的畫,請您老過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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